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现在所站的位置,可以看到西湖对岸遥遥相对的雷峰塔与保俶塔,这两座宝塔是西湖上最为著名的双子塔。
当初吴越国王钱弘俶,为宋帝所招前往汴京陛见天颜,当时天下大势已定,只有吴越国偏安东南之地,钱弘俶再傻也知道,吴越国是不可能存活下去。是以,他建造这尊宝塔,祈求上帝怜悯,保佑他钱弘俶全身全国,是以塔名保俶塔。
与它相对的雷峰塔,是钱弘俶为爱妃黄氏所建。两座塔一座雄壮威武,一座纤细修长,正如一对帝王与爱妃,他们的肉身随早已随风逝去,寒来暑往、朝代更迭,但双塔始终屹立在西湖之侧。
许仙曾经同白素贞在中秋之夜学着唐玄宗和杨玉环故事,焚香向月亮遥拜起誓,希望像这对宝塔,天长地久、生生世世在一起。
“我活了一千多年,也许还有下一个千年,再下一个千年。夫君为人身,只有百年之寿,也许不能和我永远在一起,但如果你死去,我会拼命在世间寻找你转生之身,履行我们的誓言。”
白素贞的誓言言犹在耳,却已是和许仙生死两茫茫。
如果说许仙和白素贞是人世间人与妖和谐与善的一面,钱不二变成的钱王兽,便是人性之恶爆发后的具象化。这个全身黑漆漆的怪物,生于人性的黑暗,靠着吸收人与毒化人的生气成长,获得如此强大的力量。
哐当——
情知无法战胜钱王兽的七杀僧忽然扔掉了八棱铜棒,在原地像根柱子般笔直站着,双手做出古怪的法印。其他四僧人见七杀的动作,也都似乎心领神会,各自扔掉兵器,以七杀僧为中心各自站定,双手做出不同法印。
本来打算进攻的钱王兽见五个武僧摆出奇怪的阵形,也忍不住停止进攻,好奇地等着武僧们做出下面动作。
念动咒语的声音越来响亮,开始只是五个人的声音,后来变成十人、百人,最后好似有五百人在同时念经。无论许仙还是钱王兽都不知道他们在念什么,只听到“嗡嗡嗡嗡”的声音。只有法海在认真观察,他看着看着,突然发现了端倪,失声说出几个字:“南斗厄杀阵!”
“南斗厄杀阵?那是什么东西?”许仙听到这名字觉得很是新鲜,便奇怪地问。
“你看天上,那是什么。”法海手指向武僧们的头顶,许仙等人一起向上看去,只见缺失了天梁星的南斗六星,正在烁烁放光,并且由白色变成红色。
“这是……”许仙和其他人都惊愕起来。
“我说过,这个武僧团的成员的命格都是对应南斗六星,现在他们使用的是秘术南斗厄杀阵,欲借来南斗之力镇服强敌。你看他们脚下,是不是已显出南斗之形?”
