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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物兄 正文 36.勺园

所属书籍: 应物兄

    勺园宾馆有规定,同一个身份证不能开两个房间,而栾庭玉又没带身份证——他没有亲自带证件的习惯,他们两个就只好在一个房间凑合了一晚。栾庭玉说:“你睡床,我打个地铺。”应物兄当然不能这么做。但栾庭玉无论如何都要睡在地上,虎着脸说:“怎么?反对我接地气?”

    应物兄只好把床上的被子铺到地上,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套被子也铺到地上。他们分躺于床的两侧。好在地毯很厚,暖气也还开着,跟睡在床上没什么区别。刚躺下,栾庭玉就说:“我在家里也是打地铺。我跟豆花说,这是下乡视察工作养成的习惯。她还真信了。打着打着,就打成了习惯。”

    豆花是栾庭玉的妻子,原名伊华。伊华也是济大毕业的,学的是政治经济学,后来到省报工作,再后来下了海,成立了一个物业公司,叫伊人物业。伊人物业是济州最大的物业公司,济州各大事业单位的物业管理,几乎都被伊人给包了。伊人旗下还包括家政公司。栾庭玉家里的保姆用的就是伊人的员工。栾家的保姆可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得会收拾,得体面,口风还要紧。要会说话,但又不能话多。还要懂得华罗庚的统筹学原理,比如蒸饭的同时把地板拖干净了,放洗澡水的同时给马桶消消毒。喂大虎二虎的时候,要教它们说话,同时也要把鸟粪拾掇干净了。不要长得太好看了,弄个美人放在家里,总归不大好。但也不能太难看,否则影响心情。在连换了七八个保姆之后,伊华深感对不起栾庭玉,就自己上门做了几天保姆。栾庭玉的母亲栾温氏,第一次见她,

    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叫伊华,栾温氏听成了银花。栾温氏说,金花银花再好,也不能吃,也不能喝,比不上豆花。豆花最好了,有牙没牙都能吃,还养胃。她就这样成了豆花。与别的保姆相比,伊华当然更会收拾,更体面,华罗庚的统筹学原理运用得更好:在蒸饭的同时,不仅把地板拖干净了,还用淘米水把花给浇了;给栾温氏煎药的同时,把老太太的肩、脚也按舒服了,栾温氏外孙女的作业也辅导好了;栾温氏不是喜欢喝豆花吗,伊华自己在家做豆花,做豆花剩下的豆渣做成饼肥,上到栾温氏在院子里开辟的菜地里,辣椒、豆角、油菜,长得就是比别人家的好。伊华对统筹学原理的运用主要还表现在,当保姆的同时把栾庭玉也搞定了。

    栾温氏常对栾庭玉说:“都说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叫我看,金花配豆花最好了。金花配豆花,结什么?结金豆。”

    当栾庭玉的外甥们来的时候,栾温氏喜欢忆苦思甜,谈一些陈芝麻烂谷子。孩子们都已经听烦了,要么跑开,要么打瞌睡。豆花有办法降服他们:外婆说话时,谁坐的时间长,谁坐得直,谁的零花钱就多。所以,只要豆花往旁边一站,小家伙们就乖得要命。据栾庭玉前妻说,以前的保姆每次洗完衣服,栾温氏都要反复检查是否洗净了:拿着白背心,走到阳台上,对着阳光看了又看,如果发现洗得不够干净,她就“一不小心”让它落到地上,沾了土,让你不得不再洗一遍。当然这个时候,栾温氏还会埋怨自己真是老了,衣服都拿不稳了。但豆花来了之后,这种事就再也没有发生过。能洗净的,豆花都会洗得干干净净,洗不净的,豆花都会悄悄扔掉,再买一件同式样的衣服,让老太太看不出来。

    季宗慈的女友艾伦,是豆花最好的朋友。这是因为豆花的公司也经营花卉绿植,而电视台常年需要花卉装点,她们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事实上,栾庭玉还是在艾伦的饭局上认识豆花的,艾伦私下里也一直以媒人自居。艾伦与豆花曾经多次讨论过栾庭玉的种种美德:孝顺、仁慈、义气,还有“特别能忍”。她们的谈话相当深入,甚至涉及一些隐秘的话题。比如,艾伦曾经半开玩笑地问过豆花,她跟栾庭玉是不是已经上床了——据季宗慈说,艾伦的用词比“上床”两个字还要直接:“他是不是已经把你给做了?”豆花只承认栾庭玉摸过她的乳房,但她也只是让他摸摸。豆花的理由是:咱不能破坏人家的婚姻啊。

    “只是摸摸?他就那么能忍啊?”艾伦说。

    “可不嘛。这一点很让人敬佩。”

    “哎哟喂,人家那是尊重你。这样的好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后来,栾庭玉的妻子就主动提出离婚了。那个女人很懂事,一点也没闹。

