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灯的芒丝落进他的眼睛,温柔而明亮。云涡从未见过什么人的眼睛这样多情,他仿佛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君,而是天山顶上的皑皑白雪,被日光所融化,从山顶一路崩腾冲到山脚下,到她的跟前却早已失了冷冽和高贵,变成清澈欢腾的溪流。
蓐收站起身,一步步地走了过来,微醺酒气淡淡飘来:“你不知道我要等什么,我就带你去看看。”
“别……”云涡还没说出口,他便将她裹在怀里,往殿外冲去。只眨眼的瞬间,他便带着她徜徉在夜色下,如两只鸹鸟。
夜风将云涡的长发鼓**开来,如一匹上好的墨缎。云涡急了,左右挣扎着问:“殿下,你要带我去哪里?”
蓐收抱着她,缓缓落在峨眉山最高的山峰顶上,示意她去看向山下景色:“美吗?”
大半夜的,带她出来就为了看风景?
云涡没好气地往山下扫了一眼,却被震住。
此时夕光已灭,云雾尽收,青墨的夜色从九重碧霄上直泼向大地,染得周围一片黑暗,只有快哉城的灯火从远处飘摇而来,在昏暗中成明明的一点亮光,比天上的北斗星还要亮。
“真美。”云涡由衷地赞叹。
“我觉得不美。”
“不美?”云涡指着脚下巍巍群山一点灯火,“为什么?”
蓐收仰头望着星空,长长叹出一口气:“我看了这山川河流无数遍,同样一种东西,你看个许多遍也会看厌倦的。”
云涡怔了一怔,声音飘散在风中:“我不会厌倦。”
“那是因为你太年轻。”
“不!”云涡摇头,“你厌倦,是因为这世上有太多你要杀的妖魔鬼怪!”
蓐收牢牢地看她,眸中风华睥睨万物,萦绕成缠绵的一丝,盘桓在她的面上,不肯轻易离去。
“你说得不错。必须杀的,我未必想杀!云涡,你相信吗?我不想再杀伐了,我只想守护。”
风呼啸着从耳边掠过。
云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他确实站在触手可遇的距离,眼眸深邃地看着她。
“可你的神职就是……”她嗫喏。
他不等她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我想守护你一人。”
云涡呆呆地看着他,忽然想起桂花仙,摇头冷笑一声。
“震慑天下的战神,也会有守护的人?”云涡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你喝醉了。”
“我是醉了。醉了才要你明白,我要等的是什么!”蓐收将她的手一把攥住,紧紧地压在心口,“我在等你的一颗真心,哪怕只有一瞬间是为了我,我也甘之如饴!”
云涡顿时慌乱,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拼不过他力气大。
她顿了顿,道:“殿下,仙缘虽然足够了,可我还没有获得仙身,所以我现在什么都没想起来,我也没办法响应你什么。”
虽然知道自己是他养下的一株人参,可是对于那段记忆,她没有印象,也没有任何触动。
他似乎是受到了挫败,将她的手轻轻放开,那眸子里跳跃的情愫瞬间黯淡下去。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蓐收伸掌,掌心一簇火焰舔上石台上方垂下的一缕藤草。火苗沿着那藤草向上烧去,诠释着一种无声的愤怒。
云涡静静地站在夜色中,望着那串火苗将藤草燃烧殆尽,不言,不语,不笑,不怒。
“我知道你都记不得了,”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你就假装你还是那个小人参精,整天闹着要趴在我背上,和我说笑,可以吗?”
时光倒流,日月回溯,记忆里的光影交错中,依稀可见娇俏的小人参精用力地蹦起,伏在一只巨大白虎的背上,头顶的小辫子一摇一晃。银铃般的笑声,伴随虎啸阵阵,在山野中回**。
云涡咬住下唇,不言不语地看着蓐收。他的肩膀一直都是那样厚实坚硬,可惜她没想过要依赖。
“可以吗?”蓐收身形有些摇晃,回头看她。
“你醉了,还是躺下休息吧。”云涡伸手去扶他。他倒是配合,坐在地上,靠在一块石头上,居然很快就沉入了睡眠。
睡梦中,他还时不时地逸出一句话:“我宁愿不做什么上神……我只做那个山大王……”
那壶掺了仙情决的流霞酒,终于起了效果。
不然,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胡话?
云涡心里一点点地难受起来。做了山大王,带着她漫山遍野地奔跑是很畅快。然而他不是——
他这无比漫长的一生,都是战神蓐收。
云涡站起身,从百宝袋里掏出那枚鉴花宝镜。在月光的照耀下,镜子里开始慢慢浮现出一片青山绿水的图景。
那就是不死地。
混沌兽从远处飞来,很有默契地停靠在云涡脚边。云涡咬了咬牙,就要念动仙诀,从镜中穿越而去。可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蓐收又醉意朦胧地说出一句话:“我不贪。你的真心,我只要一瞬间……”
云涡无力地放下手,呆望着蓐收。他靠在石头上,头微微歪着,黑而长的睫毛垂下来,在俊美的脸上投下两道鸦色的深影。
她居然犹豫了!
犹豫要不要离开!
“云涡,你要是不愿意做神奴,只有离开这一条路。”混沌兽看出了她的犹疑,突然开口说话。
云涡回神,微微点头:“你再给我一刻时间。”
风声呼啸,却比方才要温柔得多,在耳边轻响犹如歌吹。
云涡在蓐收身边蹲下,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静静地听着他擂鼓般的心跳。她对他还是没有一瞬间的真心,可是在这一瞬间,她可以不恨他。
“山大王,再见了。”她弯起唇角,轻轻地说。
一如许多年前,她还是个灵参娃娃,整天喊他山大王。
可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那么多年。
星辰在头顶闪耀,触手可及。他和她肌肤相贴,却咫尺天涯。
明月往西边坠去,天边亮起了太白星。
蓐收睁开眼睛,身边已经空****的,只有晨风拂过。
伊人不在。
他默默地抬头望瞭望淡蓝天空,忽然发出一声低笑:“你还是走了。你从来都是这样狠心。”
身后忽然发出一阵阵细细碎碎的响声,接着一个女声响起:“谁走了?”
蓐收愕然,回头望去,只见云涡骑着混沌兽,手上拿着一束卷起的青叶,正往这边缓缓落地。她从混沌兽的背上跳下来,小心地捏着手里的青叶:“给,这是流玉瀑的潭水。”
又宽又长的叶子中间,卷着一泓清澈的泉水。蓐收接过来,并没有急着喝,而是淡淡地问:“你怎么没走?”
云涡笑了笑:“我走去哪里?”
“趁我睡着,正是你逃走的好时机。”
“的确是个好时机。”云涡望着青山翠林,“可是忽然有一刻,我犹豫了——我想,也许做神奴提高自己的功力,也是一个好机会。”
蓐收微愕地看着她:“你不是不想当神奴吗?”
“我是不想当神奴,可是我想变强。”云涡看着自己的手掌,凝视着上面曲折的纹路,“师父说得对,能保护这个世界的,从来都是强者。一个弱者再善良,也是无能为力的!我,就是要成为强者。”
此时太阳初升,从山头后方冉冉升起,将少女的脸庞照得红彤彤的。她的眼睛如此明亮,怀着对未来的希冀。
蓐收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就想起了那一日——
在洞府里,他故意问面前的少女,如果这量劫的应对之策,是杀了你呢?
她丝毫不慌张地回答,只要能保住这天下,杀了我也无妨!
她从来都有这样的孤勇,从来都一腔热血,从来都想得那般纯粹简单,不知保护这个天下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蓐收迅速收回目光,薄唇轻启:“那你可别后悔。”
“不后悔。”
“既然不后悔,今日就跟我走。”蓐收一甩披风,石青色的披风在半空中飘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云涡怔了怔,召来混沌兽,跟着他飞往快哉城。就要赶赴前所未有的地方,她内心紧张得揪成一团。
白雨道长集结了一众弟子站在校场上等候,月老也带着白旭、萤月站在旁边,青玄的身份有些尴尬,只默默地站在最后。云涡随蓐收落地,先对着月老拜倒:“师父,徒儿今日就要离开峨眉山了。”
月老将她扶起,目光悲悯:“云涡,你真的决定了吗?你若是现在不想做神奴,还来得及。”
云涡坚定地点点头。她昨天晚上就已经想通了,若要变强,也只有这条路可走。
萤月含了一汪眼泪:“姐姐,你真傻,为什么不走?”
白旭更是一脸惋惜:“昨晚是最好的机会,姐姐,你居然就这样放弃了。”
云涡轻轻摇头,心中黯然。她何尝不想一走了之,可是计划进行得太顺利,她反而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就像是,蓐收故意放她走。
青玄走上来,道:“云涡,承蒙月老美言,让我以后留在峨眉山。你若是修成正果,一定要记得来这里看我。”
“一定。”
和众人依依不舍地告别后,云涡只觉得眼角酸涩,忙抬手揉了下眼睛。白雨道长一直沉默,在此时越众而出,对蓐收道:“殿下,老身有两名弟子想要做神奴。”
云涡愣了。
还有人上赶着要被凌虐?
“有人愿意跟随,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只是你明白我这战神宫的规矩吧?为奴期间,死伤皆不负责。”
“明白。”白雨道长侧了侧身,让身后两名弟子走上前几步,“程彻、居意,你们当着大家的面发誓,此生愿追随殿下?”
程彻和林居意上前走出,对着蓐收双双下拜:“此生愿追随殿下!”
蓐收眯了眯眼睛,看向白雨道长:“你把你最得意的两个徒弟,都送给我做神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白雨道长铿然有力地道:“意味着我峨眉也将为斩杀魔族出一份力,意味着我峨眉也对应对量劫作一份贡献!”
