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如并没有睡多久,大约一个时辰后,就醒了过来。枫木白的床头柜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细颈白玉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株桂花,幽幽地散着浓郁的香气。
恰好庄琴开门进来,手里拿着她的手包,见她醒了,满心愧疚地道:“哎呀,吵醒你了?”
“没有,反正也睡不沉。”清如的目光落在那个手包上,“这是?”
“你被逮走那天,手包也被拿去搜了一搜。现在孟少爷将你保释出来,这个手袋自然要物归原主。你快点点,可少了什么?”
清如感激地道:“谢谢你,庄琴。”
“谢什么,我就照顾了你两天,孟少爷才是帮了大忙。伯母还好,伯父一气之下病发了,都是他在派人照顾。”庄琴转了转眼珠,“哎,你老实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和好的?”
清如将那枝桂花从花瓶里抽出来,放在鼻下细细地嗅,只是笑而不语。星星点点小花,算不上美丽,却是那样地香气袭人。
他说过,雅人看雅,俗人看俗。有人能够从一枝花中看到美景春色秋意,有人却只能看到色彩芬芳招摇。这桂花应该是他为她采的,衬着瓶中一汪清水,压了一屋子的药苦味,让她的心情瞬间转好。
庄琴看她这个样子,也知道不好再问,半赌气地道:“好啦,我不问了,这些公子少爷的心思最难猜了,你自己有把握就行。”
庄琴告别之后,清如就在那里把玩着那枝桂花,直到暮色沉沉,才将桂花放回到花瓶里。成妈进来帮她将台灯拉亮,清如看到自己的手包一直放在床边,便随手打开拉链。
手包里放着一些零钱,自己的工作牌,还有一串铜钥匙,是通讯社的。她看到那钥匙,瞬间就想起了牢房里那个血人儿交代的事情,顿时失声惊叫起来。
成妈急急地开了门,问:“姑娘,怎么了?”
“今天几号了?”
“十七号。”
她竟然在那个可怕的牢房里晕倒了两天。而明天就是集会的日期,也就是说,今天晚上必须要把A的消息传递出去。
“姑娘,要不要叫少爷回来,或者请医生过来诊断一下?”成妈搓着围裙,十分担心。清如连忙恢复常态,淡淡地说:“没什么,你出去吧。”
成妈唯唯诺诺地离开了。清如将衣服穿好,拿上手包,然后轻轻打开门。这里是二楼,楼下是装修豪华的客厅,墙上的繁复花纹的壁纸,晃得她眼睛生疼。清如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拉开白色玻璃门,就进入了庭院。
她之前染了风寒,病还未好透,被夜风一吹,一股寒意从脚底传到头上。迎面过来了几个下人,见她站在庭院里,忙问:“姑娘,你这是要去哪里?”
清如忙扯了个谎:“我想去门口买点东西。”
“姑娘要买什么,我们帮你去买。外头马上就降夜露了,姑娘还是别冻着好。”
眼看着他们要将自己送回房中,清如连忙道:“你们就别掺和了,我……我其实是去门口等着少爷的。下午的时候我吃了药,已经没事了。”
下人们面面相觑,忽然像悟到了什么,抿唇一笑,相继离开。
清如这才松了一口气,快步走出了这处别墅。出了门,她才发现自己对周围的环境都不熟悉,只好徒步向着灯火通明处走。所幸走了两步,好几个黄包车停在路边,她忙走上前:“走,去沪江通讯社。”
这一路很是漫长。
从黄包车的斗篷缝隙中望出去,灯火如同一只只流萤,在眼前胡乱飞舞。清如知道自己又头晕了,就支着额头,靠在车壁上休息。到了通讯社门口,她付了钱,看了眼怀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门口的石子路空无一人,只有灯影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暗影。不远处突然走来一队巡逻警察,清如慌得躲在角落里,好不容易等到警察走过去,才从手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通讯社的大门。
社里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只能听到自己的足音。清如小心翼翼地打开电讯社的门,扭亮点灯,才察觉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
幸好她聪明好学,将社里几个部门的业务都略有涉及,而且赵志文也安排过她去电讯部加班,所以她才会有这里的钥匙。
清如将A的信息发送出去之后,便关闭了仪器。做完这一切,心里的那块石头也落了地。
走出通讯社,周围依旧没有多少行人,她反而没了急着回去的心情,而是沿着路边慢慢地走着。今晚的夜空多云,看不到璀璨的星辰,一如那晚在白渡桥上——同样看不到星光,而心中早已璀璨。
她伸开双臂,踮起脚尖旋转了一周,感觉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不料还没惬意多久,前方就驶来一辆汽车。清如想躲开,那汽车却直直地向自己开来,车头灯灯光雪亮无比。
莫非是来抓她的?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清如!”那是孟嘉和的声音。
是他,他来找她了。
孟嘉和从汽车中走出,黑色的风衣衬出了他修长的身形,将他的气质变得有几分冷峻。清如心中一喜,上前几步,忽然看他脸色一变,将自己紧紧搂住,接着听到他在耳边问:“你到底去哪里了?”
