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德路的命名,与一首诗有关,虽然诗中并没有出现“仁德路”三字:
句子治水整三年,一心为民解忧难。三过家门而不入,废寝忘食沥肝胆。滔滔洪水化甘露,万亩田畴皆承欢。河道疏通水患灭,大禹转世在民间。
这是汪居常出示的第一份材料,它是由季宗慈的图书公司的总编段人先生提供的。段先生是《国学辞典》的主要撰稿人,是个残疾人,据说他的腿是在三十年前被轧断的。应物兄怀疑,段人这个名字并不是他的真名。不管从哪方面看,段人都是个奇才: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手表、电唱机、手机,也是手到病除。闲来无事,段人在办公桌面上挖了个槽,装进去一堆零碎玩意,竟是一台收录机。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春熙街旁边那个养生餐厅。季宗慈为了配合《国学辞典》的宣传,搞了一个国学知识竞赛,获得一等奖,拿到五万块钱奖金的,是季宗慈的一个朋友,那天的饭局就是获奖者宴请朋友的。他们正喝着玉米须泡的茶,谈论着玉米须泡茶对治疗高血压的作用,段人来了。段人坐着电动轮骑,由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在后面推着,膝盖上搭着藏青色的毯子。段人把新修订的《国学辞典》送给了他。封面上印的是汉代画像石,它本身也如画像石一般又厚又重,他必须双手接住。
那个中年妇女提醒段人:“给应先生签上名字啊。”
他就把书又还给了段人。段人没签。段人用大拇指扣着书,哗啦啦地让书页自己翻着,说:“所有跟国学有关的知识都收录进去了,最关键的一个词却没有收进去,那个词就是‘国学’。”
好像带着深深的遗憾,又好像在做自我批评。
菜单递到了段人手上,段人说:“我只点一条黄河鲤鱼。三人行,必有我师。三鱼游,必有我食。”随后段人继续说道,“有一个词条,叫房中术,我足足写了几页。应物兄,我有一事不明:‘房中术’若算国学,那么印度的‘房中术’该算什么学呢?”
“段先生,你问我——”
“还有个词条叫‘月宫’,我也顺手写了三千字,只为说明一个问题:中国的月亮就是比外国的圆。”
哦,原来不是表达遗憾,也不是自我批评,而是刻骨的自嘲与反讽。
现在,听汪居常提到段人,我们的应物兄想起来,段人确曾参加过《中国古今地名大词典》的编撰。全国的古城市、古县名,段人不仅能说出它们的历史沿革,而且能报出它们的主要风物。对于眼下以企业和楼盘名称冠名道路、街道和社区的做法,老段自然是深恶痛绝,认为这割断了历史。但是,段人紧接着又会说道:“他们要不这么胡闹,老段怎么能赚到这笔钱呢?”
汪居常说,根据段人先生提供的资料,仁德路最早只是一条小巷,在元朝时被扩宽了,有了第一个名字:二马胡同,是说它可以并排走过两匹高头大马。一直到明代嘉靖年间,它还叫二马胡同。嘉靖三年,黄河泛滥,死人无数,黄河倒灌济河,济州城内也是房倒屋塌。朝廷当时派来治水的人,名叫句号,后人尊称其为句子。句子当时就住在二马胡同。句子在济州待了三年,夜以继日清淤疏导、修堤筑坝,终于治住了水患。前面那首诗,其实就是当年流传于济州的民谣。老百姓将句子比作治水的大禹。
和很多有功之臣一样,句子后来也遭人陷害。当然,这方面句子本人也失之于察。他曾收购了不少胡椒,为的是给下河查看水情者发汗御寒。人们送给他的胡椒,有的装在金罐子里,有的装在银罐子里。胡椒不值钱,但罐子值钱啊。他被告发之后,百口难辩。就有人故意问他,是否后悔?句子说:“求仁得仁,有何怨乎?”句子后来被发配到了宁夏,并死在那里。在以后的几十年里,黄河再无泛滥,人们记起了句子的好,给他竖碑立传,并将他当年住过的二马胡同改名为得仁巷。但是老百姓叫着叫着,就叫成了仁德巷,这个名字当然更好,说的是句子是个仁德之人。它当然就是后来的仁德路。
现在的问题是,仁德路到底在哪里?
