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后悔把吴镇引荐给程先生?
在去见董松龄的路上,这个问题就像一只鸟,栖落在我们应物兄的肩头。哦不,应该说是栖落在他的脑门上,使他脑袋发沉。那只鸟还不时地啄一下他的脑门,使他感到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疼痛。
脱衣舞事件之后,又过了三个月,应物兄陪同程先生前往德国杜塞尔多夫,参加国际耶儒对话会议。在波士顿机场,他看到了办理登机手续的吴镇。他还以为吴镇要回国探亲呢,没想到吴镇要去的也是杜塞尔多夫,而且参加的也是这个会议。他后来知道,吴镇是从网上知道这个消息的,然后主动与会议主办方联系,拿到了参会名额。他们坐的不是同一个航班。柏林大学要授予程先生荣誉博士,所以他得先陪着程先生飞往柏林。吴镇则是要先飞到法兰克福,然后转机去杜塞尔多夫。当应物兄和程先生从柏林再赶到杜塞尔多夫的时候,先行到达的各国学者正在举行冷餐会。吴镇已经到了。用茶点的时候,吴镇会主动帮助上了年纪的人端盘子。一个日本学者把眼镜弄碎了,吴镇竟然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掏出来一副眼镜,而且正是对方需要的老花镜。
开会的地点位于杜塞尔多夫郊外,那里原是基督教会所,“二战”后成为一个学术团体管理的会议中心,就像个小小的度假村,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耳鸣。院外有一条河,河面上漂满松针,松针上栖落着鸟儿。有一种鸟,它的叫声就像有人往空瓶子里吹气。你甚至能听见换气的声
音。早上他陪程先生在河边散步,看到地上有鸟的骸骨。有一排骸骨陈列在倒伏的树杈上,就像梳子,那应该是一只鸟的翅骨。它们从层层的羽毛上袒露出来,从肉身中袒露出来,精致,光滑,干净,轻盈,赛过所有女人的纤纤玉指。
程先生认为,那是寒鸦的骸骨。
寒鸦的骨头怎么会是白色的呢?他虽然没见过寒鸦的骨头,但他见过乌鸦和乌鸡的骨头,呈炭灰色。当然,他并没有提出异议。程先生说自己翻了会议上的一些论文,觉得不太满意。究竟怎么不满意,程先生没说。“有一个研究东正教的,论文中有一句话,倒是有点意思。当然也是大白话。他写到,过去与现在是由前呼后应的事件联缀到一起的,如铁链子一般,敲敲这头,那头就会响。耶稣和孔孟都知道我们在敲链子。两千多年过去了,他们也一直在敲链子。”
“敲吧,”程先生说,“他敲我听。我敲他听。”
有个志愿者跑过来对程先生说,会议主席之一,巴黎高师的一位神学教授在门口等着呢。程先生说:“让他等着吧。”志愿者操着生硬的汉语,说:“他要等,等到下雪。”哪有雪啊?正是初夏季节。应物兄随后明白过来了,神学教授是为了表示谦卑,说自己这是“程门立雪”。
程先生的不高兴是有理由的。
会议本来是耶儒对话,到了会上,才发现其中的一个议题是关
于“浑沌”的。也就是关于东西“浑沌说”比较。而儒家是不谈“浑沌”的,道家才谈“浑沌”。当程先生向那个神学教授指出这一点的时候,神学教授竟然说,你们儒学讲的“天人合一”不就是“浑沌”吗?这句话惹得程先生不高兴了。“天人合一”,前提是有“天”,有“人”。而“浑沌”呢,所谓“浑沌如鸡子”,“天”和“地”还没有分开呢,“人”还没影呢,哪里来的“天人合一”?
