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内,一个小和尚在说话。
释延安把他们领进去的时候,小和尚没说话。他们刚坐下来,小和尚开始说话了。这是因为“小嫂子居士”说:“别理他们,咱们还说咱们的。”
小和尚名叫净心。那天在香泉茶社,应物兄曾见到过净心。净心当时拿着礼品正要送给子贡,突然掉到了地上。此时,他听净心说道:“下了种,浇了水,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墙头便爬满了葫芦、黄瓜、丝瓜、倭瓜秧子。有了秧子,雨就来了。”
小嫂子盘腿坐在净心对面。
小嫂子泪痕未干。她穿的是灰色的毛衣,胸前挂着佛珠。都是信佛的人了,还动不动哭鼻子。看来本性难移啊。她曾说过,她是个感性的人,是浪漫的双鱼座,心特别细,特别软。被推上手术台,她会数着头顶的无影灯有几个;抱着姐姐的儿子去看医生,孩子没哭,她倒哭了起来。关于她的多愁善感,应物兄曾有领教。有一次,她抱着西瓜,边看电视边用勺子挖,正笑得很开心,突然听到雷先生说起老区人民如何受了苦,泪水就下来了,沙瓤西瓜顿时稀释成了西瓜汁。作为一个怜香惜玉的人,雷先生不想让她伤心,赶紧换了一个话题,从老区跑到了中东。雷先生说,同志们,知道吗?中东完全是个大粪坑,库尔德人聚集
地,也就是叙利亚、土耳其和两伊交界地带,是大粪坑的中央。有人说,美国人插手,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想砸,就让他砸呗。丫的,竟然还有人替美国操心,劝美国人悬崖勒马,别往粪坑里跳。劝他干吗?让他跳!雷先生还顺便提供了自己的方案:趁美国人跳的时候,咱往粪坑里扔个炮仗,崩他们一脸。
本来是逗她高兴的,她却突然吐了。
这会,看见他们进来,雷先生说:“应院长,中午我请您吃饭。”
净心说:“下雨的时候,你听到的是雨声,是叶子的声音,还是雨和叶子的声音?没有雨,只有叶,没有雨声。只有叶,没有雨,也没有雨声。有了雨,有了叶,就有了雨声。‘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1]
故《楞严经》云:‘譬如琴
瑟、箜篌、琵琶,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
小嫂子捻动着手指,似乎在感受手指上的琴声。
净心又讲道:“秧子爬上墙头,有白花,大白花,小白花。有黄花,大黄花,小黄花。蜂来蝶去,看不出是谁的花。结了果,眼看黄瓜秧结了丝瓜,丝瓜秧结了倭瓜,倭瓜秧结了葫芦,葫芦秧结了黄瓜。可顺藤摸去,葫芦还是葫芦,黄瓜还是黄瓜,倭瓜还是倭瓜,瓤里有丝的还是丝瓜。同是葫芦,开瓢的还是开瓢的,做蝈蝈笼子的还是做蝈蝈笼子的。万物皆是因缘,诸事皆有根由。”
净心脸上有喜悦,似乎也有悲戚。
本来是出于礼貌,应物兄才坐下来听的,却不知不觉听了进去。他为释延安高兴。释延安这个荤素不忌的花和尚,能带出这么一个弟子,也算是造化。
雷先生上了趟洗手间,回来说,里面的水管坏了。说着,甩着手,大概沾了尿水,说:“小和尚啊,你们谈,我跟应院长、侯局谈点事。”
小嫂子噘着嘴,说:“死去吧!”
有人端过来一盆水,雷山巴洗着手,说:“你看看,你看看。”
小嫂子对净心说:“快说说,快说说我画的葫芦怎么样?”然后瞥着雷先生,“某人说,不该在葫芦上画雪。我就是要画,就是画了,怎么着?”
净心停顿了片刻,说:“中国画,常有道家思想在里面。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2]故天地造物随其裁剪,春花秋月可绘一卷,南北风物随意组合,四季花卉可成一图。王维作画,即有雪中芭蕉。雪中葫芦,自然也是可以的。”
小嫂子拍着自己的胸口,说:“听到了吧,我的画里都有道家思想了?以前,我常说什么臭道士,牛鼻子老道,以后不这么说了。等于骂自己嘛。”
雷先生对应物兄和侯为贵说:“瞧瞧,小和尚这么一说,她就有理了。”
小嫂子问:“豆花画的葫芦呢?”