“好!”蓐收的目光扫过众人,“峨眉既然有这份心思,那我就收下了。”
“谢殿下!”
程彻和林居意看向白雨道长,眼眶都微微发红,似有不舍之意。白雨道长微叹了口气,低声对两人道:“这是你们两人的选择,为师唯有道声珍重。”
“师父!”程彻和林居意向白雨道长跪下,哽咽道,“徒儿这一去,不知前路如何,还望师父保重身体!”
白雨道长闭上眼睛,淡淡道:“既然决定要走,就不要为私情所困。尤其是程彻,这是你思索再三的决定,希望你能做到不悔。”
两人起身,和峨眉弟子又是一阵话别。林居意走到萤月跟前,眸光里带着哀伤的深情:“萤姑娘,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可能见面,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萤月眨巴了两下眼睛,也有些触动。
白旭突然一把抓住萤月的手,硬声道:“我替萤姑娘说了吧,她希望你能祝福她。林哥,你就放心去吧,等有一日功成名就,你做了上仙,哪里还需要儿女私情?”
林居意被噎得面红耳赤,半晌才道:“萤姑娘,我知道你挂心你云涡姐姐。你放心,在神奴阵营里,我能帮衬得到,就一定尽力保护你云涡姐姐。”
“谢谢林哥哥。”萤月使劲将自己的手从白旭手里抽出来,对林居意露出一个微笑。
林居意转身离开后,萤月狠狠瞪了白旭一眼。白旭刚想说什么,萤月转身在他脚上狠踩一脚,白旭顿时发出一声嚎叫。
云涡不由得失笑,只是蓦然感到后背一紧。她抬头看过去,发现蓐收正在看着她,眸光深邃。
“时候不早了,该走了。”他冷声道。
云涡顿时心情沉重。她留恋地回头看了看月老,爬上了混沌兽的脊背。蓐收念动御云咒,平地立即凝聚出一片仙云,托着他们一起飞上九重云霄。
雾丝缥缈,在眼前萦绕不绝,峨眉山很快就被云雾挡住。蓐收站在云端,向程彻和林居意伸出一掌,掌心顿时射出两道霹雳,正打在两人手臂上。
程彻和林居意痛呼一声,拉开袖口一看,发现胳膊上都出现了两道虎形印记。
“做了我的神奴,可没有反悔这一说。”蓐收唇角弯起一抹残忍的笑容,肌肤在天光的照耀下犹如一块上等美玉,美且残忍。
“自然不会反悔!”林居意咬牙回答,强忍着疼痛。
蓐收负手而立,目光悠然地飘向另一个方向:“不要反悔便好,我只怕你们听一听,就会害怕得退缩呢!”
程彻道:“殿下,我和师弟好歹也是峨眉弟子,就算是死也不会后退的!”
“会不会退,那真的要到时候再说了。”蓐收往远处一招手,云霄尽头便飞来一个黑影。
云涡目光一紧,极目望去,发现那黑影正是娄宿。娄宿身后跟着一群低着头的修士,看不清面容。
“殿下!”娄宿向蓐收跪下,“神奴已经带到!”
云涡顿时睁大了眼睛。
这些都是神奴?
“那好,这样全部的神奴都集合在此地了。”蓐收声音琅琅,“走,去东海!”
“是!”娄宿面容冷峻,飞到蓐收身边。那批神奴也跟着飞过来,依旧排着整齐的队伍。云涡观察了一下,发现那些修士大多是男修,偶尔有几个女修,全部都是仙气逼人,看来都是道行高深。
她正看得入神,忽然有一名男修转过头,向她投来凌厉的目光。云涡吓了一跳,忙低声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看你的。”
那男修面无表情,继续看着前方。
云涡又问:“你是怎么成为蓐收殿下的神奴的?”
那男修面色虽冷,却还是开口道:“自然是经过娄宿殿下亲自挑选。”
看来这些全都是自愿成为神奴的。云涡不由得咋舌,暗叹成仙的魅力果然巨大,让这么多修士前仆后继。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到娄宿道:“到了!”
南海碧海生波,水天相接,拨开棉絮般的白云,下面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在那海天相交之处,有一座小沙岛静静地被海水环绕。
众人降落到沙岛之上,抬头看阳光正好,如薄纱般照耀大地。沙岛的岸边落满五颜六色的贝壳,不时有水龟在沙滩上缓慢地爬行。
“殿下,我们就要在这里练神功?”一个略微娃娃脸的男修有些兴奋。
蓐收微微一笑:“是。”
他眼风一扫,看向站在旁边的娄宿。娄宿从袖中掏出一个百宝袋,道:“训练之前,需要服用此丹药,才可习得神功。”
修士们自觉地上前领取丹药,没有丝毫犹豫便吞到腹中。云涡将那枚丹药拿在手里,发现那是一颗黑色的药丸,散发着一股清甜香味。
她犹豫了一下,将那枚丹药吞了下去。
身后,林居意在偷偷议论:“程师兄,你说这战神宫给的仙药,是不是给我们增加内力用的?”
程彻弯了弯唇角:“应该吧。”
其他修士面露兴奋:“你说吞了之后,会仙力大增吗?”
“肯定的,要不然为什么给咱们吃?”
云涡有些怀疑,暗暗运气于丹田,可是结果却让她大吃一惊——这药丸虽然吞下去微微发热,却将内息凝固于一点,怎么都挣扎不动!
“蓐收!”云涡急了,跃到他跟前,“你给我们吃了什么?”
蓐收面向大海,海风将他的长发吹起。他冷睨一眼云涡,眸光里风华万千,却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凝息丸。”
三个字,让众修士们勃然色变:“啊?”
“怎么会是凝息丸?”
“那可是会封锁住武功仙诀的药丸!”
“殿下,这到底是为什么?”
娄宿低低吼了一声:“怎么,都想违抗殿下的旨意不成?”
云涡浑身发着抖,问道:“蓐收,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蓐收依然望着海水,声音里有不容抗拒的冷硬:“娄宿,动手!”
娄宿一言不发,伸手一扫,手臂便飞出一片银光。修士们纷纷扑倒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程彻和林居意也倒在地上,只能无力地翻滚着身体,却没办法站起来。
失去仙力和武力的他们,根本就没有招架还手之力。
混沌兽发出愤怒的吼声,向娄宿冲了过去。娄宿撩起披风,射出数道金光,击中了混沌兽。混沌兽顿时扑倒在地。
“混沌兽!”云涡急了。
娄宿将混沌兽收入披风中,道:“它没死,但是也不适合与你待在一起。所以从现在开始,你的坐骑由我保管!”
“把他们都给我关到地蛹里!”蓐收命令道。
娄宿再伸手一挥,平底忽然卷起一阵狂风,将小沙岛上的浮灰卷成了一阵昏黄色沙雾。倏忽见,地面上出现了许多个黑黝黝的坑洞。
“不!”修士们大喊。
娄宿没有理睬他们,运了功力,往修士们使劲一推。修士们纷纷飞到半空中,然后挣扎着坠入坑洞。那坑洞似乎很深,过了半晌才听到他们噗通落地的声音。
云涡浑身发抖:“蓐收,你要做什么?”
“娄宿那种粗暴的方式,不适合美人。”蓐收笑得人畜无害,将她的手轻轻牵起,“可是作为神奴,你也要进入这地蛹。云涡,别逼我出手。”
“你这是在杀人。”
“进去吧,我不想强迫你。”蓐收轻轻推了云涡的肩膀一下。云涡无奈地走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地蛹。她往下一看,只见这地蛹深不可测,散发着阵阵湿润的寒气,凉滋滋的。
云涡打了个寒战。
“云涡,进去吧,每个神奴都要完成的。”娄宿道。
云涡回头看了娄宿一眼,他墨黑的瞳仁里带着一丝不忍,却也十分坚定。犹豫了片刻,云涡心一横,跳入洞口。
没有任何仙力,她只能重重地摔到洞底,痛楚顿时传遍全身。云涡躺在地上,好一阵子才爬起来。
她仰头望着头顶上的洞口,忽然发现那洞口在缩小!
“蓐收!你要干什么?”云涡大喊。
只听蓐收清朗的声音从头顶传下:“尔等神奴,你们听清楚了!这个沙岛会在半个时辰后被淹没!”
云涡一呆,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们现在没有仙力,没有武力,就只能凭借你们的智慧爬出这洞蛹了!否则,你们将会葬身水底!”
云涡急了,将两手拢在嘴边:“蓐收殿下,你这是草菅人命!没有仙力和武力,我们怎么出这个洞穴?”
洞口处忽然传来他的声音,朗朗好听:“云涡,你不是要变强吗?连做我战神宫的神奴都不合格,你怎么变强?还是说,你当初想要保护天下的愿望,不过是说说玩玩的?”
“我……”云涡语塞。
“当初我可是印象很深刻的,你对我说过,‘如果能以我命免除量劫,寰宇得以保存,那我来生就还能在这寰宇之内,看桃花开落,云卷云舒。’结果呢?刚刚训练神功,你就怕了?”
云涡猛然想起在洞府里的情景。那时她浑身热血,不知天高地厚,一心要帮他平掉怨气坑。
甚至,还大言不惭地告诉他,她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来保全寰宇。
其实,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一根万年灵参。这天地亘古不变,哪里需要她来保护?
可是……
云涡低下头,颓然坐在地上。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没用了?从决定做蓐收的神奴那一刻起,她不就是决定要赎清罪过吗?
要成为有用的神将,不吃一点苦头是不可能的!