汪居常说:“从上次开会到现在,我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因为仁德路遍寻不着,我和在座各位一样,也曾怀疑程先生是不是记错了?但我又提醒自己,可能性不大。别人可能记错,程先生怎么可能记错呢。一来,他本人记忆力惊人,二来谁会忘了小时候的事?你们看,济世先生记得多清楚,大院有两道门,正门开在仁德路,后门开在帽儿胡同。
仁德路上有个军马场,军马场里堆着草料,也堆着喂马的豆饼。军马场里面有一片烟田,种出来的烟叶,好闻极了。他也记得,穷孩子们经常去偷豆饼。军马场离他家有多远呢?坐在他们家的院子里,不仅可以听见马叫,连马儿打喷嚏的声音都能听到。这些细节,没有亲身经历过,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
看来课题组已经把程先生关于仁德路的谈话,全都查到了。
葛道宏插话道:“这部分材料我也看了。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程先生任何时候都不忘替中国人说话。比如说到马儿打喷嚏,他说,西方人总是嘲笑我们,擤鼻涕的时候只捏一个鼻孔,猛一使劲,把鼻涕从另一个鼻孔喷出来,喷得到处都是。程先生说,他们倒好,双管齐下,跟大牲口打喷嚏似的。这话讲得多好。所以我说,开会的过程,也是学习的过程,温故而知新。汪主任,你接着讲。”
居常兄说:“程先生说,骑马从军马场到济河岸边,只需要一袋烟的工夫,从军马场到他家,还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一袋烟工夫是多大工夫?这是个问题。这里我得感谢应物兄。应物兄提到,程先生认为,儒家文化中的时间观念,是与月亮的阴晴圆缺和农事的周而复始有关,看上去比较模糊。鸡鸣报晓,日上三竿,掌灯时分,一炷香工夫,一袋烟工夫,一泡尿工夫,这说的都是天地人和谐共处。孟子说,不违农时。要适时而作。‘适时’二字提醒我们,中国人的时间观念,既有主观性,又有客观性。这就提醒我们,所谓的一袋烟工夫,可能不止一袋烟工夫。我们还必须考虑到,程先生当时还年幼,是不抽烟的。我已经查出来,程先生到了六十年代,才开始抽烟,抽的是纸烟,不是烟袋。所以他所说的一袋烟工夫,很可能是他后来的感受,而且是抽纸烟的感受。
这里我们就必须考虑下列几个因素:纸烟的燃烧时间和一袋烟的燃烧时间,有多大差异;童年的时间观念和空间概念与成人之后的时间观念和空间概念,有多大差异。我说这些,只是举个例子,意在说明我们必须让现实语境和历史语境展开对话,在对话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所以,葛校长要求我们沿济河一线,将寻找范围扩大、再扩大,是极有前瞻性的。”
董松龄说:“所以,我反复强调,要拉网排查。”
汪居常看着葛道宏,说:“依我对葛校长指示精神的理解,这个拉网排查,可以分为两部分:既指实地搜查,也指资料搜索。这不,一查就查出了线索。这里我得感谢《地方志》郜扶先生。在郜扶先生帮助下,我们在济州地名委员会资料库找到了一条重要线索。军马场所在的道路,不叫仁德路,而叫育德路。说到这里,我们得感谢唐风先生。唐先生上次提醒我们,‘育德’二字,出自《易经》:‘君子以果行育德。’[1]
唐先生说,育德育德,所育何德?不就是仁德吗?这个解释太重要了。
也就是说,程先生所说的仁德路,很可能就是育德路。唐先生,您要补充一下吗?”
唐风随口吟道:“得其所当行,决而不疑,谓之果行。信其所自有,养而不丧,谓之育德。”[2]
出于对知识的敬仰,他对唐风立即刮目相看。对不起,唐风,我以前总觉得你是装神弄鬼。当然,与此同时,一个念头生起:莫非程先生真的记错了?把育德路记成了仁德路?