    栾庭玉与豆花结婚之后,有一天豆花来找艾伦聊天,说到侯门生活,豆花委婉地提到了婆婆栾温氏不好相处。她说,领过结婚证,拜了天地,老太太就把她从洞房里叫了出来,给她上了一课,谈的是如何做媳妇。栾温氏是从自己谈起的,说她刚来到栾家的时候,栾庭玉的奶奶就对她说,可以往娘家寄东西,寄吃的,寄喝的,都行,就是不能寄钱。寄了钱,婆家看轻了你还是小事,要紧的是娘家也很没面子。豆花

    说,老太太这是拐弯抹角敲打她呢。侄子来家玩的时候,她确实给过小家伙钱,让小家伙自己去买冰棍。

    栾温氏还经常提起自己当初多么孝顺,是怎么侍候婆婆的:婆婆是小脚,走不远,却喜欢串门,喜欢赶集,她不仅给婆婆当拐棍,还给婆婆当轿子。栾温氏说着,还给她出了个谜语,猜对了,就啥也不说了,猜错了,就罚她把栾庭玉外甥女暑假出国玩耍的机票掏了。那个谜语是:又像柿子又像桃,又像驴蹄又没毛,只能走着看,不能拿起来瞧。打一个东西。

    她死活猜不出来。

    栾温氏说:“他奶奶的,老不死的,就是她那小脚嘛。”

    豆花还说,老太太小拇指甲很长,向内弯着,很像鹦鹉的喙。有一次,听老太太讲话的时候,她就想趁机把那指甲剪掉,老太太不让,说是挖耳屎用的。老太太说,有一次与栾庭玉的前妻在一起拉拉扯扯的,一不小心,把人家的肉挖下来一绺,“老太太说,豆花啊,伤在儿身上,疼在娘心里。疼死我了。”豆花模仿着栾温氏的语调,吐了一下舌头,“老太太这么一说,吓得我例假都推迟两天。”

    前不久,应物兄见到豆花,看到豆花又瘦了,他正要表扬豆花会保养,豆花说:“想减肥?来我家啊。你只要嘴一动,老太太就去掀锅盖,看少了东西没有。”

    此时听栾庭玉提到豆花,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栾庭玉在床的那边感慨了一声,说:“女人啊,也是怪了。不该怀上的,你稍一碰她,她就怀了。该怀上的时候,却就是没有动静。”

    应物兄想起,栾庭玉前段时间戒酒了,有外事活动不得不喝,也会让邓林悄悄地用矿泉水勾兑一下,只是在老外面前走个形式。今天看到栾庭玉又放开喝了,而且谈了不少生男生女的事,他就想,莫非豆花已经怀上了?他本来想问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只是觉得,栾庭玉今天晚上的谈吐和举止,有点让他捉摸不透。

    他就“嗯”了一声,代表自己正听着呢。

    栾庭玉又说:“女人要是性情急躁,孩子生出来,脾气是不是也会怪怪的?”

    他终于可以接一句了,也算是委婉地探听一下豆花是不是怀孕了:“应该是吧。夫人伊华的性格那么好,你就不要担心了。”

    “好?你说她的性格好?”

    “我听你说过的,说她很乖。”

    没想到,这句话竟捅了马蜂窝。栾庭玉突然坐了起来,问道:“乖?以前倒是挺乖,乖得都让你有点乏味了。”一语未了,栾庭玉又扑通一

    声躺下了,“可自从结了婚,她真是脾气大变。床上也是,只顾她自己了。整个变样了。并且来说,不是你干她,而是她干你。她变得力大无比,特别是最后那几下子,你再也控制不住她了。她能把你扯成两半,能把你活活撕吃了。并且来说,不撕你不抓你,她就不能进入高潮。用指甲在你身上乱抠。事先约法三章,说好了不喊的,她却喊得楼上楼下都听得见。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子杀人了。”

    莫非栾庭玉是在向我暗示,他准备与豆花离掉?

    离掉之后呢?把金彧娶了?他想起了金彧命令栾庭玉张嘴、哈气的动作。这个金彧!会谈判、懂医术,各方面都很能干,倒是符合很多男人对妻子的预想:秘书、管家兼门房,医生、护士带跑堂。

    他很担心栾庭玉和他讨论此事,就故意打着哈欠,以示自己睡意上来了,不能参与讨论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栾庭玉没有再提此事,而是冷不丁问了他一个问题:“我见到程先生的时候,该如何表达我对程先生的仰慕之情呢?不要多,只要一句话。”

    他说:“孔子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人,你肯定知道。你就说,我愿成为先生第七十三位弟子。”

    栾庭玉说:“好,就是它了。”

    接下来,栾庭玉又问道:“一个叫什么小颜的,你熟悉吗?”

    他不知道这个人,就说不知道。

    但栾庭玉却说:“真的不知道?不可能吧?他应该也是济大的吧?是不是提前来了?”

    他向栾庭玉保证,这次来北京的,只有三个人,并没有一个叫小颜的。

    栾庭玉说:“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要跟我说实话。”

    他当然再次表示,确实不知道这么个人。

    接下来,栾庭玉突然问道:“明天,如果我见到了敬修己,我该如何表达对他的学问的认可呢?不要多,也只要一句话。”

    他更是大吃一惊:“你知道他回来了?”