一股烟草气息幽幽地传递过来,带着雄性的阳刚意味。她支支吾吾起来,最后含含糊糊地编了个瞎话:“我连累同事,就想离职算了。白天我不好去递交辞职信,所以就晚上……”
孟嘉和放开她,仔细地端详着她的神色。清如有些心慌,眼神闪烁,道:“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眸光锐利。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知道了所有真相。可是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哑声道:“你知不知道,发现你不见了之后,我有多担心。”
清如软了声调,撒娇道:“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他这才点点头,拥着她走向汽车。清如第一次放低了态度,却没见他有多高兴,心里到底还是不踏实,便道:“嘉和,我想回去看看父母……听说我父亲的老毛病又犯了。”
孟嘉和打开车门,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你父亲是给你弟弟气的,你如果这个时候回去,只能在他的愤怒上加一层愧疚,对病情反而不好。”说着,他抬了抬下巴,对坐在驾驶座上的张翔说:“开车,回去。”
清如老老实实地坐在他身旁,感觉皮肤隔着衣料,有隐隐的热度传来,不由得尴尬地往旁边挪了挪。谁想他的手啪的一声伸过来,将她往自己这边一扯,然后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
她茫然看他,他却直直地看向前方,在黑暗中,一字一句地道:“我保证,在我有生之年,此心不灭。”
一句话就犹如春风词笔,在她心里描绘出所有的美景。江边浣纱,月下琼花,又都算得了什么,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才算得上是良辰美景。感动之余,情意也动了。清如被这句话搅得心如鹿撞,不由得有些羞恼,低头红着脸,任由他攥着手。
就这样一路沉默地回了孟家私宅,门口早就点了红灯笼,暖暖地放着柔光。
孟嘉和对张翔道:“你还是回去跟太太说一声,我这几日都不回孟公馆了。”然后就拉着她的手下车。清如看门房和下人都在,十几只眼睛都望着这边看着,寻思着总该避讳一下,便作势整理披风,右手就这样从他手心里抽回来了。
成妈上前,陪着笑道:“姑娘可回来了,你都不知道大少爷看到你不在,那脸色都多可怕。下次出去可要告诉我们一声,也算是体谅我们了。”
孟嘉和轻咳一声,提步就往里面走,也不管身后的清如。她赶紧向成妈歉意地一笑,忙不迭地跟上他的脚步。
这私宅虽不如孟公馆规模庞大,却也是园林风格的设计,一步一景,通往中心住宅的路上竹影森森,花柳扶疏。小园香径两旁,都立着铁艺白炽灯,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拉了过来。
清如跟了几步,见他不理睬自己,就微微着了恼,索性低头去踩他的影子。虽然一贯是他对她献殷勤,但此刻却是凌驾于她之上的,所以清如踩了一会儿影子,倒也觉得解气。不曾想,那影子忽然不动了,接着他浑厚的声音传来:“笑什么?”
她连忙敛了笑意,道:“踩你影子玩儿呢,谁让你不理我。”
他深深地看着她,目光深邃如同一汪潭水。清如不敢对视,只觉得自己快要沉溺其中,便低头忖道:“嘉和,不早了,我去跟成妈说说,让她给我安排一间客房。晚安。”说完,她转身欲走,却眼前一暗,是他欺身过来,一把她打横抱起来。
她“呀”了一声,挣扎着道:“你、你快放我下来!我得去客房了!你再胡闹,我就回去了!”