汪居常说:“但是,《地方志》上的说法,还只是个孤证。众所周知,历史学研究有一个重要原则:孤证不立。在逻辑学角度看,如果只有孤证,那么这个结论是不可接受的,它在逻辑学上被称为弱命题。说到这里,我们就不得不郑重感谢葛校长了。葛校长曾主编了一套书,是历史学家们的回忆录。因为是葛校长写的序,所以我把这套书买了下来,其中有山东大学教授徐凤良的一部回忆录。徐凤良本人已经作古,书是由他口授,由学生执笔,但又经过他的审校的。他在书里提到,小时候曾在育德路上拾过马粪。为什么要跑到育德路上拾粪呢?因为育德路上的马粪最臭,肥效最足。为什么那里的马粪最臭呢?因为路过那里的马都是军马,除了吃青草、干草、麦秸等粗饲料,还吃豆饼、谷子和玉米。他说,育德路上的马粪,历来是人们争抢的对象。运气好,你还能从马粪中拣出没有消化完的豆饼、谷子和玉米。徐凤良教授在书中还写到一个细节,有一次为了抢到一抔马粪,几个小伙伴竟然扭打了起来。这时候从旁边一个大院里出来一个人,骑着马,挥鞭将他们赶散了。鞭梢抽到他妹妹的脸上,把他妹妹的耳朵都打聋了。徐凤良特意提到,这个挥鞭的人,就是程会贤。”
葛道宏说:“凤良此言,传出去不良,传出去就成了风凉。汪主任跟他的家属联系一下,再版的时候,最后一句话要去掉。”
汪居常说:“我回去就打电话。好,这是第二个证据。当第三个证据出来,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了:所谓的仁德路就是育德路。这个证据就是程先生老家程楼村人在‘文革’时期以大字报形式张贴在墙上的《三字经》。这份材料也是郜扶先生提供的。郜扶先生与程楼村的一个民办教师是高中同学,这份《三字经》就出自这个民办教师之手。”
郜扶先生说:“不是他一个人写的,是民办教师的集体创作。”
汪居常说:“大家打开资料袋看一下。现在,资料袋里装了两份《三字经》,一份就是原来贴在墙上的那份,另一份是郜扶先生改写过的《三字经》。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最早的那份我们看完之后就要销毁了。”
它的标题非常刺眼,名为《程贼会贤批判书》,是程楼村“批林批孔”运动的“重要成果”。郜扶已在一些句子下面画了红杠,并且写下了较为详尽的批注。郜扶的毛笔字不错,学的是舒体:
人之初,性本善。说这话,真操蛋。
阶级分,胎衣辨。民族恨,父子传。
本草程,晋人后。明万历,大槐树。
(本草程氏皆明万历年间山
西洪洞县的移民。民间称为大槐树移民。)
拴着手,拉着走。骑着驴,牵着狗。
到本草,兄弟俩。程楼村,老大家。
(落户程楼村的是程氏兄弟
中的老大。)
代代传,贫与下。迄作辈,整十仨。
(“贫与下”指贫下中
农。“作”字辈是程楼村程氏的第十三代。“十仨”,本草方言。程会贤的
父亲是“作”字辈,名程作庸。)
程作庸,好人缘。会看病,善诊断。
(程作庸是济州有名的中
医。)
攒俩钱,置家产。育德街,盖大院。
(此育德街,当为育德
路。)
戊戌年,娶了亲。资本家,老丈人。
(程作庸于1898年成亲,夫
人即济州灯泡厂某股东的女儿。)
从此后,忘了本。恩义绝,本草根。
冬月里,生狗娃。貌虽憨,还属狼。
(程会贤将军生于光绪二十
四年冬月三十日,即1899年,属狗,乳名就叫小狗。)
七岁上,就打架。不读书,净挨骂。
及弱冠,当了兵。又怕死,又贪生。
谁的话,都不听。只听谁?蒋中正。
走起路,小碎步。见了官,就磕头。
升了官,楼上楼。坐的是,四轱辘。
无廉耻,枉姓程。名会贤,实奸雄。
气死了,程作庸。捎个枣,算送终。
(程作庸死后,程会贤将军
没有回家奔丧。只寄回了一些丧葬费。本草方言中,“仨核桃俩枣”形容寄回来的丧葬费数量不多。)
真孝顺,真日能!睡窑姐,下野种。
(“真孝顺,真日能”皆为反
