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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骨焚箱 第九卷 石人一笑 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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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棍从昨天早上开始讲起。

    那张和周围的山形山势完全对不上的路线图,江炼突如其来的沉睡,景茹司一行的遇险,孟千姿和冼琼花的先后驰援,两个诡异的肠口,以及两只先行探路、却惨遭不幸的雪鸡。

    他只能讲到这儿:洞里情形如何,谁也不知道,毕竟截止目前,进去的人没再出来过。

    江炼听得很仔细,但坦白说,这些信息,于现状无补,于救援也没什么参考价值。

    他问了句:“那你觉得,千姿她们是出事了吗?”

    神棍摊手:“不好说啊,也许是出大事了……”

    见江炼脸色不对,又改口:“又也许是在里头迷路了,还可能走岔了道,走去另一个山头了——雪鸡是出事了,但鸡不能跟人比啊,更何况孟小姐她们装备还那么齐全。”

    也对,江炼心下稍安,虽然这“安”,是自己硬按头掰来的。

    他追问:“那现在怎么说?三姑婆来了,她怎么打算?”

    神棍朝不远处的一顶帐篷努了努嘴:“她把那个黄松叫下来了,估计是想问得更仔细点吧……至于怎么打算,肯定得进去救啊。二十五个人呢,还包括好几个重量级的,总不能就这么不管了。”

    江炼也看向那顶帐篷:“这种的,不到实地,没法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也得去。”

    说着,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把掀开睡袋,赶紧穿衣穿鞋,又拽过背包,急急拣理进洞要用的东西。

    神棍说他:“不着急,没人跟你抢……”

    话还没说完,江炼已经抓起牙刷牙筒出去了,神棍跟出来时,他正站在谷地边沿上,刷了一嘴的牙膏沫子,边刷边看周围的山形——今天天气还算不赖,总体算阴,但没雾,偶尔还有一两线转瞬即过的阳光在半空拖掠。

    江炼含糊地向着他说了句:“那个图,你展开了让我看看,真不像吗?”

    那两页字纸,神棍一直卷插在兜里,闻言掏出了展开,江炼看了图,又看山,百忙间还漱了口水:“还真不像。”

    神棍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过孟小姐说,倒过来看,比正着看有感觉。”

    他服务非常到位,又把图倒过来展示。

    会画画的都知道,那种一连串起伏不定的山,你把它倒过来看,其实还是“山”,只不过原先的山尖成了山谷、山谷成了山尖而已。

    江炼盯着看了会,又去看山,千姿既觉得“有感觉”,就不会是信口说的——他看了好一会儿,有两次,还退后了几步,眉头蹙起,若有所思。

    神棍的心跳得有点快,他觉得有门。

    果然,江炼开口了。

    “你知道是哪像吗?确实有些地方是相似的。”

    有吗?神棍后悔自己拿孟千姿的话当过耳风、没继续深究。

    江炼指向那幅图:“山的下半部分,确切地说,是山根部分,靠山根的部分都很像。”

    神棍不蠢,怔了会之后,“啊”地叫出声来。

    懂了,之前大家一直聊说,山会塌方、会雪崩,所以上古的山形跟现在不大可能一样,但忽略了一点:除非是整座山分崩离析,否则山根部分,是很难变化的。

    这就好像一棵冠盖茂密的大树,被风吹、被雷劈、被掰折,树冠的形状时刻会发生改变,十年前和十年后,也许大相径庭,但树根处的轮廓走势,却基本不会变。

    神棍激动得有点结巴:“所以,确实就是这……这儿?”

    真是绕了一个大圈子:起先,大家都猜是这儿,后来看到图对不上,又都以为是别处……

    原来还是这儿,本来嘛,就该是这儿:这儿出现了封箱现场和阎罗他们赶路的山蜃楼,这儿有诡异的肠口,小炼炼又是在这儿长睡不醒……

    想到这儿,他问江炼:“你睡了这么久,就是……睡着的?还是说有点意识?”

    江炼随口答了句:“做了点噩梦,没什么特别的。”

    神棍好奇:“什么噩梦?”