“也不是不能讲。宋明理学就受到‘浑沌说’的影响。但我不能惯他们这个毛病。”程先生说。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吴镇的。吴镇脖子上挂着相机,正在为别人照相。当吴镇指挥人家摆好姿势,转过身往回走的时候,看见了他和程先生。吴镇显然想过来的,但没敢过来,像是怕打扰他和程先生。这时候,那个神学教授自己来了,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程先生。
程先生心软了,跟那个人一起回去了。
后来,他就和吴镇沿着河岸散步。树木斜躺在水中,笔直的树干在水中折弯了。而更多的树倒映在河面,树梢朝下,向河底生长。一群群鱼在云朵中穿行。
那天,他们首先谈的是郑树森。
“郑树森到日本开会去了,照片贴在他的博客上。”吴镇说。
“鲁迅在日本影响很大,听说每年都有关于鲁迅的会。”
“但他开的不是鲁迅的会,而是周作人的会。他以前是很讨厌周作人的,说周作人失了大节。对那些失了大节的人,躲得越远越好。这是他的原话。但为了开会,这次他专门写了一篇文章赞美周作人。他还在会上展示了一张照片,是抗战胜利后,周作人被押赴法庭的照片。他说,周作人完全是一副置之度外的样子,穿着干干净净的长衫,镇定自若,完全是不买账,无所谓,又清苦,又慈悲,总之非常酷。又说鲁迅属蛇,会钻洞子,遇到风吹草动就跑到租界里。而周作人属鸡,公鸡打鸣,很负责任。属鸡的人多了,墨子、孟子都属鸡,千古名妓李师师也属鸡,本·拉登也属鸡。我们陈董也属鸡。陈董崇拜的胡雪岩也是属鸡的。世界上十二分之一的人都属鸡。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当然了,我不能说他的话有错。问题是周作人本来就属鸡,你以前怎么不说?再说了,你可以研究周作人,我为什么不能研究李贽?当年我去研究李贽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他挖苦我背叛了鲁迅。他说,李贽是大魔头。我就喜欢这个李魔头,怎么了?”
哦,如果吴镇来到了济大,那么他的对手不是我,首先是郑树森。
他记得,吴镇当时越说越生气。他懒得打听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反正在这次谈话中,他知道了吴镇的儒学研究了。还真是有迹可寻哩。吴镇以前除了研究鲁迅,还研究《水浒传》而宋史而鬼,前者是他的专业,后者是他的爱好。现在说是研究儒学,其实吴镇主要研究的是明代思想家李贽与儒学的关系。吴镇说,这是在研究鲁迅的过程中“顺藤摸瓜”摸出来的。有一个现象让吴镇感到很纳闷:《鲁迅全集》中提到的中外名著有一万多部,涉及的有名有姓的历史人物就有五千多个,对于
其中的一百多位中国古代名人,鲁迅或赞美或批判或讽刺或痛骂,但对于李贽,鲁迅却未置一词。对鲁迅来说,李贽好像就是一个屁。
“李魔头不是屁。”吴镇说。
按吴镇的分析,李贽和鲁迅都是反孔的,本该是一个战壕里的人,鲁迅本该将李贽引为知己的。于是他就开始研究鲁迅与李贽的关系:“我倒要看看,为啥鲁迅要将李贽当成一个屁?换个角度考虑,倘若鲁迅出生在前,李贽出生在后,李贽会不会将鲁迅也当成一只屁?”这个问题花费了他很长时间,最后也没有弄出一个答案。再后来,他就把鲁迅放下了,专心于研究李贽与儒学的关系。因为李贽是崇尚侠客的,吴镇就由此延伸开去,开始研究儒与侠的关系问题。
“搞儒学,我是新手。你一定要帮我。”
“我也是新手。在这个时代,任何一个从事儒学研究的人,只要他处理的是儒学与现实的关系,他都是新手。”
“程先生就是老手,”吴镇说,“我看他任何问题都谈得头头是道。”
“但他本人或许会认为,自己也是新手。”
“我正在拜读程先生的著作,还做了很多笔记。”
应物兄到吴镇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吴镇喜欢喝茶,把喝功夫茶的一
套家伙全带来了:除了茶壶、茶杯,黑不溜秋的日本铁壶,还有一杆秤。泡多少茶都听那杆秤的。吴镇声称,茶与水的比例应该保持在一比四十左右,从第二泡开始要么水量递减,要么泡茶时间递增。如此讲究的一个人,却喜欢啃指甲,好像那指甲就是茶点。他们喝的是陈年的普洱,茶饼看上去像墩布,喝起来有一股子霉味和灰尘的味道。但吴镇说,喝的就是那个霉味,这会给你带来一种幻觉,好像你喝的并不是茶,而是历史。
吴镇打开拉杆箱,从里面取出一套书,是程先生的书,都包上了塑料书皮。吴镇希望能得到程先生的签名。有英文版的,有中文繁体字版和简体字版的,还有一本是德文版的,那是主办方为了这次会议临时赶印出来的。
“兄弟看得够仔细的吧?”吴镇说。
确实够仔细的,很多地方都有折页,有的还写了眉批和旁批。比如,程先生提到,世人对李贽有误解,认为李贽只是一味地离经叛道,目中无人,谬矣!对王阳明,李贽就是真心地敬仰,全盘接受了王阳明的“良知说”: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就在于其真心和天性,亦即“良知”。吴镇不仅在这段话下面画了红线,还加了旁批:
英雄所见,不谋而合,岂止略同?