话。“日能”系本草方言,意为“有出息”。“睡窑姐”自然是对程会贤将军夫人的污蔑。“野种”则是对程济世先生的污蔑。)
回济州,当大官。百姓们,尽遭难。
该死的,程会贤。枉为人,不要脸。
育德街,养犬马。济河上,弹琵琶。
小日本,打来了。国难财,可劲花。
楼外楼,松外松。镶金牙,吃长生。
大白天,点着灯。炕上睡,狐狸精。
……
这个“三字经”一直写到程会贤将军败走台湾为止。他草草地又看了几行,越看越觉得荒唐可笑,荒诞不经!他理解了葛道宏的说法,这些资料只能在这里看,不能带出去。他看了一眼资料袋上的拉链,那把锁。拉链是黄色的,锁是黑色的。他刚才还觉得很难看。而此刻,他对它们满怀感激之情。金圣叹的一句话跳了出来:“作书,圣人之事也;非圣人而作书,其人可诛,其书可烧也。”这么想着,他已经掏出了打火机,手指一抖,火苗一下子蹿了起来,差点烧着他的眉毛。他草草地向后翻着,突然又看到了一段文字。原来,那是郜扶根据上面的“三字经”撰写的程会贤将军小传:
程会贤,1899年1月11日生于济州本草程楼村。1923年毕业于南京金陵大学。1926年应蒋介石之邀赴广州,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机要秘书。1929年回南京,任国民政府建设委员会技正(相当于工程师)。1932年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济州行营办公厅机要室副主任。1940年任济州市长。1941年10月1日,日军进攻济州,时任市长的程会贤进驻国民党第三集团军司令部,商量抵抗事宜。1942年任济州市军政长官。1944年4月17日,日军调集六万余人再次入侵济州,因寡不敌众,程会贤不得不率部转移。1945年日军投降后,程会贤回到济州,兼任济州大学校长,为期一年零三个月。1947年首次赴台湾,随台湾省军政长官陈仪从日本人手里接收政权。1947年底回济。1948年解放军接管济州,程会贤率部弃城南下,后栖身于广西桂林明月寺。1949年去台湾,曾出任台湾“中央文化书院”市政系主任。1962年应美国国务院邀请赴美考察。1970年后,历任华荣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中央文化书院”市政研究所副所长、国民党中央党务顾问。1992年病逝于台湾,终年93岁。
这段文字后面,就是郜扶修改过的版本: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一方人,水土连。同根生,不相煎。
本草程,晋人后。明万历,大槐树。
拴着手,拉着走。骑着驴,牵着狗。
到本草,兄弟俩。程楼村,长兄家。
代代传,皆友善。迄作辈,整十三。
程作庸,好人缘。会问切,善诊断。
娶娇妻,戊戌年。人贤惠,美名传。
育德街,风尚好。邻里间,皆礼貌。
你让梨,我让桃。父子亲,妯娌孝。
冬月里,会贤生。垂肩耳,印堂明。
过三岁,礼仪行。读四书,读五经。
夫子话,记心中。人道是,小孔融。
二一年,赴金陵。苦攻读,忧国命。
不图官,不图财。图的啥?学艺精。
走到哪,学到哪。师何在?三人行。
交朋友,义气重。同习武,身板硬。
苦口药,利于病。逆耳言,方为忠。
二九年,学业就。展宏图,赴广州。
革命军,马前卒。受重用,司令部。
与兵士,同甘苦。不坐轿,不住楼。
走起路,一阵风。讲起话,声如钟。
故乡人,腰杆硬。教子孙,学贤兄。
忽一日,先父崩。闻噩耗,泪水涌。
忠与孝,难两全。家国事,国为先。
忽一日,派人来。道是谁?侍从也。
送米面,送大洋。谢族人,谢乡党。
转眼间,风云变。归乡路,且漫漫。
重抖擞,领将命。赴国难,至金陵。
一路上,风雨浓。听民意,恤军情。
打起仗,真英雄。天地人,皆动情。
应物兄不由得叫道:“好文章!情真意切,珠玉满盘。怎么不往下写了?”
