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咖啡馆的桌子不大,放的全是法文歌。一盏木质小圆桌刚好放得下四把方椅子。四个人围着圆桌坐下,周灵也的正对面是关如葭,左边是万初尧,右边是何文叙。两男两女各自霸占一面,刚好凑成一桌麻将。
只是此刻谁也没有打麻将的心思,四副心肠转着弯,嘴上打着哈哈,心里互相打量。
几个月不见的万初尧换了发型,掏出的名片崭新,全黑纸片上正面印着烫金花体的“爸爸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和一只猫头,背面是联系方式与姓名。
周灵也翻着名片好笑:“出息了啊。不做二世祖了。不过这名片神神叨叨的,也实在看不出你现在搞的是什么名堂?”
“净瞎说什么大实话呢。”万初尧往椅背上一仰,指着“爸爸”两个字:“这个,我公司名。我搁我哥那儿把东西学差不多了,现在自己现在出来搞了个MCN,专门包装网红,这不,现在找上门来了么。”又看了周灵也一眼,摇头啧啧两声:“倒是你,才多久不见,成这样了,头发一个月没洗了吧,出门防晒霜也不涂?诶你知道么,就那个视频,我看了不下二十遍,愣是没想到是你。”
说到这儿,似乎有些痛心疾首,又来了一句:“宝贝,你说你当时也像现在这么潦草,那可勾搭不了我。”
周灵也翻了个白眼就想踹人。但也没辩驳,她确实比在万新尧那里上班时粗糙不少:那时候的心思一半只在工作上,剩下的一半专注自身打扮。可现在不一样了,大有一副“匈奴未灭何以为家”的气势,每天闭眼想的是直播带货,睁眼醒来是赚钱方案。为事业鞠躬尽的女人,没有资格精致。
“所以,两位关系是?”何文叙举了咖啡到嘴边,一脸不经意问。
“前任。”
两人异口同声,倒也坦荡。
“了解。”何文叙点点头,垂了眸子没再说话。反倒是关如葭笑了起来:“前任关系这么好,可以啊。”
万初尧耸耸肩:“毕竟爱过,舍不得与她僵持。”
关如葭脸上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瞥了万初尧一眼。
周灵也嗤一声,摇头:“我否认,大概率是没付出真感情,所以彼此进退自如。”
何文叙喝咖啡的姿势顿了半秒。
“灵也你这么说我可要伤心了。毕竟也曾经花前树下,海誓山盟。”万总又掏出深情款款模样。
“装深情可不好玩。之前给你看过的那份EXCEL表格,你猜我有没有留个备份?”她轻了语调,侧头看他。
万初尧不可思议看向她:“啧,这么坏呢?”
“咚”一声,咖啡杯底敲了桌面打断两人谈话,何文叙看向万初尧:“我们先谈正事?”
“哦,当然。”万初尧坐直了些,敛了调情表情,开始介绍自己方案。
小万总的思路简单,最近直播带货兴起,他希望寻找有潜力的网红合作带货,无意间翻到了何文叙上次的翻车视频,认为只要适度包装,三个人都具备一定的话题度。他这次本就是想找何文叙合作,奈何大网红私信不回,他曲线救国先找了关如葭,没想到买一送二,三人凑齐。
万初尧声音好听,撩多了姑娘,海王说话自带一份磁性,此刻侃侃而谈,颇为耐听。包装的思路万初尧已经想好:周灵也继续“打工人、赚钱要紧”路线将话题炒热,关如葭则是摆脱爱情拥抱自我的独立女性路线。先营销预热,之后招商直播,就连下一次直播的方案都想好了,尽快进行,趁着热度还在,三个人一起同台直播——
和周灵也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么听着,周灵也脸上渐渐泛起笑容。
“怎么样?”万初尧看向周灵也与何文叙,“我刚才和葭葭聊过了,她觉得挺感兴趣的。你们怎么想?”
周灵也看向关如葭,确认:“你愿意?”
关如葭擡了擡眉毛,“可以试试。”
周灵也笑起来,侧过头看着何文叙,眨了眨眼暗示:“看来比想象中顺利诶。”
本来这个方案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关如葭不愿意,没想到她不仅愿意,还多了一个来帮忙的MCN,周灵也有些开心。可何文叙却没理会她,甚至没看她一眼,只是低了头又拿起咖啡,抿了一口,看着万初尧:“你这套方案我们之前也考虑过。合作的条件怎么讲?”
周灵也难得被何文叙冷落,一时没反应过来,正要琢磨,听何文叙问了合作条件,注意力被转移,立刻转过身看着万初尧,重复:“对,合作条件怎么讲?”
