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成年了。
一个意愿自由的成年人,活动范围广泛,周豆苗十分欣赏她的自由。
她想更改名字,删去豆字,改为周苗,感觉比较成熟,可是又怕伤母亲的心,故此在名片上只用英文缩写DM。
一次问母亲:“为什么叫我豆苗?”
“我们一家都喜欢吃豆苗,喜其青绿可爱。”
“父亲也喜欢?”
“都已经分开那么久,不想再提这个人。”
“许久没见他了。”豆苗欷歔。
“你若果想见他,你可以自主。”
“有些前妻,离婚后仍与前夫维持友好关系。”
“那是人家,我是我,这方面我不想多发表意见。”
廿岁的豆苗心情太好,不与母亲分辩。
“你离婚后过着寡妇般生活。”
周子允微笑,“我生活习惯含蓄,你不知就里。”
“啊,愿闻其详。”
“你专注自身的感情生活吧。”
她俩笑作一团。
豆苗已考取驾驶执照,她又随时可以走进酒馆叫一杯威士忌加冰,她可以在外度宿,事实上她已搬出娘家,住在一间小小公寓里。
阿姨探访她,打量布置后说:“豆苗,太简陋了。”
“简约,阿姨,简约。”
“我帮你装修,一般一床一桌一椅,可以做得更好。”
“我这样已经很高兴,毋须更好。”
“豆苗,你是神童,为什么没有大志?”
“因为我的聪敏使我一早明白,胸无大志的人最最快活。”
周子驹叹口气,“为什么我不开心?”
豆苗答得飞快:“你憧憬真爱,那是多大的奢望。”
“唏,你是先知。”
小小兽医诊所仍然在同样铺位,助手已婚,五年内生育三名子女,孩子们时时到诊所打转,豆苗诊所与防止虐畜会有很好的关系,远近驰名,可是,诊所仍无盈利,不过,她添置更多仪器。
周豆苗有约会吗,没有。
每次认识一个有可能性的男子,她便有第六感:“这人太孝顺母亲,不是好伴”,或是“这人嗜赌,输了喝酒,赢了上夜总会,品格很差”,“这人会胖到三百磅,五十二岁心脏病发”,独具慧眼的周豆苗似看到未来,不愿投资感情。
一日,诊所来了稀客林督察。
林督察上下打量周豆苗,倚老卖老说:“长大了。”
豆苗笑问:“有什么事?”
督察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的开场白似唱戏文,豆苗微笑,这个工作专注,性格和善的警察老了,但不自觉。
“关于虐畜,周医生,敝署并无额外人手处理该类案件,我们只得设法寻找义工。”
“可以帮得上一定帮。”
“周医生,你益发豁达爽健,是我们好朋友,还记得王富立吗?”
豆苗轻轻抬头。
“自从那宗意外之后,王富立移民新西兰,很久没有音讯,我们又失去一个好伙伴。”
豆苗点点头。
林督察取出一大迭文件,“周医生,这是现场照片,警方闻报赶到现场,看到铜区郊外偏僻之处停着这辆失车,废气喉被接到车内。”
“嗯,一氧化碳中毒。”
“是,这辆偷来的车子里,有六只流浪犬。”
豆苗动容,继而叹气。
“周医生,犬只全部吸入废气死亡,是谁费那么大劲,偷来一辆车,用喉管接入废气,接着,密封车窗,开启引擎,直至犬只死亡?”
豆苗有恶心感觉。
“敝署手头有三宗谋杀案正待侦察,人手严重不足,这宗虐畜案,最终会不了了之。”
“可有犬只照片?”
“都在这里了,全部是皮毛破损,健康有问题的流浪狗。”
豆苗注意到,“牠们全是大狗,两只是混种狼犬,又这只是大丹。”
“是,体重全部不少于一百磅,车厢内很挤,气味难闻,形状可怖。”
豆苗忽然问:“林督察,你有几磅重?”
他腼觍,“一百八十磅,我超重。”
豆苗答:“我有一百零五磅。”
“周医生,你的意思是——”
“我也不明白,照说,把六只共重达七百磅的野狗集中拘禁在一辆车厢里毒杀,不是件简单的事。”
“这凶手憎恨大狗。”
豆苗问:“狗只还在吗?”
“已经销毁,我仍存疑,这凶手另有所图,这是一个警察的第六灵感。”
“汽车引擎共燃烧多久?”
“据工程科同事说,约三个小时,油缸尚有剩油,可见是凶手冷血待狗只死亡后熄匙。”
“犬只可有挣扎现象?”
“没有,事前肯定服食过镇静类药物。”
周豆苗摊摊手,“我可以说什么呢,林督察,只能讲:都会里变态的人越来越多。”
这个时候,林督察说:“机械工程科的同事来了,这是三谷。”
那年轻人与周豆苗握手,他闻到一股清新的药水肥皂味,她觉得他手可靠厚实,一对年轻男女已经交换了讯息。
“三谷有话说。”
三谷,读作米坦尼,是日本姓氏,他是东洋人。
“周医生你好,我愿说一说我的意见:六只流浪犬关在一辆房车内中一氧化碳死亡,凶手一直在旁观察,为什么?”
豆苗抬起头来,她双眼发出晶光。
日本人没进来之前,她还未明所以然,日本人一走近,她突然得到灵感。
但是周豆苗一向谨慎,她沉默不语。
三谷被她眼神慑住,他轻轻说:“周医生真聪明。”
林督察看着他俩,“什么事,喂,别瞒着我。”
“林,周医生明白了。”
“明白什么?”
豆苗轻轻说:“三谷先生,你讲一讲。”
“林督察,周医生,我认为凶手在计算六个共体重七百磅左右的人挤在车厢内需要多久才会中一氧化碳毒气死亡。”
林督察跳得三呎高:“我的天,谋杀!”
