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姿既上去了,有垂绳,又有上升器,这最后一段,也就不那么艰难了。
三人终于站到了“美人头”边。
远观如头,近看就什么都不像了,只是块巨大顽石,最高处倒是长了不少花木,隔得远,也看不太清。
虽然还是在天坑之下,但站在这个位置,足可“一览众山小”,风声嗖嗖,胸臆都为之一舒,远处的空中掠动着怪异的禽影,翅膀迅速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破音。
亏得有孟千姿在身边,这些飞禽不敢靠近:否则飞掠过来,禽爪只那么一揪一带、翅膀只那么一扑一扫,百十斤的大活人,绝对站不住,不是上了天,就是栽下地。
孟千姿指高处一道曲曲折折的下行凹槽给他们看:“这个叫‘舌乱走’,下雨天的时候,水落到这美人头上,就会顺着这凹槽弯弯绕绕下来,远看像一条扭动的大白舌头,我们山胆的偈子,‘美人头,百花羞,瞳滴油,舌乱走’,就是这么个意思了,我段太婆觉得,前两句还好,后头都属于穿凿附会,是凑字数硬拗的。”
江炼仰头去看崖顶的绿盖,已经是半夜了,什么都看不见,不过他确实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觉得这偈子有什么问题,就是一时间还说不清。
“后两句是‘无肝无肠空悬胆,有死有生一世心’,肠么就是山肠,其实我们没有‘山肝’的说法,之所以说‘无肝无肠’,只不过是为了强调这石峰里只有山胆,至于最后一句,我也不是很明白,我二妈唐玉茹理解为,动山胆不祥,必得死上一两个,所以,她是最反对动山胆的那个。”
好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看来是到“动山胆”的时候了,神棍没来由的紧张起来,一颗心砰砰乱跳:“那,你怎么进去啊?”
孟千姿笑了笑,把身子旁挪了一些,露出身后的石壁。
江炼这才看到,那块石壁和别处不同,隐约有个微凹的人形,看姿势,像是两手张举、身体趴伏在石壁上,手掌下摁的地方还有掌印。
边上有凿出的三个字——
剖胆处。
这三个字是繁体,跟下头的“胆气”两个字,走笔完全不同,多半是后世才刻上去的,没准又是段文希的手笔。
神棍恍然:“人形机关!原来你们有机关。”
孟千姿没好气:“对,有机关,你趴上去试试。”
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不是,但神棍还是兴致勃勃过去,依照那人形趴伏了一把。
江炼看他那姿势,颇像一只蹩脚大蟹,不觉笑出来,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要是个锁孔,也不是你能开的。”
孟千姿心跳得有点厉害,其实这一路种种,于她来说,也大多是头一遭,只不过身为山鬼王座,又带了两个生手,下意识总要表现得举重若轻而已。
她嘴唇嗫嚅了一下:“你们听说过‘维度’的说法吗?”
维度?
神棍奇怪:“你是说‘空间维度’的那个维度?”
孟千姿嗯了一声:“也是我段太婆的观点,我不是很明白,我从小到大,学习……都不太行,不喜欢这种绕脑子的事。”
江炼想笑,原来她还会说自己“不行”。
她斟酌着字眼:“段太婆认为,我们和山,其实不是生活在一个维度里,山的寿命,动辄上亿年,但人呢,上百年了不起了。不止是山,我们和其它很多东西,都不是生活在一个维度里的,比如蝉,只能活两三个月,还有人说它是七日命;比如蜉蝣,经常活不过一天,所以叫‘朝生暮死’;再比如昙花,昙花一现,几个小时——所以只能见其表象。”
江炼沉吟:“见其表象的意思是……”
“就是见山就是山,是块蠢笨的巨大石头,见花就是花开花落,见蜉蝣就是朝生夕死,你没法像了解自己的生命和思想一样去了解它们,但其实它们都有。”
说动植物有生命和思想倒还好理解,但山……
江炼失笑:“山也有?”
孟千姿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没有呢?大武陵源的山体据说有三亿年的历史了,你换位思考一下,你的一生被拉长到三亿年,而山的一生被压缩到一百年,那在山的眼里,你是什么呢?你的眼里,山又是怎样的呢?”