郜扶拱手说道:“草草写了几行,不成敬意。还有待应物兄先生斧正。”
他说:“只字不改,已是好文。”
郜扶说:“不敢。只字不可更改者,经文也。还请应先生教我。”
见众人都将目光投来,应物兄也就不再推辞,说:“最后一词,不妨稍作调整,可将‘动情’改为‘动容’。”
郜扶说:“‘动情’与‘军情’确有重复。尊敬的应先生,这么理解对吗?”
虽然听出郜扶略有嘲讽之意,但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他就说:“郜先生从谏如流,海纳百川,可敬可佩。还有一层意思,请郜先生斟酌。‘动情’常指爱慕,多用来形容男女之情。‘动容’就庄重多了,也高雅多了。”接下来的话,他就不便直接对郜扶讲了,只能对费鸣说,“鸣儿,‘动容’出自哪里,我一时想不起来了。”费鸣显然知道他的用意,很诚恳地说:“请应老师教我。”他就挠着头,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出自《孟子·尽心下》。‘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
[3]
意思
是说,道德的最高境界,就是举止、仪容都符合礼的要求。”
葛道宏说:“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啊。好!”
汪居常接下来说:“资料弄齐了,接下来就是纲举目张了。这个军马场呢,作为一个地名,是在1950年消失的。原来里面就有一片烟田,现在它整个变成了烟田。同时消失的还有育德路。我们初步认定,育德路是和军马场一起,被翻挖成了烟田。这片烟田沿用了育德路名字中的‘育’字,叫育红烟田。育红烟田面积不大,名气很大。马尿浇出来的,地壮,烟叶也就长得好,人称马尿烟叶。好啊,咖啡有猫屎咖啡,
烟叶有马尿烟叶。这里我们还得感谢刘向东教授。育红烟叶的资料,就是刘向东教授提供的。济州卷烟厂最早生产的特制烟卷,使用的就是育红烟田的烟叶。[4]不过,育红烟田在1959年就消失了,原来的烟田上面建起了几座炼钢炉。当时的报纸有点夸张,用的是‘万座钢炉’的说法。哪有那么多?没有。但它由此拥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钢花村。为了方便运输,通往钢花村的几个胡同也被打通了,打通了的胡同拥有了统一的名字,跃进路。也就是说,济世先生提到的帽儿胡同,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消失的。”
钢花村?这个名字很熟啊!
乔木先生经常拿麦荞先生开玩笑,说麦荞先生也是个大诗人呢。麦荞先生最有名的诗歌名叫《炉火写春秋,钢花舞风流》,曾收入著名的歌谣集《红旗飘扬》。果然,现在的资料中就有麦荞先生这首诗:
呜隆隆,呜隆隆,一阵震耳鼓风声。远听就像机器响,近看是人来带动。牛欢马叫人欢笑,钢花村里钢花红。世界和平有保障,英美气得心口疼。[5]
应物兄在心里顺便将“心口疼”改成了“心口痛”,使它更合韵辙。随即又觉得还是别改了,因为这首诗的韵本来就是乱的。
汪居常说:“大跃进运动偃旗息鼓之后,钢花村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牲畜良种站,也就是俗话所说的配种站。济州土话中,牲口配种就叫‘赶苗子’,所以老百姓又称它为苗子铺。郜扶先生编辑的《济州地方
志》,采用的就是苗子铺的说法。‘文革’期间,跃进路改成了反修路,但苗子铺还叫苗子铺。苗子铺的消失是在1979年10月,此前苗子铺里最后一匹种马,最后一头种牛,被人赶到肉铺宰杀了。然后呢,在苗子铺的原址上建起了妇幼保健医院,门口的那条路也改称为健康路,同时更名的还有反修路,它改称富民路。各位专家同仁,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地名的每一次更改,都伴随着拆迁和重建,这使得我们的寻找变得异常艰难。”
说着,又哽咽了。
