——你不一定拥有完美的容貌,但一定可以拥有完美的表情,那就是微笑。
丁芳的提议,在唐心的心里掀起了一阵巨浪。
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打开电脑,调出前几次报道射击比赛视频。视频里,几名射击选手各就各位,让唐心立即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竞技氛围。
唐心开了静音,凭借着记忆开始播报。可是当画面切到沈清源的时候,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紧张情绪,语速要么变慢,要么开始磕磕巴巴。
“别紧张,再来一次。”
唐心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再次播放。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正常播报,而是将要说的话唱了出来。
果然,这次没有卡壳,一次流畅完成。
“我终于做到了!”唐心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赶紧给丁芳打了个电话,“学姐,你给我的方法奏效了,我克服口吃了!”
丁芳在电话里冷静地回答:“这只是缓兵之计,治标不治本。”
“为什么?我觉得现在的状态很好。”唐心还是止不住兴奋。
丁芳在电话那端微微一笑,说:“算了,以后再跟你分析吧。唐心,如果唱歌这个方法有效果的话,我希望你能在众人面前用这个方法多播报几次。当某天你能对关于沈清源的一切都能习以为常的时候,那就说明你的问题已经全部解决了。”
电话刮掉之后,唐心看着手机发了好一会儿呆。
“在众人面前,按照这个方法多播报几次?”唐心琢磨着,忽然灵机一动,打开了手机浏览器。
她找到一个直播网站,注册了一个“懒洋洋猫”的账号。想了想,她又从抽屉里找出一张去年万圣节的面具绑在脸上,然后才开了一个直播间。因为她0粉丝,所以直播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唐心将手机架在三脚架上,开始说话:“哈喽,大家好,我是懒洋洋猫,从今天开始,我将播报射击运动员沈、清、源的所有比赛视频。”
说完,她将一套投影仪连接到电脑上,然后开始播放比赛视频。雪白的墙壁上,顿时出现了射击比赛的场面。
唐心深呼吸一口气,用唱歌的方式将讲解词诉之于口。突然,直播间里响起了提示音,有人进来了。
唐心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那个粉丝的ID全是火星文,唐心瞅了半天也没认出到底是什么。她刚想关掉直播间,又进来了一个粉丝。
第二个粉丝的名字叫做,爱吃梨。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给唐心送了一辆跑车,接着在下面刷屏——
——哇小姐姐声音好甜啊!我爱你么么哒!
——YOHO小姐姐再来一首嘛人家好爱哦!
唐心毫不犹豫地关了直播间,然后大吼一声:“唐立奇你给我过来!”
“姐,啥事?”唐立奇打开门。
“送我跑车的人是你吧?”
唐立奇一愣,嘿嘿笑了起来。他跳进房间,将房门掩住:“姐,不是我说你,从你注册账号的时候我就发现你了!你是用手机号注册的,正巧我也在这个直播平台有号,官方立即就提醒我了。这不,我来支持你,给你增添点人气。”
“多读点书,少看点网红!”
“网红咋了,小姐姐也是凭本事吃饭。”
“那个‘爱吃梨’是你小号吧?”
“不是,是梨子姐。”
唐心翻了个白眼:“你还真的会拉帮结派。唐立奇我给你说,你要是再敢进我直播间,我就删号。”
“别啊!我和梨子姐都是为你好。”唐立奇跳到唐心身后,“不过我要给你一个建议,在唱歌的时候不要用美声,也不要用流行,就用rap唱法!”
“rap……”唐心在估算这个可行性。
唐立奇打了个响指:“可以的话,我马上给你伴奏,OK?”
因为唐心从小就喜欢唱歌,所以自己的卧室其实是装了隔音设施的。唐心做了决定:“试试吧!”
唐立奇笑得开了花,立即搬来了一套架子鼓。唐心定了定神,重新开了直播间。这一次,人气有所攀升,直播间里进来了好几个人,还有人特意关注了她。
不过,很可能都是梨子拉的熟人。
唐心不管这些,她戴着面具做好,在心里简单地把要说的台词编排了一下,然后示意唐立奇开始打鼓。鼓声响起,她对着镜头开始一段RAP风的另类体育解说。
唐心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即便面对沈清源,她也没有任何停顿。半个小时下来,她关掉直播间,还感到胸膛里一股激**着一股快意。
“姐,这个办法不错吧?”