周豆苗轻轻说:“不,集体自杀。”
她闭上眼睛沉思。
三谷说下去:“六个人,只得七百磅,三个小时,全部可以死亡,完成任务,他们毋须到十分僻静之处也可以做到。”
周豆苗用极低的声音说:“林督察,你有工作要做,有一群青少年要效法日本最近发生的集体自杀。”
林督察满头大汗。
周豆苗又说:“他们年龄约十八至二十岁,大专程度,共四女两男,体态瘦削弱质,性格内向悲观,不知怎地,每人却带来一只流浪狗作实验。”
三谷说:“我立即回实验室与林督察在互联网上找线索。”
林督察衬衫被汗湿透,“人海茫茫,何处去找,豆苗,你可有预感?”
三谷又一次呆住,灵感?那是什么意思,这年轻兽医难道有特异功能?
只见她简单地算了一下,得到一条公式,“其实六十分钟左右已经足够实现死亡游戏,这班青年并非文科学生,我建议在几所工学院的网页上寻找线索。”
林督察恳求:“请把范围再缩小一点。”
可是诊所内正忙,豆苗未能集中精神,“林督察,我一有感觉立刻与你联络。”
三谷说:“我们分头行事,事不宜迟。”
他们来去匆匆。
“周医生,”三谷说:“很高兴认识你。”
对这几个人来说,工作不止是一份稳定收入来源,他们真诚投入。
豆苗卷起衣袖忙到傍晚六点。
助手下班,她一个人斟杯咖啡坐下来,忽然听见耳边有人说:“对不起。”
她脱口问:“谁?”
诊所里已经没有人。
她听得一把柔弱的声音说:“对不起,叫你吃苦了,”接着,有犬吠声,笼子开关声。
豆苗脑海中灵光一现。
当然!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找到那么多流浪犬?当然是防止虐畜会的拘留所。
她立刻打电话找林督察,他正与三谷在一起。
“找到什么?”
“有几个可疑网址,周医生,今日少年叫人担忧,他们动辄觉得生无可恋:女友出国,考试失败,父母工作忙,假期无聊……全部是自杀理由,可怕”,“我有一丝线索,请到防止虐畜会查问最近有谁带走大狗领养”。
三谷叫出来,“我怎么没想到!”
林督察说:“立刻行动。”
这时天色已暗,豆苗隐隐觉得时间已经逼近,她却不能做得更多。
她在诊所踱步,无奈,只得回娘家探亲。
那日,她只得胃口吃一小碗银丝面。
幸亏阿姨来访,插科打诨,分散豆苗注意。
子驹朝豆苗诉苦:“我三十七足岁了。”
豆苗在心中算一下,其实,母亲四十五,阿姨四十一,她瞒去好几岁。
子驹沮丧地说:“我急急要一个孩子,却没有对象。”
豆苗轻轻答:“唐叔脾气好,相貌端庄,不止一次表示喜欢孩子。”
“他这个人笨,子女会蠢。”
豆苗失笑,阿姨一年比一年天真,真吃不消。
这时周子允走过听见,“幼儿憨厚更可爱,手脚粗粗,咚咚咚跑来跑去,受委屈不过大哭一场,其余时候呵呵笑,不知多开心。”
子驹答:“我喜豆苗般天才。”
“我介绍一个生育医生给你。”
子驹仍在犹疑,她的生理时钟滴滴滴,一分一秒逝去,女性一过大限,再也不能生育。
子驹垂头丧气,那边豆苗的电话响起。
她知道是林督察找,果然,他有消息:“破案了。”
豆苗吁出一口气。
他背后嘈吵一片,像是战场。
“我不与你多说,只想多谢你一声,详情留意九时新闻。”
不用等到九点,电视台已播放突发新闻:“隆乡发生青少年集体自杀事件,四女两男齐集车内利用废气……幸而警方及时寻至,破车门入内抢救,全部伤者昏迷不醒,入院救治……”
子驹目定口呆,“这是什么风气。”
周子允追问:“救得活吗?”
豆苗轻轻回答:“万幸全部获救。”
周子允叹口气,“这班年轻人不想想,他们父母会伤心到什么地步。”
豆苗揉揉双眼,“我回公寓早些休息。”
子驹诧异,“这么早睡觉?我还打算去看电影,你呢,子允。”
“我要动手染头发,这种事,一定得摸夜做,神不知鬼不觉,第二天醒来,只见白发变黑,不知多高兴。”
姐妹俩为这样平常琐碎的事笑了半天,真幸福。
豆苗入睡,半夜,听到脚步声,咚咚咚,像面小鼓,睁开双眼一看,是个一岁左右男孩移动小粗腿奔过来,靠在床边,双眼圆滚滚看牢她。
豆苗知是做梦,她笑嘻嘻问幼儿:“你好吗,你叫什么名字?”
幼儿含着一个奶咀,不能开口,胖胖小脸有点尴尬。
豆苗笑得翻倒,伸出双臂,把他拉到床上,他像小动物般轻轻抱住豆苗。
豆苗吻他头顶,“你是谁,你可是我的孩子?”
幼儿忽然叫:“NaNa。”
嗄,叫她祖母,他是她孙儿?
一惊醒来,天色已大亮,在梦中已为人祖,真是罕有好梦。
她起床梳洗,刚在读早报,电话又响起。
林督察一夜不寐,却精神奕奕,“豆苗,我立了大功。”
“你一向英明神武。”
他大乐,“我请三谷来为你解释详情。”
“我已在报上阅到。”
“不,应该有特别待遇,这上下他该来按你家门铃了,方便吗?”
门铃已经响起,豆苗放下电话去开门。
的确是神清气朗的三谷君,他已更衣淋浴,同豆苗一般穿着白衬衫卡其裤。
“早,要喝咖啡吗?”