“云涡,别让我看不起你。”蓐收扔下这句话,便不再言语,只留下云涡一人坐在地蛹里。
云涡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观察四周。将这个洞命名为地蛹,果然是名副其实。地洞上下两端,中间呈圆弧形,像一只蚕蛹。洞壁卡着许多手掌大小的鹅卵石,便于攀爬,却也因为卵石十分光滑,不容易爬到洞口。
她摸了摸百宝袋,果然失去了仙气,百宝袋就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只布袋。指望旁的是不行了,现在唯有先爬上去再说。
云涡使出吃奶的力气,攀着鹅卵石一步一步往上爬。因为整个洞的中间是圆弧形,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固定住身体。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云涡终于爬到了洞口。她努力将头伸出洞外,然后将右臂伸到外面,使劲往外拱着身体,却在此时发现……
洞口太小,她的肩膀无法出这个洞口。
云涡怔住,扭头看旁边的洞蛹。林居意憋红了脸,正费力地将肩膀弄出洞口,可是洞口卡得很严,他怎么也出不来。
“云涡,你那边怎么样?”林居意问她。
云涡急声道:“洞口太小,我没办法爬出来!”
“我也是!”林居意恼火地道,“这根本就是刁难人!云涡,你试试能不能把这个洞口砸大一点。”
云涡用仍在洞穴里的左手抓住洞壁上的鹅卵石,右手狠狠往洞口一拍。可是那洞口用坚硬的螺壳铸成,除了将她的手掌震得刺痛,没有任何反应。
“你们别白费力气了。”蓐收的声音再次传来。
不知何时,娄宿布置下了一张太师椅,上面铺着厚厚的绒毡。蓐收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着,头顶上还悬着遮阳的华盖。
他伸出两根仿佛玉石雕成的手指,夹起身旁小几上琉璃碗中的一颗樱桃,慢悠悠地品尝着,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想出来,就自己想办法。”他语气无谓,“我战神宫,不要笨蛋。”
云涡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蓐收,这洞口这样小,你还收去了我们的仙力和武力,这是要杀了我们!”
林居意急得满头大汗,扭头看其他地蛹里的修士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是卡在洞口,就是坚持不住重新掉入洞中,还有的根本就没有能耐爬上来。
程彻从林居意身后的一个洞口伸出脑袋,费力地将右手扒住地面,问林居意:“你怎么样?”
林居意无奈地摇头。
程彻看了一眼蓐收,忽然眉头一拧,大声喊道:“殿下!殿下!云涡和您关系不一般,您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吧?”
他这一喊,其他修士顿时回过神来。
“什么关系?”
程彻没有搭理他们,而是继续喊:“殿下,她可是您的禁脔!我想能入您后宫的女人,定是能讨你欢心的。”
此话一出,顿时数道目光向云涡投过来。每一道目光里,都带着猜测和鄙夷。云涡无地自容,脚一滑,差点掉进洞里。
小腿酸痛,但云涡还是苦苦撑住,使劲抓住洞口边缘。她低声道:“程彻,你别说了!”
林居意也觉得不妥:“程师兄,云涡姑娘既然不情愿,你就别说了。”
“为什么?”程彻反而更大声了,“云涡是殿下心尖上的人,我提醒一句,又怎么了?”
云涡只好将目光转移到别处,不敢看其他修士。她看到,蓐收面上表情越来越冷峻,浮动着森然寒气。
娄宿突然一抬手,手指便射出一道白色光亮,正打在程彻嘴上。程彻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喉咙发出呜呜的喊声。
“你们听好了——”蓐收声线清淡凉润,却不怒自威,“云涡的确入了我的后宫,不过我照样不会让她成为特例。”
云涡心头猛然一痛。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头痛得像是有数根钢针狠狠刺入。她这才发现,原来潜意识里,还对蓐收存着那样一份侥幸——以为他会放过她。
可惜,她不过是他杀过的众多妖类中的一个,没有任何特别。
思及此,云涡咬了咬牙,狠狠瞪向蓐收,目光锐利锋利。蓐收倒是怔了怔,随即唇角浮笑:“恼了?”
“没恼!”
“嘴倒是硬。”蓐收将手里的樱桃一丢,抬眼望向半空,“娄宿,咱们也该去上头避一避了。”
云涡这才发现,海水已经涨潮,向地蛹这边逼过来。
修士们也发现了这一点,纷纷大叫起来,讨饶的讨饶,哀求的哀求,发誓的发誓。蓐收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和娄宿飞身升到半空,站在云端俯视着他们。
海水哗啦啦地涨上来,很快就淹没了小沙岛。更糟糕的是天穹上瞬间布满乌云,狂风大作,整个天地陷入一片黑暗。
云涡扭头去看林居意,看不到一点人影,只能听到他啊啊地喊着,喊的什么也听不到。海水涌上来,地蛹里很快灌进了海水,水位线不停地往上涨,瞬间就涨到了洞口。
再不出去,就真的要被淹死在这里了。
云涡拧了拧眉头,低头看着自己被卡住的左肩,忽然想到一计。她下定决心,将左肩往洞口使劲**,顿时一股钻心的剧痛从左肩袭向全身。
“啊——”
云涡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她颤巍巍地挪动身体。果然,脱臼了的左肩,终于能够通过这个洞口了。
此时海水已经淹到了脖子上,云涡靠着完好的右臂从洞口爬了出来,然后咬牙将脱臼的左臂接上。整个过程做完,她已经疼得浑身是汗。
“林居意!”云涡趟着过膝的海水,胡乱辨认着方向,在海水里摸索着。蓦然,水里伸出一只手,牢牢地抓住她的小腿。
云涡忙顺着那只手摸去,摸到了一具卡在洞口的身体。她咬了咬牙,狠狠往那人左肩上用力一推,便将那人从地蛹里拔了出来。
那人不知是痛昏了头,还是死里逃生太过兴奋,竟然扑身到云涡身上,两人一同栽进海水里。云涡心头大惊,刚想要稳住身形,一个浪头就打过来,将她卷入大海。
咸腥的海水灌入口鼻,云涡差点窒息过去。她使劲蹬腿浮出水面,吐出一口海水。
“云涡!”远处隐约传来了林居意的呼喊声。
云涡精神为之一振,努力挥手喊道:“我在这里!”
话音刚落,一个黑色大浪劈头砸了过来,将她狠狠地压入海水里。云涡被冲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却看不清楚海面上任何事物。只有闪电如流光闪过时,她才看到波澜浩**的海面。
雷云之上,蓐收肃然而立,身姿如立在天地间的一道栀杆,快速往这边移来。然而云涡也只看到了这么一瞬间,银蛇般的闪电就重新归于寂灭,眼前又恢复了黑暗。
云涡正拼命在水中游着,忽然身体一轻,就被人从水里捞起,腰和腿弯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住,触面温暖而坚实。她抬头看救自己的那人,恰逢闪电又起,于是便看到了蓐收那张苍白的脸。
“放开我!”她咬着牙要挣脱。
蓐收斜她一眼,并未搭理她,而是将她抱得更紧。云涡又冷又累,浑身发着抖:“你,你卑鄙!”
他冷着脸,并没有说话。
“你、你杀了他们!”云涡绝望地向小沙岛方向望去,海面上只能依稀辨别出有类似树冠的事物,应该是小沙岛所在的位置,其他的则什么都没有。
蓐收将她放下,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则在半空中一挥,那些压顶乌云便瞬间散去,天光又洒满了整个海面。
白色的海鸟徜徉在海面之上,发出悠远惬意的叫声。海水迅速下落,小沙岛上的景致一点点地从海水中显现,最后完全恢复到原样。地面上那些地蛹里,洞口比之前的更大,许多修士从里面爬了出来。程彻咬牙从洞口里爬出来,模样狼狈不堪。
云涡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们没有死?
娄宿从海面上踏浪而来,身后的白色浪花上,几名修士正蜷缩在透明的结界里。甫一抵达岸边,娄宿立即解除结界,于是那些修士便踉踉跄跄地倒在白色沙岸上。
修士们撑起身体,剧烈地咳嗽,往外面呕吐着海水。云涡发现林居意也在他们中间,不由得心中松了口气。
“殿下,全部修士都在这里了!”娄宿拱手向蓐收禀道。
蓐收点了点头,看向云涡:“你数数,可有人伤亡?”
云涡知道他恼自己误会他辣手狠心,后退一步道:“就算是这样,你也不必用这样阴毒的法子。”
蓐收低头轻笑一声,道:“阴毒?在战场上,若你困于魔族的囹圄,周围都是厉害的锁仙局,你该如何逃出生天?对自己狠都做不到,那不必逃了,等死便是!”
他说得太有道理,云涡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那些后来才从地蛹里爬出的修士,纷纷面露愧色,不敢抬头看蓐收。蓐收信步走到他们面前,冷声道:“你们被淘汰了,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吧!”
“神君!”程彻仓皇跑过来,“我能做到,只是我当时只想着如何应对海水,没想到这茬?”
“哦?”蓐收眯了眯眼睛,“那你做给我看。”
程彻怔了怔,面上窃喜。他用右手狠狠按住左肩,只听咔擦一声,左肩顿时应声脱臼。
他疼得脸色煞白,嘴唇上毫无血色:“殿下,这样可以了吗?”
蓐收只是笑而不答。
其他修士见状,纷纷向蓐收聚拢过来:“殿下,我也可以做到!当时我喝了几口海水,就没来得及这样做!”
此起彼伏的骨骼脱臼声响起,都是修士们在自戕其臂。云涡看得毛骨悚然,忙将头扭向一旁。
蓐收淡淡一笑:“可惜,你们现在这样做,已经晚了。”
“为什么?”程彻脸色大变。
娄宿突然开口道:“还用问为什么吗?若你们真的处于魔牢里,外面是不断涨潮的海水,那你们早就死了。死人是不会逃脱的!”
程彻不甘心地道:“殿下……”
蓐收依旧微微笑着,笑容和煦如春风吹开桃花。他伸出右手,放在程彻脱臼的左臂上,猛一用力,骨骼归位的咯吱声顿时响起。
程彻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大声地呻吟。其他修士吓得面色惨白,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蓐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中冷光点点:“给你个教训,下次别动浑水摸鱼的歪脑筋。本君,不吃那一套!”