“你小子,不错!”唐心举起大拇指,不过很快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以后你再给我伴奏,就把面具戴上。”
唐立奇不高兴了:“为什么?这个面具好丑。”
“让你戴你就戴,别那么多废话。”唐心扔过去多余的一张面具。她现在是体育频道主持人,虽说只是午间档的几分钟,那也算露了脸。她可不想自己的这个直播间被人发现。
尤其是,被沈清源发现。
唐心开始了隐秘的网络直播生涯。因为她的rap说唱风格十分吸引人,加上沈清源最近被偶像化,直播间粉丝很快就突破了十万。
丁芳说的不错,当唐心戴上面具,没有了平日主持工作的压力,她在镜头前能够侃侃而谈。这种畅快的感觉也感染到了工作状态,让她在主持节目的时候再也没有出现过纰漏,也让周祖光放了心。
除此以外,唐心依然在空闲时候去冬训基地,去给陈宁做一些指导。只是,沈清源像是在躲着她一样,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倒是江一天、陈海和唐立奇,时不时地来送她一些小吃零食。
“唐姐,这是孝敬您的。”江一天笑嘻嘻地将一盒爆米花,一袋鸡米花塞到唐心手里。
唐心白了他一眼:“都是增肥的,我不吃。”
“谢谢你们,我姐不吃,我替她吃。姐,姐弟多年,不用多说,别谢我。”唐立奇毫不客气地抓过一只鸡腿就啃。
江一天等着唐立奇,气得牙痒痒。
“唐心姐,你就吃吧,我们每个月的补助有限,买这些东西不容易。”陈海在旁边帮衬。
唐心盛情难却,拿起爆米花吃起来。
江一天咽了一口吐沫,向一只鸡腿伸出手去。唐心眼疾手快地将他的手拨开:“你不想参加比赛啦?冬训结束就得出去比赛,你乱吃东西,万一检查出什么问题怎么办?”
“一口,就一口。”江一天伸出一根手指。
陈海攥住那根手指,用力往后一掰,江一天顿时嚎叫起来:“疼疼疼!你干什么!还是兄弟吗你?冠军射手揪要夭折在你手里了!”
陈宁噗嗤一笑:“还冠军射手呢,你要拿到冠军说这话才行吧?”
江一天白了她一眼:“我不用你多说,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陈宁一愣,表情顿时沉郁下来。唐心立即感受到她的异样,忙用手肘碰了碰他:“等会儿我们比赛射击吧?”
“唐姐,我不……”陈宁吓得从地上一跃而起。
“你怎么了?”唐心觉得陈宁的反应很不对劲。
江一天赶紧拉了陈宁一把:“看你吓的!唐姐跟你开玩笑呢,你快去练会儿举持久,要不然她真的要和你比赛啦!”
陈宁低着头去练习了。
等她走开,陈海就满面担忧地说:“唐姐,我怕我姐姐真的要辜负你和队长的苦心了。她最近的射击水平很差。”
唐心皱了下眉头:“不可能啊,她很有射击天分的。”
“你不知道,她最近经常脱靶,要不然就是五六环的成绩。”
唐心扭头去看陈宁,她站在靶位前举着手枪,右手臂纹丝不动。这是一名射击手最好的臂力状态。
可是陈宁的心呢?也和她的手臂一样,没有丝毫动摇吗?
正想着,一人突然从外面进来。江一天和陈海吓得赶紧去收摊在地上的塑料袋。
唐心定睛一看,果然是沈清源。他稳步走进来,普通的运动服也被他穿出了风采翩然,仿佛他从夜色中来,带来了清风明月。
她很没出息,心头顿时咯噔了一下。
在这之前,唐心有些期待能够见到沈清源。她想检验一下自己最近直播的成效,是不是已经去除了心病。可是真的见了沈清源,她发现情况不容乐观——她好像还是会不受控制地紧张。
沈清源看了唐心一眼,目光很快挪到了那堆零食上,立即蹙起了好看的眉头。江一天不等他发问,就皮着脸说:“队长,误会,这都是给唐姐吃的。”
“此地无银三百两。”
“隔壁阿二真的没有偷吃啊!”江一天抱着头,哭丧着脸,“队长,这次我真的以比赛为重,忌口了!”
唐立奇举手:“我可以作证,江一天没偷吃。”
沈清源似笑非笑地看唐立奇和江一天一眼,从背包里拿出一根心率带:“不跟你闲扯,我是来帮陈宁练习的。”
然后,他的目光定在唐心身上:“唐心,我向管理员申请了四支手枪,等会儿我们陪陈宁做一个小比赛。”
四支?
唐心心里正疑惑,忽然看到一名扎着马尾的女运动员从外面跑进来,笑呵呵地跟他们打招呼:“大家好!”
江一天顿时露出星星眼:“小菲菲!”