别的眉批,他现在一条也想不起来了。
看了这些批语,程先生会不会不高兴?这话他当然没说。这么说吧,应物兄主要担心的还不是这个。他是担心程先生会因此小看了国内的学者。他紧张地思考着如何找个借口把这事推掉。他倒是想出了几个借口。就在他比较着哪个借口合适的时候,他看到吴镇边啃指甲边深情地望着他。
他心软了。
他还记得程先生看到那些批语的反应。程先生说:“这个人,读得挺细,不过好像没读懂。读不懂也不要紧。朽木不可雕,这话其实是一句气话。还是可雕的。雕不成祭祀的器皿,可以雕成文房四宝。实在朽得不成样子,雕不成文房四宝,还可以当柴烧。”
程先生问:“这个人是你的朋友吗?”
他又能怎么说呢?他只能说:“是啊,他读书还是挺多的。”
程先生又问:“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他想了想,还是如实相告了:“听说他以前是研究鲁迅的。”
程先生说:“从研究鲁迅,到研究儒学,拐得有点陡了。你觉得,我应不应该见见他?”
他没想到程先生会对吴镇感兴趣。总不能说不见为好吧?那样好像
显得自己很不够朋友。于是他就对程先生说:“见见也好,给他打打气。”
程先生说:“他的批语中说,他和我是英雄所见略同。好!胆大!有雄心!壮志凌云啊。我喜欢这样的人。”
后来,他把吴镇领到程先生面前就出来了。吴镇见过程先生后立即跑到他的房间,给他作了个揖:“程先生说了,他从我的只言片语中看出了英雄的豪气。程先生的目光太准了。感谢你的引荐。程先生还说,让我向你学习呢。你可得帮我,不要让程先生失望。”
程先生第二天就离开杜塞尔多夫,去了波恩。柏林大学不是给程先生颁发了一个荣誉博士吗?波恩大学也要给一个。程先生说:“两德统一了,早该和谐了,他们怎么还争啊。”对于那顶即将戴到头上的博士帽,程先生还有点发愁:“带回去,放哪呢?”这倒合乎实情。程先生的荣誉博士帽已经泛滥成灾了,衣帽柜的雕花木门一旦打开,它们就像瀑布似的飞流直下。程先生之所以决定亲自走一趟,主要还是考虑到那帽子不只是给他本人的,还是颁给整个儒学界的。程先生走的时候对他说:“不要跟别人讲我已离开,以免军心不稳。”程先生担心自己这一走,耶儒双方的力量对比就会失去平衡,自己人会吃亏。傍晚时候,程先生悄悄地离开了那个院子。但在离开那院子的时候,程先生又回过头来交代他:“告诉那个小胖子,先读原典,再看我的书。”
他当然把这句话也告诉了吴镇。
为了不伤吴镇情面,他还临时充当了修正主义分子:“程先生说了,你可以把原典与程先生的书结合起来看。”
会议结束的当天,吴镇无论如何要请他吃饭。他不愿去,因为他已经和老朋友蒯子朋约好一起吃饭的,蒯子朋还叫上了从内地来的两位学者。他们一个是北京人,在复旦大学任教;一个是上海人,来自清华大学。
吴镇说:“多两双筷子嘛。全叫上。”
望海楼是杜塞尔多夫最有名的中餐馆,但做的菜却不敢恭维:看起来像中国菜,闻起来却像泰国菜,吃起来又变成了越南菜。蒯子朋来这里吃过饭,说这里老板和厨师其实都是菲律宾人。配送的小虾倒是不错,刚好可以下酒。那天他们喝的是蒯子朋从香港带过来的金门高粱,那原本是要献给程先生的。清华教授因为没能单独见到程先生而有些闷闷不乐。那位仁兄其实是个好人,原来是研究朱自清的,后来转向了儒学研究。越是好人越容易生闷气。那位仁兄无论如何不愿喝,声称自己酒精过敏。这让自告奋勇出任酒司令的吴镇很没有面子。吴镇说:“实话告诉你,我本来已经戒酒了,后来听了应物兄一席话,就又破了戒。所以,你也得破戒!”