江炼被问住了。
三亿年,太漫长了,一生被拉长到三亿年,也许皱个眉头,都要几十年吧——山的眼里,他就是一抹永恒不变的背景,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反之,山会像个暴烈小王子吧,从拔地而起到剥蚀到迸裂到坍塌,每一秒都在剧烈活动着,没人会指着山去发誓了,什么山无棱,誓还没发完,山就没了棱了。
神棍在边上发怔,一般遇到这种话题,他是最滔滔不绝的那个,但现在,不知道是这设想太震撼还是思绪由此延伸下去太远,居然半张着嘴、胸口剧烈起伏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孟千姿继续往下说:“古人说,万物有灵,那山自然也该是有生命的,不能因为你和它不在一个维度、不理解或者看不见,就妄下结论说它只是顽石、死物,人最容易犯的毛病之一,就是拿自己有限的认知去描画和定性这个无限的世界——人体内会长出肿瘤、骨刺等异物;翡翠镯子戴久了,浓的那一团会往外晕开、色泽更均匀;山这么大,当然也会呼吸、会抽展身躯筋骨,会变动。”
神棍喉咙里终于喃喃发了声:“是,段小姐说的对,也许就是这么个维度。老一辈常说,雷雨交加,是蛇在渡劫化龙,但如果真化了龙,化到哪去了呢?有一种说法,就是突破了这一维的空间,去了另外的空间了,不同的维度空间之间,是有壁的。有时候我在想,山都能活这么久,人身为万物之灵,怎么反只几十年寿命呢?”
“也许就是个维度问题,人生是一程一程的,这一程在这儿,是俗骨肉胎,下一程也许就进入另一个阶段了,比如鬼,鬼其实是又一重维度空间,所以人见不到鬼——但如果不同维度之间,存在着通道呢?或者某些特殊的工具、符咒,如同钥匙,可以打开这壁呢?”
他絮絮叨叨,脑子里乱作一团,说到末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
孟千姿没太留意他的话,只是盯住山壁上那个人形出神:“咱们山鬼,是可以和山同脉同息的,很多人以为,这只是种修辞、比拟,其实是真的,真正的……同脉同息。”
她走到那面山壁前,深吸一口气,依着那个人形,慢慢趴伏了上去,神情虔诚,目光平静,眼睛里无天无地、无我我他,便只有山了。
大嬢嬢高荆鸿教她剖山时曾说过,这山自有力量,就如同大地深处自然孕积着勃发之气,使得万木葳蕤、群芳吐蕊,种子会鼓胀着钻透泥土,果实会微颤着最终趋于成熟——只不过,你要学会去抓取和引导这种力量。
江炼不觉就退开了两步,还把神棍也一并拽开,似乎离得太近、呼吸偶一急重,都能惊扰到她,神棍也知道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几乎是屏住呼吸,眼睛都不眨一下,只不时伸出舌头,舔一下发干的嘴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自山腹深处,传来咔咯的轻声,有点像久坐不动、颈椎不好的人,偶一运动,骨节间就咔咯有声。
这声音一路向外蔓延,渐渐趋近山壁表面,神棍舔嘴唇的频次越发急了,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不可能吧,这不可能吧?
像是专为打他的脸,哧啦一声轻响,山壁上竖向迸出一道裂缝来。
神棍双腿一软,差点原地站着打了个趔趄,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那道裂缝扩大、再扩大,说来也怪,这处在裂隙,山体却没大的震动,连小石子儿都没滚落几个。
那裂隙只开到能容人侧身进出大小就停了,站开点看,颇像石壁上绽开了一张嘴,又像一刀剖下去,破出一道口子来:“剖山”这两个字,用的还真是贴切。
神棍的呼吸蓦地急促起来:这就是通向山胆的入口了?也间接通往他梦里那口、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箱子?
