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庆贤爷的病,不轻不重,日日躺在床上吃药打针。天民和天芬,也有了几分急,没曾想,人老了,病竟这样缠身子。
医院外边有条街,白日里,人山人海的,卖衣服、卖布匹、卖鞋袜,杂七杂八,都集中在这条千米长街上。一入夜,白日做了一天生意的小商小贩、个体户、专业户、待业青年不在了。新换一班人马,一色儿是倒腾吃食的:卖凉皮、卖馄饨、卖拉面、卖小炒、卖兔腿、烤羊肉、卖苹果、桔子、香蕉、糖煮梨、冰糖葫芦啥儿的,再沿街往前走,是卖蜂蜜、麻油、烧红薯、煮玉蜀黍,花花哨哨,啥儿都有。性子急了,天芬就到外面街上走一走。偶尔的,天民心情好,也来转一圈。
近几日,庆贤爷嘴干,大夫交代让多喝水,别的病号都在水里掺了桔子汁,庆贤爷却想掺蜂蜜。吃过夜饭,天民和天芬,就一搭拿个瓶儿上市了。
出医院就是一条小胡同,那胡同狭小,大远一根电线杆,灯光花花的。走到胡同中间时,天民站住不走了。
天芬从后边赶上来:“走嘛。”
“拐回去绕大路吧,这太黑,看不清。”
“咋能看不清。”天芬说着,朝前瞅了瞅,见前边几步远的路边上,有对年轻人,在暗影里抱成一团儿,一下心里清亮了,回头对他说:“你不是说你早就见过大世面。”
天民没接茬,硬着头皮从那对年轻人身边擦过去。可不知为啥儿,过去好几步,他又鬼使神差地扭回头,看了一眼那对年轻人。正巧天芬瞅着他,他赶忙儿说:“这里有个坑,天芬你慢走。”
这胡同着实太暗黑,他只好点了一支烟。前边有个路灯瞎掉了。这灯准是被有意弄灭的,天民想着,耳根热热的。那路两边墙下靠了两对儿,还有一对竟就在胡同当央那样,见天民走过来,压根不当一码事,依旧抱着那样儿。要过去就得从两对中间挤身子,他想让他们往边上靠一靠,就有意把烟吸得特别亮,还干咳一响声。不想中间那个小伙子,看他一眼,随口说:“走嘛,老男老女谈恋爱,还有啥儿忸怩。”
他如被人打了一耳光,气鼓鼓地旋过身子往回走。
一出胡同,他把瓶递给天芬:“你独自去买吧,我去照看庆贤爷。”
天芬接过瓶:“人家说说,又没长到你身上。”
“哪见过这,脸都不要了!”
天芬看着他的后影,好一会儿站着没有动……她曾暗自和他好过一段儿,那时候多年轻,都还在人世的妙龄上。有年春上,他从乡里回村,组织搞合作化,十几家都劳作在一块土地上,男男女女,说笑打趣,好像满世界都只有年轻人。在一个黄昏里,她去给他娘送鞋样,拐进他屋里。他正看本啥儿书,她在庙里的藏书阁见过那书样。但他说是文件。等他出去时,她把一双绣花鞋垫夹在了那书里。来天,碰了面,她心里鼓鼓,他却没事人样儿。以为他没见那鞋垫,她就又去了那屋里,书还放在床头上,鞋垫已经珍珍贵贵压在他的枕头下。她心里有底了。他一回乡,她就找空儿去帮他娘干杂活。捱过几个月,熬到他回村,她心里念念死等他的一句话。可忽一日,广书和广莲事发了,被老人皮剥一顿,哭破嗓子,死命到村委会里去闹登记,关节口上,天民这乡秘书对他们说了一句话:“想登记也成,把名字从家谱中划出去!”
不为别的啥儿,仅仅因为广书、广莲同姓一个有圣光的“程”字儿。也正因为天民的那句话,广莲在家哭了一个月,肚子不能见人了,大冬天就跳了伊河。
广书埋了广莲,便疯了。就那么疯了。
一个程字,把人隔了山山水水。那年冬天,一班响器,把天芬吹出了两程故里……
城里的夜压根不像夜,噪杂声像条洪水河,人也多得如同赶庙会。天芬独自绕大路,想着陈年的旧事情,心里有了淡淡伤情味。她到夜市的另一头,见一盏路灯下,有几个人在卖蜂蜜。最头上的一个小伙子,蜜桶上摆一盘样品蜜,又黄亮又细润,稠油一般,大远就散着蜂糖味。天芬问过价。一块八一斤,她觉着贵,犹豫了一下,正要去别处问问,小伙子突然松口了:“回来回来,大娘你是不是买着给老人吃?一块七毛五吧……没钱你就白拿去!”