沈清源忍无可忍地在江一天头上砸了一下:“叫她金菲。”
“队长,给点面子啊。”江一天捂住头顶。
“面子给你,简直浪费。”沈清源毒舌了一句,开始介绍,“这位是射击队的金菲,去年大运会的女子步枪三姿冠军。”
唐心知道金菲,她在做采访的时候特意留意过这个俏丽活波的女运动员。金菲最难得的地方是心态轻松,从来没有比赛包袱。
“你好,我是唐心。”唐心向金菲伸出手。
金菲握住她的手,甜甜地说:“我记得你,你最近经常来采访我们。”说着,她扭头向沈清源挤了挤眼睛,“沈队,我和唐小姐都认得,你应该把我重点介绍给陈宁啊。”
“不行,你要是和陈宁熟悉了,那比赛就没有感觉了。”沈清源说,“现在就是要让陈宁感受到,你是对手,不是朋友。”
金菲恍然大悟,吐了吐舌头:“知道了。”
“别笑了。你要面无表情,眼神犀利,能给多少压力就给多少压力。”沈清源提醒。
金菲嘟起嘴巴:“这怎么做得到嘛,沈队。”
那声“沈队”喊得格外酥软,唐心顿时有些不是滋味。她刻意将目光挪开,淡淡地说:“开始吧。”
沈清源点点头,走到陈宁身边,把心率带给她戴上,然后简单讲解了一下规则。果然,陈宁看了看陌生的金菲,有些紧张。
唐心只能拍拍陈宁的后背,示意她放松下来。
沈清源让陈海做裁判,然后站到靶位上。陈宁在紧挨着他的一个靶位上,而金菲就在她的左手边。
比赛开始了,按照顺序,唐心最先开枪。因为只是陪练,所以她格外放松,成绩居然还过得去,10.0环。
金菲是第二射位,在提示后开始射击。她毫不犹豫地射发,成绩是10.5环。唐心注意到,这个金菲真的是练射击的材料,呼吸控制得非常好,心理状态也超级稳定。
陈宁开始射击,成绩是10.3环,并没有发生江一天所说的失误。
唐心心里犯起了嘀咕,怀疑江一天是不是情报有误。然而很快,她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三枪过后,金菲的成绩一直锁定在9环以内。而陈宁开始走下坡路了,她的成绩很不稳定,波动得非常厉害,最后有一枪脱靶。
射击馆内的气氛顿时凝固了。
陈海站在不远处,怔怔地望着陈宁。而陈宁有些气馁地将手臂放下,头压得很低,似乎不打算再抬起来了。
沈清源镇定地说:“该你举枪了。”
“队长,我……”陈宁嗫喏。
“如果你是在比赛场上,你也打算放弃吗?给我举枪!”沈清源加重了语气。
陈宁整理了一下心情,继续举枪射击。她的成绩比刚才好了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最后的排名是,陈宁是倒数第一。
陈宁站在靶位前,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唐心有些无奈,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地攥着她的手。她知道,陈宁的水平在市体校里是拔尖的,但在这个冠军辈出的Q大射击队,只能排到末尾。
更关键的是,陈宁要参加冬训的考核资格赛,如果排名末尾的话,张教练也不好将她收下来吧。
“陈宁,你别急,都怪我。”江一天满脸歉疚。
唐心奇怪地问:“关你什么事?别给自己加戏。”
“要是我也加入比赛,那垫底的肯定是我,不是陈宁了。”江一天说。
唐立奇也说:“不对,该垫底的人明明是我。”
金菲听了,噗嗤一笑。这笑声回**在射击馆里,格外地刺耳。陈宁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唐心在心里咬牙切齿。江一天和唐立奇这两个情商超低的货,他们一个是混日子的,一个是业余的,拿自己和陈宁相比,简直是又一番打击。
陈海看不下去了,没好气地说:“江一天,不会说话就别说话!为什么不让你跟着比赛,就因为你没有参考价值。”
“你!”江一天瞪眼,但立即意识到眼下不是吵架的时候,只能拉住陈海往外走,“哼,走,有什么话咱们出去说!我怎么就没有参考价值了?”
唐心瞪了一眼唐立奇:“你也出去。”
“啊?我为什么要出去?”唐立奇觉得莫名其妙。
唐心眼神更冷了。
唐立奇缩了缩脑袋:“行,屈服你的**威。姐,我回去睡觉了。”
金菲抿了抿唇,对沈清源说:“沈队,时候不早了,我明天还有训练,我也回去了。”
沈清源点头。
金菲走到陈宁身边,张开手臂轻轻抱了她一下:“别伤心,陈宁,你还有机会的。”然而,她凑近陈宁的耳边,却是另一番语气:“醒醒吧,蠢猪,这就是做白日梦的下场。”
陈宁顿时脸色苍白。
金菲一笑,眼神里带着挑衅,得意地离去。
偌大的射击馆,一时间就剩下三个人。唐心也想告辞,可是面对沈清源,她却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沈清源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问:“陈宁,你的心率控制得不好,越到后面你的心率就越高。我认为这不是你体能问题,而是你自身的心理状况过差。你说,你当时在紧张什么?”
“我,我已经在努力放松了。”陈宁回答。
“说实话。”沈清源紧紧地盯着她。
陈宁咬住下唇,没有再说话。
对于射击运动员来说,心率也是影响射击成绩的一个要素。心率一般要求在80次/分,如果高于100次/分,对于射击运动员来说就十分不利。
唐心试着问:“陈宁,你是不是之前和金菲有过接触?”
陈宁猛然睁大眼睛。唐心知道,她猜对了。
在刚才的比赛中,陈宁开始是卯着劲跟金菲较量的,没想到头几枪都没有超过金菲的成绩,她才开始自乱阵脚,结果越打越差。
“金菲之前在食堂里和我说过话,说我一个小厨子也妄想进射击队,说运动员都有丰富的经验,而我什么都没有……”陈宁的声音越来越低。
唐心倒抽一口冷气。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个金菲只是表现得活波可爱,其实并不是表里如一。
沈清源倒是很意外:“什么?金菲说过这话?”
陈宁点头。
“看来,我还真的给你找了个对手,从技术到心理。”沈清源感慨,“那你今天被金菲影响,看来你认为她说的话是真的了?”
