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岚回到家里时,林夏正在收拾行李。
蔚岚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林夏瞧见她,直起身来道:“世子来了?找阿华的吗?”
林夏如今已经在家里都是妇人发髻,说话的时候,带了几许温柔,这个样子,全然想不起来当年她那个闹腾腾的样子。
蔚岚张了张口,终于叫出声来:“嫂子。”
“世子你别这么叫我,”林夏赶紧摆手:“吓人,你就叫我林夏就好了,和以前一样。”
“林夏。”蔚岚点了点头,被林夏带着进了屋,终于想起来意:“哥哥呢?”
“他啊?去找人喝酒了。”
林夏笑了笑:“明天就去青州,他怕见不着了。”
蔚岚应了一声,便道:“你呢?也去吗?”
“去啊,”林夏指着收拾好的行李道:“我是随行的医官,就他那个样子,让他单独去,我怕我就当寡妇了。”
“林夏,”蔚岚不由得笑了:“没让你当上太医署令,真是不好意思。”
还记得当年林夏来盛京,就是为了光复林家。但如今她成天天南海北跟着魏华跑,早就成了个军医,太医署也就是看在蔚岚的面子上,给她挂个名字罢了,要是真的去当太医署令,怕是做不了几天,就要被人拉下来。
听到蔚岚的话,林夏眼里有了怀念:“一转眼,已经快十年了啊。那时候年纪小,一心就想着如何帮着林家光复,等后来遇见阿华,这才明白,人生有很多更重要的东西。”
“你怨过吗?”
为了一个男人,放弃最初的理想。
林夏笑了笑,眼里带了温柔:“有什么怨的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无非是想着,我为了阿华放弃了人生志向,到底值不值得。可是世子,不是每个人都有理想的,也不是每一份理想,不去实现都觉得可悲。我没觉得我不当太医署令有什么不好,当年的理想,也不过只是不懂事罢了?”
“一开始跟着魏华去北方,其实我心里是有怨过的,那时候我多少有些不甘心。可是在北方见多了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将士,我这才发现,比起富贵的盛京,那里更需要我。”
“去哪里行医不是行医,去哪里救人不是救人?区区一个太医署令,就算光复林家了吗?不过是我狭隘而已。”
“对于一个医者来说,光复林家不算重要,重要的是,能够竭尽全力,去帮助所有我能帮助的人。如今我跟着阿华,一来是怕他出事的时候我赶不及,抱憾终身;二来,也是想多救点人。三来,如今国难当头,我能帮一点,就是一点吧。”
“真好。”蔚岚笑了笑:“我也怕,抱憾终身。”
“不会的。”林夏摇了摇头,认真道:“你们可是主角!”
蔚岚微微一愣,忍不住笑了。
两人说话间魏华走了回来,看见蔚岚,有些诧异道:“阿岚?”
“哥哥。”
蔚岚站起来,魏华立刻将目光落到蔚岚肚子上,林夏在旁边道:“别看了,现在看不出来。”
“等我回来……”魏华忍不住道:“我小外甥就该有了吧?”
说着,魏华叹了口气:“我外甥都有了,我儿子却不见踪影。”
“马上就有了,”林夏白他一眼:“等这场仗打完,咱们安定下来,我就把药停了。”
“说不定呢?”魏华瞧着她肚子,又看了一眼蔚岚,有些羡慕道:“万一像阿岚一样……喝着药也有了……”
“不可能!”一听这个林夏就黑了脸:“她是趁我不在的时候,谢子臣给她叫的大夫开的方子刚好把我开的药的药效给冲没了!这事儿绝对是谢子臣谋划的!有预谋!”
“好了,”魏华轻咳出声,转头看向蔚岚道:“阿岚找我何事?”