许仙等人向武僧们脚下看去,果然他们所站位置,正和天上南斗位置相符。天上的南斗六星似乎得到了共鸣,残存的五颗星亮度逐渐变强,形成五个高亮的红色光点。武僧们脚下出现五个光圈,光圈之间出现光亮的线条,将光圈连接成星斗。接着,光圈变成五道光柱,一起朝着天上冲去,和五颗红星连接在了一起。
见此情景,法海停了下倒吸了口冷气,继续说:“此术极是凶险,即便能成功,借来南斗的生力,只怕他们也要减寿。”
钱王兽见五个武僧起了变化,觉得有些不对头,再等下只怕于自己不利。它“嗷”的一声,挥舞利爪,朝着五条光柱扑来。
武僧们并不惊慌,他们双脚不动,整个阵形却在地面移动起来。钱王兽连续攻了几次,都没能碰到武僧们,武僧的南斗阵形象水一样顺着它的动作活动。它进攻,阵形就后退;它停止,阵形也停止;它后退,阵形就前进。总之,南斗阵形如影随形般绕着它转,它无论如何进攻都无法打到武僧们的衣角。
钱王兽刚一停止进攻,准备思考变换战术,南斗阵形突然转到它身后。七杀僧大喝一声:“咄!”挥出一掌,其他四僧像被牵线的木偶一般,同时挥掌,五个白色光球一起射向钱王兽。
噼啪噼啪噼啪——
五个光球集中钱王兽,发出剧烈的电击爆炸声,被击中的钱王兽被打得“嗷嗷”直叫,受伤处立即被烧焦一大块。
钱王兽疯狂地转过身,朝着南斗阵形扑来,南斗阵形再次移动,让它扑了个空。它才要再进攻,七杀僧又是“咄!”的挥出一掌,五个光球飞出,又在钱王兽身上“噼噼啪啪”炸开。
双方连续攻防十几次,钱王兽有几次觉得自己都抓到武僧们了,南斗阵形却像泥鳅一样粘腻难以把握,在它爪尖滑溜溜跑掉,又滑溜溜飘到一边,对它发起攻击。钱王兽被这种战术打得气喘吁吁,很快攻势便减弱了,它身上多处烧伤,哪里都疼得不得了。
七杀僧也看出钱王兽力量明显减弱,便打算发动阵形,给它最后一击。
“嘿嘿嘿嘿嘿……”趴在地上喘气的钱王兽突然阴森森地笑起来:“真是可惜,如果你们再强力一点,本来我现在应该已经死了。不过,这场战斗拖得太久了……”
说完,它面朝南斗阵形猛地向后退去。七杀僧没想到它居然选择逃跑,他是不急放过这个杀死天梁僧的罪魁祸首,立即催动阵形,紧随钱王兽追下去。
“糟了!”法海见南斗阵形竟然移动追击,情知不好,但是想叫住七杀僧已来不及了。
眼看着南斗阵越追越远,钱王兽突然一翻身钻进树林。南斗厄杀阵在平地虽威力无穷,却是守势阵形,七杀被报仇的念头冲昏头脑,竟然追击钱王兽。等他发现钱王兽闪身进了树林,这才发现大事不好。
“快退!”
七杀僧大叫道,催动阵形准备撤退回平地。可惜他觉悟太晚,时机已不在他掌握,树林中枝条婆娑摇曳,一个黑影“噗”的蹿出,带起一大片树叶。钱王兽从被从树叶里伸出利爪,直攻阵形中天梁星的位置。这个位置本该天梁僧来守卫,由于他为钱王兽所杀,这个位置被空了出来,成为整个阵形的破绽。
“不好!”
七杀僧发现钱王兽的意图,准备催阵撤退,但为时已晚。钱王兽连续猛攻空荡荡的天梁星星位,这个位置正是南斗厄杀阵的死穴,武僧们竟然无法反击,顿时大乱,五名僧人都被打伤飞出去很远,天上的南斗星光线收敛,阵形竟然被破了。
“什么南斗厄杀阵,也不过如此。”五名武僧身受重伤,倒在地上无力还击,钱王兽上前,伸脚踩住七杀僧的胸口。
“该死的……”七杀僧嘴角流血,恨恨地说:“如果不是你杀死天梁僧,怎么可能让你破阵……”
“哼哼哼!”钱王兽脚下加力,准备把重伤的天机僧直接踩死再吸收他的生气。如果能将五名武僧的生气都吸收干净,它的力量必定又能提升数级。这五名僧人一旦除了,法海和小青经过六和塔大战元气尚未恢复,鲁世开只是个莽夫,许仙和王押司手无缚鸡之力,都不过是砧板鱼,案头肉。
“且慢!”
只见许仙走上前来,钱王兽打量他几眼,看到他双腿一直在哆嗦,估计是壮着胆子来的,其实吓得不轻。
“哦?你?”钱王兽不屑地说道:“许大官人不趁机逃走,有何见教?”
“钱不二,我劝你两句。尔不闻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这七杀僧依然被你打得半死,你为何还要杀他?”