“不对吗?”
“不对,你的未来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任何人都无法定义你的未来。懂吗?”沈清源说。
陈宁苦笑:“队长,你什么都好,当然会认为这句鸡汤是对的。可是我总是这样不起眼,放眼一望,哪个人都比我美,射击技术都比我好。难道金菲说的不对吗……”
沈清源打断了她的话:“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你怎么能把别人形容得那样完美呢?”
“有的。”陈宁认真地说,“唐姐就很完美呀。”
唐心囧了。
沈清源扭头,认真地看向唐心。他的瞳仁漆黑如墨,深邃如日落后的天幕。唐心吓了一跳,顿时心跳如雷。
他很快就转移了视线,淡淡地说:“不觉得。”
唐心的内心世界:+_+那你倒是找出一个比我完美的人啊!
“我给你举个例子吧,我上高中那会儿口才特差,人也笨,成绩差强人意。有人说我这辈子只能当个米虫,连当花瓶都不配。你看,我并没有成为米虫,当然也不是花瓶。”沈清源指了指唐心,“你唐姐姐可以作证。”
唐心:“……”
陈宁睁大眼睛,一副懵懂的样子:“唐姐,队长上高中那会儿,真的是这样呀?”
唐心挤出一个笑容,点头。
陈宁揉了揉眼睛:“明白了,队长,没想到你这么励志。我就是胜负心太重,以后一定调整心态。”
沈清源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明白就好。”
陈宁的脸更红了。
走出射击馆,一阵湿冷的风扑面而来,唐心才发现不知何时下了雨。冬雨霖霖,在地面上积出一个又一个的小水洼。
两个人小步慢跑地将陈宁送回宿舍楼。唐心正想告别,宿舍楼上忽然落下一个长条形的黑色重物,啪嗒一声落在沈清源的两步开外。
沈清源拾起来一看,是一把雨伞。
四楼,江一天和唐立奇正趴在阳台上,向他们吹了一声暧昧的口哨。看来,雨伞是他们丢下来的。
在他们宿舍旁边,还有两三个房间亮着灯。唐心觉得,那似乎是两三只眼睛,在默默窥探着窘态毕现的她。
沈清源撑起伞,说:“我送你吧。”
“不用。”唐心一口拒绝。
“宿舍里就这一把伞,把你送上出租车,我好把伞拿回来。不然明天没得用了。”沈清源一脸正直。
唐心:“……”
言下之意,就是送她上出租车等同于一件任务,无关情感。
唐心走到伞下,在心里默默吐槽沈清源的低情商,同时发现,她居然多了一丝轻松。
毕竟,沈清源这样的性格太符合单身狗的设定了,可能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情敌了呢。
等一等,为什么是情敌……她不是下定决心要和他划清界限了吗?
唐心觉得自己的心理戏太多。
“想什么呢?”冷不丁的一声,打断了唐心的思绪。
唐心心跳加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在沈清源面前,好像没有再犯口吃的毛病了,可是还是无法对答如流。
“没想什么。”
“那就往大门这边走。”沈清源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这把伞的面积不大,所有两人难免会有身体上的一些摩擦。哪怕只是羽绒服布面的小小触碰,也让唐心觉得难以忍受。
唐心咬了咬下唇,问:“沈清源,你刚才为什么要举那样一个例子?”
“嗯?”
“口才特差,人也笨,成绩差强人意。这辈子只能当个米虫,连当花瓶都不配。你分明在说我。”唐心问。
这就是高中时期的唐心,那根毫不起眼的豆芽菜。
那个时候,班上有一个特别调皮捣蛋的男生,外号叫做大乌鸦。人如其名,他皮肤黝黑,嘴巴也黑。唐心那时候挺怕惹到大乌鸦的,毕竟谁都不愿意被大乌鸦取笑。
事与愿违,大乌鸦还是留意到了唐心。他故意在唐心背后说坏话,当面嘲笑唐心将来只能当一只米虫。
花瓶?那是长得好看的女孩子才能当,丑女生都没资格。
青春期的女孩子,最怕被人嘲笑丑。丑——这是一种宁愿天塌下来砸死自己,也不愿意承担的形容词。
可想而知,陈宁的心情也是如此吧。
“所以,沈清源,你干嘛自黑,说那是你?”唐心耸耸肩膀,“那个又丑又笨的人是我!那段灰头土脸无地自容的青春,也是我的!”
冷风飕飕地刮过来,歪掉了垂下的雨线。唐心闭上眼睛,感受扑在脸上的冰冷水滴,咬牙切齿:“更糟糕的是,她爱上了一个无情的混蛋!”
