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之一,是我的记忆。记忆好时,想忘记的都可忘记;记忆糟时,不需记的,又总是不肯离去。还有,对我好的,在我脑里逗留不会超过三朝两日,对我糟的,会如冤仇一样,永远的无法忘记。
也许,我是一个负义之人。是一个记仇的小人。比如出行。比如出行到了欧洲,还说英国,在伦敦的大街小巷,在英国的乡村小镇和同仁家里,问路、购物、西餐红酒,英人的绅士、礼貌、矜持和热情,多到红花遍地,反倒不知哪一朵更为好了;也记不得哪一朵开在何处,给了我怎样的柔美和香味。
然而,有一桩芝麻小事,却总是不能忘记,盘梗在脑,刀刻一般。2009年秋,在中国苏州,由英国某著名出版社在北京的出版机构,组织一翻译硏究活动。在那会上,同几个英国作家、出版人及汉学家同桌吃饭,他们都是英伦菁英,学识过人,修养好到青山绿水,春暖花开。谈吐、说笑,常常比出我的乡野来。因为那时,我儿子在英国读书,话题七转八拐,就绕到了他的身上,绕到了儿子的年龄和婚姻之上,这时一英国名校教授,突然问我到:
“你儿子有对象吗?”
我说:“有。”
“哪儿人?”
我答:“英国人。”
答完之后,问我的和同桌的英国菁英们,都同时愕怔,全都停餐不语,目光惊异地搁在我的脸上。过了片刻,又一翻译家为了打破沉寂,轻声试着又问说:
“英国……哪儿的?”
“伦敦姑娘。”
饭桌上再次奇静,五、六英国热爱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的作家教授和翻译家,脸上的表情都有微妙而明显的变化。在这变化中,又有一伦敦朋友进之再问到:
“白人吗?”
我坚定地回答:
“白人!”
再也无语。
所有我英国的同仁好友,都沉默不言,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发生的,怎么能够发生呢。沉默如山如海。有人开始低头吃饭,有人只是把目光凝在我的脸上,死也不肯离去,像我和我家,还有我的儿子,偷了他们(英国)的什么。这样过了十几秒、二十几秒,直到长达几分钟,十几分钟,整个饭桌,都不再有人说话,死死寂寂,沉默至末,最后是我憋不住了(不忍心),只好噗嗤一笑说:“开个玩笑,我儿子还没找对象呢。”
于是众人释然,重又皆大欢喜,满桌欢笑了。
一桩小事。是一桩关于英国和英国人的尘粒趣事,与英国人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乃至种族观念,都没什么瓜葛纠缠,只是关于英伦人的一桩小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