净心说:“你的画,还有伊华居士的画,画得都好。只是画中葫芦,皆为藤所缠,为须所绕,纠缠不休。这院子里的葫芦长大了,居士自然就看出来了,葫芦藤须虽多,却无一根一丝纠缠自己。不纠缠,即为解脱。”
释延安说:“雷先生,听到了吧?这也是个重点。不纠缠即为解脱。说得好。”
雷先生说:“小和尚,讲得太好了。讲到这里呢,我就说一句。这个葫芦呢,我以前确实不够重视。要说没玩过葫芦也不对。小时候腰上系着葫芦,在后海游过泳。真是没想到,葫芦里面还有这么多道道。我要发动员工,溜着墙根,在这基地里广种葫芦。”
净心说:“僧问:如何是解脱?师曰:谁缚汝?又问:如何是净土?师曰:谁垢汝?问如何是涅槃?师曰:谁将生死与汝?
[3]
阿弥陀佛!不纠
缠,即为解脱。纠缠,纠缠的是自己。”
雷先生说:“重要的话,说三遍,好!”
小嫂子对净心说:“不理他。你说,葫芦上的蝈蝈该怎么画才好
呢?”
净心说:“你画得很好了。只是,蝈蝈肚子不要贴着葫芦。蝈蝈的须,也可再长一点。翅膀一宽一窄为好。若画的是济哥,颜色可深一点。自古皆是如此。”
小嫂子问出了他想问的话:“济哥颜色为何要深一些?”
净心说:“济哥入画,自素净和尚始。素净晚年,山河破碎,心事沉重,用墨稍多。后人也就沿袭下来了。”
看他们一时说不完,雷先生就带他们走出了窑洞,向东北角那个院子走去。那是华学明和他的团队待的地方。侯为贵说:“小嫂子都是画家了。雷先生家里出人才啊。”雷先生说:“她?哪会画画啊?我跟她说,你要喜欢葫芦画,我给你买上几幅。她怎么说?她说,我自己挖鼻孔舒服,不代表别人替我挖鼻孔也舒服。”
侯为贵说:“只要她高兴就成。我看她今天就挺高兴的。”
雷先生摇摇头,说:“高兴?高兴个屁。她这两天一直在跟我怄气。女人啊,没她们不行,有她们也不行。”说着,雷先生突然说道,“应院长,讲到这里呢,我得说一句,你小嫂子生气,你是脱不开干系的。”
这话有点重了。我承受不了啊。从进窑洞到现在,我都没跟她说过话,怎么就惹她生气了?莫非是怪我没跟她打招呼?小姑奶奶,你在听人
讲葫芦、讲经,跟你打招呼,那不是扰乱课堂秩序吗?
尽管他没错,尽管他知道自己没错,尽管他知道雷先生知道他没错,尽管他知道雷先生知道小姑奶奶知道而且净心、侯为贵、释延安都知道他没错,但他还是说:“雷先生,我错了。”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真的错了,错在不该认错。不过,他旋即又想起了一个细节,他进门时,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同时在意念中把她和她姐姐的容貌做了个对比。他再次发现她们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几乎分不出谁是谁。
莫非就是那个眼神让她感到了冒犯?
还有,她猩红的嘴唇,紫色的眼影,晃动的耳坠,胸前的佛珠,不就是给人看的吗?
随后,他听见雷先生说:“你没错。是她错了。”
他一时有些慌张:雷先生不会认为她对我有意吧?刚才我看她的时候,她好像启唇笑了一下,还闭了一下眼。粗中有细的雷先生,是不是觉得,她在对我暗送秋波?雷先生,你可别多想啊,既然要暗送秋波,又怎么会闭眼呢?