“你在掉什么书袋?我怎么不明白?”钱王兽虽说力量无可比拟,本体还是钱不二。钱不二本是混混出身,没读过几天书,见许仙说话没头没脑,忍不住想问个明白。
许仙暗自点头,此时武僧们都失去战力,法海和小青在六和塔之战后还没恢复元气。他忽然想到,毒化人和巨人并无理智,但这钱王兽理智尚存,既然可以对话,也许自己可以和他胡搅蛮缠拖延时间。
“所以说,你为人时为何不多读几本书呢?这是《左传》僖公二十二年所载,是说君子作战,不会对受伤的敌人再施加伤害,不会捉白发老人和黄髻少年。”许仙看钱王兽真的停下手,忍不住有些得意,一指地上的七杀僧等人,继续说道:“这些僧人都被你打成重伤,你又杀了他们同伴,如何忍心再下杀手呢?”
“你这腐儒,送佛送上西,我既然把他们打成这样,当然要帮他们超生。”钱王兽看许仙摇头晃脑的样子觉得很是好笑。
“你这话就不对了,昔日马厩被焚,圣人闻之,问曰:‘伤人乎?’不问马。圣人教导我们,要关心人的生命,你却要杀害那么多生命,岂不是于理有亏?于德有损?你既然已得了这金光不坏之躯,若是多多行善,也许只是一念之善,便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许仙放开了开始胡说,东拉西扯。
“我除了妖怪,第二讨厌的就是你们穷酸秀才,之乎者也的百无一用。做人时我也在大街上打过好几次秀才,任他们诗书满腹,也顶不过我这铁筋灰泥浇的膀子。”说到这里,钱王兽伸出手胳膊,向许仙展示了下自己的肌肉,后随手抓起块人头大的石头稍一用力,捏得粉粉碎,碎石末从他指缝间流下。
许仙看着钱王兽毛茸茸、比自己腰还粗的膀子,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他心跳得快要从嘴里蹦出来。但是,他知道此时必须继续拖下去,于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你人生的失败之处,就在于过分迷信武力,不知道学习的力量。当初汉朝的张子房幼年时在桥上遇到黄石公,黄石公三次扔鞋,张子房都给他拾回来。黄石公又三次约他见面,消磨他性子,最后传他三卷兵法。对了,你知道张子房吧?”
钱王兽半张着嘴摇摇头。
“你看,我说你不读书。”许仙不无得意地说:“那你总知道项羽吧?”
“哦,那个知道,戏文里有霸王别姬。”
“是了!那项羽力能举鼎,率领八千子弟兵,破釜沉舟,跃马横枪大破秦军三十万,又一夜间行数百里,大破汉高祖百万兵,自称西楚霸王,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那又如何?张子房不过迭起两根手指,说出一两个计策,一杆洞箫吹散八千子弟兵,逼得项羽乌江自尽。你说,究竟是项羽强,还是张子房强?你还觉得力量比不过文化吗?”看钱王兽听得有些呆,许仙心里想,要不是还要救娘子,我可以给你讲全本的《楚汉通俗演义》讲到早上。
“不对啊,那……那张子房还是阴谋诡计,要是和楚霸王掰腕子也赢不了,项羽随便一掰,就他个细腕子,当时就得断了吧?”钱王兽想了想,觉得许仙哪里说得不对,又说:“对啊,还是项王厉害。你看,南极仙翁也是文化人,看过那么多书我都叫不上名字。你看,他还不是要我给他抓妖怪孩子炼丹?用了九十九个妖怪孩子做药引子,才炼出一粒神丹,我吃后变成现在模样。”
“原来他们抓妖怪孩子是为了这个,好个恶棍,不知害死多少孩子。”许仙想道。