“没事儿,”蔚岚笑了笑,看着高出她一个头的魏华,片刻后,她上前去,抱了抱他,而后便道:“就是想来看看你,如今看过了,也就够了。”
说着,蔚岚摇了摇手:“我走了。”
回去后,谢子臣已经准备歇下了。
蔚岚回来,因她有着身孕,谢子臣不敢做什么。可是或许是因为别离,蔚岚突然觉得特别需要他。于是谢子臣只能克制着自己,在门口出入,就怕太深了伤着。
一夜到快要天明,两人这才歇下,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到谢子臣要出发的时候了。两人梳洗起来,蔚岚送谢子臣到了城门,来到城门前,队伍都已经准备好了,朝臣们也已经列队站好,蔚岚给谢子臣敬了酒,含笑道:“祝谢大人凯旋归来。”
谢子臣点了点头,将酒一饮而尽,随后将碗砸到地上,朝众人道:“今日狄杰犯我国土,欺我百姓,我等北上而去,诸君可知是为何?”
众人一脸茫然,谢子臣广袖一展,扬声道:“我等此去,不仅保家卫国,驱逐敌贼,还要一鼓作气,北上伐敌,复我汉室河山!诸君,可惧之!”
“无惧!”
一个声音扬声而来,众人回头,便见一行少年郎做轻骑打扮,跟在王元身后,驾马而来,许多朝臣瞬间变了脸色,王元驾马来到谢子臣面前,带着众人翻身下马,单膝跪下:“谢元帅,我等乃盛京子弟,结成一只轻骑军,欲跟随元帅,北上伐敌,复汉室河山!”
谢子臣抬眼望去,人数算不上多,却都是贵族子弟,有些甚至还是嫡子。他们都在最好的年纪,正式风流意气时候,此刻却都跪在他脚下,仰头满是期望看着他。
“你们知道,你们去了,将面临什么吗?你们可能永远回不来,可能就此葬送在那里。但你们留在盛京,可以依旧过你们以前的逍遥日子。”
谢子臣淡然开口,想要劝阻他们。这几百个人算不上重要,但他们的身份却牵绊着各大世家。
听到谢子臣的话,这些少年的父亲们脸色才好看了一些,然而一个少年却慷然出声:“可是,谢元帅,如今国危如累卵,我等又怎能在盛京安然度日?身为贵族子弟,我等既然生来比他人过得更好,自然也要承担更多责任,如今国难当头,自然是我等该站出来的时候。”
这话让在场人都愣了愣,蔚岚上前一步,直接道:“你们去吧。”
“蔚岚!”
王元的父亲猛地冲了出来:“你这是胡闹!”
“放肆!”蔚岚猛地回身,怒道:“本相说话岂容得你置喙?!这些少年尚知国家危难,愿远赴战场,尔等却还想强加阻拦,是还当我大楚强大鼎盛,盛世安康吗?!
蔚岚声音很大,众人都能听见。
越来越多百姓汇集在道路两边,蔚岚上前去,扶住王元,认真道:“诸君今日忠义,蔚岚莫不敢忘,大楚国土,因诸君而兴,蔚岚自当粉身碎骨,为诸君铺好路途。”
她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哪怕是不大瞧得起她的王元也愣了,觉得面前这人仿佛是真的愿意拆下骨头,来做众人的桥梁。
蔚岚话说到这里,谁再说什么,面子上就挂不去了,谢子臣宣布启程,百姓们一路跟随,唱着大楚的民谣,送着人离开。
许多朝臣都去送了,因为他们的孩子都去了。而蔚岚就站在城门口,一眼不发。染墨盯着那远行的队伍,不敢眨眼。
“你跟着去吧。”
蔚岚突然开口,染墨有些疑惑:“唉?”
“既然挂念着谢铜,你就跟着去。我去不了,但是你是可以的。”
“我不去。”染墨低下头:“如今也就剩我跟在世子身边了,世子需要我。”
“傻孩子,”蔚岚忍不住笑了:“我在盛京,能有什么事?”