“不放!谁让你踩我影子玩。”他的声音有些粗嘎,带着些许难耐的欲望。清如彻底慌了神,屈膝想要摆脱他的钳制,却被拥得更紧。就这样被他抱进了房间,在许多下人面前……她又羞又怕地将脸埋进他胸前,暗地里咬牙切齿。
碰的一声,他伸脚将房门掼上,然后腾出一只手来将门锁一把锁上。水晶吊灯在头顶洒下柔和的灯芒,她这时才发现那张大床竟然换上了大红彩绸的被褥,上面绣着龙凤呈祥。
龙凤上缠绕暧昧的姿态,让她彻底惊慌失措。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她住客房,没打算让她当这所私宅的客人……她声音发颤:“孟!嘉!和!我要回家!你放我回家!”
大概是刚才冻到了,猛然进到暖屋子里,她的额头就隐隐作痛,骨窝里更是有些发疼。病情这样反复,让她没有多余的力气挣扎,只无力地缩成一团,如同慵懒的小猫。
他将她轻轻放到**,身子一倾就将她压在身下,呼吸粗重,一声声地擂着她的心扉。她别过脸,眼中泛起水光:“孟嘉和,让我回家。”
他沉默了一阵子,道:“你还有一些病根未除,就这样回家,我不放心。”
“就算是养病,我也不想在这里。”清如道,“别以为我涉世不深就什么也不懂,你们大户人家的公子在外面养小的,就是在这种私宅。”
孟嘉和笑道:“我宠坏这边的下人了,不问问我的意见就将床单都给换了。他们大概看我们太相配了,一心想要促成好事。你现在别闹着要回家了,很晚了,我明天还有事情要忙。”
清如拉着脸不说话,他又道:“清如,我诚心待你,你却不肯对我坦白。你今晚究竟去通讯社做什么了?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只是去递交辞职信?”
她心惊肉跳,声线也发抖:“我说的都是真的。”他从鼻翼中哼笑一声,道:“清如,你不善于撒谎。”
窗扇未关,风丝扫过来,将头顶的软罗纱帐吹得一晃一晃。清如心中生出一些烦闷,道:“你就不要说我了,你不止诚心待我,你还诚心待江瑶瑶!如今倒说我撒谎了。”
他脸色一变,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我那是故意气你。”
被上绣着的龙凤翩翩欲飞,她的心却落入谷底,直直地往下坠。清如问:“为什么故意气我?”
他不答。
她是何等剔透的女子,冷笑道:“我就说,故意疏远我,无非是俗世总讲究门当户对罢了。孟嘉和,我说过我不会让你为难,也不会当你的累赘。”一抬手,她将他推开,整理了一下衣服就要往外走。孟嘉和一把将她扯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道:“清如,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以前和你说过的,难道你还不懂?现在我不能告诉你真相,但你得信我的心。”
在我有生之年,此心不灭。
记起他曾给她画过一幅画,还告诉过她,是他孟嘉和配不上她,要她别管俗世陈规。彼时是在咖啡店里,灯影迷离,衣香鬓影,桌上那朵玫瑰正好开在他心口的位置,让她心生窃喜。
清如的心莫名就软成了一滩水。她垂了垂眼睫,道:“那好,谁也别再问谁了。”
孟嘉和这才舒气,松开两臂,将她的身子扳正:“那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过两天,我送你回家。”
她点头,忽然记起了什么,道:“我明天就得回家,我爸病了。”
“好,什么都答应你。”孟嘉和无奈地叹气,揉了揉她的头发,走出了房间,顺便喊了成妈进来给她吃药。
白色雕花楼梯口处,张翔戴着鸭舌帽站在那里,两手揣进口袋,抬头看到孟嘉和出来,脸上神色有些凝重。
“查的怎么样?”孟嘉和下楼,低声问他。张翔道:“派去的人说了,没见着辞职信。”
孟嘉和只觉心头一沉,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张翔小心地试探着问:“要不要再细细地查一查?”
“不用了。”他抬手否认了这个提议,“明天送她回家,我就不出面了。”
张翔离开之后,孟嘉和一步步走下楼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面前的电话匣子。墙上的时钟一分一秒地走着,只剩滴答声,而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蓦然,铃声响起,他反射性地将电话拿起,“喂”了一声。那边有人道:“乔木何许兮,山高水长。”
“什么?”他愣了一下恍然明白过来,再想询问,那边已经传来了嘟嘟的忙音。这表面上是打错的电话,可却是集会取消的暗示语。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这么巧合?