他万万没想到南极仙翁竟然用妖怪孩子炼丹,对他们的狠毒咬牙切齿,但脸上还要假装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看这南极仙翁为非作歹害死那么多人,现在还不是死得不如汉初韩信韩王孙?你要是再不知深浅,为非作歹,只怕死得连这人都不如。”
“韩信后来怎么了……”钱王兽听得目瞪口呆,听书依稀记得韩信这人,只是想不起他怎么就死得难看。
“哼哼,你若要问我这两个是什么人,且听我说说,你听听。想当初,楚汉相争,汉家大元帅韩信扫平天下,替汉高祖立下汗马功劳。汉高祖假幸云梦,擒住韩信,削王爵,去兵权,转封淮阴侯将他困在京城。后来陈豨作乱,点起倾国之兵反叛大汉,汉高祖率兵迎敌,韩信听信小人之言,意欲勾结陈豨造反。谁知被皇后吕雉探听得消息,萧何出奇计,将韩信骗至未央宫绑了。韩信笑道:‘当初高祖许我三不死,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兵不死,你们能耐我何?’吕后说:‘许你见天不死,你看可有天?’韩信仰头看去,只见金钟罩顶不见天。吕后说:‘许你见地不死,你看可有地?’韩信低头看去,只见地铺木板不见地。吕后说:‘许你先兵不死,你看可有兵器?’韩信只见兵士手中拿着削尖的木桩,仰天长叹:‘我韩信自投奔刘邦,登台拜帅,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智取三关,背水一战,在九里山前,设下十面埋伏计,困住楚霸王,逼项羽自杀。今日竟死于妇人之手。’你说,这韩信死得惨不惨?”
许仙一通神吹海讲,上至秦皇汉武,下至秦琼岳飞,总之他能想起来的名人故事讲了十几位,钱王兽浑浑噩噩听着,时不时还插嘴问两句问“然后呢?后来呢?”听到有趣处还要嗟叹两声,对读书人多了几分佩服,只恨做人时没多读两本书。
听着听着,时间就过去不少了。突然,钱王兽感到有铁刃带着风,朝自己砍来。它头也没回,伸手一挡,一把朴刀被震得飞上天,鲁世开双手虎口震裂,不知所措。见企图偷袭的是鲁世开,钱王兽觉得的有些好笑,这莽汉既无法力,又没不懂什么神通竟然敢偷袭。
转念一想,钱王兽顿时怒从心头起:“许仙絮絮叨叨给我讲那么多,莫不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趁我听书听得不备,让莽汉从后面偷袭我。这些鼠辈黔驴技穷,竟然想耍这等小伎俩,实实可恨。”
它举起前爪,猛地抓住许仙的双脚,将他倒提起来,准备下毒手。许仙“啊”的惊叫一声,并无还手之力,眼看命丧黄泉。旁边的鲁世开和不远处的法海、小青、王押司都吓得不知如何搭救。
轰啦啦啦啦啦——
恰在此时,只听远方如千军擂鼓,又如万马奔腾,突然起了巨大声响。钱王兽不知发生何事,提起许仙的手也僵住,朝着发出声响处看,原来这响声来自不远处的钱塘江。
月轮山紧邻钱塘江,钱王兽拦住许仙等人的地方是在月轮山山脚一块平地处,白天稍微探头便能看到钱塘讲江面。钱塘江乃是临安周遭第一大江,江面平缓,平日里水流也不算湍急,从不会发出这等声响。更奇的是,这次声响并非从上游而来,乃是从下游处传来。
钱王兽心里疑惑:“难道是这些家伙的援军到了?听声音怕不有几万人在敲鼓?”想到这里,它朝着江下游探头,只是江面漆黑一片,除了远处声响,并不能看到什么。
就在它迟疑时,被倒提着的许仙忽然大声朝着鲁世开喊:“鲁提辖,二更到了,此时不用你的宝贝,更待何时!”
鲁世开心领神会,许仙拼着性命和钱王兽胡吹,便是要拖延时间搏上一搏。他从怀里掏出块牌子举过头顶,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然后大声吼道:“洒家今日特来消遣你!”