    江炼没心思给他讲梦:“还不就是……跑来跑去的那种。”

    他盯着倪秋惠那头的帐篷,盼着下一秒,里头的人就能掀帘出来、整装待发。

    神棍很是不满:“小炼炼,你态度能不能端正一点?不管好梦噩梦,都折射出了人的精神世界,每次我做的梦,都很关键……”

    江炼心头有点焦躁:“你的梦当然关键,但我又不是你。”

    神棍奇道:“你怎么知道你的梦就不关键?我问你,你确认你这次昏睡只是因为半夜贴了神眼?万一是因为别的呢?万一是……跟这个地理位置有关呢?你在湘西、广西,也半夜贴神眼的话,也会做这样的梦?”

    江炼心里咯噔一声。

    还真不好说。

    他想起了梦里那大得没有边际的雾团,还有自己面对雾团时、那无法自控的冲撞和渴求。

    他迟疑了一下,把自己的梦说了。

    神棍果然来了兴趣:“你去了那儿两次?第一次铃声消失了之后,你又回了那儿?”

    江炼点头。

    “为什么回去?”

    说不清楚,睡了这么久,脑袋有点昏沉,江炼伸手摁压了一下太阳穴:“不知道,自然而然地就去了,似乎心里觉得,就该去,而且想去。”

    “你怎么找到路的?听你的说法,去那儿并不顺畅,一会攀山,一会滑坠,有时还得穿过幽深的通道。”

    江炼答不上来:“就……很自然地,找到那儿了。”

    “然后,你想进去,还进不去?”

    “对,”江炼想起梦中情景,不觉打了个寒噤,“忽然之间,变得很躁狂,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完全控制不住内心的那股**,有点像……”

    他也不知道这比喻是否合适:“有点像吸毒的人,看到毒品,那种没廉耻没下限不择手段,特别疯魔。”

    神棍“哦”了一声,表情有些讳莫如深。

    江炼留意到了他的表情变化:“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直说。”

    神棍选择了说得迂回:“小炼炼,科学点说,你那叫意识迷失,迷信一点,那就叫灵魂出窍,我问你啊,你的灵魂……渴求什么?”

    江炼没领会到他的点:“……自由?”

    神棍没好气:“你是不是散文诗看多了?灵魂!出了窍!身体!躺在那!你的灵魂渴望回到哪里?啊?”

    都说到这份上了,这是道送分题。

    江炼懂了:“灵魂想回到身体里?”

    “哎,对咯!”神棍点头,“就跟鸟归巢、刀入鞘、乌龟找王八一样……”

    江炼皱眉:怎么听起来像骂人呢。

    “这是天性,灵魂和身体分了家,它当然想回到皮囊里去,但是,你却被巨大的**驱使着,往别的地方去了,也就是说,那个雾团,比你原装原配的身体,对你的吸引力还要大。我问你,那会是什么?”

    简直匪夷所思,有什么会比回到原生的身体里更重要?江炼下意识说了句:“没有吧,宁可舍却旧皮囊,总不会是羽化成仙得永生……”

    他蓦地顿住。

    神棍知道他已经开始入巷了,简直比他还激动,攥起拳头,仿佛要为他打气似的:“你再接着……接着往下说……”

    灵魂想觅个归处,身体只是暂时的归处,但有一样东西,比身体更稳固、更持久……

    江炼喃喃了句:“水精?”

    “对了!”神棍激动地一拍大腿,奈何手是被绑着的,这忘形之下的一拍,险些把自己拍了个趔趄,“你说像不像?我开始还没想起来,后来你说像吸毒的人渴求毒品,我才发觉,那是一种特别强烈的生理需求——身体的生理需求,你还可以凭借理智去控制,但如果是精神上的生理需求呢?”

    “还有,”他说到兴起,滔滔不绝,“你提到,能从雾流中感觉到各种各样的情绪信号,轻蔑的、讥笑的、鄙视的——像不像是很多很多人?像不像是‘它们’?”

    江炼浑身一震:“你是说,漂移地窟的那些‘它们’?”