没留意身后的何文叙瞥了自己一眼,眸光暗了暗。
关如葭的视线从周灵也的身上转到何文叙的脸上,目光捕捉了他眼角的黯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动动嘴角,也转了头,不再看何文叙。
万初尧的合作条件听起来颇为合理:他负责直播带货所有营销,流量供给,包括直播卖货的供应商资源,鉴于何文叙已经拥有足够的粉丝量,万初尧只对直播间的收入与何文叙进行三七分成。何文叙占大头。而直播间之外的收入、广告、打赏,只要与万初尧无关的,则全部归何文叙所有。
“而至于你们呢。”万初尧看了一眼周灵也与关如葭:“你们与何文叙怎么分成怎么合作,你们三人自己商量。这份协议,我只与何文叙签。”
“没有别的条件?”周灵也诧异。
“只有一个。”万初尧笑笑,“你们俩与何文叙三人共同直播的次数在接下来一个月内不得小于5场,并且一切营销方式需要配合我,当然放心,只会替你们做正面营销,且一切营销计划落实之前会让你们过目。这个条款,我希望写在合同里。”他看向何文叙。
周灵也看了关如葭一眼,见她一副知情表情,应该是已经和万初尧谈过了。万初尧的方法合情合理,没有拒绝理由。想到了什么,周灵也侧头看着关如葭与万初尧,好奇:
“你们俩……之前聊了这么久,只聊了这些?”
关如葭愣了愣,面上闪过几丝尴尬。反倒是万初尧笑起来:“哟,你还关心我俩聊什么呢?这是醋了?”凑近周灵也,语调暧昧:“你放心,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和别的女人只谈事业,不谈风月。”
“离我远点。油腻。”周灵也嫌弃往后退了退,搬了椅子往何文叙方向靠,可才靠近何文叙,他便利落起身,也不看周灵也,只对着万初尧说,“方案我大致了解了,是否合作暂时还需要考虑一下。今天晚上给你回复。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先走一步了。”
这么说完,也没看周灵也一眼,倒看着关如葭,突然来一句:“走,我送你回家。”
这番操作有些突如其来,在场的三个人一时愣住,可何文叙死沉着个脸,只盯着关如葭。见关如葭没答,何文叙又追一句:“不走?”
语气霸道,下一秒拽着刚刚起身的姑娘就往咖啡厅外走。这番操作不到一分钟,麻将桌上霎时少了两个人。留下周灵也与万初尧,面面相觑。
过了会儿,万初尧嗤了一声笑起来,看着周灵也:“可以啊?这才多久,就搞了个小哥哥对你情深独种?”
周灵也一愣,没好气:“搞清楚状况,现在是我被人家丢下来了。”
“那意思还不明显?你看着我的时候,人一个劲的盯你的后脑勺,都快把你后脑勺盯出窟窿了。”万初尧抿一口咖啡,勾勾嘴角,下巴冲门口擡了擡:“小帅哥都放大招了,你不追出去?”
周灵也懒懒往玻璃窗外看了看,摇摇头,“不追。我们先谈正事。”
“哟,你这哪里是女人,分明是狼人。”
周灵也对双方合作细节依然有些问题,当然更加担心万初尧的公司不太靠谱,揪着一些细微之处非要万初尧解释。直到将窗外的天从灰蓝聊到一片漆黑,两个人总算把话说完,周灵也拎了包打算走人,万初尧擡了头问一嘴:“不一起吃顿饭?”
周灵也摇摇头,“这不我还有事么?”对万初尧一笑:“要不万总教教我,怎么哄男人。”
万初尧一愣,似笑非笑瞄她一眼:“如果我说:别哄,晾着,你听么?”
周灵也眨眨眼,“我记住了。下次你醋了告诉我,我就这么哄你。”话音落下,拎了包转身出门。
万初尧动了动眉毛,掏出电子烟,看向窗外她远去的背影,一身优衣库,掩盖不了身型娉婷,脑中浮起何文叙的脸,烟气吐出,万总嗤了一声,念叨:
“……我现在就醋了。”
入春的北京街道上的绿色零星。骑共享单车的人也变得多了些。北京的春秋太短,何文叙只在卫衣外加了一件牛仔外套。
这么走了十多分钟,关如葭实在好笑,停了步子,甩开何文叙的手,看向他:“你在等她追出来吧?”