听了雷先生的解释,他终于放心了。
雷先生显然被她搞烦了,竟然以小×称之。雷先生是这么说的:“小
×啊,想在海南买房子,我没答应。海南已经有房子了嘛。上下三层的房子,姐姐住过,你就不能住了?六个泳道的池子,姐姐游过,你就不能游了?瞎鸡巴闹嘛。我不准她胡闹。像个文化人的样子好不好?讲到这里呢,我就说一句。没错,半个月前,雷先生确实答应了,再他妈的买个一模一样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丫的,这不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刚好遇到旧城改造嘛。三千万,雷先生平时是不放在眼里的。可是,我操,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我正急着用钱,你就不能体谅一下?妈拉个×的。”
没错,应物兄就是由此知道,雷先生也参与了胡同区的改造工程。
雷先生随即换了口气,说:“应院长,讲到这里呢,我得说一句。我还得感谢你。太和呢,要是晚几天启动,我就把钱砸进去了。一买一卖,几百万就打水漂了。你说是不是?所以,雷先生得感谢你。她呢,就闹,说看破红尘了,要信佛了。丫的,你信去啊。吓唬谁呢?你就是把菩萨搬来,我也不能惯着你。当然了,我也就顺水推舟,让延安带了一个小和尚过来,每天陪她念经。”
哦——应物兄突然打了一个激灵!雷先生要参加的不是仁德路的改造工程吧?不会和陈董他们一样,具体参与程家大院的改造吧?换句话说,他不会也往太和塞一个人吧?
人啊,你越是怕鬼,鬼越来敲门。
随后他就听见雷先生说道:“道宏兄倒是说了,让雷先生往你的太
和安插一个人。这事我还没有想法。应院长,这事我听你的。就你那两个嫂子,你觉得谁合适,你挑一个?”
这话顿时晃得他脚步不稳。
他眼前一黑。
这不是比喻,是真的变黑了。黑其实只是个布景,布景前面金星闪烁,麦芒摇曳,银针飞旋,碎石迸溅。脚下的麻石路也起伏如舢板。他同时还听见了自己的笑声。他听见自己一边笑,一边很有礼貌地回应着雷先生。
他听见自己说:“哈哈哈,雷先生说笑了。谁敢替你做主啊?”
随后麦芒复归田野,银针隐于匣盒。黑消失了,变成了灰,又变成了白。没错,他眼前确实是一片白,像一堵墙。哦,堵在眼前的是白狗,是狗肚子。原来,就在感到脚步不稳的那个瞬间,他下意识地蹲了下来。如果不蹲,我会不会摔他妈的一个狗啃泥?
鼻子离狗肚子太近了。一股子臊味。
他顺势系了系鞋带,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雷先生还等着他回话呢。雷先生说:“雷先生向来说一不二。这个权力,雷先生交给你了。”
见他一时没有说话,侯为贵先接了一句:“雷先生,还是先让她们自己拿个意见。女同志嘛,不给她们发表意见的机会,以后没好果子吃。”
雷先生哈哈大笑:“她们?她们能有什么意见?她们除了对雷先生有意见,对任何人没意见。天上的事,除了对雾霾有意见,什么都没意见。地上的事,除了对交通拥堵有意见,什么都没意见。她们根本不知道意见为何物。去年夏天,她们毕业十年聚会,我去买单,算是开了眼了。那帮人,不管是班花还是校花,学霸还是学渣,也都是没意见的人。混得倒是人模狗样的。有人已混成部长秘书了。一个姓赵的,据说是个学渣,混得最好,已经是地级市掌门人了。她们只有牢骚,没有意见。最大的牢骚是什么?别的年级捐的铜像竖在了东门,她们捐的却被竖到了西门。传统上讲,东门是正门。就这点屁事,丫的,硬是吵了半夜,又哭又闹,还喊着要上街。饭店老板差点跪下,求姑奶奶们小点声,不然警察就要上门了。你说,让她们拿意见,她们拿得出来吗?”
雷先生又说:“所以,需要应院长拿个意见。”
他听见自己说:“我的意见嘛,姐妹俩都进去算了。”
话音没落,雷先生立即表扬了他:“够爷们!雷先生没看走眼!”
他又听见自己说道:“你也进去算了。”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这只白狗也进去算了。”
雷先生说:“我?我就不进了。不瞒你说,我对孔孟之道是不感兴趣的。我喜欢的是老子、孙子。我就是感兴趣,也不能进。首先呢,我家老爷子这一关就过不去。老爷子穿着开裆裤,就跟在大人屁股后面打倒孔家店。他要知道我弄起了这个,还不从八宝山下来,一枪崩了我?不过,我必须说一句,艺高人胆大,看来你比道宏兄有本事!是个爷们,纯爷们。”
他听见自己说:“过奖了。”
是啊,我怎么能跟姓葛的比呢?人家那才叫有本事呢。朱楼将起,就把地基给毁了。筵席刚开,老鼠屎就下锅了。我怎么能跟人家比呢?我只是一个做学问的,人家是什么?是历史学家,教育家,政治家。
雷先生说:“但你只能挑一个。我反对特殊化。别的哥们只安插一个,我安插两个,算怎么回事?”