那其实不是我说的,那是乔木先生的话。
有一段时间,他检查出了脂肪肝,谨遵医嘱不再喝酒,陪乔木先生喝酒的时候也只是浅尝辄止。乔木先生不高兴了,说,研究儒学的人怎
么能不喝酒呢?孔子本人就很能喝嘛。文王饮酒千钟,孔子百觚。
[1]
陶
渊明说得好,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不喝酒怎么能体会到那种深味呢?一天到晚满嘴酒气,打个哈欠就能熏死一片蚊子,当然不好。但是,要是从来没有喝醉过,从来都没有喝晕过,甚至连酒的味道都不知道,那就没啥意思了。
我确实向别人讲过这段话,是劝别人喝酒的,当时吴镇也在场。
不能不佩服吴镇的记性,他竟把这段话背了下来。
背完之后,吴镇给清华仁兄倒了酒,杯子往桌子上一放,“喝!”
清华仁兄说:“不好意思,我信佛。”
“信佛就可以不喝了?”吴镇一声断喝,“李贽都削发为僧了,还照喝不误呢!你比李魔头还牛吗?”这哪是酒司令啊?简直是侵华日军总司令。清华仁兄还要坚持,复旦仁兄劝解说:“册那,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吧。端起来吧。”
清华仁兄妥协了半步,说:“如果必须喝,那我只喝啤酒。”
吴镇说:“好!但酒钱自付。”
那天,几杯酒下肚,吴镇就开始显摆他与程先生的关系。吴镇说,程先生问他在研究什么,他说他研究的是儒与侠的差异。程先生立即表
示,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重大问题,并且提醒他,儒与侠其实相通的。相通在哪?相通在“仁”。很多时候,儒与侠只是分工不同罢了。同朝为臣,文的叫儒,武的叫侠。同为武将,下马为儒,上马为侠。八十万禁军教头是儒,刀劈白衣秀士为侠。同为女人,大老婆为儒,姨太太为侠。大老婆死了,则姨太太为儒,通房大丫头为侠。程先生说了,三人行,必有一儒一侠。吴镇高声说道:“诚哉斯言!拨云见日啊。”
喝啤酒的清华仁兄问了一句:“你认为,程先生是儒还是侠?”
吴镇说:“先生是侠儒。处蛮夷之地,筚路蓝缕,传播中国儒学,非有侠之精神者,不可为也。”
那位仁兄又问:“程先生也认为自己是侠儒吗?”