    没错,神棍索性敞开了说:“它们在水精里安身,而你,是个过路的孤魂野鬼,你想进去,怎么可能进得去?它们看你,当然像看痴心妄想的跳梁小丑。你以前贴神眼,也不是没贴到过晚上,虽然这次更晚些,但也不至于几乎回不来吧?这种种迹象,让我觉得……”

    他压低声音:“我们之前,关于漂移地窟漂回了昆仑山的猜测是对的,而且,很可能就在附近。”

    江炼没来得及答话,他的注意力被突如其来的喧嚣吸引了过去。

    那是倪秋惠带人出帐、准备开拔了。

    ***

    孟千姿倒头下拜的瞬间,明白了什么叫“欲出肠口,门左寻手”。

    因为她看到,脚下那两根绳桥的端头,分别套系在光门下侧的两只……手上。

    这么说也不确切:光门下方原本有两个大石疙瘩,看上去就像附着于山壁上的不规则凸起,绳桥的端头似乎是穿透、焊死在里头的,所以不管如何摇晃,都相当坚固。

    但现在,那两个大石疙瘩张开了,像极了攥着的拳头伸展开五指,孟千姿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整个人,连带着绳桥,就已经跌落下去。

    身子急速下坠,耳边呼呼风声,孟千姿下意识抓紧绳边,脑子里掠过两个字。

    完了。

    她脑子里有了个大致的轮廓:这绳桥的两头,一定都是攥在那看似石疙瘩形状的、怪异的拳头里的,她这一“叩门”,不知道激发了什么,拳头松开,整个绳桥都往无底深渊处坠落。

    九曲回肠,她这一趟,怕是要摔断肠了。

    都说人死前,一生中重要的人和事都会走马灯般在眼前掠过,接下来,她的走马灯看来是要营业了,她希望江炼能早点出场、别当压轴的那个,现在是拼速度的时候,别他还没走马、她就摔扁了。

    正心念急转,身子突然一顿,那感觉,像是这绳桥忽然被什么人接住了,她的身体像空竹般,在绳桥上来回震荡,耳边嗡嗡作响,因着急坠,已经听不清声音了,抬眼时,只隐约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个洞口,正在缓缓移动,洞口的两侧,同样有两只石疙瘩手,而绳桥的这一侧端头,正兜在那两只手里。

    孟千姿胸腔内翻江倒海,头晕目眩,恶心地想吐,但这两天吃得不多,什么都吐不出来。

    洞口为什么在移转呢?“九曲回肠,一日三转肠”,难道说,现在到了“转肠”的时候了?

    这念头刚起,要命的又来了:她看到,那两只石疙瘩手,同时向外撤开。

    下一秒,那几乎让人抓狂的急坠又来了,好在一回生、二回熟,孟千姿咬紧牙根,双目紧闭,两手死攥着不放——果不其然,感觉上,过了五六秒,另一顿又来了。

    孟千姿在绳上急荡,这一次,她扭头去看:没再听到那只雪鸡的扑腾声了,是摔没了,还是途中急窜到山壁上了?

    这一回头,真叫她哭笑不得:那只雪鸡居然还在,也不知道它使了个什么法子,两只脚爪相交相错,竟将身子倒挂在了绳上——它身子轻小,不住挂荡,就跟卤水铺里倒挂着的鹅似的。

    但不管怎么说,有只鸡跟她共进退,好过孤身一人。

    孟千姿吼了句:“你抓紧了啊……”

    话还没完,急坠再次开始。

    这急坠,孟千姿在心中默数了,一共九次,到后几次时,她整个人都已经迷乱了,半空吐了酸水,偶尔睁眼,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幻觉,偌大洞壁上,有肠口缓缓移转,像巨大的眼,目视着她一坠再坠。

    最后一顿之后,好久没再有动静,孟千姿把头探向绳桥外侧,气喘不匀,半张着嘴欲呕不呕,狼狈得如同一条垂死的狗。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绳桥下方半米处,好像就是……实地。

    卧槽,太想念脚踏实地的感觉了,她这辈子,都不想经历这种让人碎心裂胆的急坠了,孟千姿从绳桥上翻了下去,滚了一滚之后,后背贴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背心处一片冰凉,那是内层的衣服早湿透了,也凉透了。

    这一通急坠下来,孟千姿暂时失聪,眼睛也看不清了,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重影,重得还不止两三层,她空睁着眼睛,觉得满目发白,透着阵阵阴寒,而半空中,有个硕大的、形状诡异的头在盯着她。

    什么玩意儿?

