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为奇遇的物事往往不在人际的陌生处,而是你最为熟悉、却又视而不见那地方。那地方因为你对它的疏远而变得荒芜和寂凉,可一当你把亲近复归带到那儿时,一种倾诉般的奇遇就会接二连三雨打芭蕉样扑过来。
前不久,我回老家了。
那个我一生都在逃离和背叛、而又总是因无法逃离背叛而变得与我更加血脉的老村庄,在我离开它几年、十几年、乃至几十年后的漫长里,它从来都是一动不动地坐落在北方土地上的角隅等着我,像父母、爷奶总是站在黄昏的村头,等着外出一天的儿女、孙辈踏着夕阳回来样。
我是因为那个村庄总是那样等着我,才不得不隔三差五地回到那个村庄去。
这次又回到那个村庄时,首先出来迎我的,依然是伐了又栽扒了又盖的树木和房子;其次是那些混乱、繁华的乡街与铺子;再接下,是那村庄里的人。他们朝我走过来,说笑、问候、点头,然后再聊些可说可不说,却是思忖了很久很久的话。这一次,那思忖想念了很久很久的话,是从一个只有二十五岁却已经手里牵着一个孩子,怀里又抱着一个孩子的年轻的父亲嘴里道了出来的。他留着半染浅黄的偏分发,穿着亮的黑皮鞋,戴着我说不清牌子的进口表,吸着我递给他的带了过滤嘴的软包云烟,怯怯的立在我面前,等好几个同村人都和我招呼、说闲近了尾声时,才过来在我面前,脸上带着半是尴尬、半是腼腆,却又有几分庄重地问我道:
“连科伯,我能问你一件事情吗?”
我笑着点了头,看见他穿的稍皱还展的西装上,别着如校徽一样的工厂徽。
“你别笑话我。”他说道,“是一件很不值得问的事。”
我又点了头,看清那厂徽上的字是广州很著名的一家制药厂。
“人家说你不光是作家,还是大学教授了?”
他似乎很怀疑;我也就笑笑再笑笑。
“那你说,”他目光变得硬起来,变得天庄地正,肃肃严严,声音也有了略显紧张的哑:“你说人家为什么都把城里的年轻人叫做‘八〇后’,而把我们叫做‘农民工’,难道我们就不是出生在八十年代吗?”
我哑然。
知道怎样去回答,又不知道怎样去回答,就那么站在他面前,看着身旁几个和他同村同龄、也穿戴相似的人,为他天真地正地提出这个问题感到荒唐和可笑,不该或滑稽。也就都吸着我递的烟,发出了一阵哧哧的笑(也许那笑是为我不能回答发出的)。在这似乎把一炉炭火当作了太阳的不该和笑声里,在我想要说些什么时,年轻的父亲把怀里的孩子换了胳膊抱着后,将他手指间还有很长的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尖拧了拧,又红着脸对我说了一句很决然绝望的话:
“他妈的,我们也想成为八〇后!”
然后,他从我面前走掉了。抱着他不到一岁的男孩儿,扯着他已有三岁的大女儿,从街面由南向北走去了。不远处,他的妻子——那个和他在广州一道打工的年轻女子,正在唤他带着孩子们回家吃饭去。
黄昏到来了,落日温顺地铺在夏初的田野和村头。我告别了街头的人们,踏着村街,朝着属于我的村内和家里走回去。我知道我那已经八十岁的母亲,一定在我家门口等着我。她等我等得时时刻刻、年年月月,头发都已从乌黑等到茫苍雪白了。
2014年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