吴镇说:“那你得问应物兄。”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透露了他和程先生的一次交谈。那次他们谈的是《史记》中的《游侠列传》。他告诉程先生,对于历史上那些儒家,他是尊重;而对于那些侠客,他则是崇敬。他认为《史记》中写得最好的就是《游侠列传》。风萧萧兮易水寒,生死聚散兮弹指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心是尧舜的心,血是聂政的血。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何处觅。他对程先生说,对于那些侠客,自己虽身不能至,但心向往之。
“程先生是怎么说的?”吴镇问。
“程先生说,大儒必有侠之精神,大侠必有儒之情怀。”
“都听见了吧?”吴镇说,“程先生肯定是侠儒嘛。我认为,程先生最亲密的朋友,应物兄也是侠儒。”
“我是程先生的弟子,子朋兄才是程先生的朋友,他们有几十年的交情了。”
这是必要的。任何时候,应物兄都不愿意看到朋友受到冷落。他的补充起到了效果。蒯子朋的眼神中立即有了一种满足。
哦,如果来太和任职的是蒯子朋,那就太好了。
我宁愿给蒯子朋当副手,也不愿意做吴镇的上司。
清华仁兄起身买单去了。吴镇喊道:“回来,给我回来。别跟我争。”随后又把侍应生叫过来,问,“最贵的菜是什么?德国的蹄髈不是最贵的吗?一人来一个。”侍应生说:“这里不卖蹄髈,这是中餐馆。”吴镇抖着钱,说:“到别的餐馆给我买几个,越快越好。”侍应生用笔把那钱挡回去了。吴镇于是对朋友们说:“那好吧,待会我请朋友们乐呵乐呵。”侍应生后来给他们送了几个面包,模样类似于小船。侍应生用刀切割着小船,里面夹着芦苇叶、香肠,核心部分是土豆泥,土豆泥里又掺杂着紫米。侍应生说,今天是中国一个伟大诗人死亡的日子,餐馆特意为中国客人准备了这份礼品。哦,那份夹着芦苇叶和香肠的面包,原来既是龙舟,又是粽子。按照阳历,去年的端午节,就是这一天。但今
年的端午节,换算成阳历,还差半个月呢。
吴镇的牙齿被狠狠地硌了一下。
原来那里面藏着钢镚。一定是去年在此用餐的中国人,把粽子里藏钢镚的风俗告诉他们的。吴镇把钢镚掏了出来,上面沾着血丝。蒯子朋也被硌了一下。
我没有被硌,是因为我用舌尖探雷,用门牙排雷。
钢镚上有鹰的浮雕。应物兄记得,他曾开玩笑地称之为座山雕。蒯子朋不知道什么叫座山雕。他正要解释,吴镇替他说了。吴镇的解释实在不伦不类:“孔子门下有七十二贤人,座山雕门下有八大金刚。某种意义上,座山雕相当于九分之一的孔子。”
葛校长,你说,这样的人怎么做太和的副院长呢?
蒯子朋当时提到,他本来要向程先生汇报一件事,就是要在香港设立一个儒学研究奖,没想到程先生提前走了。吴镇立即问:“奖金有着落了吗?这笔钱我来出怎么样?你报个数。”
蒯子朋说:“想掏钱的人很多。很多校董都可以掏钱的。”
吴镇立即向蒯子朋介绍了陈董,说:“谁也不可能比陈董掏得多。陈董准备把大部分钱都捐献出来的。”
蒯子朋问:“不给孩子留点?”
吴镇说:“昨天他还给我打电话,说儿子开车带着一个女孩子去北京,在保福寺桥下出了车祸,幸亏没有大碍。都是钱闹的。他说了,他对儿子的要求很简单:结婚,生子,结扎。这不孝之子不结扎是不行了,指不定还要闯什么祸呢,搞不好命都没了。”
蒯子朋又问:“我不信,他就这么一个儿子?”
吴镇说:“实不相瞒,确实不止一个。但他都安排好了。这方面,他跟别的老板不一样。陈董是个仁义的人。一般的老板,对女人那是什么态度啊?痛快完就走人!陈董不是这样。陈董把每个女人都照顾得很好。与女人见面,都是定时定量,雨露均沾。有时候还会三个人同榻共眠,两个女人还会互相化妆,其乐融融。这么说吧,如果对方是有夫之妇,陈董还会把对方的丈夫也照顾得很好。最近五年,有四个女人为陈董怀了孩子。打掉了三个,都赔了钱的。虽然打掉了,但月子还是要坐的。五年时间侍候四个月子,不容易。不是我小看你们,你们都做不到。”
蒯子朋说:“他到底能给多少钱?”
吴镇说:“陈董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可能会心疼几块钱,几十块钱,但几百万上千万的钱,他花起来却一点不心疼。因为那只是符号,是一串数字而已。他曾经也是个穷人嘛。几十块钱,和他曾经有过的真
实体验有关,但几百万上千万,对他而言就是纸上谈兵了,多一点少一点都没关系。更何况,他也喜欢儒学。”
复旦仁兄说:“裤衩大王也喜欢儒学?”