一对姊妹花,两个姘头。一对神经病,两截朽木。一对女博士,两堆粪土。从她们当中挑一个进太和研究院?这是挑朽木来雕,还是糊粪土上墙?
一个寄托着程先生家国情怀的研究院,一个寄托着他的学术梦想的研究院,就这样被糟蹋了吗?此刻,两种相反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肉搏、撕咬。一个念头是马上辞职,眼不见为净,所谓危邦不入,独善其
身;另一个念头是,跟他们斗下去,大不了同归于尽,所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两个念头,互相否定,互相吐痰;又互相肯定,互相献媚。
是侯为贵把他从那种互相吐痰、互相献媚的情景中拉出来的。
他觉得,善于察言观色的侯为贵,一定是捕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出于讨好他的目的,才说出那么一番话的。没错,他觉得侯为贵在帮他。侯为贵是这么说的:“雷先生啊,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这个嫂子进去了,那个嫂子怎么办?何必让嫂子去吃那个苦呢?为贵听说,凡进太和的,要有博士学位,日后还得用英语授课。讲得不好,那些读书人当面不说什么,背后是要嘀咕的。咱放着好日子不过,去受那些读书人的白眼,何必呢?小嫂子同志在那里受了委屈,回来还不把你当成出气筒?”
雷先生说:“侯局的意思——就这么拉鸡巴倒了?”
侯为贵说:“我倒有个小建议。小嫂子同志如果在家闲得慌,也可以给她找个清净的地方待着。要我说,地方是现成的。哪里?皂荚庙!据我所知,胡同区的改造,不包括皂荚庙。为什么不包括?因为慈恩寺释延长小心眼,从中作梗,生怕抢走了香火。皂荚庙该不该修?该修。原来的皂荚庙,内有钟楼,外有铁槛,内有斋堂、外有马店[4],现在就是几间破房。雷先生何不掏几个小钱,将皂荚庙修缮一番。然后呢,雷先生,有可能忠言逆耳啊,你就随便听听。我的意思是,举贤不避亲,应派小嫂子去管理。小嫂子同志既念经,又创收,岂不两全其美?她要对儒学感兴趣,太和就在隔壁,几步路,迈腿就到了。”
在应物兄听来,侯为贵这话简直是声声入耳。
侯为贵那张阴沉、尖刻的脸,应物兄也顿时觉得格外顺眼。
奇怪的倒是雷先生的表现有些不同寻常。雷先生突然后退几步,都退到麻石路的外面了。那里有个雨水冲出来的小沟,雷先生差点绊倒在沟里。随后雷先生一下子冲到侯为贵面前,压低声音问道:“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侯为贵说:“雷先生,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雷先生不再自称雷先生了:“侯局若把兄弟当朋友,就如实告诉我。”
侯为贵说:“雷先生,我什么时候瞒过您啊!”
雷先生说:“好吧,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就明人不说暗话。应院长,你也听着。我已经答应了庭玉省长,将皂荚庙整修一新。庭玉省长已经答应,胡同改造工程分我一杯羹。当然是我求的庭玉省长。我跟庭玉省长说,铁梳子吃肉,小兄弟喝口汤呗。庭玉省长答应赏我一口汤。庭玉省长说,铁梳子把程家大院的地皮捐出来了,你呢?这些年你在慈恩寺赚了那么多,吐出来一点?就是这句话提醒了我。我立即提出,修皂荚庙的钱算我的。庭玉省长说,好,这就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取之于寺,用之于寺。庭玉省长这句话又提醒了我,规格要上去,
不能按小庙的规格来修,得修成大寺了。我就向庭玉省长表态,放心吧,斋堂、客堂,一个不落;钟楼、鼓楼,一个不缺。我问庭玉省长,后面是不是再弄个菜园子?再栽上几株垂杨柳?庭玉省长以为我是要趁机圈地呢,我说了,那菜园子也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各地香客来了,可以趁机体验一下田家乐。庭玉省长说,不是不可以考虑。情况就这么个情况。至于铁槛,我告诉你们,你们现在去看看,铁槛已经安上了。皂荚庙,包括菜园子,方圆一千米,已经全都装上了铁槛,就像士兵列队完毕,静候首长检阅。”
侯为贵说:“这么说来,您让小嫂子同志学佛念经,就是提前为此做准备?”