孟千姿直起身子,说了句:“跟我走,不要落下,赶快。”
说完,她当先一步,已钻进了那条裂隙,江炼紧随其后,一回头,看到神棍还愣在当地,催了他一句:“走啊。”
神棍如梦方醒,哦了一声,跌跌撞撞跟上。
这裂隙很窄,比某些景区拿来当噱头的“一线天”可货真价实多了,石壁阴凉,里头又漆黑,惶急间,谁也没顾得上开头灯,都摸索着往里走,走了没两步,神棍又听到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咔咯”声,回头一看,满头卷发差点竖向朝天:怪不得让他“赶快”,她一走远,这山隙,居然又慢慢合上了。
江炼紧跟着孟千姿,虽然眼睛看不到,但凭感觉,能察觉出是在一路往下走,走出十来步之后,身周的逼仄突然一宽,旋即又撞上了孟千姿,他忙收住步子,顺势挺直腰背,把踉跄过来的神棍给挡住。
孟千姿说了句:“先休息会。”
江炼听她喘得厉害,低声问了句:“很累啊?”
孟千姿嗯了一声:“这种……剖山,特别累。”
她一边说着,一边咔哒一声,揿亮了头灯。
灯不亮还好,这一亮,江炼登时就觉得,胸口被压迫得难受,连气都喘不顺畅了。
这哪是宽敞了啊,没错,比起那道裂隙,是宽了点,但整体如同一个1/2的电梯厢,还是上窄下窄的橄榄核形,别说坐了,三人就这么对面站着都嫌挤,而且,裂隙口已经阖上了,也就是说,三人被关在了山腹深处的一个小“气泡”里。
神棍最先绷不住,紧闭了眼还不够,又拿手盖住,这种情形,看不到的话心里还舒坦点:当年的贰负,关在这么个上天入地都无门的地方,得多绝望啊,估计进来没多久就疯了吧。
江炼估计也想到这节了:“你们这关人的法子,也太狠……绝了点。”
孟千姿说:“古早时候用的多,现在,我们自己也觉得太过,没再用过了——也是时代发展了吧,以前有人祭、陪葬,刑罚有剥皮、梳洗、浴桶,后来都一一取缔了,现在抓了嫌疑犯,要尊重人权,还不让打呢。”
江炼听她还是有点喘,说了句:“你倚着靠一会吧。”
孟千姿摇头,想说硌得慌,江炼已经在她肩上扶推了一下,她下意识后倚,后背忽然碰到江炼的手臂,这才发觉,他已经将手臂横伸了过来,恰好垫在她背后。
这样,她倚的就不是凹凸不平的山石,而是他的手臂了。
孟千姿不吭声了,气渐渐平下来,心跳却又往高了走。
男人总归是肉厚,江炼又是练家子,胳膊结实有力,真是一条胳膊把她整个人的重量都兜住了,反衬得她单薄,她目光偷偷溜下来,看向江炼用力扒住山石、青筋都略暴起的手,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这手如果不是扒住那山石,而是稍稍折往内的话,简直是在搂着她的腰了。
这念头一起,颊上顿时烫热,连带着后背上隔着衣服枕住江炼手臂的那一块,都有点不受控地发颤,她一旦不自在,就要找各种话说,现在也一样:“这个就是剖山了,山肩以上位次的山鬼死后,都是这样‘葬’进山里的,我三岁抓山周,抓到的是小蒙山,将来我死了,就会收骨小蒙山。”
神棍依然闭着眼睛,拿手遮挡得死死:“蒙山……是山东的那个蒙山吗?”
孟千姿斜了他一眼:“当然不是,‘小蒙山’是个代称,具体是哪座,不会说给别人知道。”
江炼忽然想起了什么:“这就剖了山了?山胆呢?”
这一下提醒了神棍,他指缝漏开一道缝,眼睛眨巴着从缝隙里看孟千姿。
孟千姿说:“还有一会呢。”
她拔出匕首,在山石上咔咔画出几道相连的折线:“这才刚下了第一重,1、3、5、7、9,我们山鬼,依照位次的不同,能下的重数不一样,山肩只能下一重山,我段太婆是山髻,可以下七重,山胆么,悬在第三重。”
又指折线相交的地方:“这是节点,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到第三处节点,就是山胆所在了。”
神棍环视周遭,其实眼睛都没必要“环”,左右略转就能看全:“这也太……小了,这空气,一会就耗尽了。”
说到这儿,猛然反应过来:“怎么我们在这儿,能呼吸吗?”