三谷却这样答:“家父是铁路工程师,家母是华裔,我自幼在本市长大。”
他的意图如许明显,豆苗不禁笑出来。
他一边吃蓝莓松饼一边说:“西市铁路是我父工作之处。”
豆苗点点头,斟出大杯蓝山咖啡。
他接着说:“我们接到你的线索,赶往防止虐畜会狗房,找到领养人登记地址,今天找上门去,要求谈话,及查阅私人计算机,结果,得悉他们约同在某地集会,警方急急破门而入。”
“为什么约在傍晚而不是深夜?”
三谷说:“我也觉得奇怪,后来得悉:有人怕黑。”
这真是黑色幽默:不怕死怕黑,豆苗骇笑。
三谷感喟:“幸亏趁早扑杀这等不良风气。”
豆苗轻轻说;“你这样紧张是因为……”
三谷点点头,“我在东京的一个小表弟去年初偕女友服毒自杀身亡。”
“为什么?”豆苗实在不明。
“毫无具体理由。”
豆苗叹口气,“我希望林督察控告那四女两男青年虐杀犬只。”
“周医生,林督察一直高度赞美你。”
豆苗微笑,“我们是老朋友。”
“希望我俩也可以做朋友。”
“那自然。”
他打量她简约的小天地,设施够用吗?
豆苗轻轻说:“我娘家是大本营。”
林督察说得对,周豆苗明敏过人,许多话,不用说出来,她已经猜得到。
这时,三谷忽然说:“我知道有一家小饭店,鲑鱼唇做得很好吃,今晚我来接你好吗?”
豆苗沉吟: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她毅然说:“七点正我在这里等你。”
三谷大喜,欣然离去。
豆苗喃喃说:“你会伤我的心,一年后你会回东京工作,并且与你的表妹松子结婚。”
豆苗叹一口气。
但是,她也很厉害,她会有一个憨厚的到一岁还吃奶咀孙儿。
豆苗不禁笑出来,因为知道得太多,再大的快乐也不再那么快乐。
到了廿一岁,这些预知能力,已被她习以为常。
那天傍晚,她换上一袭花裙子,等三谷来接她。
他依约来到,送上一束小小紫罗兰,她愉快地像所有求偶少女般随男伴出外,享受一个温馨晚上。
她靠在他强壮肩膀上,因早知没有前途,不用患得患失,索性放开怀抱享受目前。
夜凉,豆苗披上小外套,与他在海堤散步,两人似有说不尽话题,平素沉默的豆苗一改常态。
“三谷,你曾祖务农?”
“他从未离开过鹿儿岛,祖父到城内读书,与经营便利店的东主女结婚。”
“都未曾从军?”
“我家爱好和平。”他知道豆苗想问什么。
豆苗微笑,虽然只短短一年来往,也还是问清楚的好。
“家母经营小食店,刚才你已见过她。”
豆苗骇笑,“那餐馆老板娘就是令堂?”她一点也没有灵感,真正汗颜。
他们相处极之愉快。
他送她回家,他再约她外出,豆苗要周末才有空档。
第二天,警察带来一只颈项中箭小狗:“被人丢在街上奄奄一息。”
豆苗怒说:“这枝箭属于十字弩所有,本市只有几家体育用品公司出售,可往查顾客名单。”
警察轻轻说:“周医生我们缺乏人手。”
“这人如此凶残,一次得逞,下次目标或许更大。”
“你说得对,周医生,我立即追查。”
那只狗在助手怀中气绝。
牠临终用舌头黏她的手,对人类亲善无怨。
助手流下眼泪。
豆苗留着那支箭作为证物,她在互联网搜索数据,找到体育用品公司,拨出时间,逐家查询。
得到答案如下:“周小姐,这个型号由土豹体育会订购,提供会员使用,并无零售。”
“可以把体育会地址给我吗?”
负责人找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就在这时,他说:“那位秦先生就是会员。”伸手一指。
周豆苗立刻转身张望,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侧身迅速走出店门。
店员再也不说什么。
豆苗把资料转交给警方。
第二天,在诊所正忙,忽然听见有人叫她:“豆苗。”
她认得是母亲的声音,连忙脱下橡皮手套,“妈妈,怎么有空?”
只见母亲穿着一套粉红色运动服,脸色很好,笑着伸手招她。
豆苗既好气又好笑,这套衣裤一定是阿姨主意,胸口还有一行字,豆苗看仔细了,是“伤残儿童中心”六个字。
豆苗说:“我马上过来。”
可是身后又有助手叫她:“周医生,有人带了一条腹蛇求救。”
豆苗连忙回答:“我们不医爬虫,请他带走,以免吓着孩子们。”
那条蝮蛇颜色斑斓,粗如大腿,盘踞笼中,不知多长,牠的主人双臂纹身,也像两条蛇,听见医生叫他走,几乎哭出来。
“求求你,医生,这条蛇我已饲养六年。”
周医生斥责:“牠并非宠物,你从何处得来。”
“多年前友人自泰国偷运送我,医生,最近几日牠奄奄一息,喂牠也不吃,你有好生之德……”
出乎周医生意料,孩子们不但不害怕,还围上来观察,有几个大胆的还想伸手去摸。
“有毒吗”,“会不会咬人”,“咬了会不会实时死亡”,“颜色像泥土一般”,“藏在丛林真看不见牠”。
周医生叹口气,“我替牠照超声波。”
这时才想起母亲,“妈妈,你怕蛇——”她抬起头。
穿粉红色运动服的母亲已经离去。
她问助手,“我母亲呢?”
助手莫名其妙,“我未曾见过周太太。”
豆苗一怔,但是没有时间追究。
她替大蝮蛇做检查,对他主人说:“牠肚子里有什么?你家有人打网球?”