天鹅绒毯子上的繁花细叶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而他的心却冷得要命。清如今晚太过反常,让他忍不住一遍遍地想,她究竟是去通讯社做什么了。结合如今的这个电话,一个可怕的念头浮出水面,随即被他掐灭。
“不可能的,这一切和她无关。”他喃喃自语,抬头往楼上的那扇法式卷花门看了一眼。
清如一家被放出来的消息,没过多久就传到了锦绣的耳朵里。无独有偶,孟嘉和这几日也没有回家,难免让锦绣生出一些不好的猜测来。
“孟华,这就是你说的永远解决?”锦绣歪坐在靠椅上,往十指上涂抹着指甲油,悠悠地道:“到头来,还不是被孟嘉和搅黄了?你呀,真是没用。”
孟华靠在窗台边上看着她,面上表情阴晴不定。身后的白色窗户外,黄叶打着卷簌簌而落。秋光潋滟,给室内染上了一层薄而软俏的暖黄色。这一切是那么静谧美好——如果她不是那么刻薄。
“我怎么知道大哥会提前回来?”他反驳。
锦绣呵呵笑了两声,眼风都没有抬一下,凉凉地讽道:“到头来,你还不是得看你大哥?”
孟华的眼神更阴沉了。他快步走到锦绣身旁,一把将她的下巴抬起,恶狠狠地道:“我劝你别提我大哥!”
锦绣毫不慌乱地道:“怎么了?在巡捕房受气,回来就找我撒气?得了,你棋差一着,丢了一个革命党集会的线索,上头暴跳如雷!说到底,还是你不够小心谨慎,才将好好的事情给办砸了!”
“你怎么知道?”
“你调查我,我就不能调查你?”她反唇相讥,使劲甩开他的钳制,“你之前抓了一个革命党的嫌犯,几番拷打都没能套出话来,于是就以为他不是。可笑!你的下属就将他丢到宁清如的牢房里……然后她出狱后,正赶上走漏风声,革命党的地下集会取消了。哈,这事情还真巧。”
孟华只是沉默。
“再给你一个忠告,下一次再做这种事,就别把外人搀和进来,省得坏事!孟嘉和将那个徐家公子教训了一顿,听说骨折了两三处,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月不能下床!他没用也就算了,还连累了你,真是不划算。”
孟华哼了一声,紧挨着她坐下,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道:“我已经有了一个严密的计划,这次就算发生在我大哥的眼皮子底下,他都没办法阻止。”
“真的?”锦绣表示怀疑。
他仰头哈哈一笑,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锦绣今天穿着一件时兴的蕾丝洋装,半袖下面的胳膊上臂光莹然。孟华忍不住就在上面摸了一把,道:“自然是真的,如果他不想放弃整个孟氏家族……”
锦绣一惊,道:“我警告你,你可别把孟氏牵扯进来,否则可就赌大了!”
“你放心,我心里有分寸。”孟华凝视着她姣好的面容,眯着眼睛道,“你就放心跟着我吧,不会亏待你的。”
锦绣勉强一笑,目光却移往别处。孟华丝毫没有发觉得她的敷衍,而是继续得意洋洋地道:“锦绣,宁清如这个人,我是一定要她死无葬身之地的。”
死无葬身之地,最好是连渣都不剩,让有情人连个念想都无处寄托。锦绣想:一生相思太苦,不如怜取眼前人。如果宁清如死了,几年过去,孟嘉和自然会忘记她,选择最爱自己的人。
思及此,她露出一抹阴险的微笑,躺倒在孟华怀里,喉咙里发出娇声浪语,让室内气氛逐渐升温。
十月忽闪而过。
秋意渐深,天空没了高远云淡的意味,而是布满了铅灰的白,天气愈发地冷。
清如坐在廊檐下,面前立着一个小泥炉,炭火上面放着一个药吊子,里面正咕嘟咕嘟熬着药。她拿着蒲扇,一下下地扇着炉火。
“清如,快点熬药。”母亲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她哎了一声,看着炉洞里明明灭灭的星火发起了呆。父亲的病自从复发,时好时坏,断断续续地拖了月余。其实扪心自问,是被弟弟的事情气的。本来以为找到了卷烟厂的工作,可谁想是狼窝,是虎穴,差点命丧牢狱。
“想我一个书香门第,家道纵然败落,却也不曾和官府沾上半点纠纷。没想到竟然有朝一日锒铛入狱,我冤哪!”父亲在内屋叹息,夹杂着母亲的泣音。清如心里一阵难受,拨了拨药汤,估摸着该熬好了,便将药汁控到粗瓷大碗里。
然而刚走到屋外,就听到母亲刻意压低的声音:“……你说保我们出来的孟少爷,是不是对清如有意思?”