鲁世开本是天生大嗓门,正当生死时刻,他只怕声音小了,用尽平生力量大吼,真是声震四野。竟惊得钱王兽爪子一松,把许仙摔到地上。许仙大头朝下,虽说地上是草丛,毕竟也摔得七荤八素爬不起来,他待眼前金星散尽,赶紧去看钱王兽。
只见钱王兽不知发生何事,也是在乜呆呆发愣。鲁世开的声音还在回荡,“消遣你——遣你——你——”的回声顺着钱塘江面一直远去,伴随着远处的轰鸣,不绝于耳。远处的轰鸣声仿佛是得到鲁世开声音引路一般,居然距离他们越来越近,初时如百鼓齐鸣,此时如万雷齐奔,不光钱王兽,连许仙等人也被吓得脸色煞白。
轰啦啦啦啦啦——
虽说是在黑夜,也能看到钱塘江水面突涨,下游处一道水翻滚着滔天巨浪,朝着上游卷来,刹那便到了面前。钱王兽距离江岸最近,江岸距离江面也有数丈高,这道水冲到江岸上力道极大,竟然激起百丈的巨涛。这股巨涛才要落下,又一股巨涛赶上,再次激起百丈水来,似乎是要将天捅个窟窿一般。
钱王兽大惊吓得后退几步,定下神来,忽然转惊为喜。它本是混混钱不二,钱不二生长在临安,每年见惯这景象,只是这次来的突然将它吓到。等它缓过神来,知道原来不过是潮信而已,哈哈大笑道:“我当是什么救兵到了,原来只是潮信。五月来潮是有些怪,你们莫非算定今晚有潮,所以特地吓我一下?”说着,它又一指还举着牌子的鲁世开:“你说要消遣我?”
“我?”鲁世开依旧举着牌子,脸上表情很是镇定:“是他要消遣你,与我何干?”
“他?他是谁?你莫不是在消遣我?”
钱王兽见鲁世开不惊不慌,朝着身后掀起巨涛的江岸看去。只见潮水还在“轰啦啦啦啦”奔流,猛烈拍击着江岸,形成上百丈巨浪,巨浪顶端站着个和尚。
这和尚身高十丈开外,面目方正,豹头环眼,巨口虬髯,貌如怒目金刚。他赤裸的上半身纹满龙蛇花草的纹身,双手抱在胸前,脖子上挂着一串大念珠,下身僧裤洒鞋,腰里用丝绦系着。和尚身体是半透明的,有时水花溅高点,能从他体内穿过,看样子并没有实体。
巨人和尚猛地从巨浪上跳下,朝着钱王兽扑来。钱王兽吓坏了,看巨人和尚逼近,伸出双爪去爪,却抓空,巨人和尚竟从他体内穿过,直扑向鲁世开。鲁世开被他吞噬进体内,这巨人和尚身体逐渐变得不再透明,似乎是借着鲁世开得到了实体。
钱王兽目瞪口呆,仰头看着巨人和尚,不知所措。
“洒家今日特来消遣你!”
巨人和尚一声怒吼,吓得钱王兽脑子里都白了,和少林武僧们打斗时的气势顿时削减下去一大半,身子被震慑得在原地不能动弹。那巨人和尚飞起一脚踹来,钱王兽双臂横交在胸口想挡,不料这脚力道奇大,自己这一挡真如螳臂当车,双臂像是被千钧钢铁巨轮碾过,骨头当时都碎了,身体飞出几十丈,躺在地上不能动。
本以为还可以抵挡两下,不料才一脚,自己就废了半边。钱王兽吓得魂飞魄散,想挣扎起来逃走,只见巨人和尚两步冲到他面前,踏上胸脯,高举磨盘大小拳头,看着钱王兽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
钱王兽一惊,说道:“佛爷,小人不姓郑,没杀过猪,更没强骗过什么金翠莲,感情佛爷是认错人了?”
“还敢顶嘴!”巨人和尚“噗”的只一拳,打在钱王兽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恰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钱王兽挣扎不起,知道辩解说不明白,口里只好叫:“打的好!”