容不得她不买,她提着一斤蜂蜜回到医院。天民接过一看,上半瓶是黄汤汤的水,下半瓶是白沉沉的糖。蜜里至少掺了一半白糖。这把戏骗城里人还成,碰到天民手里也就翻船了。他立马拉着天芬又上了夜市。他得让人知道,他天民读了一肚子书,大半世都是国家干部哩,不是那么便当就上当的人。
到夜市街头,天芬给他指了那个卖蜂蜜的小伙子,正有一堆人在围着买那假蜂蜜。正好人多,天民想,让你小子骑虎难下背。可走近细细一看,吓了一跳,这卖蜂蜜的竟是广木兄弟广森!他戴墨镜,穿花衬衣,难怪天芬认不出。
广森原是跟着天青的汽车干活的,这回儿竟来洛阳弄起这勾当。闯荡!闯荡!闯荡把人都变成了这样儿。程村早先日子那么净,那么平,一碗清水似地端在他天民手里,他小心小胆,不让水洒,不让水流,更不让水浑。人们按部就班,忙是忙,闲是闲,几十年没有打架的、吵嘴的;门口放一张铁锨,半月不会丢。派出所的人,一向没有进过村。村人都那么诚心、实在,对生人熟人都从心眼儿里好。可这几年,天青红火了,那碗水他硬去争着端。水洒了,水流了,水浑了!天民觉得,是天青抓了一把黄土丢进了那碗里,那镜样的水面打烂了,一碗清水变得浊浊浑。有人为一条地埂打破头;门口放件东西,隔夜就没,连猫连狗也有人偷;调情、离婚、当姑娘生娃儿,丑事都出在和天青一道出去闯世界的人身上!广森还不到二十,就跑洛阳坑坑骗骗。他忽然觉得,天青的钱也是这样弄来的,不义之财,靠昧良心去把日子过红火,他最初去卖花生时就该拦一把,就该让他好好过光景,到眼下也不会弄得他天民连碗水也端不住。天民瞅着正给人称蜂蜜的广森,眼角肉抖几下,他觉得有把火在肚里烧。两程先祖没有传下家法,否则他真该用板子狠狠揍这个悖逆子孙的狗腚。他不能眼睁睁地再让那水浑下去,让晚生下辈都变成这个样!他朝前跨了一步,对着人堆喝一声:“广森!”
广森一愣怔,见是程天民,在人群叫声“天民伯”,一点头,继续给人称蜂蜜。把两宗生意打发下,才放下秤跑到边上来。天民盯着他,恶狠狠把那瓶假蜜塞过去,说他坑的是他天芬姑,要他这几天立马收拾收拾,和自个儿一块儿回故里。
一听要他走,广森往后退了一步说:“刚才卖蜜的不是,我的蜜……我不走,好不容易天青叔才让我来洛阳。”
“家里哪儿不好?”天民瞅瞅四周都是人,压着火气说:“种有地,吃有粮。”
“有啥儿粮,一把麦,馍都不敢吃。”广森把脖子一拧道。
“你来洛阳是为了嘴?”
“我得盖房子,赚大钱……”
“再赚钱都把你赚到污水缸里了!”
“反正我不回。”广森又往后退一步,靠在墙上硬着脖子。
看着广森那副犟劲,天民很长时间没说话。在故里,天字辈的人都没谁这样顶撞他,广字辈谁见了也都是连口叫伯的,他从不知道有谁会不听他的话,把他面子拨下不管的。他突然意识到,村里那碗水不光是让天青弄浑了,而且有半边碗天青已经抓住了。他想天青来说广森,广森不会有这副犟模样。想到这里,他心里暗暗抖了抖,脸上像受惊一样,微微“轰”一下,差点儿慌出汗。上次选村长,他觉得天青在故里至多是个天字辈的年岁人,至多是手里有把钱,办事大方些;至多是他用挣钱的法儿维持了几个人。眼下他隐隐觉出来,不是那样了。天青要把那碗水连碗连水都端走!天民的眼睛盯久了,稍略有点儿疼,他眨一下问广森的哥在那儿,广森说广木、广林都在车站卖衣服。听说广林也来洛阳了,他车转身子,就去了车站。刚走出夜市口,广森那半生的洛阳腔,就冲他头上过来。
“谁要蜂蜜喽——上好的枣花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