她吓得后退一步,将烫手的药碗顺势放在窗台上。不想父亲道:“你又想做什么,将清如许给孟家做妾?我给你说,你想都不要想!你以前是妾,怎么现在反倒要女儿去做妾……”
清如懵了,脑中盘盘旋旋地想着那个“妾”字。她自幼就随着母亲改嫁,年纪太小,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莫非她母亲以前是妾侍?
她一向清高,如今知道自己是庶出,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待到屋里终于没了声音,她才端起温热的汤药,进屋道:“爸,喝药吧。”
宁父抬了抬眼皮,见那黑亮汤药上并没有多少热气,估摸是放了一阵子的,便接过来仰头喝下,道:“清如,你留下,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宁母有些诧异,不过到底没说什么,只吩咐道:“清如,注意让你爸歇着,别说太久。”说完就一掀帘子出去了。宁父凝视着清如,温声问:“你都听到了?”
清如低头绞着衣角,不发一言。宁父咳嗽了两声,哀叹道:“我们都没有和你说过,但是你大概也能隐约知道,我并不是你的生身父亲。在这个世界上,血脉是割不断的,清如哪,你一定要找你的生身父亲。”
“爸!”多年来的猜测,如今被宁父亲口证实,清如还是感到震惊。她摇头:“我不找!他抛弃了我们……”
“住口,你这是大逆不道!”宁父痛心疾首地道,“清如,你亲爹再怎样也还是你爹,你不能说他的不是!十几年前,我遇见你母亲的时候,她还不是这样市侩俗气,而是一个端然俊秀的女子,所以她必定是大家出身,你爹定然不俗!后来,我就娶了你母亲……这多么年来,我一直问她,当初是究竟因为什么而流落街头,你母亲总是垂泪不说话,我也就没有再问。清如,有机会,你一定要问个清楚!”
清如心中剧痛,往地上一跪,眼泪就掉了下来:“爸,你待我如亲生一般,我怎么好再和别人相认!”
宁父坐在**,歪着身子将她扶起来,脸上的沟壑又深了几分。“这不是和别人相认,而是形势所逼。建成他不争气,险些害了全家,以后的路,我估摸着也是艰难。清如,你是个争气的,我时日不多了,建成他以后就需要你这个姐姐多多照顾了。
“爸,我以后会照顾妈和建成的,你、你别说这不吉利的话。”她慌得话也说不顺溜了。
宁父安慰地拍拍她的手,道:“这身子骨如何,我自己清楚得很!清如,你以后得长点心,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
她含泪道:“清如谨记。”
“你出去吧。”宁父闭上了眼睛,疲惫地挥了一下手。清如又跪在地上,向他磕了一个头,才起身向外走去。
院子景色凋敝而肃杀,一如苍凉的心境。清如坐在阑干上发呆,想着父亲给她说过的话,心乱如麻。她只知道,母亲有个小名叫做小萍,但这是否化名就不得而知了。
除了这个,就还有一个线索。有一年开春,需要起早去庙里烧香,她去喊母亲起床,突然听到母亲在梦里呓语,云修,云修。
如果她猜得不错,云修很有可能是生父的名字。可是偌大一个上海滩,往哪里去找一个叫云修的中年男子呢?