程彻面如死灰,僵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云涡一怔,适才想起程彻曾经揭露自己是蓐收禁脔,以此引起其他修士质疑的事。
“好了,这一轮淘汰的修士,全部回归自己所属的仙门!”娄宿用凌厉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修士们只得自认倒霉,将方才强行脱臼的手臂再度归位,一个个痛得睚眦目裂。
娄宿给每位修士发了一颗凝息丸的解药,便让要退出的修士各自回去了。程彻临走时,拍了拍林居意的肩膀,似是一种无声的鼓励,便飞身离去。
云涡望着瓦蓝如洗的碧空,默默想着心事。林居意从身后走过来,道:“云涡姑娘,我替师兄向你道歉。”
“做错事的不是你,你代替不来。”
她素来是个软性子,如今说出这样生硬的话,是真的动了怒。林居意面上更是惭愧:“云涡姑娘,我师兄自从失去了白芍师姐,脾性就一日不如一日,还望你能谅解他。”
云涡怔了怔,心中惘然,只无言地摇了摇头。前路渺茫,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还有什么。
其他修士垂头丧气地御云离开。刚才还人数众多的修士,转眼只剩下了一小半不到。
娄宿将众人集合在一起,道:“第二轮选拔,也是在这小沙岛上。只是事先说好,这一轮残酷无比,可能会让诸位丧命。”
修士们面面相觑,开始迟疑。
有人问:“娄宿大人,你就告诉我们,到底要做什么吧?”
娄宿看向蓐收,以征求意见。蓐收闲坐在红木太师椅上,微微点了点头。于是娄宿便道:“是每人喝下一瓶魔血!”
修士们大吃一惊:“喝魔血?”
云涡也万分震惊。传闻中,喝下魔血,血融入筋骨血肉,便能生出魔根,从此由仙堕魔!
修仙还来不及,哪里还要冒着堕魔的风险!
云涡忍不住,道:“蓐收殿下,此法大大不妥!我等神奴本来就是冲着成仙去的,怎么能主动堕入魔道?”
蓐收面色瓷白,意态风流,却没有回答,只是用凤眸瞥了站在旁边的娄宿一眼。
娄宿会意,答道:“云涡姑娘,只有先堕入魔道,再从魔道抽身而出,才能练出世间最坚不可摧的定力,不会被魔族轻易同化。否则,蓐收殿下座下的神兵、神将、神官,若是被魔族同化之后堕魔,岂不是六界之祸?”
修士们恍然大悟,但没有一人开口表态。林居意呐呐地问:“娄宿大人,那若是我们堕魔后,无法抽身而出,你有解药吗?”
“没有。”
“那会处理我们?”
“自生自灭。”
林居意打了个寒噤,往云涡的方向靠拢一些:“云涡姑娘,这是个稳赔不赚的买卖,咱们趁早撤了吧?”
云涡哭笑不得,道:“这怎么能是买卖?”
“本来当神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成为神官的,这倒好,一个不留神就成了魔族了。蓐收殿下是两万年前神魔大战的主力将,会放过我们?”林居意伸手成刀,在脖子上作了个比划的动作。
“林居意!”娄宿看不过去,出声斥责。
林居意立即缩了缩脑袋,强撑着道:“这不公平!蓐收殿下,你又没教我们如何摆脱魔道,怎么能让我们轻易冒这个险呢?”
“是啊……一旦堕魔,多年的修行就毁于一旦!”
“我等没成仙,反成魔,这不是笑话吗?”
“我退出!”
“我也退!”
修士们议论一番后,立即有两名男修嚷嚷着要退出。娄宿森冷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可以退出。你们谁先退?”
其中一个宽脸男修举手道:“我先。”
娄宿点了点头:“那你上前一步,走这边。”
宽脸男修喜不自胜,往岸边快跑两步,便念了个仙诀。只是那仙诀尚未念完,娄宿突然出手如电,在他后背狠劈而下!
那一劈杀用了一成功力,但已经足以见血。宽脸男修顿时扑倒在海水里,一动不动地飘在水面上。
他死了。
修士们方寸大乱,只能紧紧靠在一团。林居意惊得话也说不利索了:“娄、娄宿大人!我们只是……”
“只是什么?”娄宿扫来一道凌厉的目光,“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继续,要么死。”
林居意忙点头:“我们继续,继续。”
云涡怔怔地看着海面上漂浮的尸体,如一条大鱼翻了肚白,飘飘****地往远处去。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蓐收,他依旧是气定神闲,毫无触动。
“蓐收,”云涡的声音都在发抖,“你真的很残忍。”
林居意一把将云涡的嘴捂住,使劲向她挤眼。云涡将他的手推开,重复道:“这就是残忍,残忍!”
“殿下,云涡估计是吓坏了,才会口不择言,你就原谅她这回吧!”林居意向蓐收哀求道。
蓐收抬起目光,眼风凌厉得如冰刀。他露出一个优雅且冷酷的笑容:“残忍?战场上的魔族,比这个残忍一百倍。”
云涡还是不服气:“可这里不是战场,你没有必要杀人。”
“神奴就是用来牺牲的。如果你们心中没有敬畏,认为做神奴是登天梯,那只能说,你们从一开始就会错了我的意思。”
“你……”云涡突然不知该如何反驳。
做神奴可能会在训练中死去,这一点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可是当惨案发生在眼前,还是由娄宿亲自动手,她怎么也无法接受。
娄宿拱手道:“我知道刚才的举动惹得云涡你不痛快了,等到这一场结束,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这一场结束?
云涡绝望地想,她还能活到这一场结束吗?
“娄宿,不用过多解释,开始吧。”蓐收的衣袂和长发向上扬起,仙风飘举,似一眨眼功夫就能翩然飞去。
娄宿道了声“是”,两手在面前一抹,一道白光闪现,十几个琉璃瓶便出现在半空中。那些琉璃瓶晶莹剔透,在天光的照耀下闪着微光,只是透过瓶身,可以看到黑蓝色的**。
那就是传说中的魔血。
娄宿伸手一拂,将琉璃瓶分别送到修士们面前:“这里面装的都是魔血,喝下后一个时辰,魔根就会生出。两个时辰里,你们必须要想办法摆脱魔根,否则就真的成魔了!”
众人面露犹疑。
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众修士无奈,拿过魔血琉璃瓶,将里面的**一饮而尽。
娄宿转身走到蓐收跟前:“殿下,咱们该走了吧?”
“等一等。”
蓐收起身,轻裘缓带地走到云涡跟前。他微微弯下腰,温雅清俊的眉眼一点点地靠近她。云涡立即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她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却还是未动分毫,只倔强地看着他。
他轻笑:“你会求我吗?”
“什么?”
“假如你真的无法应对,那么在你堕魔的前一刻,你会求我帮你吗?”
“我会杀了我自己。”
蓐收微怔。
云涡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不会求你,我会杀了我自己。”
说完,她拔开琉璃瓶的瓶塞,将里面的魔血一饮而尽。魔血入喉,从喉咙到胃部,都是一阵火辣辣的酸痛。但云涡不想在蓐收面前低了气势,忍着痛楚,伸手就将琉璃瓶扔进了大海。
这动作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蓐收笑意更深,却未达眼底:“有骨气。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你的魂魄支离破碎,我还是有办法让你再活一世。”
就像这一世。
他将她剩余的魂魄放进一株小人参里,于青山绿水中慢慢仙养,照样能够让她延续命格。
云涡扭过头,不再看他。蓐收也不在意,率先走向大海。白浪如碎玉,扑倒在他的脚下。而蓐收的身影,只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一片蔚蓝的海水中。
“殿下这是回天庭了?”一名女修颤抖着身体问,“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万一他赶不及回来救我们怎么办?”
云涡叹气:“他应该不是回天庭。”
根据她对蓐收的了解,这厮定是去了东海龙宫,在宫里先喝上几杯清酿仙酒,先度过这两个时辰再说。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修突然一声尖叫,跪倒在地上。众修士大骇,忙迅速后退。
“发作了?”
“怎么这样快?”
云涡眸光一紧,下意识地拉着林居意躲到一块岩石后面。林居意惊声喊:“你们看她的舌头!”
那女修跪在地上,大张着嘴巴,从口中吐出一根蓝紫色的长舌,如蛇信般滋滋转动。众修士大惊:“这是魔根?”
一时间,人人自危。云涡更多的是惊讶,她的印象里,景宸当初被桂花仙陷害,身体生出的魔根可不是单独的一根舌头,而是从筋骨血脉里冲出。难道,这魔根还有区分的?
林居意拉着云涡就跑:“走,此地不可久留!”
云涡道:“可她只是生出魔根,并未堕魔,对咱们没有威胁!”
“谁知道呢?万一她对咱们不利,可就晚了。”
云涡只得跟着林居意逃入小沙岛中央的丛林里。身后忽然发出几声尖叫,两人仓皇回头,看到几名男修正痛苦地跪在地上,有的从眼睛里生出魔根,有的心口生出魔根,有的则是手指化为魔根。
魔根粗壮,在半空中来回扭动,像一条条巨大的虫子。
林居意被这一幕惊骇得瞪圆眼睛,半晌才道:“我今天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魔族会那样丑陋。原来都是这魔根害的!”
云涡有些急了,想要上前查看,林居意忙抓住她:“你干什么去?他们生出魔根,危险!”
“那都是修士,还未真正堕魔!”云涡将林居意的手一把甩开。她踩着地上稀松的泥土走过去,看到最前面那名男修已经席地而坐,开始运功。
男修就是在云端上回答云涡的那个人。他如今手指化为魔根,全身绷紧,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似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再看其他生出魔根的几名男修,也都席地而坐。他们大概已经冷静下来,明白逃跑无济于事,只能尝试自救。
林居意跑过来,有些绝望地道:“云涡,咱们过不了多久,也会同样生出魔根的吧?”