“可是……您还怀着孩子……”
“只是孩子而已。”蔚岚温和道:“他们在战场更危险,你去吧,帮我守着子臣。”
两人说话时,一个青年突然夹着马冲了回来,染墨远远听见马声,刚刚抬头,就惊呼出声,黑衣青年一路纵马来到她身前,喘着粗气道:“我给你两个选择,等我回来娶你,或者现在跟我走,你选!”
染墨愣了愣,也就是那一刻,她感觉身后一轻,就听蔚岚果断道:“她跟你走。”
说完,她就落在了马背上,谢铜看着蔚岚,认真道:“谢谢夫人。”
“世子……”
“帮我保护好子臣。”
蔚岚开口,算是给了命令。染墨抿了抿唇,谢铜果断驾马往队伍方向赶去,惊得染墨一把抱住了他,怒道:“你做什么?!”
“带媳妇儿私奔啊。”谢铜嘴贱开口,染墨气得红了眼眶,目光一直停在那城门前紫蟒金冠的青年消瘦的身影身上。
蔚岚看着众人都走了,王曦走到她身边来,温和道:“如今盛京,也就剩我们撑着了。”
说着,他抬眼看着蔚岚:“会不会不习惯?”
“人这辈子,”蔚岚摇了摇头,有些苦涩道:“哪能总惯着自己的习惯?”
两人并肩回去,商议了一下之后的安排。
而谢子臣同王元驾马往前,谢子臣询问王元:“为何要来?”
“我们来了,”王元笑了笑:“朝廷才能上下一心。”
他们这些世家嫡子的命绑在战场上,他们的父母才不会在朝廷里勾心斗角。
“你的意思?”谢子臣颇为意外,王元摇了摇头:“不,是他们的意思。”
“我也不过,就是个领头羊。”
谢子臣沉默不语,片刻后,他慢慢道:“对不起。”
“为什么这样说?”王元有些奇怪,谢子臣慢慢道:“我当初对你的评价,算起来应该是偏见,你值得更好的称赞。”
王元摇了摇头:“人总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你对我的评价,算不上错。”
谢子臣笑了笑,没有多话。
谢子臣走后,蔚岚着手全面接受了谢子臣的部下,将后勤打理得整整有条。这种关键时刻,也没有人出来捣蛋,加上许多世家子弟都在战场上,整个朝堂前所未有的高效。
七日后,谢子臣到了青州,他刚到青州,魏熊就回了盛京。魏熊前脚刚到盛京,谢子臣收复一城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彼时蔚岚正在家里同王曦下棋,听到谢子臣旗开得胜的消息传来,王曦豁然起身,欢喜道:“胜了?!”
在谢子臣到之前,整个战场,桓衡那边稳如泰山,青州则是连失三城,整体来讲就没有赢过,谢子臣作为一个文臣,居然赢了这场大战第一场,让人不由得为之有了期盼。
蔚岚面色不动,王曦欢喜道:“阿岚,你不欢喜的吗?”