终于,神思被一阵鸟鸣声所拉回。她抬起头,看到廊檐下坠着一个燕子窝,也许是幼燕不能飞行,所以老燕子急得绕着巢穴来回啁啾。
再过几日,幼燕就能飞行了,老燕子会将它带走,来年开春再回到这里。每年春归而回,春去而离,犹如一个亘古不变的承诺。
连燕子都比人更有情意。
清如痴痴地看着那燕子,莫名就记起了往昔的时光,如台上的折子戏,咿咿呀呀地唱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
至于孟嘉和,那就是一出狗血的团圆结局,是恰到好处又不可或缺的点缀,让苍白的生活有了活力。
她所不知道的是,孟嘉和如今过得很是烦恼。
孟太太一心想要抱孙子,又不想锦绣做她的儿媳,便一不做二不休,安排了不少酒会晚宴要他参加,席上故意将他推给各类名媛,今天张小姐,明天江小姐,莺莺燕燕,恨不得立刻虏了他的心。
孟嘉和不胜其烦,又不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能溜就溜。这外面的应酬可以推掉,家里的却是避无可避。有一天他回家,刚进了房门就看到香丝穿一身红衣坐在**,惊得后脚顿时不知道往哪里迈。
他正想着把前脚收回来,香丝已经开了口:“大少爷,太太让我来伺候您。”
今天落了初雪,周围静得很,屋子里有暖气烘着,让床边花瓶里的一枝腊梅开得更俏。梅花衬着香丝的大红织锦,被水晶吊灯一照,似有还无地笼着一层烟霞色的流光。孟嘉和想起香丝和张翔郎情妾意的样子,故意回身把门给关上,然后将外面穿的裘毛大衣脱下来,掸了掸上面的雪粉。香丝吓得往后一挪,眼睛低向地面,不敢抬头看他。
孟嘉和笑道:“你看你吓得,还说来伺候我。你走吧,太太那边我给她说。”
香丝不自觉地揪紧了衣领,不安地道:“可是太太会骂我的。”
“你别告诉她,我其实没让你当通房丫头,不就行了?”
香丝有些难堪地道:“可是时间一久,纸包不住火,她终究还是会知道的。”
“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回头我和翔子说一声,让他娶了你,好不好?我也会跟翔子解释,根本就没把你当通房丫头看,你们心意相通,他不会介意的。”
香丝懵懂地“哦”了一声,忽然品出不对劲来,睁大眼睛道:“翔子?”
“那小子都和我说了,你们彼此有情有义,君子有成人之美,我会成全你们的。”孟嘉和看着她,“年下时间有些紧,但是太太逼得这样急,也就不能往后拖了,只是你们今后的住处摆设得从简,你别感到委屈就行。”
香丝又感动又内疚,眼中聚起泪花,往地上一跪:“大少爷,对不起!在遇到张翔之前,我……我其实是对您生了非分之想的,所以太太才会动了心思让我做您的通房丫头!”
孟嘉和想扶起她,又不好意思碰到她的衣服,只道:“你做什么?快起来!我又不会怪你这个。”
香丝一抹眼泪:“不,大少爷,你就让我说吧!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我以前对你有过妄想,可是自从遇到了翔子,我才发现——原来有一个人对你好,想着你,才叫幸福。现在大少爷愿意成全我和翔子,说明我香丝没有看错人,大少爷坦**磊落,仁义好施,值得我曾经对您的痴心,值得我给您磕这个头!”
说着,她就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地板上。
孟嘉和道:“地板凉,快起来吧,你们两个把日子过好,就算对我的谢了!”
香丝喜极而泣,从地上爬起来,道:“大少爷,那我就先回房去了。”孟嘉和道:“你得睡偏房了!不然让太太知道你没在这过夜,可有得说了。”
等到房门关上,孟嘉和心情大好。他站到铜镜前面,看着镜中青年英挺潇洒,回忆着曾经从镜中窥得美人晨起,不由得浮上一抹笑容。
他从那枝梅花拿在手上,一边轻嗅,一边在屋里踱步,便走边自言自语地道:“要是给清如知道我做了红娘,她不知道该怎么笑话我呢!”
翌日,孟太太听说香丝没有回房,约莫着通房的事成了,忙使了小丫头去传话,特准香丝不用早起。不仅如此,她还打算告诉孟府上下孟嘉和终于收了偏房。孟嘉和一听,忙不迭地去打岔:“妈,你看你,这点子闺阁之事都要弄得人尽皆知。”
孟太太拎着手绢,喜气洋洋地道:“你不懂!我得提点着下人,别再当香丝是个丫头!从我房里出去的,得当她是半个小主子伺候!”