    孟千姿心头一凛,用尽全身的力气跌跌撞撞爬起,伸手就去拎腰间的喷火器——已经用过好几次了,喷火器已然很轻,但这是她最趁手的武器了。

    这一爬一走,天旋地转,模糊间,也分不清是自己往那东西走,还是那东西朝着自己冲过来,孟千姿觉得它像蛇,却又披挂着牦牛才有的、长而厚密的毛。

    她吼了句:“什么东西!”

    抬手就是一喷。

    果如预料的那样,喷火器里的油料已经不多,这最后一喷,只是零星的火焰和废气,但还是附着在那东西身上,虚弱地燃烧起来,但又烧不持久,油星子扑哧哧往下落。

    孟千姿站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其实也没睡多久,这儿太冷了,人像是置于冰窖里,一股股森凉寒气,从身周的每一个毛孔里渗透进去,那只雪鸡在边上,拿毛绒绒的脑袋拱她冰凉手心。

    孟千姿把唇肉送进牙齿间,用力咬了一下,铁锈味的血腥在嘴巴里泛开,她哆嗦了一下,终于清醒了,也看得清了。

    她第一时间抬头,去看之前自己意识模糊时拿喷火器攻击的东西。

    那居然是一条……冰龙。

    没错,是冰龙,像绳桥一样,盘曲横亘于山壁上,却又距离地面不远,龙身巨大,整个儿由冰铸成,并不精雕细镂,甚至稍嫌古朴粗陋,却气晕流转、栩栩如生。

    她也搞清楚那些被她误认为是牦牛长而厚密的垂毛的,是什么东西了——是龙身上挂下的冰凌,这儿太冷了,水挂成冰,久而久之,一层一层,绵绵密密,这冰龙就如同披了一层厚重的毛毡般。

    这没准是人家上古时的艺术品,居然就被她手贱、拿喷火器给喷了。

    孟千姿瞧向自己刚喷过的那一处,喷火器果然霸道,即便只剩了最后一点油料、烧的还是千年坚冰,还是把那一处烧凹了一块。

    那里头,露出的白森森的部分……

    那不会是……骨头吧?

    孟千姿心中一颤,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腾一下从地上站起,大踏步向着那一处走了过去,才刚走到跟前,未及细看,脚下忽然传来咔嚓的冰块碎裂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漏下去了。

    这特么是个……地洞?陷阱?

    孟千姿大惊失色,急坠间伸手去抓,居然让她抓到了一条冰凉的青铜锁链,但锁链冰凉,又覆了层冰,仓促间手上借不着力,仍止不住下坠之势,正惶急间,身下一顿,抱住了个吊锤般的冰坨坨,又止住了。

    她喘着粗气,定了定神,这才抬眼去看。

    明白了,刚刚她以为的平地,其实并不是地,现在看来,只是如同高楼的某一层,层下还是无底洞——但那一层上,有个井口大小的口,口沿处垂下一条青铜锁链,她现在,就被孤零零吊在这条接近二十米的青铜锁链的尽头处、荡在空洞的黑暗里。

    真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态去面对今儿发生的一切:她是上辈子造了多少孽,才遭遇这一连串的凶险,又是积了多少福,才总能在最后一刻挂住命?

    感谢这个冰坨坨,虽然她就快抱不住了,手上也冻到几乎麻木,但没这个玩意儿,她刚刚也就直坠下去了。

    孟千姿暂时没劲了,她允许自己休息个半分钟,再往上爬。

    她疲惫地大口吸气呼气,温热的气息喷在了冰坨坨的上沿,渐渐融掉了上头覆着的、遮蔽视线的白霜。

    孟千姿忽然不动了。

    那白霜暖融的部分,透明的冰面渐渐展露,现出了冻在里头的一张苍老的、女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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