沈清源举着伞柄,静静地看她。
他说:“唐心,那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青春。你的任何情绪,我都感同身受。”
唐心愕然,睁开眼睛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驶来。沈清源抬手,拦下出租车,拉开车门,将唐心推了进去。
之后,他就转过身往基地里走去,连个告别都没有。
“小姐,你去哪里?”司机问了几遍,唐心才回过神。
她匆匆报了地址,然后低下头,从手包里掏出纸巾,擦掉了汹涌而出的眼泪。往事一幕幕地涌过来,猝不及防,温暖至极。
却是残忍的温暖。
她想起来了,当时她被大乌鸦气得回家哭,同时在纸上罗列了许多怼回去的台词。可是第二天,那些台词一句都没有用上。
大乌鸦不知道怎么回事,鼻青脸肿的,见到她就心虚地躲开了。唐心觉得莫名其妙,但暗自庆幸,他没有再欺负自己。
不过,大乌鸦造成的阴影还在。放学后,唐心很担心地问沈清源,万一她将来很没有出息,变成了一只米虫,该怎么办?
他当时回答说,那我就去买很多很多米。
五年前的唐心笑起来,说,太好了,那我不用担心将来饿死了。
五年后的唐心坐在出租车里,捂住脸,啜泣出声。
她一直以为,大乌鸦欺负她,沈清源是不知道的。可是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是知情的。
那又怎样呢?
他如今不爱她了,还不如一开始就对她冷言冷语,不理不问。
冬训考核很快就到了。
作为H省电视台的记者,唐心和周祖光再次来到基地进行采访。按照往年惯例,冬训结束都会进行考核,竞争的激烈程度不亚于正式比赛。
唐心在人群中找到了陈宁,她正在进行空枪试射。结束后,她和其他几名运动员一同走下靶位。
“唐姐!”陈宁像小白鸽一样飞了过来。
唐心上下打量了下陈宁:“瘦了,怎么回事?”
“每天晚上加练,怎么劝都不听。”唐立奇在旁边多嘴。他作为志愿者,负责维护秩序。
陈宁不好意思地说:“你不是说过吗,要3000次的准确射击才能让肌肉记住那种感觉。”
唐心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孺子可教。”
“唐心,下一组好像有大运会的冠军,我们要采访一下。”周祖光将话筒递给唐心。
果然,在等待试射的队伍里,金菲很是显眼。她身材修长,马尾高高束起,全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活力。
也许知道有记者在等着采访自己,金菲将头仰得更高,挺直胸脯走向靶位。经过陈宁的时候,她用眼角余光瞥过来。
唐心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只高傲的白天鹅,在藐视着一只丑小鸭。她扭头看陈宁,发现陈宁面色如常,才松了口气。
“陈宁,你没事吧?”唐心问陈宁。
陈宁咧嘴笑了一下:“唐姐,我发现了金菲的软肋。”
“哦?是什么?”
“她想赢我。”
唐心讶然:“这是软肋吗?”
陈宁点头:“对于射击运动员来说,最好的状态是大脑放空,心里只有枪和靶心。一旦她有了好胜心,心态就会失去平衡。”
唐心打心眼里觉得,短短几日不见,陈宁长大了。
金菲试射之后,成绩平平,她有些气恼地走下射位。唐心更加确定,陈宁的判断是对的。不过是试射而已,她的得失心就这样重,这很明显不利于她后来的表现。
一个人若是想“赢”,那么她的潜意识里就会恐惧“输”。欲望和恐惧,永远搅得人类不得安宁。
唐心举着话筒迎上去:“金菲你好,我是H省电视台的记者唐心,可以采访一下您吗?”
金菲立即调整好状态,露出套路化的笑容:“你好,可以。”
“冬训要结束了,请问你对接下来的考核有信心吗?”唐心问了一个套路化的问题。
金菲流利地回答,很是配合。几个问题之后,唐心表达感谢,说出了结束语:“金菲,给你加油!谢谢你接受我们的采访。”
又有不少运动员走下试射的靶位,其中有不少金、银牌的得主。按照计划,唐心还要进行其他的采访。
然而就在这时,金菲作妖了。
“我和陈宁是特别好的朋友,你们也可以问问她今天试射的感受。”金菲一把将陈宁从唐心身边拉过来。
陈宁被金菲搂着肩膀,特别尴尬。毕竟她名不见经传,还不是正式的射击运动员,采访她实在是……
唐心只用了一秒钟时间,就在心里揣测出了金菲的用意。她不过是想处处压陈宁一头罢了。
“唐姐姐,你最近不是一直在给陈宁做辅导吗,你说我和陈宁谁的成绩更好呢?”很快,金菲开始了作妖第二弹。
唐心微微一笑,接招:“我觉得这种攀比没有意义,你们将来去国际赛场上射击,代表的都是中国队。”
“啊哈?”金菲失笑,“就凭她一个小厨子?”
气氛立即尴尬到极点。
周祖光赶紧打圆场:“金菲,谢谢你今天配合我们采访,我们还有其他任务,就不多……”
“我就问,凭什么!开后门就能进射击队吗?那我们这个门槛是不是也太低了。”金菲加重了语气。有几名运动员被声音吸引,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唐心开始恼火。这个金菲实在是不知好歹,自己刚才找了个台阶,她都不肯就范,非要闹大。
“就凭她。”唐心继续微笑。
陈宁惊讶地抬头看唐心。
唐心淡淡地说:“听说很多金牌得主的后续表现反而不佳,据分析是这些人的心理包袱很大。金菲,你可不要重蹈覆辙。”
“你……”
“你只需要比你上一次的成绩好就行了,陈宁算什么,她一块奖牌都没得过,你为什么要和她比呢?她只是个小目标,碾死蚂蚁是小猫小狗做的事情,不是大象做的。你听得懂吧?”