    栾庭玉说:“他不是变成敬修己了吗?”

    他说:“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实不相瞒,我也是刚知道他回来。”

    栾庭玉说:“没想到啊,他竟然也成了儒学家。你看我这么说行不

    行,我就说,敬先生,听说你的学问都快赶得上应物兄了?把你的书给我一本,让我学习学习啊?”

    听上去,栾庭玉对敬修己的底细好像了解得很清楚。栾庭玉的嘲讽溢于言表:你是做学问的,但市面上怎么看不到你的书呢?

    他连忙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他还是有学问的,他只是述而不作。”

    栾庭玉问:“他主要研究孔子,还是主要研究孟子?”

    “他其实主要研究崔述。”

    “这个姓崔的,是孔子的弟子?”

    “崔述是清代的史学家,把《左传》《论语》《孟子》《史记》等经典中有关孔子的记载,按年代进行了编排和考证,这是不得了的工作。郏象愚敢于研究崔述,敢啃这个螃蟹,说明他在学术上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他的学问跟你相比呢?”

    “你想听真的,还是假的?”应物兄犹豫了一下,说。

    “我操!我一天到晚听的都是假话,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在你这要还听不到真话,我活得也太倒霉了。”

    “好吧,说实话,他的学问不如我。”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你是谁?你是应物兄。应物兄是谁?应物兄是我哥们!我的哥们怎么能比别人差呢?”

    “谢谢庭玉兄。你是怎么知道他回来的?”

    “从何为教授的主治医生那里。前两天,我去看望何为教授,和医院的领导亲切交谈了一会,吩咐他们要用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要调换出最好的病房。我也问医生,都有什么人来过?一般的人,不要让他们上来,免得影响病人休息。医生就告诉我,有个美国人经常打电话过来,而且常常是后半夜打电话。我问那人是谁?他们就告诉我,那个人一会说自己叫敬修己,一会儿说自己叫郏象愚。他还跟何为教授说,他马上就要随程先生回国了,到时候会来看望她。”

    原来如此!

    他说:“我还没有见到他呢。”

    栾庭玉问:“爱国不分先后,他爱国吗?”

    就像电视抢答一样,他赶紧说道:“爱爱爱。我只举一例,大年三

    十,他必看春晚,包饺子。八月十五,必吃月饼。”

    栾庭玉说:“我最烦吃月饼。以后有好的月饼,都寄给他。你等一下。”

    原来栾庭玉要听个微信留言。夜深人静时分,金彧的声音清晰得能听到气声:“您也早点睡。熬夜不好。熬夜时,机体的阳气不能正常回到体内,内脏容易被寒气损伤。熬夜多了,机体还会产生很多代谢废物,堆积在体内,变成毒素。可以补充体液,稀释并且加快毒素排出。补充体液以温开水为宜。但也不能多喝。记住了?别不当回事。第二天眼泡出现水肿,就说明喝多了,下次就要少喝。多喝还是少喝,要是掌握不好分寸,那就放下工作,动动手。两掌根对准耳朵,向中间挤压,再突然放松。至少做三次。这对大脑、眼睛、耳朵都有好处。彧儿的话,别当耳旁风,不然悔之晚矣。狗奶[1]。”

    栾庭玉说:“这孩子倒很会关心人。不过,说我熬夜,她自己不也没睡嘛。”接着又问道,“你觉得这孩子怎么样?就是今天吃饭的那个孩子。”

    他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金彧的时候,因为她拒绝透露哈登的主人是谁,怎么说都没用,他虽然很着急,但还是觉得她身上有一种难得的忠诚,那是一种稀有的美德。她身上有一种古典的美。此刻,他就告诉栾庭玉:“哦,你说那个孩子啊,她看上去有一种古典美人的气质。古典美人嘛,很忠诚的,好像也很会体恤人。她不是你亲戚的孩子吗?你的亲戚真是教子有方啊。”

    这天,他们最后讨论的问题是关于特券的。话题是由邓林的电话引起的。快到十二点的时候,邓林给栾庭玉打来一个电话,谈的就是特券。他听见栾庭玉说:“找不到就算了,如果找到了,也应该收归国有,起码得送到博物馆。”放下电话,栾庭玉爬上了床,脸悬在他的侧上方,低声问道:“顺便向你打听一下,程先生跟你提到过特券吗?”

    “特券?什么特券?”

    “你真没有听说过?”

    “没有,从未听程先生提起过。”

    “据说,程先生的父亲当年从济州撤离的时候,有一批特券没有带走。那是一种特殊的货币,抗战期间在某些地区用过一阵,后来又废掉了。前些年,有些人觉得那是无价之宝,到处搜寻。现在听说程先生要回来了,有些人就又提起此事,还有人要拿着特券找程先生,说是要请他鉴定真假。真是胡闹。”

    [1]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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