吴镇说:“还不是我影响他的!他曾问过我,儒学研究有什么用?我对他说,这就好比你问月亮有什么用一样。没有月亮,地球照样转。但你不能说月亮没用。陈董年轻时候喜欢写诗,马雅科夫斯基的楼梯诗。我跟他说,儒学研究就像写诗。诗歌就像月亮。好多人都想去月亮上看看,但没有那么高的楼梯。只有诗歌才能创造出那么高的楼梯,把人送到月亮上去。我这么一说,他就说,就是嘛就是嘛。蒯教授,你说的那些校董啊,如果他们出港币,我就出人民币。港币有人民币值钱吗?没有嘛。我会陪着陈董亲自参加颁奖典礼的。”
清华仁兄立即用上海话对复旦仁兄说:“侬晓得?淘糨糊!有人就喜欢淘。我认得一个人,伊做研究,兜来转去,勿得门径,就是喜欢弄奖。喔唷,为了一只屁奖,为几只铜钿,伊是功夫做足。迭把年纪了,拿只面孔涂得雪白,搞得来,两根眉毛画到耳朵边,根本是只鬼嘛。还要穿长袍马褂出来混Party。喔唷,伊也勿想想,嚇死人也是要偿命的。册那。”
他们还以为吴镇听不懂呢。
吴镇当然听懂了,因为吴镇的夫人就是上海人。
那个时候,他可没有想到,清华仁兄将会为自己这番话付出沉重的代价。那代价当然是吴镇赋予的。不过,当时吴镇的表现倒是没有什么异常。
那一天,当他们从望海楼出来,我们的应物兄才知道旁边就是中国人所说的红灯区。附近有一个戒毒所,门口躺着几个人,有黑人,有白人,还有分不出到底是什么人种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还有看不清是男是女的人。他们路过的时候,一个男人突然拉下裤子,亮出内里乾坤。那些人身后的铁门上有油漆喷出的切·格瓦拉那张著名照片:贝雷帽是歪戴着的,嘴里咬着一根粗大的雪茄。跟原来的照片不同,现在那支雪茄被画成了一杆枪,烟头上画着准星,缕缕青烟正从准星升起。有一个光头把脸埋在女人的胸口,你搞不清他是吃奶呢,还是在表达爱情,还是在乳房的掩护下吸毒。天开始下雨了。雨不大,很凉爽。吴镇心情很好,瞥着那些男人女人,哼起了小曲。在这个时候,那些婊子,那些大洋马,在无声的雨丝中迈着猫步朝他们围了过来。她们称他们为“领导”:
领导好,来一炮。打八折,开发票。
她们的汉语讲得不错,至少这个“三字经”讲得很好。吴镇曾在天津接待过德国汉学家沃尔夫冈·顾彬先生,他认为她们的汉语发音与顾彬先生不相上下,重要的是她们好像比顾彬先生更懂中国国情。吴镇这时候冒出了一句名言:“人一到外地,道德水平就会降低。”吴镇鼓动他们每人带走一个。
吴镇是这么说的:“我买单,不干白不干。”
见他们直往后躲,吴镇竟然不合时宜地提到了程先生:“程先生有一篇文章,你们看过吗?他说他很想知道白种女人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也很想知道。难道你们不想知道吗?”
复旦仁兄说:“我与太太感情甚笃,不能对不起她。”
吴镇说:“别扯那些没用的。我与太太关系也很好。井水不犯河水嘛。”
复旦仁兄都结巴起来了:“我不行了。我有前前前列腺炎。我我我,阳痿。”
吴镇竟然争起来了:“前列腺炎?阳痿?就你有,我就没有吗?”
清华仁兄看不下去了,说:“吴镇兄就没有一点心理障碍?”