“欢喜,”蔚岚抬手落下一颗棋子:“可这才开始呢。”
王曦没有心情下棋了,同蔚岚道:“我先回去同众人分享这个消息起了,今日就不奉陪了。”
说完,王曦风风火火走了。等王曦走了,坐在轮椅上的魏熊瞧着蔚岚道:“姐,你拿错棋了。”
蔚岚微微一愣,随后笑了,将棋子扔入盒中,站起身来,揉了揉魏熊的脑袋,负手看向北方:“知道了。”
“姐,”魏熊同她并肩而立,慢慢道:“姐夫一来,我就知道他会赢。”
“如何说?”蔚岚转了目光,来了兴趣,魏熊笑了笑,眼里带了崇敬:“因为姐夫一来,几乎都是不睡觉的在整顿军中事情,打探消息,和将士制定策略,一天就睡一两个时辰。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拼,他同我说,他不能输。”
“他要是输了,仗不用打,他就要家破人亡了。”
说着,魏熊将目光落到蔚岚肚子上,温和道:“姐夫真的是一个很有担当的男人。”
换做他,也许就不肯要这份压力了。
听到魏熊的话,蔚岚忍不住抬手摸到了自己轻微拢起的腹间,温和道:“是啊,他是一个很有担当的男人。”
谢子臣守得稳,他也不进攻,就是守着城不动。
容华百万大军从北方来,需要的军饷巨大,而且长途远行,谢子臣就是打算拖死他们。
容华察觉了谢子臣的意图,几次强攻,却都被谢子臣稳稳挡下,容华不由得有些焦急,行军都浮躁了几分。
桓衡他们是不敢招惹的,只求牵制住桓衡,不让桓衡到北方来,刚刚上战场的谢子臣,是他们唯一的突破口。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所以几次强攻不到,整个南方朝廷对谢子臣都充满了信心,也就对整个战局充满了信心,再没有一开始听到容华带着百万大军而来的焦虑。
蔚岚对此很是警惕,越是放松的时候,就越容易出事情。可是这时候她肚子已经大起来了,她每日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着,随便多做点事都觉得累,也不敢上朝,只能藏在帘子后接见幕僚,对外都宣称是感染恶疾。
王曦几次想来见她,都被拒之门外,接见也是隔着帘子,让王曦觉得十分疑惑。好在谢玉兰同王曦说明了情况,蔚岚如今那恶疾见不得人,怕是传染王曦。王曦这才明白。
蔚岚不在,就由王曦和王丞相主持了大局,好在谢家人撑着场面,不至于在蔚岚不在的时候,让王家人翻了天去。
谢家如今很是重视蔚岚,谢珏三天两头就要上去探望,看看自己还未出世的乖孙子,以及听一下蔚岚的吩咐。
明天谢家该怎么骂,怎么打,蔚岚都操控得好好的。
蔚岚肚子八月的死后,刚好是夏末,雨水很大,蔚岚有一天夜里,梦见山洪崩塌,洪水滔天,她猛地惊醒过来,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
她觉得格外心慌,便连夜让人去拿战场的消息。
在蔚岚惊醒的时候,容华再一次吐了血,御医们围了一圈,看着容华道:“殿下,您真的不能再拖了,还是回狄杰吧。”
“不……”容华喘息着出声,拿帕子擦了擦唇:“不……本王……一定要到盛京去休养!”
说这话时,一个风尘仆仆的士兵赶了进来。
“殿下,急报!”
士兵跪在地上,恭敬道:“司南将军说,殿下可以动身了。”
听到这话,容华大笑出声。
“好……好的很!”
容华眼中露出阴狠之意,撑着自己的身子道:“阿杰,点十万精兵,跟我走。”
“殿下,”崔杰愣了愣:“您这是要去哪里?!”
“无需多问,”容华面色冷静,他刚刚缓过来,精神头还不错,直接道:“走便是了。”
崔杰不敢怠慢,连忙出去点兵。他本来想赶紧传信给谢子臣,谁知道刚一出来,崔杰就感觉到了一股气息如影随形。
容华竟然是派人跟着他的!
因为崔杰从来没在容华面前显露过武功,所以容华只派了一个普通侍卫跟着。崔杰发现之后,心里不由得暗惊。
容华派人跟着他,无非两种原因,第一,他开始怀疑他了;第二,这件事是一件极度机密的事,容华承担不起消息泄露的风险;第三,他在试探他。”
无论是任何原因,都不算一个好原因。
崔杰不敢妄动,老老实实点了兵,按照容华的身体,至少是要再修养半夜再走的。谁曾想容华竟然直接走出来了。带着大夫和侍女,直接就道:“走。”
这一次,崔杰彻底震惊了。
“殿下!”崔杰跟上容华的马车,焦急道:“您这是不要命了吗?!”
“要。”容华眼里带着狂热,看向南方,在摇晃的马车中,慢慢道:“天下和命,我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