那纹身汉叫出来:“我妹妹的网球。”
“一只,二只,三只,牠以为是鸟蛋,可怜。”
“怎么办,医生,想想法子。”
豆苗老实不客气,“需做手术取出,先付费用。”
“一定一定,有生命危险吗?”
“放心,牠生命力特强。”
这时,蝮蛇缓缓缠上豆苗腰身,牠趁人类或其他动物呼吸时便勒紧一点,逐步把敌人肺中空气全部压出,窒息死亡。
蛇身似强壮手臂一般有力,豆苗替牠注射,牠软下来。
手术完毕,助手把取出的网球放塑料袋里交还主人。
他付了现金,欢天喜地离去。
傍晚,豆苗问母亲:“你今午来过诊所?”
周子允回答:“我整日在图书馆做义工。”
豆苗一怔,“你穿着一套粉红色——”
周子允答:“我没有粉红色衣服。”
豆苗内心升起一股不祥之意,她静静坐下不语。
“你最近忙得很呀,有男朋友也不介绍我认识。”
豆苗答非所问轻轻说:“‘伤残儿童中心’,那是什么机构?”
周子允摇头,“没听说过。”
三谷的电话追到身边,豆苗讲了几句。
“请他来吃顿便饭。”
“妈妈,不用正视,他不久要回老家结婚。”
周子允变色,“那还约会别的女子?”
“他自己还不知道,那是他家长的意思。”
“你有灵感?”
豆苗点头,“我连他表妹叫松子都知道。”
“他会服从家长?”
“原先不,但后来,有些比较复杂的原因。”
周子允担心,“你会为他伤心吗?”
豆苗微笑,“我已有心理准备。”
周子允低头,“姻缘是人生大事,技巧很一般的术士不可以准确预测,难怪你有灵感。”
“既然是那么重要一环,为什么当事人累累犯错?”
周子允没有答案。
“豆苗,你自己小心,妈妈不能跟你一辈子。”
“妈妈还年轻,可以看到曾孙出生。”
“那么长寿干什么。”她摸着女儿头顶。
豆苗突然心血来潮,悲哀莫名,紧紧抱住母亲,暗暗落泪。
周子允轻轻说:“每天起来,不过是为打点你出门读书,每天下午,等你放学回家一起做功课,有时我比你还专注认真,万幸的是,母女不愁衣食,可以舒舒服服彼此尊重地过日子,等你结婚成家,我已无牵挂。”
豆苗等待母亲亲口披露她的身世,但是周子允真好耐心,她不再说话。
豆苗更不追问。
第二天下班,她约了三谷,正在收拾办公室,忽然听见有人叫她,豆苗抬起头来,看到母亲穿着粉红色运动衣走近,豆苗愣住,脸上变色。
“豆苗,你怎么了?”
豆苗这才看清楚:“阿姨。”是周子驹。
阿姨亦已届中年,相貌与身形与姐姐越来越相似。
豆苗定定神,“这套衣裤从何而来?”
“你没看到?这是伤残儿童中心义工的制服,我每周为他们服务三个小时。”
原来如此。
“昨天你有无穿着这套运动衣来过我诊所?”
“昨天我在游艇会。”
豆苗仍不能释疑。
这时三谷来了,他心情十分好,“我们出发吧。”
豆苗讶异,“三谷你与阿姨约好去何处?”
子驹答:“三谷约我们去看公寓房子。”
豆苗更意外,“三谷,你要置业?”
三谷微微笑,双手放在口袋里,豆苗听见阿姨喃喃说:“世上真有聪明笨人。”
看房子原来是那样有趣的一件事:各式各样新居,由地产经纪带领参观:新鲜油漆味与静寂的空间带来无限想象。
经纪还介绍:“露台多广宽,有人爱种花吗,三间房间尺寸不弱,这间最适宜做育婴室……”
他们一共看了三间公寓,最后一幢是半独立屋,环境舒适优雅,门外有几棵大树,可以听见晨早鸟儿飞出觅食及黄昏归巢的聒噪声。
他们坐下喝杯冰茶。
阿姨忽然感喟:“从来没有男子约我看过房子。”
豆苗微笑,“阿姨自己拥有地产。”
“话是这样说,”子驹声音转为遗憾,“可是也没人送过首饰指环给我。”
“外婆给阿姨的珠宝数之不尽。”
子驹欷歔,“对方若果诚意奉献,最小的房子,最小的钻戒,都弥足珍贵。”
豆苗点点头。
晚上子驹有约,三谷先送阿姨回家,他与豆苗在小馆子吃云吞面。
三谷说:“我去到全世界唐人街都叫碗云吞面吃,只有伦敦的六口福会在面汤上加韭黄,这就是秘诀。”
豆苗答:“本市任何一家面店都有芳香可口的韭黄。”
“所以这是我的家。”
“可是你祖家在东京。”
“豆苗,如果你与我结婚,我就留下不走。”
豆苗看着他,十分诧异,“阿姨是你说客,今天你们约好?怪不得她穿着粉红色运动衣同我们跑了半天。”
“请接受我求婚。”
他取出一只小小盒子,郑重打开,盒子里有一枚相当体面的钻石指环,当然,在阿姨眼中微不足道,所以才有刚才一番话。
豆苗轻轻说:“三谷,太早了,我未有准备好。”
他垂头,“可否先订婚,让我与家长交待。”
豆苗看着他,“我明白了,你家长召你回乡结婚。”
三谷沮丧,“她叫松子,是远房表妹,人家也拚死命反抗,实在无趣。”
“她又用谁做挡箭牌?”
“说要去美国读硕士。”
“三谷,你注定会娶松子为妻。”
三谷跳起来,“你说什么?”