何文叙往常走路大步流星,和他并行往往需要小跑才能追上。而此刻他铁青着脸,一句话不吭,可步子却迈得比她还小。走了十几分钟,弯弯绕绕,依然距离咖啡厅直线不到五百米,关如葭白眼翻上天。
“原来你真会在乎一个人。你对她是喜欢?是爱?”
何文叙没应,表情上写着“不关你的事”,干脆两手插兜在路边站住,看了关如葭一眼,转移话题:“直播的事,你和那个姓万的商量好了?”
关如葭盯着何文叙看了半晌:“你想知道他和我都聊了些什么吗?在你们来之前。他和我说了很多,也提出了一些想法,但我还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你想说就说吧。”何文叙显然心不在焉。
“喂,就这么把我拉出来,明目张胆地让我做一个工具人,哥,都不敷衍一下吗?”她看着他。尽量显得轻松。
何文叙似乎没听见,过了半晌才扭过头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关如葭没再应声了。
他的脸朝着自己,可眼神却飘向另一个方向,仔细留意着四周的过往的行人。北京的风带着春寒料峭,马路边尚未抽芽的树枝突兀地刺向灰暗天空,四周依然是一片萧条。而在这份萧条里,关如葭忽然觉得可笑,无论是何文叙还是自己,都前所未有地可笑,她像是童话里守着一株死去种子的小孩,对着花盆,浇水、施肥、经年累月,却始终等不到自己的春天,错误的爱情就像死了的种子,而他呢?又比自己好了多少?——
“你别看了。她不会追来的。如果真的在乎,一开始就不会让你走。对于自己在意的人,不舍得让他受一点点的委屈。感情世界里所有的推推拉拉、欲拒还迎,归根结底,不过就是不在乎。”关如葭忽然开口,不在意何文叙的表情:“要等你自己等吧。我走了。”
“你知道她为什么还没来吗?因为她没那么在乎你。不对,是她一点也不在乎你。”
“我觉得她更喜欢万总多一些。哥,你不是那个类型的。”
“为什么刚刚不牵着她走呢?拉着我走?是多蠢、多幼稚的招数。”
何文叙的脸色一点点变青,可关如葭的心情却一点点变好。她对他的温柔曾是反射向自己的一把把刀刃,让她千疮百孔,而此刻,恶度与刻薄成为宣泄的出口。
“可能是天道有轮回吧。”关如葭每说一句,便后退一步,等到下一个路口,她对何文叙挥了挥手,在萧条的春日里,告诉他:
“你知道吗?哥,看你这样为了一个人犯蠢,我竟然——有点开心。”
初春的天依然黑得很早,路边行人比草木萧瑟。
何文叙忘记自己在路边站了多久,心情前所未有地糟糕。关如葭的话像是回音,每一句都曾在自己心里想过。心情郁闷的排遣方法只有一个——在健身房里挥汗如雨。
烦躁的时候训练剂量加倍,肌肉撕裂般疼痛,大脑慌不择路,将痛觉神经分门别类排遣,让它们不至于全部集中在心脏——心痛本来是最虚无缥缈的痛觉,揪在一块儿的位置大概是心,可无论痛到多麻木,心脏依然跳动,蓬勃的、旺盛的,医生无法医治,科学无法解释——爱情对他而言,本就是一门玄学。
何文叙回到高澜大厦时已经过了十点,兜兜转转绕进了安全门。黑漆漆的楼道,他脚步轻盈向上,不愿多做思考。闷着头拾级往上,训练结束时,他当然不忘看一眼微信——
置顶的对话框没有未读消息。
楼道安静,不知走到几层,窸窸窣窣传来声响,他皱了皱眉头——楼上有人?
果真有人,还是熟悉的人。
“哪有人甩了合伙人拉着别的姑娘跑的?”楼道里的那个人站起,看着自己。声音清亮。
她应是等了好久,还抱着电脑。见了他,笑嘻嘻站起。何文叙只看着她,没说话。
“还好知道日常要到哪里堵你,我可等了你三个小时。喏,给你。”周灵也伸手递来一罐饮料。见他额头上渗着细细的汗,周灵也伸手揩了揩。
何文叙本想偏头躲开,却被周灵也屈了指扣了扣他的头以示警告。老实站在原地,任踩着比自己高一截的台阶的周灵也替自己擦汗。微凉的指尖碰到自己皮肤,攒了一天的闷气似乎一瞬间消散,何文叙目光放低在周灵也的另一只手上,他问:
“这是什么?”
“醋啊。”
她笑了笑,歪着头,晃了晃手中的苹果醋,目光盈盈看着他,揶揄:“何文叙,偶尔喝点醋,对身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