雷先生表扬了侯为贵:“侯局真是猴精啊,什么也瞒不了你。”
侯为贵说:“过奖了。住持是谁?你可得安排个自己人啊。”
雷先生说:“按才学,按资格,按辈分,得请释延源。但延源此人,向来看不起我。丫的,一个臭和尚,也敢在我面前摆老资格。所以,我的意思是,就让释延安在那里先待着。一来,延安脑子比较活络,会来事,而且延安与延长关系不错,两个人是穿一条裤子的,这有利于两大名寺和睦相处。二来,当然这也是最重要的,是邓林的意思。邓林的意思,当然就是庭玉省长的意思。”
侯为贵好像还在为雷先生的家庭生活操心:“小嫂子同志手里有个寺庙玩着,大嫂子同志没意见吧?”
雷先生说:“借她个胆!丫的,她敢放个屁,明天我就把海南的别墅给卖了。”
侯为贵连忙说:“我相信,大嫂子同志一定有大局意识。”
雷先生说:“明天,我就派延安带上净心和你小嫂子,去皂荚庙种葫芦。葫芦爬上皂荚树,好啊,又是皂荚又是葫芦。对佛学,雷先生已略有研究。知道庙里为何要栽皂荚树吗?意思是洗心革面,一心向佛。知道为何要种葫芦吗?葫芦者福禄也,意思是功德圆满。净心讲经时,我在旁边胡乱听了几句,就有如此顿悟,说明什么?说明我跟皂荚庙有缘。讲到这里,我要说一句。丫的,我之所以不让你们小嫂子进太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担心首长不同意。首长小时候,就参加地下组织打倒孔家店,后来又批林批孔,忙了很多年。他要知道我让你们小嫂子进了太和,研究起了孔老二,还不从八宝山跑出来,一枪把我给崩了。首长是无神论者,当然不信佛。但他听我奶奶的。我奶奶呢,觉得他杀人太多,手上有血,天天为他烧香拜佛。他看到了,从来都装作没看见。”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近华学明住的院子。
华学明的博士出来迎接他们,让他们等一会。
雷先生交代他们:“刚才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了基地,不能说。”
与雷先生住的不同,华学明的房子是用原木搭起来的,四周扎着篱笆。篱笆内外,栽着毛竹。竹笋已经拱出来了。有的已经半人高了,裹着半绿半黄的皮,像刚出土的长了绿锈的长矛。长矛稀稀拉拉的,一直长到基地的围墙旁边。
那里堆着几个巨大的金属圈。
应物兄以为那是某种现代雕塑。雕塑全都搞成一个样子,倒也符合雷先生的思维:整齐划一。侯局也把它当成了雕塑,说那个雕塑不错,圆形,巨大的圆形,世间最好看的图形就是圆形啊。
“什么眼神!铁丝,施工用的。不过你要认为那是艺术,那就放着吧。龙袍本来也是用来蔽体御寒的,时间长了就成了艺术。”
“是给皂荚庙用的?”
“皂荚庙用的是铁槛,那是铁丝。倒是一起进的货。”
原来,雷先生正准备加固围墙。就在等待华学明召见的时候,雷先生再次广开言路,让他们对加固围墙的方案发表一下意见。一个是增加围墙的高度,另一个是在围墙上拉起铁丝网,通上电。雷先生介绍说,前者工程比较大,需要拆墙重建,但好处是死不了人。翻墙偷盗者,最多摔成个残疾罢了。后者倒是很快就可以落实,但坏处也是有的,要不了一个月,就可能会电死几个。雷先生说,虽说基地没有责任,但想到那些孤儿寡母,心中还是有些不忍。当然,如果考虑到生活质量问题,
摔成残疾还不如电死来得痛快。
“你们的意见呢?”雷先生说,“刚才让你们拿意见,你们说,应该先让两个嫂子拿意见。现在是不是要让盗贼先拿个意见?”
不知道什么时候,释延安已经走过来了。他穿的僧鞋,走路没有一点声音。他们是先听到他说话,才注意到他的。他一来,就发表了意见。他考虑的倒不是残疾和死亡,而是墙根种的那些葫芦、黄瓜、倭瓜和丝瓜。他说:“等到下霜,葫芦下了架,再施工不迟。”
“你怎么跑出来了?”雷先生问,“净心呢?”