豆苗忽然看得极之清晰,“你们婚姻幸福,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怎么可能,我只喜欢你。”
“我感到荣幸,一个女子一生听过异性这样陈词,不枉一生,但你的妻子不是我。”
三谷用手捧着头。
“告诉我,松子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
“她有一个英文名字叫马里亚,她不喜人家叫她松子,她极端崇洋,她在外交部办公。”
“呵,时代女性。”
“你可以干脆地说不。”
“坚拒多次,可是,曾祖母病危,召我回乡,如果我俩订婚,我带着你回去,你是我未婚妻——”
豆苗把手按在他肩膀上,“三谷,太戏剧化了。”
“恳求你帮忙。”
“三谷,我们认识才短短一段时间,我不愿伤害你家人感情,当务之急是回家探访曾祖,你真幸运,列祖列宗就在眼前,手摸得到,耳听得见,我就没这种福份,三谷,我是孤哀女。”
三谷动容,紧紧握住豆苗的手。
“回去探访老人,三谷,我们永远是朋友。”
“请收下指环。”
“那怎么行,真崎松子会追杀我。”
三谷怔住,“你怎会知道她姓氏?”
豆苗答非所问:“你几时回家?”
“豆苗,我会回来,我永远忘不了你。”
听过这样的话也已经够高兴,虽然一转头已经渺无音讯,谁也不再记得谁,但是当下两个年轻人紧紧拥抱,三谷尤其伤感得像爱情故事里的失意男主角。
他俩在门前分手。
周豆苗的预感成真。
回到简约的小公寓,夜长梦多,豆苗原先以为她会梦见三谷与松子结婚,但是没有,她看到有人倒地呻吟,豆苗奔近,那人穿着粉红色运动衫,蜷缩在地,豆苗大叫:“阿姨!”
她用力把阿姨身躯扳过来,看真了,惊吓非同小可,是妈妈灰白的面孔,五官扭作一团。
豆苗一看那脸色就知道母亲心脏出了毛病,她大喊:“叫救护车。”
豆苗惊醒,自床上跳起来,不管三七廿一,披上外套,巴不得飞到母亲身边,她极速驾驶回娘家。
周子允来开门,“豆苗,一大早什么事?”
豆苗拉住妈妈的手,一眼看到母亲身上穿着那套粉红色运动服,她遍体生凉。
周子允说:“子驹邀我穿制服慈善步行,每公里筹千元,豆苗,你捐多少?”
“妈妈不可去。”
“什么?”
“妈妈,实时入院检查心脏。”
“豆苗,你是兽医,莫把妈妈当畜牲。”
“妈妈,我日后才与你讨论这歧视问题,现在快随我入院。”
“豆苗,我家并无心脏病例,我又一向素食瘦削,我不怕,你别烦我,我要去参加慈善步行。”
“我跟你去。”
“这倒也是办法,那里还有一套制服。”
豆苗套上制服跟着母亲出门,阿姨看见她们母女,十分惊喜,三个女子一样高大,穿同样服饰,相当好看,立刻吸引到记者拍照。
这次步行绕市立公园一周,并非竞跑,不设时限,走到终点签名,便算完成善举。
豆苗走到一半已经双腿发软,被母亲与阿姨嘲笑,原来这两老时时结伴运动,豆苗一下子给比下去。
她咬紧牙关,藉看风景,四围瞭望,走顺了气,反而觉得心身舒畅。
没想到步行有这样大益处,她们在柳树荫茶水站坐下喝杯柠檬水,休息一会。
子驹说:“洋人叫柳树为哭泣的柳,因为它多数近湖边栽种,柳梢时时滴在水里。”
子允轻轻吟:“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豆苗笑:“这便叫诗情画意。”
三个女子,没有男伴,居然也这样高兴。
这时天边忽然转阴,远处先是电光霍霍,继而轰轰传来郁雷。
子驹抬头:“会否下雨?”
“天文台预测下午才有骤雨。”
“那么,我们快些走毕全程吧。”
周子允痛惜女儿,“豆苗,你回诊所好了,我替你签名,赞助你一千元。”
豆苗抬头看到天空阴霾密布,“不,我陪妈妈走毕全程。”
周子允微笑摩挲女儿脸颊,“傻孩子。”
子驹羡慕,“有女儿多好。”
“现在生还来得及,很快亭亭玉立。”
休息过后,她们重新开步,绕过人工湖,欣赏喷泉,子驹又说:“我最喜欢意大利小镇中心广场小小庛爱萨喷泉,人群在那里打水、聊天、憩息、吃冰淇淋……”
这时,周子允忽然站定不动。
子驹问:“你看到什么?”
子允掩住胸口,“豆苗,这里有点紧。”
豆苗立刻扶母亲在草地坐下,她取出电话召救护车,明确说出她们位置。
子驹还在问:“豆苗,何需这样紧张?”
豆苗的脸色与母亲一般灰白,她把妈妈的头枕在膝上,紧紧搂着妈妈,像妈妈抱住幼年的她。
救护车呜呜赶到,旁人围拢。
周子允还想挣扎,可是已经呼吸困难,被救护人员抬上车送走。
步入医院,豆苗已有预感,双手掩住脸,眼泪自指缝流出。
子驹轻轻斥责外甥,“快别这样,你会吓到母亲。”
豆苗觉得阿姨说得对,擦得眼皮红肿。
子驹叹气,“这种时候,有个男人主持大局就好了。”
话还没说完,一个年轻男医生出来问:“谁是周子允女士的亲人?”
豆苗连忙站出去。
“周女士有三条血管百分之九十五栓塞,需立刻做搭桥手术,心脏病是女性第二号杀手,不可掉以轻心,这次万幸发现及时。”
子驹松口气,“这么说,我也得检查一下。”
豆苗萎靡无言。
“请放心,手术相当安全。”
子驹过去说几句话。
医生自我介绍:“我是主诊医生李榛。”
“我外甥是一名兽医。”
“呵,幸会。”
这时,天空黑得像墨水般,大雨倾盆,看样子,慈善步行非中止不可。
豆苗听见阿姨说:“豆苗幸亏你跟着来,如果只得我一个人,说不定耽误时间,真是不幸中大幸。”
豆苗不出声。
“子允平时一直素食,运动,早睡早起,不烟不酒,奇怪,谁会想到。”
这时,豆苗忽然问:“阿姨,关于我身世,请问你,我可是一个领养儿?”