“会,所以现在就要找出应对之法。”
“能有什么应对之法?还不是要靠自己内力,修为高深的才能摆脱魔根。”
云涡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可是,如果修为高深就能摆脱魔根,那蓐收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直接挑选道行高深的不就行了?”
林居意被问住了,挠了挠后脑勺,嗫喏着没说出半句话。
“你看这些修士,所生出的魔根都各不相同,肯定不止和修为有关系。”云涡皱着眉头观察端坐在地上的几名修士。
最前面的那名男修忽然睁开眼睛,瞳仁化为火红色,发出锐利的精光。他仰头望天,发出了一声厉啸。
“啊——”
这声音凌厉凄惨,力道以涟漪状态迅速扩散,将周围的树枝扫断数根,足以震碎云霄。
云涡和林居意忙捂住耳朵。男修渐渐平静下来,可是火红的眸色却丝毫没有褪去的迹象。
失败了!
其他几名男修也是如此,运功之后发现魔根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只能徒增痛苦。
“云涡,他们都失败了。”林居意眉头皱紧。
云涡怔了怔,心头笼罩着一股不祥的预感。蓦然,林居意突然抓住胸口,惨叫一声跪了下来。云涡忙蹲下身:“林兄弟,你怎么样?”
“魔根……”林居意痛苦地低下头,看到胸口的衣料被撑破,一根硕大的蓝紫色魔根伸了出来。
云涡咬牙忍住恶心,将林居意拖到一旁的大树根下靠着,然后将双手按在他的心口上,往里面源源不断地输入仙力。
林居意喘着粗气,道:“万万不可!我本来已经答应了萤月要保护你,如今怎么好让你反过来保护我?”
“这个时候你还说什么客气话!”
“不行!”林居意挣脱了云涡的手,“这些仙力留着你对抗魔根,咱们这么多人,总要有人度过眼前这一关!”
云涡刚想回答,突然觉得心头异动,一股奇异的感觉流遍全身。她低头一看,手臂上青筋暴起,接着魔根破肤而出!
“云涡!”林居意咬紧牙关,“你快试着压制!”
云涡汗如雨下,忙盘腿而坐,尝试用体内仙力压制魔根。可是那一股燥热的魔气在体内越窜越快,她怎么也没办法控制住。
相反,四肢百骸还像撕裂一般地疼痛。
云涡睁开眼睛,喃声道:“还是不行,我压制不住……”
几步开外的那名红眼男修闻言,很是伤感:“大家都压制不住!看来这一步都走错了,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不会的!”另外两名男修道,“蓐收殿下定会帮我除去魔根的。”
“怎么可能呢?对于魔族,天庭的态度一直是斩尽杀绝。我等如今堕魔,肯定是活不成了。”红眼男修道,“我不怕死。在临死前,我想说出自己的一个秘密——我这一身仙功,其实不是师父亲自传授,而是偷看了师父的仙书秘诀学到的。至今师父还不知道这件事……”
另一名青衣男修手臂上生出魔根。他怔了怔,道:“这位兄台,你莫要太过自责。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别说你偷看仙书,我也曾经偷吃了师父不少灵丹,才修成了今天的成就。”
林居意感慨万千,道:“你们都没我过分。”
“看你小兄弟面善,你难道做了比我们更过分的事?”
林居意苦笑:“更过分……我爱上了一个姑娘。”
云涡一怔。
林居意苦涩一笑,抬头茫然望着簌簌作响的树林:“她是萤火虫化为的仙灵,我从看到她的第一面开始,就一心一意想对她好。到现在,清修都做不下去了。你们还能忏悔,我是一点都不想回头了。”
云涡知道他说的是萤月,不由得心中大震。一时间脑中电光火石,无数念头从她脑中飞转流过。
每个人生出的魔根都不相同,难道跟自己做过的亏心事有关?
思及此,云涡霍然站起身,盯着坐在最后面的那名男修,目光灼灼:“你呢?你有做过什么事没有?”
最后面那名男修,是心口生出了魔根。听到云涡的询问,他白净的脸上涨满红潮:“我、我没有!”
“你说实话,这对我们很重要。”云涡走上前,“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吗?我们生出魔根的位置都不一样,这和我们做过的有损道行的事情有关!”
男修们面面相觑。
林居意脸色大变,捂住心口道:“我是心口生出魔根,是因为我爱着萤月……这么说,是因为我妄情纵欲?”
云涡低头看自己的手掌,掌心的纹路纵横连绵,十根手指指尖都生出蓝紫色的魔根。她沉声道:“我也有愧,因为我曾经藏起魔心。”
“那这样就清楚了,我眼睛化魔,是因为我偷看了不该看的仙书。”红眼男修道。
刚才还拒绝回答的男修,此时也惭愧地低下头:“我对师妹动过心。照你们的说法,正因为心中有情,所以我心口才会化出魔心?”
林居意沉吟道:“正所谓欲念生魔,我们喝下这瓶魔血,所以哪里有愧,哪里就会生出魔根。”
“试试念净心咒,看看能不能去除欲念。”男修们重新盘腿端坐,开始诵念净心咒。可是半个时辰过去了,魔根依旧没有消除。
林居意垂头丧气:“不行,峨眉山的净心咒完全没用。”他看向云涡,“云涡姑娘,要不然你试试呢?”
云涡回忆了一下月老阁的净心咒,凝聚精神诵念一遍,却发现无济于事。她睁开眼睛,失望地摇摇头道:“不行。”
“净心咒都没用的话,那该怎么办?”林居意喃喃自语地道,“还有没有其他能够涤清心智的仙诀?”
云涡眼神一亮,脱口而出:“仙情决!”
众男修愕然:“仙情决是什么?”
“师父说过,只要是血肉之躯,都会被情字所扰!而仙情决可以扰人情思,也可以安抚情苦。”云涡沉吟道,“不如我试试?”
“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云涡见众人赞同,便重新席地而坐,气沉丹田,暗自运起内息。她从《仙情决》中挑选了一部安神定息的忘情决,默默地念诵完毕,忽然觉得身子轻松了许多,手臂上的刺痛感也消退了许多。
她低头望去,发现手臂上的魔根居然变成了白色,不再是可怖的蓝紫色。云涡心中一喜,试着将《仙情决》其他五部仙诀念完,那手臂便被一团银白光团所包围。
“云涡,什么感觉?”林居意依旧很紧张。
云涡笑道:“舒服得很,大概是仙诀起作用了。”
说话间,那银白光团已经开始收缩,所露出的手臂犹如一段美玉,刚才被魔根爆出的青筋也都平复下去。
那光团渐渐缩小,最后成一枚白色圆球躺在云涡手心里。众人皆惊:“这是什么球?”
云涡将那颗珠子举起,对着日光看过去,发现那珠子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棉絮和杂质。她猜测道:“难道这是幻化后的魔根?”
“既然《仙情决》有用,那么赶紧为我们化去魔根吧!”红眼男修语气激动地道,几乎将云涡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云涡忙道:“大家一个个地来,我会尽力帮助大家。”
她现在终于体会到月老的良苦用心。《仙情决》从来都不是只局限于男女情爱的仙诀,而是能撼动天下的重要一环!
若是自己将来获得仙身,仙力大增,那么《仙情决》的威力就更大了!
云涡凝神静气,开始为第一名红眼男修施行仙诀。很快,那名男修的魔根就消退而去,眼睛瞳仁也恢复了正常。
只是,再也没有出现那枚透明的珠子。
云涡心生疑惑,但并未表露出来。她继续为其他男修施行仙诀,可是等到所有人的魔根都退散而去,那枚透明的珠子也都没有出现。
修士们精神大振,开始奔出丛林召集其他修士。云涡为所有修士解去魔根,等做完这一切,她已经累得够呛,天色也趋向昏暗。
修士们筋疲力尽,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云涡独自坐在沙滩上,打量着手里的那枚晶莹剔透的珠子想着心事。
“为什么这珠子只能出现在我这里?难道这里头有什么玄机?”云涡将珠子对着夕阳,自言自语地道。
夕光在珠子里折射出蔷薇色的芒丝,忽然被两个身影挡住,又重新绽放光芒。云涡讶然,放下珠子,便看到蓐收和娄宿踩水而来。
他背后是夕阳万丈,头顶铺陈着云锦秀色,脚下是万里金箔。乍一看去,犹如一位帝王迤逦而来。
“殿下来了!”修士们纷纷聚集在一起,往蓐收的方向眺望。蓐收到了岸边,白靴上滴水不沾,干干爽爽地踩到沙滩上。他缓缓扫过众人,淡淡地道:“你们都生了魔根,是不是?”
“这原本就是魔血,喝下去就会生魔根的。”林居意辩白道。
“话是这么说的不错,但若是问心无愧,就算你喝了魔血也未必会生出魔根。”蓐收微微摇头,“可见你们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
林居意不服气:“人生在世,谁没几个错处?殿下,水至清则无鱼!”
“哦?”蓐收眯了眯眼睛,“那我就让你看个明白。”他侧脸看了身后的娄宿一眼。娄宿会意,拿出一瓶魔血,仰头饮下。
众人没料到娄宿会有这番举动,都惊得后退一步,面面相觑。娄宿饮完,面无表情,无波无澜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众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娄宿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他并没有生出魔根。
蓐收弯唇轻笑:“林居意,你不是说‘水至清则无鱼’吗?要做我的神官,就要像娄宿这样,一丝一毫的错处都不能有!”
林居意面露愧色,低头不语。
其他修士纷纷问:“殿下,我等都生出了魔根,是不是不能追随殿下了?”