趁他哽咽的时候,城建局局长张波要说话了。人家先咳嗽了一下。好像还不能算咳嗽,只是清清嗓子而已。但效果相当明显: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张局。葛道宏说:“张局,指导一下?”张局抬着眼皮,说:“说我?”好像自己并不想说话。董松龄说:“张局做点指示嘛。”汪居常迅速停止了哽咽。出乎意料,张局竟然开篇吟诵了两句诗,是顾城的诗,当然经过了改装:“黑暗给了我们黑色的眼睛,我们要通过地图,找到光明。”
张局从自己的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大信封,又从牛皮纸大信封里取出三张地图:两张是影印的,一张是新的。地图摊到了桌上,因为有点翘,葛道宏把铃铛拿过来,当成镇纸压到上面。郜扶先介绍说,一张地图是1953年的地图,是建国之后济州的第一张地图;一张是1997年印制的地图,因为香港回归了,全国各地都印制新的地图。
张局说:“说是寻找光明,可是一看地图,眼就花了。你们可以看一下,别说仁德路难找了,就是省委大院,你一时也找不到。所有的方
位都变了,所有的路名都改过了。而且,周围的地形都不一样。1953年,省委大院位于市区西北部,现在刚好调了个角,跑到了东南部。地图上的河道都不见了,现在只剩下了一条济河。省委大院原来是依山而建,所谓易守难攻,最早是程会贤的官邸。现在,那座山早就无影无踪了。那座山当初虽然处于市区西北,名字却叫南山。南山所在地,现在虽然处于东南部,却有一个名字叫北海,这是因为省委大院的北边有个湖。它其实是人工湖。因为这个湖,这一片就成了北海区。”
张局感慨道:“什么叫天翻地覆慨而慷?这就是了。”
郜扶也感慨道:“沧海桑田。”
张局说:“顺便透露一个数字。据不完全统计,明清以来,济州城内消失的街道、地名,就有六千七百多个。其中三千多个是最近三十年消失的。”
郜扶说:“张局说得对。昨天统计出来的最新数字,明清以来,消失了七千一百多个地名、街道、小巷,其实不能说消失,因为很多只是改了地名。”
汪居常说:“好在有些地方没有改动。苍天有眼,最重要的东西,坐标系的东西,总是能躲过历史的暴风骤雨,比如济河,比如皂荚庙。程先生也是多次提到皂荚庙的。”
是啊,程先生说过,皂荚庙那几乎是程家的家庙。
等一等,怎么提到了皂荚庙?难道程家大院,就在皂荚庙?这是不可能的。程先生曾说过,从他们家到皂荚庙,中午要吃一顿饭的。
他正这样想着,汪居常已经开讲了。
汪居常说:“我们都知道,皂荚庙就是智能寺。通过济州师院的宗仁府教授,查到了智能寺与济州基督教会的交往材料。宗仁府的一个学生,就是研究济州佛耶交往史的。根据他提供的资料,我们可以得知,皂荚庙离程家大院并不远,用程先生的话说,就是一袋烟的工夫。皂荚庙自古与慈恩寺面和心不和。佛门也要争宠的,争谁的宠?官家的宠。后来就不争了,因为皂荚庙成了程家的家庙。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本来要请宗仁府教授来讲的,但他外出讲学了。这方面的资料,我随后会发给大家。现在要说的是,根据皂荚庙的位置,现在我们基本可以断定,皂荚庙附近的大杂院里,必有一个院子,就是昔日的程家大院。我的几个弟子、刘向东教授的几个弟子,已在那里进行了拉网式调查。我的意见是,明天上午,我们这些人在这里集中,然后一起驱车到皂荚庙,在那里来个现场办公。我们也到那些胡同里走一走,看一看。礼失求诸野[6]
,学问也可以求诸野嘛。那里有个茶楼,茶饺做得相当不错,我请大
家在那里吃茶饺。有些人可能不知道,我们在那里还可以吃到正宗的套五宝。如果你们觉得可以,我现在就派人去说,将套五宝提前准备了。”
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居常啊,你是说,仁德路与皂荚庙相邻?”
汪居常说:“所以需要实地考察嘛。”
他又问:“是铁槛胡同附近的那个皂荚庙,那个智能寺?”
汪居常笑了,把头朝他这边伸过来,说:“济州应该只有这一个皂荚庙吧?”