子驹猛地抬头,怒问:“你说什么?”
豆苗鼓起勇气:“我是否亲生?”
子驹提高声音:“你有怀疑?你觉得妈妈与阿姨待你不够亲爱?你有不满之处?”
“不不不,可是,阿姨,我记得小时候你对人说过——”
“我周子驹若果说过那样的话,罚孤苦终老,我怎么会讲无稽之话?豆苗,你竟对我毫无信心。”
“阿姨,真对不起。”
子驹叹气,“心里有话,讲出来也是好事,以免老闷着怀疑。”
“是,阿姨,你说得对。”
“什么人造这种谣该罚中风倒地。”
豆苗揉着酸软大腿不再说话。
雨势越来越大,豆苗站在窗前呆视街景,阿姨在沙发上盹着,一名看护走近,“李医生叫我出来同你说一声,手术进度良好。”
豆苗点头。
“只有女儿才会为父母健康愁眉不展,儿子们通常只为岳父母担心。”
子驹惊醒,“手术怎样?”
看护过去同她说话。
豆苗到楼下去打了几通电话。
助手告诉她:“三谷君有急事赶回东京,他找不到你,心急如焚,此刻他已登上飞机,真没想到几件事轧在一起发生。”
他与她,在这个时候,画上句号。
“你放心,诊所有我,好好照顾伯母。”
豆苗这时才用纸杯盛了一杯沙滤水喝,只觉水又酸又苦,这当然不是水,是她味觉神经混乱。
她到卫生间漱口洗脸,看到一名少妇独自哀哭。
豆苗转过头去,对秀丽的她这样说:“不必担心,你孩子双眼会得完全复元。”
少妇抬头讶异地问:“你是医生,抑或看护?”
豆苗拍拍她肩膀,“已更换眼角膜的他视力会与常人无异。”
“呵,”少妇略为心安,“谢谢你。”
“你家人在等你,别吓着他们。”
“是,你说得对,你呢,你家人有病?”
豆苗黯然,“是家母。”
这时,周子驹推门进来,“豆苗,快来,她苏醒了。”
豆苗连忙赶出去。
母亲只能与她轻轻握手。
阿姨回去休息,豆苗一直守在床边,她手上拿一本小书阅读,看护进来看见,“好小一本书,叫什么名字?”
“作者来头甚大:史坦培克的《珍珠》。”
看护说:“我看过他的《伊甸园东》。”
“这部小书写得很滥。”
看护说:“你妈妈醒了,要同你说话。”
豆苗连忙伏过去,“妈妈,豆苗在这里。”
周子允叫女儿把脸贴到她脸颊上,爱怜地喃喃说:“跳舞脸贴脸。”
这是豆苗幼时母亲与她玩的游戏,豆苗不禁泪盈于睫,手术后麻醉药未过,母亲对时间空间有点混淆。
豆苗怕触动她的伤口,只是轻轻抚摸母亲面孔。
周子允点点头,示意要喝水,看护把吸管给她,她似乎完全苏醒了。
豆苗跪到床边,在母亲耳边轻轻说:“妈妈,恕我无礼,但请告诉我,我是否一个领养儿。”
周子允睁大眼睛,眼神晶莹温柔,她不加思索地答:“傻孩子,你当然是我亲生儿:十月怀胎,眠干睡湿,供书教学,这个时候,怎么问起这种话来?”
她像是在二十年前就知道豆苗会提出这个问题,一早准备好台词,练习多次,到应用的一刻,流利的演述一遍。
周子允低声说下去“每一天都担心:女儿在学校开心否,测验会得做吗,中饭吃得可好……”这些都是事实。
豆苗抱住妈妈,落下泪来。
子驹推门进来,看到她们母女絮絮说话,松一口气。
她已换过衣服,对豆苗说:“我来轮更,去,你回去梳洗。”
豆苗点头离开病房,走出走廊,正值晨曦,天蒙蒙亮起,走廊本来静寂无人,她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周豆苗来了,周小姐,请留步。”
豆苗转过头去,只有一小队共五六个穿着医院制服的男女围上来,“周小姐,”他们纷纷低声问:“我还有没有救,我能医得好吗。”
豆苗电光石火间明白到他们身份,却不觉害怕,她轻轻站住。
“周小姐,请帮帮忙。”
豆苗看着他们盼望眼神,镇定地说:“回去,回去与亲人好好说再见。”
他们一听,有人哭泣,有人太息。
豆苗温和地说:“别招致不安,回去吧。”
那一小队人缓缓垂头散开。
豆苗累极在一张长凳上坐下,闭上双眼,用手掩住面孔。
身边忽然有个声音说:“你也看得见他们?”
豆苗跳起来,“你是谁?”
“李榛医生,记得吗?”
“李医生,你吓我一跳,”豆苗定定神,看着他,“你也看得见?”
他点点头,“有时经过走廊,我戴上耳筒听音乐,那就听不到他们请求。”
豆苗恻然,“你是医生,你一定饱受惊扰。”
“你呢,你又怎样应付日常生活?”
“我从不与外人说起。”
“睡得可好?”