吴镇竟然把这事跟历史、跟爱国主义扯到了一起:“想想吧,八国联军进北京,烧杀奸淫的。”似乎觉得扯得太远了,吴镇终于拐了回来,“嗨,再说了,我都这把年纪了,又膝下无子,还是可以消受一点虚无主义的。”
清华仁兄说:“那你留下吧。”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墙边已经有人拉着妓女干开了,动静很大,很吓人,声音激越,那是从喉咙深处传出来的声音,有如猿啸。吴镇突然把清华仁兄推到了一个婊子身上,那个婊子也就嬉闹般地搂住了清华仁兄。清华仁兄急着挣脱,冒出来两句上海话:“手上事体太多,有时间一定陪小囡白相白相。”然后,吴镇又把复旦仁兄推向了另一个婊子。婊子也是有尊严的,突然骂了起来。吴镇有办法让她们听话,那就是拿出一沓欧元,塞给了她们。最后还把那枚染过血的钢镚丢到了一个妓女的掌心。
然后,吴镇笑着,打开了手机,拍了一段视频。
半年之后,那时候他已经回国了,有一天清华仁兄突然来到了济州,求他一起去天津拜见吴镇。清华仁兄说话的时候,额头冒冷汗,牙齿直打战。听了半天,他总算听明白了。吴镇竟以那段视频相威胁,要求清华仁兄聘他为清华大学国学院客座教授。
“是吗?还有这事?”
“我要有半句假话,就不得好死。我跟他说了,兄弟不是不办,而是我说了不算啊。他就是不相信。没想到,他随后就发来了那段视频,限我三天内回复。”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嘛。你怕什么?”
“我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可我还是害怕。我就耽误你一天时间,
求你陪我去一趟天津。你现在外出的讲课费是多少?我按最高的讲课费给你结账。我是一堂五千块钱,我给你一万块钱怎么样?两万?两万三?两万五总够了吧?”
“您放心,有我在,他不敢拿您怎么样的。”
“应物兄真是侠儒啊。”
“别怕,我会给他打电话的。那两万五,你自己留着吧。”
“怎么能不怕?我太太问我,这个吴先生是你的朋友吗?只问了这么一句,我的血压就升高了。他要是再把视频发出来,我必死无疑。”
“你就这么胆小?”
“您说得对。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胆小。太太说我,放个屁都害怕砸住脚后跟。告诉您吧,就是为了改掉这个毛病,我才去研究孔子,想从孔子身上学到勇猛刚毅的品格。大慈大悲的应物兄,您就救救我吧。”
“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千万别打电话!不然他以为是我告诉您的。他不会放过我的。”
“可不就是您告诉我的嘛。”
“别打,别打!您要不要先坐下来,先起草个稿子。您能不能这么跟他说,清华大学国学院,明年要召开一个东亚儒学研讨会,您推荐他做个重点发言。您放心,这个事情我可以安排。说完这个,您再过渡一下,过渡到我身上,说我这个人怎么够义气。然后,您再说——”
“您怎么这么啊。”
“谁说不是呢?”清华仁兄突然扇了自己一耳光,脆生生的。
他永远记得清华仁兄那个样子:发现他在看他,清华仁兄脸上呈现出半皱眉半微笑的奇怪神情,他从中看到了讥诮、忍受和自卑,读出了害羞、尴尬和麻木,也看到了愉快。这就是清华大学的资深教授、长江学者、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教育部学科评估小组成员?
他的目光躲开了,跑到了博物架上。那只已经做成标本的野鸡,似乎正在引吭高歌,为清华仁兄的讲述伴奏。
他现在还记得,电话接通之后,他还没有说话,吴镇先告诉他一个喜讯,就是复旦大学国学院,刚聘请他为客座教授,明年复旦将召开一个中日韩三国儒学研讨会,自己将在会上做一个重点发言。“你也来吧,我会向会议推荐你的。”
吴镇还提到了程先生:“我给程先生写了信,程先生说,他可以考
虑。”
那个会,程先生没来。应物兄当然也没去。
那位清华仁兄倒是去了。作为评议人,清华仁兄对吴镇的论文给予了很高评价,那个评价甚至上了会议的简报:“清华大学×××教授认为,吴镇先生的《‘儒与侠’关系在近现代的演变》一文,首次将‘儒与侠的关系’置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中叶这一历史时段进行考察,视野开阔,立论高远,示例丰赡……”
如果不出意料,董松龄应当是受葛道宏之命,向我通报要调吴镇来到济大一事的。如果我把这些事情告诉董松龄,告诉葛道宏,他们不会怀疑我是嫉贤妒能吧?葛道宏经常讽刺有的院系主任是武大郎开店,他总不会认为我……
还真他妈的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