他还是把程先生抬了出来:“程先生说过,从他们家到皂荚庙,要走很远的路,途中要吃一顿饭的。”
葛道宏摇了摇铃铛,说:“那要看吃饭的是谁,什么时候吃的饭,吃的是什么饭。如果是婴儿,那吃的就不是一顿饭了。吃奶嘛,几分钟就要吃一次的。还要看是怎么走过去的,骑马?坐轿?坐车?还是步行?总之,要回到具体的历史语境。我历来主张,要历史地看问题。什么叫历史地看问题?简单地说,就是不能盲人摸象,要有一个整体主义观念;不能刻舟求剑,要有一个发展主义观念;不能削足适履,要有一个现实主义观念。‘三观’统一了,事就好办了。”
听上去很有道理。
但是,他依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不过,就在那一刻,他没有能够再对这个问题进行深入细致的思考。这是因为另一种感觉突然袭击了他。那感觉,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它是如此迅猛,简直要横扫一切。它来自个人历史的幽暗空间,来自潜意识的最深处。他要阻止它,但已经来不及了。哦,应物兄!几乎与此同时,在我们应物兄的眼前,已经洋洋洒洒地下起了一场大雪。雪的洁白没能把他个人历史的幽暗空间照亮,反而使它更加混沌。那个混沌!不明不白。丑,令人难堪,
脏,令人恶心。他妈的,它还有声音呢。在沙沙沙的雪声中,乔姗姗的娇喘呻吟,刺激着他的耳膜。
他闭上了眼睛。
他两只手同时启动,将耳垂叠向耳孔,并且死死地按住。
随后,他听见葛道宏说:“明天上午,我要与省教委的人见面。下午吧,下午我和大家一起去铁槛胡同。汪主任,你接着讲。”
汪主任没能接着讲,因为突然有人在门外喊了起来。是邬学勤教授。邬学勤教授的话令人费解,因为他说的是:“手表没了,怎么上课?”接下来,竟然冒出来两句英语,语速极慢,看过英语动画片的幼儿园小朋友都应该能听懂的:“I’mangry!angry!”语速极慢,随后是中英文的结合了:“Teacherwu非常angry!”哦,原来上次跳湖的时候,他把手表掉到湖里了。怕他再闹出乱子,后勤处答应帮他捞出来,他竟然当真了。对了,有一点忘记说了,后勤处有专门负责镜湖的科室,它就在这个近现代历史研究所的隔壁。
在场的人都对邬学勤表示反感,议论纷纷。有人说,这个老邬,百无一用。有人笑着说,直接把这个老邬送到精神病院算了。城建局局长张波的话最有爆发力:“嗨,对付这样的人,有时候就需要从顾城先生那里借把斧子。”
只有应物兄对邬学勤的出现心存感激。因为耳孔还被他的耳垂堵
着,所以他的自言自语放大了,简直是震耳欲聋:老邬百无一用?不,他刚好把我救了出来。他说得没错,他的思维确实就此从那个混沌中跳出来了。这不,他的眼睛已经睁开了。他的双手搭成一个拱桥,支着半边脸,倾听着门外的动静。
他听见葛道宏说:“送精神病院?不,不,不。”
只见葛道宏侧身,从博物架上取下那个铃铛,举起来,看看上面的铜舌,又放回去了。然后又取下那个拨浪鼓。几十年过去了,声音竟然还很响,很清亮:拨郎噔,拨郎噔,拨郎噔。有一点,是我们的应物兄不知道的,那上面蒙的其实是程先生说过的蚺皮,而且用的是最好的皮,即接近肛门的皮。
葛道宏说:“这么好的反面教材,你哪里找去?”
[1]《易经·蒙卦》:“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
[2]宋·叶适《送戴许蔡仍王汶序》:“得其所当行,决而不疑,故谓之‘果行’。人必知其所有,不知,而师告之。师不告吾,则反求于心。心其能告,非其心了。信其所自有,养而不丧,故谓之‘育德’。”
[3]《孟子·尽心下》:“孟子曰:‘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经德不回,非以干禄也;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
[4]
《济州卷烟厂厂史》:“育红烟叶,品质优良,呈浅橘黄色,人称马尿烟叶。香气浓
馥,细柔润泽,余味悠长,易与其他原料相配,实乃烟叶中的极品。”
[5]见《麦荞文集》(第三卷)。
[6]见班固《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序》:“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