蓐收摇头:“可以。”
“是吗?”众修士大喜。
云涡冷眼旁观,不由得摇头叹息。这些修士方才还为堕魔之事耿耿于怀,现在为了修成仙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你们固然做过错事,但魔根已经让你们长了一次记性。只要你们以后严格律己,还是有机会的。”蓐收道。
众修士们顿时松了一口气。
蓐收垂眸看到云涡手中握着的那枚透明球体,道:“你倒是运气好,居然用《仙情决》结成了‘无念珠’?”
“无念珠?”云涡举起手中的小球,“这东西叫做无念珠?”
蓐收点头:“这东西作用可大着呢!”
众修士纷纷对无念珠来了兴趣:“殿下,这无念珠是做什么用的?”
“无念珠,算是一种灵体,能吸取善念或者恶念。当它吸入善念,通体洁白无瑕,犹如美玉。当它吸入恶念,便浑身发黑,散出恶臭。”
云涡讶然:“这珠子当真这么厉害?”
“对,如果你想让一个恶人变好,那就用无念珠吸了他的恶念即可。人无恶念,就能从善。”
云涡顿时大喜:“真的吗?若是这无念珠能让这世间多几个善人,那真是意外之喜!”
林居意也道:“是啊,真没想到魔根居然会化为无念珠。”
其他修士却面露鄙夷,道:“你们两个别给自己抬轿了,这珠子没有战斗能力,也就是个非同寻常的法器罢了!”
“就是,我清虚派的御灵决比这个厉害多了!”
“无念珠算什么宝贝,我仙门的灵器不知道比这个厉害多少倍!”
云涡没想到修士们会这样看轻无念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呆呆地站在原地。
蓐收将她失望的表情看在眼里,却不为她辩解,只淡淡一笑道:“咱们在人间逗留得也太久了,不如现在去战神宫吧。”
众修士精神大振,道:“是!多谢殿下!”
多少修士终其一生,都无法踏入仙界一步,更何况是进入神宫。这对修士来说,是无上的荣耀!
蓐收只冷冷一笑,便转身往九重天上飞去。云涡和其他修士忙跟在娄宿身后,一同向那云霄之上飞去。
白云如垂门,依次而开。众人踏上仙路,触目皆是云蒸霞蔚。云雾遮挡了视线,也只能依稀看到战神宫屹立在云端的轮廓,还有那迎风飘扬的黄金白虎的旌旗。蓦然,一阵仙风吹来,吹散了许多缭绕不绝的白云,于是那战神宫的全景才出现在众人面前。
虽说不是第一次来了,但云涡还是被这恢弘场景所震惊了。一条红色仙毯铺向黄金宫门,两边是擎天的华柱,再往里面走便是两只黄铜仙鹤。仙鹤嘴中吐出轻盈飘逸的白烟。
“果真名不虚传!”一名男修激动地道,“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这仙界果真是美得如同幻境!”
林居意嗤笑,低声道:“大惊小怪。”
作为峨眉山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他也曾到过这仙界一两回。林居意捅了捅云涡,道:“云涡姑娘,你知道这战神宫里有老虎吗?”
云涡回想了一下,记起是在这里看到过仙虎,便道:“有的。”
“殿下不会用打虎来训练我们吧?”林居意道,“要是打虎,那就太简单了。在峨眉山上的时候,我就能一手打三虎呢!”
云涡刚想回答,忽然看到娄宿回过头来。他眸深如墨,冷冷地斥责道:“不许胡说!”
林居意忙闭嘴,不再言语。
众人进了战神宫,娄宿将他们带到一处亭台楼阁的园子。园子很大,处处生有红枫,远看如同举着一团艳火。于那火光最烈之处,一道河流蜿蜒淌过,河上架着一座小拱桥。桥边,一处三层高的白色书阁幽静而立。红白相间,煞是好看。
“这是哪里?”修士们问。
云涡打量四周,才发现不知何时,蓐收不见了。
娄宿道:“殿下的意思是,让你们在这里休息一天。明日他再来教导你们。书阁的二层可以住宿。”
“谢神官。”众修士向娄宿拜别。
娄宿离开的时候,特意看了云涡一眼。云涡心领神会,上前跟了两步。只听娄宿嘱咐道:“云涡,事事小心。”
“谢大人提醒。”云涡道。
云涡回到修士队列中,发现众人都带着惊喜的目光顾盼四望。一名男修道:“你们看那书阁,莫非明日要在这里修习仙书?”
“不知道蓐收殿下的仙书,会是什么样的?”
修士们没有回答,而是诡秘地相视一笑,大概都在心底认定了,西方战神所藏的仙书,必定是天下第一高明。
林居意站在一株红枫下,摘下一枚红叶,放在鼻下嗅了嗅:“咦,这红枫美景看着喜人,这枫叶闻着倒是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了?”云涡摘下一片枫叶,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只觉得那枫叶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云涡皱了皱眉头:“林兄弟,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林居意摸着胸口道:“这一路上我都是小心翼翼过来的。幸亏程师兄先离开了,不然要受这么多罪!”
“今晚上,咱们最好轮流值夜。”
林居意点头。
众修士徜徉在枫叶美景中,不知不觉地就走过了小拱桥,来到那座书阁跟前。书阁大部分都用白漆刷成,一层的书厅里有八扇门扉,里面摆放着许多桌案。案上放着文房四宝。
修士们也不客气,在桌案后坐下,开始摆弄起桌子上的文房四宝起来。一边摆弄,他们一边纷纷议论:“没想到蓐收殿下的书阁,居然和凡间没有什么差别。”
“是啊,我还以为会是雕栏玉砌,堆满奇珍异宝。”
“那就是藏宝阁,不是书阁了。”
云涡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而是挑了个靠窗的桌案坐下,将衣裙摆好。她举目四望,蓦然发现最前方的桌案前,居然端坐着一个小孩子。
那小孩子大概四五岁的样子,头顶上用红头绳扎着一个冲天鞭,端坐在桌案前,正拿着一卷书认真地看。
云涡立即捅了捅林居意:“你看,那边有个孩子。”
林居意揉了揉眼睛,诧异道:“怎么会有孩子?走,咱们去看看。”
其他修士也注意到了那个孩子,纷纷跑上前去问:“小家伙,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云涡走上前去,看到那孩子抬起一张俊秀的脸庞,奶声奶气地回答:“我是蓐收殿下的神奴。”
修士们一怔,捧腹大笑起来:“哈哈,你这么小,也是神奴?”
“奶娃娃,晚上黑灯睡觉还会哭吧?你能当什么神奴?”
小娃娃生气了,乌黑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不屑:“年龄小就不能担重任了?你们看,这是蓐收殿下给我的一等仙书。”
众人这才发现,小娃娃手里的仙书足足有巴掌厚,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想要一窥探其中的奥妙。
小娃娃却眼疾手快地将仙书阖上,道:“不给你们看!”
众修士忍不住尴尬。
他们苦苦修炼数十载,其中艰辛自然是不用多说的。万万想不到的是,一个字都没认全的奶娃娃,居然学起了仙书。
云涡蹲下身,语气温柔和气:“小娃娃,这是你读过的第几本书呀?”
“第三本。”小娃娃一本正经回答,“我读的第一本书是《三字经》,第二本书是《幼学琼林》!”
众人大窘。
本来还以为这小娃娃是个什么修行上万年的妖类,没想到刚刚学会看书写字而已。
云涡笑得更加温和:“那你和蓐收殿下是什么关系呀?”
她打心眼里,对眼前这个小娃娃有戒心。根据她对蓐收殿下的了解,这小娃娃绝非等闲之辈。
谁知道那小娃娃嘿嘿笑了,露出了一嘴没长全的牙齿:“我知道,你是新来的小娘娘,吃醋了,对不对!”
“什么?”
“你问我是谁,不就是以为我是蓐收殿下的私生子吗?”小娃娃冲云涡翻了个白眼。
众修士一愣,哄然大笑。
“我倒是忘记了,云涡是蓐收殿下后宫的人。”
“既然是这样的身份,那关心下这个小娃娃也属正常。”
云涡窘得脖子都红了,霍然起身道:“我只是问问而已,和蓐收殿下无关,你们不要妄加揣测!”
“别欲盖弥彰了,你的心思,我懂!你是怕蓐收殿下偷养女人,跟你争宠。”小娃娃睁着一双大眼睛,人小鬼大地说道,根本没把云涡放在眼里。
云涡气得直跺脚:“我才不屑争宠!”
“就是!我们云涡是蓐收殿下心尖上的人,都不用争宠的。”林居意大声辩解。可是在云涡听来,这辩解真是愈描愈黑。她一把捂住林居意的嘴,羞窘万分:“林兄弟,快别说了。”
小娃娃嘟着嘴巴,扬起脑袋道:“我不在乎你得宠不得宠,反正以后我们就是对手了!”
修士们适才记起,这小娃娃是蓐收殿下收下的一名仙童。他比任何人都进来得早,若是以后一同修习仙术神功,蓐收的重心自然是向他倾斜。
有男修脑筋转得快,立即道:“咱们以后兄弟相称,怎么能是对手呢?”
“对啊,我们以后在战神宫麾下同生共死,歃血为盟,应该是好兄弟才对。”
小娃娃挠了挠头,一副娇憨软萌的样子:“是吗?”
“对。我们都会把你当亲弟弟疼。”
“以后有我一口酒,就有你一口肉。”
修士们七嘴八舌地和小娃娃套起了近乎。小娃娃咧开嘴笑了:“那好,以后我就认你们做哥哥了。”
一名男修喜形于色,忙道:“那小娃娃,你能给哥哥看看你手里的这本仙书吗?”
其他男修没有说话,但目光里充满了期待。
云涡看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修士都是为了仙书才对小娃娃阿谀奉承的。她不由得心生厌恶,扭头就往外面走去。
林居意追了上来,问道:“云涡姑娘,你怎么了?”