“不成!”
孟太太收了几分笑意:“看你急的,跟平时都不一样了,你倒是说说怎么不成?你还不打算承认香丝?我可告诉你,你别给我耍花样!”
孟嘉和心生一计,笑呵呵地道:“妈,你可糊涂了,你不是还想着给我挑个好点儿的少奶奶吗?人家如果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或者是留过洋的新式女子,一听说我已经纳了通房丫头,指不定要怎么想我呢?你当我是个宝,人家可未必呢!这上海滩现在提倡新式女性,风气和过去都不同了。”
孟太太闻言,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彻底敛了笑容,正色道:“就按你说的办吧,先不给下人说香丝是通房。”说着,她向着镜子正了正头上的八宝簪子,眉间笼了一抹愁绪:“咱们从北平迁家来上海滩,已经快二十年了吧?在北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还给你挑拣?到了上海倒好,交际花一朵朵的,小姐们也新潮洋气,哎……这边的习气和人情世故,我真的是看不惯。”
平日里,她没少伤春悲秋,慨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孟嘉和知道母亲骨子里还是个旧式女子,便顺着劝了几句,直把孟太太重新哄得笑容满面才作罢。
这厢,香丝想起张翔,心里也是甜得发腻。既然太太没有宣布她成了通房丫头,她也就乐得自在,手脚麻利地去厨房帮忙。
蹲在地上摘菜,她忍不住哼起了歌。厨房的小丫头红儿看她眉梢含春,忍不住笑问:“香丝姐姐,可有什么好事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嗔怒道:“能有什么好事,快准备!”红儿嘿嘿一笑,不说话了。旁边倒是有个叫小典的丫头,稍微年长几岁,看了看香丝,一语不发。
等到红儿端着饭菜盘子出去,小典不动声色地跟上去,用胳膊肘一捣她:“红儿,以后可不能跟香丝随便说话了。”
“为什么?香丝姐姐人很好的。”红儿一脸茫然。小典冷笑道:“以后也不是你姐姐了,她呀,可攀了高枝了!我昨天给太太送洗好的衣服,听到太太将她给了大少爷做通房丫头,估计昨晚上……成了!”
“什么,我没听说……”
“那是大少爷避讳着将来的婚事,才没有声张。不过以后香丝要是怀个一男半女,这事还瞒得住?”小典不放心,又嘱咐着,“你以后在她面前可得小心了,万一她将来当了姨太,就算咱们的主子了。”
“是,知道了。”红儿年龄小,经不得吓唬,缩了缩脖子。小典白了她一眼,才转身回厨房,不料刚走过夹竹桃的花圃,就被一个白影子吓了一跳,差点叫出来。等看清楚锦绣那张微微发怒的脸,才赔笑道:“锦绣小姐。”
锦绣没理睬她,拢了拢肩膀上的毛织披肩,径直走了过去。小典也没在意,依旧回了厨房。
等回了院子,锦绣才沉下脸来,将手里的一把夹竹桃叶子丢到地上。嬷嬷在院子里晒被子,看到她这样,忙上前问:“格格,怎么去一趟厨房催午饭,就成这样了?”
锦绣百感交集,一会儿想起孟嘉和,一会儿又记起了孟华,一帧帧一幕幕都从眼前滑过。她恨声道:“孟嘉和,有通房丫头了!”
嬷嬷看了看周围,确认无人才低声道:“格格,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且不说他家大业大,就说他是长子,这子嗣的事情就是头等重要的。”
仿若一根游丝从心头滑过,锦绣重复着“子嗣”,忽然眼神一亮:“你说得不错,这子嗣是顶重要的。”
“那格格想通了?”
锦绣摇了摇头,耳坠子晃来晃去,闪出一片幻彩:“嬷嬷,我是想通了一半,另一半还堵着呢!”
嬷嬷将她的手拉起,拍了拍道:“格格,你就说吧,想要老身做什么?”
地上的夹竹桃叶子散了一地,被风一吹,骨溜溜地滚到了旁边。锦绣冷冷一笑,指了指那些叶子,慢慢地道:“既然她让我堵心,那就让她死吧。”
嬷嬷诡秘地笑:“格格放心,这点子事,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