金菲气得涨红了脸:“她只是个小厨子……”
“没错!她就是小厨子,除了会射击还会做菜,你呢,有第二技能吗?”唐心眯眯地说,“不过我有些理解你的心情了。金菲,你要保住你的冠军光环,压力多大呀!可是陈宁没什么可失去的,无产阶级一身轻松,失去的只有枷锁。对吧,陈宁?”
陈宁激动地点头。
金菲被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身就走。
周祖光望着金菲的背影,叹气:“我说唐心,你得罪了她,她下次还会接受你的采访吗?”
“不会。”
“那你还得罪她?”
“为了小厨子,我乐意。”唐心半开玩笑地搂了搂陈宁的肩膀。陈宁笑得开怀:“唐姐,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你现在还觉得别人都是完美的吗?”唐心问。
陈宁摇头,又点头:“唐姐,是你,我还是觉得你是完美的。”
这不是唐心第一次看到像陈宁这种艳羡的眼神。她明白,十几岁的女孩子最在乎的是什么。
是外貌。
唐心一笑:“告诉你一句话——你不一定拥有完美的容貌,但一定可以拥有完美的表情,那就是微笑。”
陈宁愣了愣,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说的好,真想不到我小师妹还有男友力爆棚的时候。”丁芳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唐心回身,看到丁芳和沈清源站在身后,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周祖光在看到丁芳的那一瞬间,神色立即严肃起来。丁芳眼神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打招呼。
“陈宁,我带你去见张教练,他有一些规则和技巧上的东西要和你说。”沈清源说。
陈宁乖巧地说了一声“唐姐再见”,就走到他的身旁。沈清源望向唐心,微微点了点头,才带着陈宁离开。
两人都是身材修长的少年少女,走路的动作,摆手的姿势,都透着一股默契。唐心莫名地,心里咯噔了一下。
“唐心,我们等考核结束再继续采访吧。”周祖光示意摄影师关机。
丁芳微微一笑,摊手:“你们采访不到运动员,也可以采访运动心理师啊。”
“咳咳,看你很忙,还是算了。”
“我不忙。”丁芳笑眯眯的,“周祖光,你有多怂,不敢采访前妻?”
唐心嗅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赶紧出来解围:“周哥,学姐,我们来打个赌吧。”
“赌什么?”丁芳和周祖光异口同声。
“就赌陈宁的考核,是会合格呢,还是垫底?”
丁芳露出了会意的微笑:“当然是合格。”
周祖光刚想说话,唐心一指他:“那周哥,你只能赌‘垫底’了!”
“我还没问,赌输的人要怎么办?”周祖光翻白眼。
唐心嘿嘿一笑:“输的人,要无条件答应赢的人一个条件!不管对方是要你倒立还是跪行,都得照办!”
“好!我答应!”丁芳咬牙切齿地回答。
周祖光犹豫了,但还是答应。
丁芳扫了周祖光一眼,扭过身不再说话。唐心开始偷笑,不管陈宁的结果如何,周祖光和丁芳都不得不扯上联系。
考核是在射击馆进行,一般不对记者们开放。唐心等人在休息区等候,终于听到了考核结束的铃声。
这一次,陈宁能够实现她的梦想吗?
唐心有些忐忑,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居然是沈清源的电话。她看着屏幕发怔,不知道这通电话是忧是喜。
“喂?”唐心接听。
沈清源向来少言寡语,但这次一口气说了很多:“你们可以进来采访了,报道一下陈宁吧,她打破了全运会、亚运会的女子10米气手枪的记录,和世界记录仅差几环。”
唐心脑海里浮现出数个惊叹号。
挂上电话,唐心激动得直笑,就是不说话。丁芳坐在一旁,镇静自若地问:“我赢了?”
唐心使劲点头。
周祖光嘿嘿一笑:“输了输了,不过我能看到一颗射击新星冉冉升起,还是很开心!丁芳,你说吧,你要我答应什么?”
丁芳耸了耸肩膀:“不知道,我对你没要求。”唐心赶紧接过话头:“怎么能没要求?我来说一个吧……”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等到周祖光和丁芳齐齐看她,才继续说:“周主任,你和学姐复婚吧。”
话音刚落,唐心就看到丁芳的眼神一下子变了,凌厉无比。周祖光尴尬万分,眼神游离,就是不看丁芳。她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提了一壶不开的水。
“算了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咱们赶紧进馆吧!”唐心赶紧将话题扯开。丁芳率先走开,一身冷漠。
一行人进入射击馆。
周祖光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对了,刚才那是沈清源的电话吧?为什么通知你入馆的是他,不是工作人员?还有,他为什么给你电话,不给我打电话?我好歹是你主任呀!”
唐心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丁芳语气凶狠:“少废话,问题怎么那么多?”