孟千姿回了句:“我早就告诉过你,山是会呼吸的。”
……
和之前一样,第二重和第三重山,都下得很顺,尤其是第三重,大概是因为悬挂山胆,空间修凿成一个石室,大概有一间屋子那么大,进去时,甚至有下行的粗糙石阶。
石室里别无它物,只屋顶中央悬垂下一根铁链,又或者是青铜的,因着山腹内极干燥,并没有起什么氧化反应,锃亮如新。
链子尽头,绑缚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一如随处可见的山石。
这就是山胆?
江炼有点明白段文希为什么会留下“一块蠢石,不过尔尔”这种话了,换了任何一个人,费了那样的千辛万苦下来,哪怕是看到一块等体积的钻石都会大失所望,更别提是这样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了。
他很快提醒自己,不要以貌取石,毕竟“山胆制水精”,看上去不起眼,说不定有大效用呢。
他上前去看,不过谨守本分,站得比孟千姿远些。
孟千姿就要随意多了,再说了,此行本来就是为了细细观察山胆的,所以不但凑得极近,还上手掂了掂重、摸了两下,无意间一瞥眼,忽然看到神棍。
怪了,他还站在石阶上,并没有下来,像被施了定身法,两眼死死盯住山胆,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地微微痉挛着。
孟千姿觉得好笑:“你不是一直想看山胆吗?来啊,我准你看,想摸也行。”
神棍喉结滚了两下,低声呢喃了句:“这不是山胆。”
孟千姿没听明白:“哈?”
神棍站着不动,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这不是山胆,这一块……是假的。”
***
孟劲松匆匆下了崖。
他想不明白,柳冠国怎么说也是有岁数有资历的老字辈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场景,能让“柳哥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山洞口已经围了好多人,这是个浅洞,普普通通,路人在外瞥一眼,什么都看尽了,如果不是为避雨,还真不可能往里跑。
孟劲松一眼就看到,洞中已经架好了拼接钢梯,而钢梯边上,落了一堆凿下来的大小碎石。
懂了,这山洞是通了肠,但不是直接通的,接口在高处,而且有石块塞堵作伪装——如果不是出动山户彻底搜找,根本不会发觉有这种玄机。
有两个山户过去扶住钢梯,孟劲松一节节蹬上去,才刚蹬了几步,就闻到刺鼻的焦臭味,爬至顶上,他半弯着腰钻进一截逼仄的甬道,走了一段之后,眼前豁然大起来,是个不小的山洞,焦臭味里混了腥臭,越发刺鼻。
面前也有一堆人站着,见孟劲松过来,纷纷让道。
孟劲松看见了白水潇。
她好整以暇地在一块石头上坐着,神情悠闲,意态妖娆,但她脸上有被兽爪用力抓挠过的肉红破口,这一妖娆,分外诡异。
更可怖的是,她身周散落了一地的蝙蝠,大多是烧死的,但靠近身周的那一圈,明显是被刀子砍落的,鲜血条条道道,流了一地,有十来只,还在垂死挣扎着扑腾翼翅。
白水潇的手中还攥了一只,似乎是被割了喉,她攥着那血红的喉口往自己嘴唇上涂,像在吸血,又像在上妆,鲜血模糊了她的唇形,还有几道往下滑落,滑成细细的血线,滑过她细致的脖颈,又滑入领口。
见孟劲松过来,她咯咯一笑,把手里的死蝙蝠一扔,双手做交缚状,冲着孟劲松抬起,说:“绑我啊,赶紧的,还抓不抓了?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孟劲松阴沉着脸,先去看柳冠国:“这你就没辙了?”
柳冠国窘得很:“孟助理,这女人有诈,一直待在这,不躲也不跑,见面就咯咯笑,让我们把她绑了,这……绑回去,还不知生出什么事来。”
孟劲松冷笑:“所以,就不绑,放了吗?还是一直在这守着,看她表演?一个杀人犯,在这故弄玄虚,也能把你给唬住?”
说到这儿,重又看向白水潇,齿缝里蹦出一个字来:“绑!”
应喝声起,有几个山户过去,不由分说,拧胳膊反手,就把白水潇给绑上了,白水潇也不挣扎,只是盯着孟劲松笑,被人推搡着走过他身边时,忽然狠狠说了句:“我会杀了你,你们都得死。”
孟劲松笑了笑,淡淡回了句:“人谁不死啊。”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