“时时被梦境吓醒。”
“睡前喝一杯蜜糖水会有益处。”
两人同病相怜,忽然投契,豆苗像是一个异乡人,忽然遇到旧时近邻,一时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她对她同类说:“李医生,有机会我想与你多谈谈。”
他笑着点头,“这是我名片,随时找我。”
“李医生,家母——”
李医生按住她的手,他双眼露出智慧晶莹的神色,“在世上我们必须尽力。”
豆苗不由得紧紧握住李医生的手。
李医生沉默地陪了她一会,但是医院扩音器叫他名字,他说声再见,匆匆赶去工作。
豆苗并没有回家休息,她回到兽医诊所,只见挤满了急诊猫狗。
豆苗手挥目送,立刻替牠们诊治,一对白兔肯定失救,她说:“有人喂牠们喝啤酒,这叫虐畜。”
那家长抗议:“大饭店有道菜叫红酒焖兔肉。”
豆苗还没说话,助手先生气,她说:“那你们来诊所干什么?还不回家剥杀兔子大快朵颐?”
人客悻悻离去。
助手低声说:“周医生,你且回家休息。”
“我身上有异味,需要淋浴才真。”
中午,把大部份人都打发走,豆苗坐下吃个青瓜三文治,吃不下咽,一边喝矿泉水一边说:“我要回去看母亲。”
“你不累?”
豆苗摇摇头,“肾上腺紧急启动。”
“年轻真好。”
豆苗回家淋浴更衣,匆匆返转医院。
母亲闭目养神,精神似乎不错。
阿姨一边剥橘子一边说:“不幸中万幸,医生说一星期内或可出院,姐,我们乘邮轮环游世界,我什么都看开了。”
“船舱至多几百呎,多挤。”
“我们到甲板坐着看日落日出,要不,到迪斯尼乐园。”
“豆苗,你为何不出声?”
“她一向不喜多话。”
豆苗问:“李医生来过没有?”
“一早来过,此刻他为另一病人做手术,他每天工作十多小时,有时当更,两夜一日等闲事。”
“铁打一样,怎么吃得消,我不舍得子女那样吃苦。”
看护进来说:“咦,病人需要休息,你们先回去吧。”
那天晚上,豆苗半夜惊醒,“妈妈。”
妈妈的手就在她脸边,她像是有话要说。
豆苗又叫:“妈妈。”
这时,电话铃骤然响起,豆苗几经努力,才挣扎起床取过听筒,那边正是李医生声音:“周小姐,令堂——”
豆苗很镇定,“我立刻来。”
“一小块瘀血游入脑部,我们立时抢救,于凌晨四时二分失救。”
豆苗明知这件事会得发生,此刻心中仍似掏空一般,她似成为一个空壳人,五脏六腑像是被扯出,活着也像殭尸,她跌跌撞撞赶到医院。
李医生一见她便扶住她手踭。
阿姨的反应良好,她沉默肃穆,维持应有尊严,轻轻说:“她很平安,没有痛苦,我们还在说,第一站,是往里斯本,然后,绕道地中海……我一直在她身边。”
豆苗不出声。
周子驹抬起头,“豆苗,你是一直知道的吧,你不说,是怕我伤心两次。”
豆苗呆呆站一边。
“李医生,你也知道,所以你特别镇定细心,”周子驹沮丧,﹁可就我一个人,一心以为子允会得痊愈,姐妹俩还有二三十年好时光,我真笨。”
她双手掩脸,眼泪汩汩落下。
“从此我落单了。”
“姨,你还有我。”
“啊是,豆苗,我还有你。”
她终于忍不住,号啕痛哭起来。
自从一眼看到那套粉红色运动服,豆苗惊怖莫名,就已经知道结局:母亲没有活到耄耋。
周子允的财产,公平分成两部份,一半给妹妹,一半给女儿。
豆苗心中清晰明白,她们三人,并无血缘关系,但是这些,对相亲相爱的她们完全不重要。
豆苗搬到阿姨家中暂住,子驹的公寓里用古董水晶灯与米色丝绒家具,像童话世界,床上是雪白网眼麻纱,与豆苗家朴素极端相反。
连接好几个星期,她俩也不多话,一同坐书房看旧文艺电影:金石盟,乱世佳人,彗星美人……总是红颜薄命。
豆苗说:“小朋友不明白为什么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又是另外一些人。”
“呵,爱一个人,不见得就可以与他厮守一生,人家不爱我们呢,怎么办,不得不黯然离去,假如每一对都你爱他,他爱你,团圆结局,美其一生,世上焉得那许多不愉快事件,世上何来独身人,寡妇与鳏夫。”
豆苗轻声说:“所以专家说:如果你不能与你爱的人在一起,至少与爱你在一起的人。”
子驹忽然流泪,她呜咽说:“不如我们也随子允而去。”
豆苗想:这个时候,有一个可靠的男人出现就好了。
她闭上眼睛,握着阿姨双手,忽然得到感应,豆苗微笑。
她知道该怎么做。
豆苗约唐叔出来喝咖啡。
她熟不拘礼,一开口就说:“好久不见,再也不来看我们。”
唐叔怪不好意思,“我听说你母亲过去的事,我觉得要让子驹静一静。”
“没有其他原因?”
他有点羞惭,“我不该开口要求与她合股投资,她一听,实时疏远我。”
“是什么样的生意?”
“子驹叫我不必开口,无论是何种投资,她均无兴趣。”
“说我听听,或者我有兴趣。”
“豆苗,你?”
“是,我,”豆苗微笑,“我已过廿一岁,我是成年人。”
“好,豆苗,我简约地说几句,你有意思,我可以给你看计划书。”
原来他打算开设补习社,他家族有四名学位教师,大家志同道合,觉得一般小中学生缺乏普通常识,他们不打算补习课文,争取分数,却有意教导常识,启发学生智力。
“但是,关键在这里:我们没有课本,也没有讲义,常识题目依照现有教科书衍生,举个例,学校教天文,我们就找太空探险记录辅助,并且请学生撰写宇航人员日志,教到历史美国独立,便顺便研究什么谓之革命,并且举例详述。”
豆苗说:“呵,补充学校课程不足之处。”
“我有详细计划书,每科每学期会教些什么,都有数据。”
“主意很好。”
“子驹害怕投资,她觉得男人会骗她财产。”
豆苗微笑,“据统计,所有小型生意投资,失败率都超过百分之九十。”
唐叔点点头。
“教中文打算用什么题材辅助?”