“我是看不惯这些人,阿谀奉承,一点风骨也没有。”
“对于修士们来说,成仙的事大于天,只要能学到一点仙术,让他们送命也甘愿。我是不愿意和他们为伍的。”林居意嗤笑一声。
云涡站在拱桥上,往书阁里望去。只见小娃娃露出甜美的笑容,重重地点头,似乎是已经答应修士们的请求了。
“林兄弟,你要看仙书,现在就回去吧,不要在意我的感受。”云涡将视线转移到拱桥下的流水,望着浮在水面上的枫叶,一时间有些失落。
林居意耸了耸肩膀:“我才没有他们那样没出息呢,反正蓐收殿下都会教仙术,何必急于一时。”
话是这么说,但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进书阁里。小娃娃笨手笨脚地将仙书翻开,修士们立即围上去,贪婪地阅读着。
“精妙!”
“果然是仙书!”
修士们纷纷惊叹。
林居意想着那仙书里肯定囊括了不少精绝仙术,想要上前看个究竟,却又碍于情面,只得在原地踱步。云涡看得好笑,道:“你去看看就是了。”
“不行,我……”林居意窘得脸都红了。
云涡道:“你不用在意我,想看就去看好,正好我也去瞅瞅。”说着,她往书阁方向走去。
林居意忙跟上前去。
云涡施施然回了书阁里,往小娃娃跟前凑上去,看到那仙书里果然记载了不少世间难寻的仙术。只是——
这也太难了吧?
但凡施行仙术,除了要用到内息,还需要配合各种咒决和动作。这仙书上记载的咒决都只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这记载的动作更是多到不行。
修士们都面露难色:“这也太难了吧?小娃娃,你都能记住吗?”
小娃娃一扬脸:“对,我都能记住。”
“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我都是钻到书里去研习,等我出来之后,就能学会全套仙术。”
修士们立即目露精光,纷纷摩拳擦掌:“那这样,我们也钻到书里去。”
世间有一种法术,叫做字灵。就是如果遇到难懂的书籍,就化为字灵钻到书里,自然就能发现书中的奥妙。
云涡心中一震,忙道:“大家别这样冲动,有什么事等到见到蓐收殿下再说也不迟。”
“你是嫉妒我们吧?”修士们不领情,“你刚刚不还一副不屑的样子吗?现在阻止我们,就是不想让我们占了先机呗。”
林居意听不下去:“你说什么?”
“就这样说了,怎样?”那男修咄咄逼人,当仁不让,“别装得这样清高,其实内心还指不定多想看这本仙书呢!”
林居意想要说什么,云涡忙把他拉走:“算了。”
她的心是彻彻底底地冷了。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帮这群修士们摆脱了魔根的纠缠。可是这些恩惠来得太容易,就不会被人看重,转眼间就被这些人给忘得干干净净。
修士们顾不上管云涡和林居意,纷纷化为字灵,钻入仙书中。他们化为书页中一个的小人影,在修习着各种各样的仙术动作,发出惊叹:“真是难得一见的仙术呀!”
小娃娃甜甜地笑着,一伸手就将仙书阖上了,修士们的声音立即消散不见。
云涡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眼看那小娃娃往外面走去,忙拦住道:“你把他们怎么了?”
“没怎么样呀。”小娃娃咬着手指头,依旧娇憨可爱,“他们既然这样喜欢修炼仙术,那就让他们进去修炼个够呀!”
“你!”林居意勃然变色,“你是蓐收殿下派来坑我们的?!”
小娃娃笑得眉眼弯弯:“哎呀,什么叫做坑你们。是你们自己为了仙术,连命都不要了呀!”
半空中立即传来了清脆的笑声,在这片枫叶林里来回回**。云涡只觉得毛骨悚然,盯着小娃娃道:“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做我想做的事喽!”小娃娃踮起脚尖,将手中的仙书往枫树上一举,那本书触碰到火红的枫叶,顿时燃起了熊熊大火。
“住手!”云涡上前阻止,手指却在触碰到大火时感到一股剧痛。她下意识地缩回手,惊恐地看着小娃娃露出邪恶的笑容。
“六昧真火?”
林居意忙上前拉住她的胳膊:“云涡,小心!”
云涡咬着唇,默默地摇了摇头。那根触碰到六昧真火的手指迅速发焦发黑,并且散出阵阵恶臭。林居意忙念了个仙诀护住她的手指,那股黑气才没有蔓延下去。
“别管我,我们试着把那本仙书救下来。”云涡低声对林居意道。林居意也是满腔愤怒,可是听闻这句话却踌躇不前:“咱们……不行吧?”
“一个小娃娃,咱们为什么要怕他?”
林居意摇头:“不,那是六昧真火,咱们还是少管闲事为妙。”说着,他快步后退,转眼就退到红枫林那边去了。
小娃娃见状,仰头格格大笑:“就凭你们,还想救人,想得美!”他手中的本仙书越烧越旺,火舌窜起足足一米多高,里面传来了凄惨的叫声。
似乎是那些变成字灵的修士们的惨叫。
云涡打了个寒战,喃喃地道:“求你,不要杀他们!”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敢向我提要求?”小娃娃的瞳仁化为火红色,周身戾气爆发,在空中飞舞似巨浪。他将手中的仙书一扔,便向云涡冲了过来。云涡警醒,忙念动咒决,化为一道白光隐去身形。
小娃娃扑了个空,扭头察看四周。
“你在哪里?”
云涡没理他,快速跃到那本仙书旁,弯腰就要捡起那书。六昧真火扑上了她的胳膊,灼痛异常。她咬牙忍住,将那本仙书扔到拱桥下的河水里。只听“噗通”一声,仙书浮在水面上,火焰顿时熄灭。
与此同时,小娃娃也发现了云涡的存在,怒道:“你居然坏我的事!”
他再次向云涡冲过来,可是这次,云涡再也没办法念出完整的仙诀。
她的整条手臂都被六昧真火毁了,发黑发臭,并且向她的胸口处蔓延而去。小娃娃撞头将她扑倒在地,抬手就要往她的脖颈上掐去。
“住手。”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
小娃娃想要下攻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
红枫深处,一道白衣身影徐徐走出,正是蓐收。他依旧那样清贵无双,那双眼睛也依旧淡然无波,但云涡刚看到他,就浑身瑟瑟发起抖来。
不用多说,书阁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她从未觉得他有这样可怕,哪怕在桂花仙死在他手中的那一刻,都没觉得他是这样恶煞。
这么多人命,全都在他手里化为齑粉。
云涡只看了蓐收一眼,便迅速将目光收回。蓐收不悦地拧了拧眉头,目光落在她发黑的臂膀上,脚步就忍不住加快了几分。
他迅速来到她身边,蹲下身,伸手轻抚她的胳膊。那些黑气迅速散去,最后了然无踪。
小娃娃不高兴了:“神君,为什么对她例外?”
“祝融,”蓐收语气慵懒,“她是你不能碰的人,你以后小心点。”
云涡动了动手臂,发现完全恢复了常态。她打量那个名叫祝融的小娃娃一眼:“祝融,就是火神?”
大名鼎鼎的赤帝,掌控火焰的神祗,居然就是眼前这个奶娃娃?
“怎么,不信?”祝融更不高兴了,“蓐收,你新收的妃子真是有眼无珠。我怎么就不像赤帝了?”
“像,很像。”蓐收摆了摆手,“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可以回宫休息了。”
祝融跺了跺脚,道:“果然,见色忘友!有美人在怀,你就不管我了。”他扭头气冲冲地往书阁那边跑去,转眼就消失在门扉后面。
蓐收再看向拱桥下的河流,伸手一拨,那河水便掀起一股浪潮,正好把那本烧掉一半的仙书给顶了上来。云涡忙去掀书,发现里面的字迹模糊,那些修士们化作的字灵都不见了。
“他们呢?”云涡声音颤抖,“那么多人,都死了?”
“没死,你放心。”蓐收将那本仙书提起,抖了抖,书页缝隙里就涌出数股黑光。黑光落在地上,化作一个个的修士。只是他们浑身乌漆墨黑,似乎被烟熏火燎过,一个个没有什么精气神。
林居意从红枫林那边跑过来,看到瘫在地上的修士们,嘲弄道:“你们在仙书里化了这么久的字灵,是不是学到厉害的仙术了?”
修士们垂头丧气,低头不语。
“那是不是该感谢云涡仙子?”林居意继续嘲讽。
修士们这才看向云涡,歉意十足地道:“云涡,之前是我们不对,不该对你口出狂言,还望你能原谅我们。”
云涡摆了摆手,道:“大家不必客气,我只是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就救了这么多人,你这是羞辱他们,还是抬举你自己?”蓐收冷不丁地说出一句。
云涡一下子怔住,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蓐收牢牢地盯着她,道:“你记住,施恩于人,永远都不要推让别人对你的感激。否则,只能让人觉得你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蓐收转过身,睥睨着那些修士,“她救了你们的命,你们还不快磕头谢恩!”
修士们这才回过神来,对着云涡开始磕头。有不少人把额头上的皮肤都磕破了。
云涡想阻止,手却被蓐收一把攥住。
她惊得六神无主,忙要挣脱他的钳制。他却死死抓住她,道:“怕什么,我也要谢你。”
“谢、谢我什么?”
“谢你……如果不是你,估计这些人的命都毁在我手上。”蓐收扭过头来看着她,原本冷硬的目光一点点变得温柔和煦。
云涡有过一瞬间的恍惚,似乎眼前的这位上神也没有那样可怕。可是这个念头刚动了一下,她就忙用理智警告自己,要当心他。
他不可能是善神那类。
蓐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过目光,继续教训那些修士:“你们知道今天犯了什么样的错误吗?”