“净心走了。”
“延安就是延安,一叶一花都放在心上。菩萨心肠啊。问题是,他们现在要偷的不是林蛙,而是济哥。你们知道的,济哥可是价值连城。昨天已经有人进来了,被哮天发现了。哮天没有经验,以为那是狐狸呢,叫着冲了过去,把人吓跑了。我已经跟哮天说了,下次不准叫。”
“要不,我再想办法给你弄两条哮天过来?”侯为贵说。
“趁签证还没过期,赶紧去啊。”
突然,一道白光从树林那边一闪而过。起初,应物兄以为是哮天。它在树与树之间穿过,在起伏的丘陵上穿过,在坟头与坟头之间穿过。
它无声无息,几乎是梦幻般的。他觉得奇怪,四处眺望,那影子已经不见了。他很快就在去往窑洞方向的麻石路上看到了哮天。眼下,它和小嫂子走在一起。当小嫂子弯腰去摘野花的时候,它看上去就跟她一样高了。于是应物兄就觉得自己可能看花眼了。此时,天空中正有白云飘动,近处的跑得很快,如洁白的羊群被驱赶向更远的地方。而更远处的,反倒是静止的,就像挂在那里。好像只有树梢的摆动,才能映衬出它的飘动。他想,可能是把树梢与树梢之间的白云看成了那道影子。
华学明的博士出来,请他们再等一会。
对于华学明,雷先生以前都是以“小华”称之,有时候还显得颇不耐烦,这会儿雷先生竟然改口了,称华先生了。
雷先生说:“再跟华先生通报一声?”
那个博士有点为难。
趁那个博士犹豫,雷先生已经大踏步走进了院子。他们三个人当然也跟了过来。他们刚走到华学明的门口,就听见华学明吼道:“当和尚?你以为和尚是好当的?”
靠着门框站着的是华纪。
华纪说:“不就是剃个头吗?”
华学明说:“剃个头?三下五除二剃个头,就当和尚了?连个游戏都戒不掉,还想断掉红尘。你别去当了,还是我去当吧。”
他们站在院子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华纪看见了他们,微微地朝里面歪了歪头,意思是请他们进去,救自己于水火之中。而华学明则是微微扬着下巴,示意他们别进来。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华学明不想让他们看见儿子在挨训,想给儿子留个面子。
转过身来,应物兄又看到了那道白影,它在竹影之外。这次它消失得更快。他当然没想到,那就是白马。白马不是在希尔顿饭店的顶层吗?它怎么可能来到这里呢?所以,他压根都没有这样想。
他们退了几步,好让华学明训个够。
雷先生显然已经知道华学明训儿子的原因了,并且有感而发:“子不教,父之过。必须给孩子讲清楚,在人生的道路上,什么错误都可以犯,就是生活错误不能犯。我跟我的大儿子就是这么说的。我那个大儿子,就喜欢跟女演员混在一起。你也不按着胸口想一想,那些女演员,哪个是吃素的?生活错误对她们来说不叫错误,叫聚人气。但我们不行。我们是文化人,精英阶层。犯了错误,就是道德问题。风风雨雨我见多了。别的错误,经济错误,甚至政治错误,都可能翻过来,只有生活错误翻不过来。那边怎么没声了?”
几分钟之后,华纪走了出来。华纪的发型很奇怪,当中竖了起来,还染成了红色。应该是刚染的,昨天还是黑的嘛。还有,这小子为何今
天没去上学?看见他们还在外面候着,华纪很有礼貌地挨个问候一遍:“雷先生好,侯伯伯好,性空大师好!大师,你带的那个小尼姑呢?”
和尚和尼姑都分不清楚呢,还想搞女人?
华纪说:“干爸好!跟华先生说一声,一把年纪了,不要肝火太旺。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跟我妈斗气啊?”
难怪华学明说,恨不得把他塞回子宫回炉。
突然,华纪张着嘴巴不说话了,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先是踮着脚尖,后是弯下了腰,手搭凉棚,晃动着脑袋,朝远处张望着。他要看的,其实也是白马。但跟应物兄一样,华纪也没有看出那是白马。跟应物兄一样,华纪也把它看成了白狗,看成了飘动的云朵。或者,干脆就是一股气流,一团雾?
当然,随后他从华学明那里知道了,那就是白马。
华学明是这么说的:“华先生让明亮帮着润色一个报告。他把白马也牵来了。早该牵来了。它都抑郁了。”
[1]苏轼《琴诗》。
[2]见《庄子·齐物论》。
[3]见〔宋〕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卷第十四)。
[4]客堂。寺庙的管理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