周祖光乖乖闭嘴。
刚刚结束考核的射击馆,队员们正在休息。唐心一眼就望见了陈宁和陈海,他们站在张教练身边,笑得十分开怀。张教练也是一样,兴致勃勃地跟陈宁说着什么,大概是在说入队的事情。
金菲站得远远的,一脸愤恨的表情,看来她的成绩不怎么样。唐心这一刻的心情,简直是扬眉吐气。
丁芳奇怪地看她一眼:“唐心,你也太高兴了吧?”
“学姐,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高兴。”唐心声音里压抑不住激动,“我看到陈宁终于迈出这一步,就是觉得爽!”
丁芳立即停步,露出职业化的微笑:“你这种心理是一个很有趣的案例,我要进行分析了。”
“你说,我也听听。”周祖光也很好奇。
“你把陈宁当做一种寄托,每当看到陈宁,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过去——曾经那个平凡的你。”丁芳娓娓道来,“当年的你,也可能面临着陈宁所面临的十字路口——往左,你的平凡会变得不平凡。往右,你的平凡就会变成平庸。”
唐心愣住了。
丁芳说的都对。当年她和沈清源分手后,曾经发了疯地学习,就是想要摆脱属于她的标签——
平凡,不起眼。
“唐姐!”陈宁看到了他们,往这边飞快地跑过来。一同走过来的,还有沈清源、陈海和江一天。
看来他们的成绩都还不错,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微微笑意。
“唐姐,张教练告诉我说,他会记录我的成绩,帮我报名比赛,但是我可能要在明年参加文化课考试才能正式入队。”
“太好了,我就说过你能行的。”
周祖光笑呵呵的:“陈宁,你很棒!等一下我们想要采访你,方便吗?”
陈宁使劲点头:“行的!只是在采访之前,我能提个要求吗?”
“什么?”
陈宁看了看唐心脖子上挂的相机,脸颊绯红:“唐姐,你能先帮我跟队长拍一张合影吗?”
沈清源愕然:“我?”
陈宁抿唇一笑,站到了沈清源的身旁。唐心职业反应地举起相机,按下快门的瞬间,她看到镜头中的陈宁将头微微歪向沈清源。
唐心一瞬间大脑空白,什么都不知道了。
以她为中心,一个小空间瞬间形成。外面的世界很嘈杂,只有她的世界一片静寂。
“唐心,我们开始采访吧?”周祖光喊她。
唐心木然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丁芳见她脸色不对劲,赶紧寻了个借口将她拉开。唐心恹恹的,没有一点精神。
“你现在如何?有没有好一点?”丁芳摸了摸她的额头,有点烫。
“学姐,我……”唐心感觉特别揪心。她刚通过欢乐直播摆脱了口吃的毛病,如今又得了失语症?
“你之前不是说,通过我教你的方法已经好了很多吗?”
唐心难过地低下头:“是这样的不错,可是我发现,就像你说的,这只是缓兵之计,治标不治本。”
当她面对沈清源,想到他们已经不可能有交集了,还是很难过很难过。
丁芳笑出了声音:“想不想知道,怎么治本?”
“想。”
“不爱他。”
爱,是人类史上流传最广泛,最漫长的一种疾病。基本上无药可解,症状轻缓者,可以用时光来治疗。
唐心愣了愣:“其实,我本来就打算彻底放弃他的。”
“那陈宁喜欢他,你也应该无所谓才是。唐心,承认自己做不到不爱他,别压抑,别自欺。”丁芳冷静地分析,“你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在你心里,你是不是也以为沈清源是完美的?”
“难道不是吗?”唐心挠了挠脸。
“你把沈清源想象得越完美,你就越痛苦,因为他是你自卑的来源。其实沈清源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完美,他有好几次……”丁芳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妥,“算了,以后再说。”
唐心被勾起了好奇心:“学姐,沈清源到底发生了什么?”
丁芳没立即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望向远处的沈清源。他正在配合周祖光,对着话筒回答一些问题。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站在哪里,就能聚集起一束光芒。他们天生就注定要站到更高的舞台上。
可是光芒越茂盛,阴影就越黑暗。
“你所看到的沈清源,只有一半。”丁芳的笑容很玩味,“他把自己的另一半藏起来了,谁也找不到。”
唐心也看过去,当看到陈宁站在他身边,头顶只比他的肩膀微微高出一点的时候,心里又开始一阵阵地难受。
最萌身高差……
她知道自己不该嫉妒陈宁。美貌、事业、前途,她都有,而陈宁什么都没有。可是那些东西和沈清源相比较,居然能够瞬间土崩瓦解,不值一提。
采访很快就结束了,周祖光让摄影师收起机器。唐心有些惭愧,这次采访她几乎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主任,给我五分钟的时间,可以吗?”唐心问。
周祖光看了看在不远处喝水的沈清源,心领神会地点头:“好。”想了想,他赚起拳头:“加油。”
唐心哭笑不得。
她镇定了一下,走到沈清源身边。他放下纯净水瓶,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她开口。
唐心转过目光,看向远处正在交流的运动员们,这画面让她一点点地平静下来。接着,她说:“沈清源,其实这五年,我每一天都在想你。”
沈清源周身一震,惊讶地看着她。
“但是从今往后,我会试着忘记你。”唐心的声音里有一丝悲哀,“你可能永远都无法想象,你在我的世界里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唐心,看着我。”
“沈清源,再见。再见的时候,我们就是陌生人。”她说的很慢,像在宣誓。
沈清源上前一步:“唐心……”
唐心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扭头往射击馆外快步走去。她不敢看他的脸,怕看上一眼,自己就会失控,失去说话的能力。
沈清源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纤细秀美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的心一抽一抽的疼,从未有过的感受。
道理他都懂,是他将她推开,这世上也没有人有义务永远被另一个人伤害。可是分离的这一刻来临,他还是会痛。
像心被挖空了一块,生生的疼。
“沈清源,等会儿开会,我们要商量下接下来的几场比赛的策略。”张教练走过来说。
沈清源抬起眼睛,眸光清淡:“教练,我想请假半天。”
“可是马上要开会,而且……”
“谢谢教练。”沈清源提步就往外走。张教练直瞪眼睛:“喂,你这孩子,我没答应啊!”