修士们老老实实地回答:“犯了贪念,失了戒备。”
“道理谁都懂,可是临到跟前就迷了心窍!”蓐收斥责道,“看到仙术,就恨不得扑上去占为己有!看到对方是小孩子,就放松戒备。如果祝融今天是魔族,如果云涡没有救你们,你们早就魂飞魄散了!”
“是,我们错了。”
蓐收冷笑道:“知错还不够,你们要在这枫林里做工一百天。过一会儿,娄宿就会过来告诉你们做工的内容。”
“是。”修士们不敢违抗。
林居意碘着脸道:“神君,我是不是不用做工了?”
“你见死不救,也要做工一百天。”
“啊?”林居意大惊失色。
“两百天。”
林居意吓得立即噤若寒蝉,不敢吭气了。云涡还是挣不开蓐收的手,只得低声央求道:“殿下,既然我同为神奴,那我也和他们一起做工好了。”
“你赢了这一局,不用做。”
“殿下应该一碗水端平,不能为我开了特例。”云涡轻声慢语地道。之前修士们对她的身份颇有微词,如今免了做工这一环,估计会有更多人指摘她的。
蓐收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勾唇轻笑。
他回身看着众人,不怀好意地问:“你们有没有觉得我对云涡另眼相看,有没有心里不平衡?”
“不敢。”修士们嗫喏。
“你们平心而论,这三轮修炼里,我有没有特别照顾云涡?”
“没有。”
“我本来就公正,没有开特例。就算我为了她开了特例——”蓐收语气里充满了理所当然,“我宠我的女人,关你们什么事?”
云涡有些发懵。
其他人也是怔怔地看着蓐收,大脑没有转过弯来,都不懂这是闹得哪出?
“好了,既然到了战神宫,你不能和他们住在一处。”蓐收不由分说地拉着云涡,提步就往外走。
云涡急了,忙问:“蓐收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当然是回我的寝宫。”
“回那里做什么?”
蓐收停步,目光里略带责备:“什么做什么,你回我的寝宫,当然是——侍寝。”
战神宫的寝宫前,一株桃花灼灼如火。
云涡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春情出神。许久,一名仙娥走进来,将窗子关上,笑道:“娘娘看什么呢?”
“娘娘?”云涡惊得眼睛发直,“你喊我云涡姑娘就可以了。”
仙娥善解人意地一笑:“那好,云涡姑娘,这香,你用得还习惯吗?”
寝宫里点了沉水香,闻得久了,昏昏沉沉得让人头脑发胀。云涡低声道:“换了吧。”
她心里委实紧张。自从蓐收说了那一番话之后,就有一队仙娥将她带到寝宫,又是沐浴又是换衣,弄了她一个措手不及。虽然很早以前,他就将自己收入后宫,可是她从来都没想过要侍奉他。
就算是侍奉,也仅限于做做饭菜洗洗衣的阶段。
仙娥见云涡眼神呆滞,不解其意,轻步上前:“仙子是不是不太舒服?”
“对,我感觉……浑身不适,不如你另外找一间侧殿让我休息。”云涡忙站起身来。
仙娥婉言拒绝:“这个,我可做不得主。”
云涡无奈,重新坐回**,道:“蓐收殿下呢?”
“姑娘别急,殿下去处理些事务了,大概很快就能回来。”
云涡抽了抽嘴角:“我不急,一点也不急。”她宁愿蓐收永远不要出现在她面前才好。
仙娥抿唇一笑:“那趁这会儿,我给姑娘说说晚上侍奉需要注意的?”说完,她不等云涡答应,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殿下不喜人违抗命令,姑娘有什么不妥帖的也只能忍着,千万不能说出来。否则,殿下可是不留情面的。”
云涡听得尴尬,目光往旁边一溜。
那仙娥立即转了话题,道:“姑娘喜欢这个屏风?”
云涡这才发现自己所看之处,搁置着一扇屏风,只得讪笑道:“这屏风委实不错。”
“这是蓐收殿下最喜爱的,你看,这上面破了两个洞,殿下都不舍得丢。”仙娥摇头道。
云涡眯了眯眼睛,凑上前去看,发现那屏风下方果然有两个小洞。她恍然记起,这两个小洞不就是自己当初放出咒虫咬出来的吗?
她呆呆地看着,忍不住琢磨蓐收还留着这面屏风的目的。就在这时,仙娥忽然道:“殿下。”
云涡顿时紧张,回头看蓐收正轻裘缓带地从外面进来。他拨开垂到地面上的纱帷,看了她一眼,却对仙娥道:“多拿些夜明珠来,这里太暗了。”
“是。”仙娥依言取来更多的夜明珠,于是整个寝宫更亮堂了。
云涡浑身别扭,像个木头人一样地站着。蓐收一摆手,将仙娥挥退下去,然后看了她一眼:“过来坐。”
“殿下,”云涡结结巴巴地道,“我今日身子不适……”
还未说完,蓐收便五指收拢,云涡立即感到前腰冲出一股吸力,将她整个人都拉出数尺远。她一个踉跄没站稳,正趴在床沿上。
蓐收低头看她,哼笑:“被六昧真火烧了,你身子当然不适。”
“殿下当时就用仙力救了,现在已经没什么痛感了。”云涡赶紧爬起来,将广袖拢得结结实实。
蓐收见她这般防备,皱了皱眉头,道:“脱衣服。”
“啊?”他这样直截了当,云涡吓得变了脸色。
可恨的是她胳膊上的那枚虎形印记,又开始灼灼生痛。云涡咬着牙往后退,那印记就越来越痛。她痛得委顿在地,却倔强地咬着牙,强撑着身子,就是不肯宽衣解带。
蓐收走过来,一把将她拎起来,往**一抛。他打手一挥,便扯去了她的外罩。云涡只觉得上身一凉,肩膀和胳膊已经**在外,忙捂住胸口,翻身就要跃起。
“不过是给你涂药而已,你反应这样激烈做什么?”蓐收将她的胳膊按住,从腰中掏出一枚小瓶子。
云涡这才发现,她的胳膊上有一层淡淡的粉红色印记。蓐收一边从小瓶子里倒出清露涂上去,一边道:“六昧真火不容易熄灭。虽然我用仙力暂时将它压制住,但不保证它还会重新燃起。”
他的指尖生有老茧,在皮肤上按摩的时候,有一股奇异的感觉。云涡没想到他只是要给自己涂药,脸不由得滚烫起来。
蓐收抬眼看她,戏谑道:“怎么,你以为我让你脱衣服,是想干什么?”
云涡胸中升起一股怒气,他从一开始就在捉弄她,开始说让她侍寝,现在故意让她误会,让她表现得像一个傻瓜。
“殿下杀人无数,我还以为这次又要杀我。”云涡赌气地转过身,“你不用为为我涂药,我本就是一介罪仙,受什么样的苦都是应该的。”
她故意将这番话说得无情,目光只盯着眼前摇晃的床帷,等着他发怒离开,或者赶她走。可是腰间一暖,身后居然伸来一双臂膀,将她轻轻搂住。
云涡周身一震,想要挣脱,蓐收却将她搂得更紧。肩膀一沉,是他将下巴搁在上面。
“云涡,别恨我了,可以吗?”他声音里有着别样的沉痛,“我已经失去你两次了,我不能再失去你第三次。”
第一次,她被他用八狱毒钉折磨得死去活来,不得不求死;第二次,她被景宸用一根红绳采走,他用了很久才找到她的下落。
这一次,他决心守护她到毁天灭地。
“为什么?我不懂。”云涡心中苦涩,缓缓摇头,“我是罪仙,可能引来量劫,你为什么要守护我?”
“因为我控制不住我的心。”蓐收道,“我曾经和景宸约定,我得到魔心的下落后,他就取你的命。可是事到临头,我发现我全都想错了……云涡,我做不到,我能做到的,就只有守护你。”
“我喜欢的人是景宸。”
“你不喜欢他了!”蓐收斩钉截铁地道,“你骗不过我。”
云涡努力挣扎,想要挣脱他搂在自己腰间的手:“我没有骗你,我过去喜欢的,将来喜欢的,都只有景宸。”
“那你喝下魔血,心口怎么没有生出魔根?”蓐收抬起下巴,在她耳畔轻声道,温热的呼气吐在她的脸颊上,皮肤上一阵阵酥麻的痒。
云涡一怔,适才记起在小沙岛上的一切。所谓欲念生魔,那瓶魔血能够让修士们的欲念生出魔根。当时林居意心口生出了魔根,是对萤月情根深种。可她只是手指生出了魔根,这么说,是对景宸再无情意了?
“你是故意的,对吗?”她呆呆地问。
“对,从一开始,我就想试探你到底还爱不爱景宸了。”蓐收道,“如果你不能摆脱魔根,我会救你。”
云涡心头五味杂陈,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感慨。她对景宸的情意,就这样放下了?
“就算我不爱景宸,那又如何?”云涡冷冷地道,“你别忘了,我恨你到天柱坍塌,仙海结冰。”
她的发丝触碰到他的鼻翼上,散发着少女特有的清香。蓐收忍不住转过目光看过去,看到她脸颊上白嫩莹洁的肌肤,以及冰雪般的眸光。她从来都有这样不动声色的美,只看一眼,便能让人心折。
琼肌玉骨,却只是冷美人。
蓐收低头轻笑,声音慵懒中透出一股冰冷:“你要恨便恨吧,以后等你上了屠魔沙场,还有的恨!”
他在**打坐,闭上眼睛,不再理睬云涡。她忙将外罩穿上,缩在床的一角,惊惧地看着她。眼前情景让她仿佛又回到了泥鱼镇的那一夜,他也是这样盘腿而坐,她衣衫不整地缩在一旁。
时光流转,其实心情并没有多大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