巨人和尚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稍只一拳,打得眼眶缝裂,乌珠进出,也似开了个采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滚将出来。
钱王兽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好求饶道:“佛爷饶命,小人以后好好修行,学好便是。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咄!你本是个破落户出身。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如何叫俺讨饶,洒家却不饶你!”说罢又是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钱王兽叫都没来得及叫声,抽搐几下便不动了,身体慢慢变黑,一阵风吹来,它的身体变成灰被吹散,地上只留下一具人形的灰,中间有颗绿色药丸。
巨人和尚长叹一声,两根手指夹起绿色药丸,捻成粉末,然后合掌道:“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念罢,他的身体像是突然垮了般,“哗啦啦”一下都变成水,从高空中泼下,如同下了场好雨,将所有人都淋湿了。鲁世开原来是被包在巨人和尚身体中间,和尚化作水,他的身体也悬了空,手舞足蹈的掉落下来。
“这是何方神圣?我方才做了场梦,梦见我把钱王兽打死了。”鲁世开从湿漉漉的地上爬起来,摸着摔疼的屁股说。
“自然是鲁提辖,你不知道?”许仙早从背上取下雨伞撑开了,打着伞调小鲁世开。
“鲁提辖?”鲁世开一听更摸不到头脑:“我鲁世开身镇抚军提辖,人称鲁提辖,这位神灵如何也叫鲁提辖?贤侄你莫要胡说。”
“怎么胡说?自然是千真万确。年初清河坊有位书场先生开讲本新书叫《宣和遗事》,讲的是宋江等三十六条好汉上梁山替天行道的故事,开篇讲的便是这位鲁提辖三打镇关西的故事。这书当下红的紧,鲁提辖竟然不知?”许仙故意卖了关子,就是不肯讲这鲁提辖究竟是何方神圣。
“怪哉怪哉!”鲁世开摸摸脑瓜说:“这位鲁提辖不知比我这鲁提辖厉害上多少倍,待这回救下临安,我必定要去请你说的清河坊说书先生把全本《宣和遗事》都给我讲一遍。”
两人说嘴时,法海和小青从天机僧那里要来葛覃青灵膏给受伤的武僧们都用了,不多时,众人又都能活动,一起打坐调息恢复元气。许仙不再瞎贫嘴,从死去的天梁僧身上找到装血精的琉璃管,万幸琉璃管没破,血精并无异样。
许仙招呼着鲁世开和王押司一起上了六和塔,如在雷峰塔所做的,将血精浇在舍利子上,发动神柱。不多时,神柱旋转下降的“轰轰”声停止,三支神柱都成功钉在了地脉上。
“炮击声停了,没动静了嘿。”鲁世开从塔窗伸出脑袋侧耳倾听,远处一直响彻隆隆炮声变得稀疏,然后就都停息了,似乎飞船停止了射石炮轰击。
“火光也见不到,看来真是停了。”王押司也把脑袋伸出塔看,原本炮火冲天的远方果然突然变得宁静异常。
“奇怪奇怪,”许仙见炮声真的停了,心下也觉得狐疑,但时间紧急也容不得他多想:“我们快下塔,去和法海、小青他们汇合。”
法海在河岸边坐着调息修养了一会儿,感觉元气恢复了许多。他长舒一口气,感到经脉都变得舒畅了,这才站起来。周遭是风吹树枝和草叶的“沙沙”声和蟋蟀的“嘘嘘”声,暴躁的潮水来得快去得更快,声音已恢复平缓。
小青还在一旁调息,看起来恢复得很是糟糕。法海犹豫了下,用两根手指轻轻戳在她后颈三寸处一试,发现她内丹几乎耗尽,自己输入的一点纯阳之气如投石入深渊,瞬间即不见踪影,可见她在雷峰塔一战损耗极大。法海加大法力输送,小青闭着眼,“嗯”的一皱眉头,只觉得一股罡气正源源不断注入体内,气息温暖无比,很快就将自己耗尽的元气补足。
“吁……”
小青嘘出一口气浊气,法海见她缓过来了,手指离开她脖子,忙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哼!”小青睁开眼看法海碰完自己赶紧念佛,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揶揄道:“死秃驴,女人都是老虎,可怕得很。你现在豆腐也吃了,阿米豆腐念上一万遍也不顶用。”
法海听了更加面红耳赤,念佛更是念得紧,幸好六和塔方向传来许仙的叫声,算是解了围。
“法海师父!小青!”没多会儿,许仙和鲁世开、王押司跑了过来。
法海见许仙来了,赶紧上前说话:“你们来的正好,方才感到六和塔震动的很是厉害,看来神柱是放下了?”