唐叔笑起来,“挑课外书一本,题材不拘,写读书报告。”
“唐叔,通识其实都包括在北美课程之中。”
“是,但本市教育人士却建议另设课程,却不知通识一科不能也不必独立生存。”
“唐叔,我愿冒险投资,请把数目告诉我。”
唐叔立刻讲了一个数字。
豆苗诧异,这并不是一个大数目。
“我们四人各出一份,暂时不计薪酬,还有,家祖母愿意让出慧明园旧洋房楼下作为教室,经费只用来添置私人计算机及其他教材。”
“唐叔,我愿意读你的计划书。”
“可能会蚀本呵。”
“放心,唐叔,我的诊所至今尚未赚钱。”
唐叔十分高兴,“收支平衡,于愿已足。”
他俩握手。
这时,豆苗才说:“这早晚阿姨需要你安慰。”
唐叔点头,“我立刻找她。”
“可需要帮忙?”
“豆苗,我此刻满有信心。”
“阿姨交给你了。”
“豆苗,你清减许多,你这小大人要当心自己。”
豆苗欷歔,“这些日子,我并没有梦见亡母。”
豆苗看得到许多人与事,但不包括至亲,叫她伤感。
这时有人走近招呼:“周医生,你好。”
周豆苗抬起头,“呵李医生你好。”
唐叔见这对年轻男女都是专业人士,心存佩服,他怕他误会,故说:“我是豆苗阿姨的朋友。”
李榛与朋友在一起,唐叔连忙替两张桌子结账,接着,藉词离去。
李榛轻轻说:“我知道会碰见你,你呢?”
豆苗不好意思回答:“我却没有预感。”
他那边朋友招手叫他俩过去,豆苗看了一眼,轻轻说:“那绿衣女会嫁给那红衫男子,还有,西装男子短期内会出国工作,艳妆少女将跟随他去。”
李榛说:“朋友们都配对而去,我要寂寞了。”
豆苗说:“我还有点事,我先走。”
“我陪你。”
豆苗微笑,“约会之道是:跟什么人来,要同什么人走。”
李榛替她拉椅子,“我是自己来的。”
不管朋友的嘘声,他陪着豆苗离去。
“到舍下喝杯茶吧。”
李榛说:“荣幸之至。”
推开小公寓门,李榛意外,“你很久没回家来。”
“你的灵感比我强烈。”
“你看,家具上都盖着白布。”
豆苗掀开沙发罩,“请坐,我去做茶。”
李榛问:“为什么像是搬家没搬妥的样子。”
豆苗答:“我想,我们不过暂来作客,何必对歇脚处太过介怀,身外物越存越多,始终带不走。”
李榛放下茶杯,“喂,别恃着有些特异功能,就作看破红尘之态。”
豆苗嗤一声笑出来,“我不必瞒你什么,不说出来你也知道。”
“就因为只生活短短数十年,更不必长嗟短叹,的确要有心理准备,所以每一天都要过得像最后一天,亲吻爱人,吃半磅冰淇淋,穿最漂亮的衣服去跳舞……”
豆苗骇笑。
“还有,”他尚没讲完,“尽力救活所有伤者病人,接受家属赞美。”
豆苗说:“我喜欢你,李榛,你绝不伤春悲秋,告诉我,你的灵感从什么时候开始?”
“自祖母说‘哎呀我的车匙放到何处’开始,那时我五六岁,可以立刻找到她健忘乱放的小事物,后来读书的时候,有强烈灵感知道勤有功戏无益,那些从不温习做功课的同学一定会拿零分。”
豆苗被他逗得笑起来。
李榛收敛笑脸,“每次接触病人,我都有强烈知觉,死亡就在附近,但也得尽力而为。”
他俩有同样能力,可是性格极端相反。
豆苗问:“你可知道警方经常与三百名以上的灵媒接触协助查案?”
“泰半灵媒都说可清晰与另一空间联系,至今未得科学鉴定。”
豆苗黯然,“我渴望见到亡母。”
“可是,周女士并非你生母。”
豆苗跳起来,“你知道!”
“你,周女士,以及你阿姨毫无血缘关系,相貌全无相像之处,稍有常识的人都看得出来,周女士是华裔,你阿姨有南亚血统,而你,你有哥加索人的五官。”
“我不是洋人,无可能!”
“豆苗,验一验遗传因子实时可知。”
“你完全猜错了,你的灵感不灵。”
李榛微笑,“一种混血儿不承认是亚裔,另一种不承认是欧裔。”
“我想求证科学。”
“那太简单了,报告一个星期可以出来,然后,你可以决定是否寻找生母。”
“家母是最好的母亲。”
“我与周女士谈过话,她的确钟爱你,你很幸运。”
豆苗嗒然。
李榛轻轻说:“像你这样的人,即使在拥有灵感的人之中,也是难得的。”
“你应知道与众不同的苦处,我不敢接近朋友,怕他们问长问短,又不想他们知道我的秘密,或是更糟:我完全没有秘密。”
“我与你刚相反,豆,我颇喜欢卖弄我的预知能力,藉以慑服亲人,得到他们信任,哈哈哈。”
豆苗看着他,蔚为奇观,这个乐观人的确与众不同。
“你没有情绪低落的时候?”
“喝一品脱啤酒睡大觉。”
“李医生,地球上每个人都应当像你。”
“你呢,周医生,你应首先向我学习。”
豆苗感喟:“你说得对,我就是我,何必躲躲藏藏闪闪缩缩。”
“说得好,我们要为这个庆祝,明日一起参观酒庄选购香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