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光薄冰样滑落在山梁上。乌鸦飞得极高,仿佛凝在空中的黑星星。沟底的河水,悄没声息地流动,像一条被踩在地上的绸带。叔和伯去沟底挑水,栽着各自田地的秧苗。河水边上,被挖出一个水坑。叔在坑里汲满水罐时,顺脚踢进坑里一个大石头,碗一般大,溅起一圈水花。叔挑着水担走了,再返回坑边时,见伯蹲在坑边抽烟。烟雾硬硬地僵在他的脸前。河里的水,又黏又稠,挣脱着往下流。他的身边,放着一个空罐,担子的钩上,挂着系罐的麻绳。
叔说:“栽完了?”
伯说:“罐破了。”
叔说:“在哪儿?”
伯说:“坑里。”
叔便放下担子,脱了鞋,卷上裤,跳进水坑,捞出那个石头和罐片扔了,待他要往坑上爬时,哎哟一声,慌忙将脚从水中抽出一只,脚底的血就泉样直冒,且那血口上,还嵌着铮亮的玻璃。伯见了,忙不迭儿把叔从水中拉出,倒下半把烟叶,按在叔的伤口上。
“小心点。”伯说。
“谁能想到坑里有玻璃?”叔说。
于是,兄弟俩都坐在水坑边,默不言声。伯依然在抽烟。叔捂着伤脚,望着近处的一棵干槐。原先,那槐树上挂着个玻璃瓶,是盛水用的,以备口渴之时,眼下,那玻璃瓶没了。不消说,是伯砸碎扔进了水坑,这点已料断。
“哥,”叔说,“树上瓶咋没了?”
“我喝水,”伯说,“不小心碎进了坑里。”
叔脖子的青筋开始暴起,缠缠绕绕,每根都如锈蚀的铁丝。伯不看叔,他看着他吐出的烟。青烟在月光中呈出金的颜色。时间很硬,在他们眼前总一团一团地搁着,如何也不肯如水样流过。就这么僵了一阵,叔脖子的硬筋忽然软下,慢慢隐进了皮里。皮很脏,罩着一层黑泥。叔松手看看脚掌,血止了,把烟叶浸成黄泥。这当儿,河水有迟缓的声响,如流不动时发出的叹息。
“哥,”叔热热叫了一声,“我看爹不行了。”
伯的眼光穿过吐出的烟雾。
“是活不了几天啦。”
“爹死了那老屋全归你?”
“这分家时都已写进了文书。”
“那时候我压根儿不明白老屋。”
“老屋有啥儿?其实就是三间旧瓦房。”
“那我用新宅跟你换。”
叔这样说的时候,目光很软,仿佛求着哥哥。他说的新宅院,是他同三个儿子几年田野忙碌,镇上出进,粜粮食,商买卖,才盖起的一院青砖瓦房,远看近看,都如一堂新起的寺庙。叔决心用这一堂瓦屋换即将归伯的三间老屋,是一思二思才下了决心的,话一出口,目光就热热切切,唯恐伯会冷了他的打算。
然伯真的冷了他的打算。伯瞟了一眼叔脸上的乞求,很轻缓地说了一声不行。他说分家时弟兄俩本该二一添作五,可那时候,你自己选了一所新宅,携媳带娃出去独过了,把我一家留在老宅里,五口人住两间草屋,一住十余年,为的就是爹死了要这三间老屋子。伯说完了,依然悠悠地抽烟,模样里没有丝毫可商量的颜色。这时候,绝望横在叔的脸上,他把头深深勾下,盯着眼前开始澄清的坑水,过了许久,才把头抬了些许。
“爹死了我借老屋住住咋样?”
伯惊怔地看叔一眼:“借住?”
“借住。”
“不行。”
叔把目光狠狠地扎在伯的脸上:“你不念起我是你弟也该念起娃们是你亲侄!”
伯的目光开始有些和软:“娃们咋?”
叔往伯的近处挪挪屁股:“我让他们轮换住进老屋讨媳妇。”
伯把烟灰慢慢磕在地上:“我看娃们不住老屋也能讨上媳妇”。伯不看叔,他把头高高昂着,去望头顶的太阳。他忽然发现太阳不圆,就如苹果被削去了一块。他盯着那少了的一块看,阳光冰一般寒着他的心。有风吹过来,在他脸上粗糙地搓动。伯就把头缓缓低下,看着叔的那只伤脚:“白住?”
“啥儿说法?”
伯犹豫着。
叔把胸脯挺起来:“随你说个数。”
“一月给我一百五十块的房租钱。”
叔从地上站起来:“这……”
“其实一百六也不多……”
叔又重新打量伯:“那就一百六。”
“要不是看在侄们的脸面上,我要一百七。”
叔用目光逼着伯:“哥,你说个准数来。”
“那就二百吧。”
叔的嘴里响出了咬牙声。“你不是娃们的伯!”
“我压根儿不想把老屋借出去。”
“二百就二百!”
“每个月底,拖欠了我把老屋收回来!”
最后,伯这么交代一句,从地上旋起身子,用脚勾起地上的扁担,把钩儿上的系罐绳丢掉,昂着胸脯,沿河边独自走了。
叔忽然有了被伯摔了的感觉,他原想自己要先一步离开水坑,以示对哥的恼恨和不屑,可没想到哥倒先他走了。他望着伯的后影,河水从他身下潺潺地挣脱着流动。伯的影子如船在水上漂动。叔冷丁发现,伯没有他高,影子却比他的影子长出许多。太阳是在正顶,叔的影子淡淡如一张草纸铺在脚下,伯的影却长长地倒在一边。叔盯着远去的伯,唤:“你这个瓦罐不要了哥!”伯扭回头来说,“要——后晌再挑来一个是一对儿。”伯的话音还在河面上飘着,叔就飞起一脚,踢在伯的那个瓦罐上。瓦罐像为这一脚等了很久似的,慌慌忙忙破碎开,一片一片极舒坦地落在水坑边,叔从地上捡起一个罐片,瞄准伯的后脑壳,伯却拐个弯儿随河一道消失在山梁后。叔一怒,转身对头顶的太阳,把瓦片朝着天空摔出去,差点没把太阳再削下一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