丁芳走过来,对张教练说:“他想去哪里,就让他去哪里吧。”
“丁医生,我怕这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胡思乱想。”
“他什么时候没有胡思乱想了?”丁芳叹气,“你们都觉得他成熟稳重,可在我眼里,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目前的心理状态。”
“什么?”
“摇摇欲坠。”
冬天天黑得很早。
沈清源到达医院的时候,食堂已经开始派饭。他走进去买了饭票,然后要了一碗红豆粥。红豆粥盛在纸碗里,散发出清甜香糯的气味,在塑料袋上扑出一层薄而白的雾气。
他上了八楼,和护士站打了招呼,便来到一间病房里。靠墙的一张病**,躺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人。妇人身上插着各种体测仪器,床头柜上还有一个监测仪器,屏幕上显示着有规律的心电图。
除此以外,一个人也没有。
沈清源皱了皱眉头,将红豆粥放在床头,低声喊了一声:“妈。”
沈母躺在病**,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你最爱的红豆粥,从小到大你都会熬给我喝,这大概是你最熟悉的味道了吧?”沈清源打开塑料袋,让红豆粥的香味飘出来。
沈母依旧一动不动。
沈清源眼中微微含泪,拿起沈母的手,放在灯下细细地看。因为过瘦,皮肤很松弛,显出过早衰老的一种状态。他难过地抚摸着,想象着这只手曾经温柔地抚摸过他的头顶,如今更是伤心。
“妈,我今天通过冬训的考核了,成绩破了亚洲记录。教练让我接下来参加比赛,争取拿到奥运参赛资格。”沈清源说,“说起来有点奇怪,我都拿了两块金牌了,可是我一点都不开心,因为我不知道该跟谁分享。”
沈母依然静静地躺着。昏暗中,只有仪器偶尔发出很有规律的滴滴声。
沈清源终于流出了眼泪:“妈,你醒来好不好?我要让你看一看金牌……”他再也压抑不住情绪,低头伏在**,发出了一声抽泣。
门口忽然发出一声响声。
沈清源猛然抬头,正看到父亲提着一只水瓶站在门口。他大概有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因为长期酗酒,脸色蜡黄得厉害,眼袋也垂出颓废松弛的弧度。
见到沈清源,沈父眼神亮了亮:“小源,你来了?”
沈清源擦掉眼泪,表情立即冷漠下来。
“你别担心你妈,医生说恢复挺好的,总有一天能醒过来。你就安心去比赛。”沈父将水瓶放到墙角,露出笑容。
沈清源问:“护工呢?”
“太贵了,一天就擦擦身子喂喂药,就那么多工资……我让她这两天暂时回去。”
沈清源冷笑一声:“省了钱做什么呢?你又要去赌博?”
“我,我没再赌了。”沈父慌忙辩解,“小源,你什么时候能原谅爸爸呢?爸爸真的知道错了……”
沈清源没看他,只是对躺在**的沈母柔声说:“妈,我下次来看你。”
说完,他站起身往外走。
“小源,你要跟着你张叔叔出去比赛了是吧?第一站是哪里,爸爸想去为你加油。”沈父追出病房。
沈清源猛然停步,一回身瞪着父亲。他咬字极重:“不、需、要。”
“我也是射击运动员,说不定我可以帮到你……”
“你不配。”
沈父愣住了。
“你退役后就整天赌博、酗酒,你就不配做一名射击手。”沈清源一指病房,“也是因为你,妈妈现在成了植物人!如果不是你欠下的那些赌债,她怎么可能躺在这里?”
沈父的脸变得灰白,又变得暗沉:“小源,我会补偿你们的。”
“你补偿得起吗?”
沈清源冷笑一身,转身就走。走了两步,他忽然停步。
清俊高挺的男孩子,有着最清澈的目光,却在此刻,眼神变得压抑哀伤。像阳光无法穿透云层,像落叶抱不住枝头。
他喃喃地道:“其实我没有资格责怪你。因为我,也是一样有罪。”
“小源!”
“爸,我都想起来了。”沈清源转过身,表情哀伤,“是我用枪打伤了妈妈,是我让她变成了植物人。我和你一样,都补偿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