“下了下了,这下三根神柱都下了。”许仙有些兴奋,甚至感受不到连续奔跑上的劳累:“不过好生奇怪,雷峰塔的神柱一下,飞船的炮击声便停了,也不知是何道理。”
法海凝神听了听,果然远方寂静无声,笑着说:“你们下了三根神柱,切断地脉,将地下源源不断操纵毒化人和巨人的毒气断绝了,他们是去控制自然都倒在地上不能动了。那些个武僧看到巨人突然掉下去不动了,想必也正觉得奇怪。现在正是寻根述源,找到罪魁祸首,斩草除根的好时机。”
“说得有理……哎?七杀他们哪里去了?”许仙向周围看,发现四周空荡荡,只有法海和小青两人,七杀僧等人居然都不知去向。
“他们先走了。”法海说道:“当时我还在调息,七杀僧先行了一步,去西湖降服蛇怪。我劝他等我们一起去,七杀僧不肯听,带着其他四个人一起去了。”
“他们五个人连钱王兽那种喽啰都打不过,又如何能打败蛇怪?”听说七杀僧等人先走,急得他直跺脚。
嗖——啪
正说着,只见西湖方向又腾起一朵彩色信号烟花,颜花中现出巨大的卍字。
“僧团的召集令!”法海大惊,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僧团召集令的信号!七杀僧看来是想把所有飞船都调来,召集全体武僧一起杀进西湖的蛇怪巢穴。”
法海话音方落,只见数十点火光在远空排着凸字队形,正朝西湖方向高速驶去。
即使在夜间,也可看到西湖湖面泛着的粼粼绿光。不知何时,西湖水变成了绿色,咕嘟嘟冒着奇怪的泡沫。岸边的柳树和花草吸收水里的毒气,全都枯萎死亡。
“毒水,”七杀僧蹲在湖边观察半天才站起来,他身后除了其他四位达摩堂的武僧,已然聚集了几百名各个寺院的武僧:“蛇怪靠着吸收毒化人养分滋养法力,毒化人本是他用做吸收养分的牲畜,牲畜越多,它的功力越大。现在整个西湖变成毒湖,对他而言便如是女人的子宫,毒水如同羊水,它不知为何身体尚未变化完全,在这毒湖里如同婴儿在母体内一般。趁着现在三神柱切断地脉,毒化人失去行动能力,我们正可一举攻入巢穴。”
“哦!哦!哦!”
手执各式兵器的武僧们精神大振,高声呼喊,摩拳擦掌准备进行最后一战。
“等一下!等一下!”许仙等人远远地跑过来。
“请……请等下……”许仙一路跑来,穿过站满湖边的武僧,来到七杀僧面前,没等气喘匀就说道:“师——师父,带我同去……我要救我家娘子。”
“你会避水诀吗?”七杀僧冷冷地问。
“什……什么避水诀……”许仙头次听到这个词,不知如何回答。
七杀僧弯腰从湖边抓起一颗石子,轻轻甩出去,石子接触水面跳了几跳,冒起一阵白烟,“咝”的一声便化得无影无踪了。
“这……”许仙见石头被湖水所化,眼睛都被吓直了。
“就是如此,”七杀僧说道:“现在的西湖可是能瞬间可将石头化掉的毒湖,你那几两骨头会比石头还硬?不会避水诀就无法下湖,下湖必死,你好自为之吧。”
许仙不知该如何应答,呆立一边。王押司过来拉拉他衣袖说:“这位师父也是美意,不如听他的,我们在岸上等便是……”许仙回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王押司赶紧松手,只好嘴里悄声絮叨。
“哼,”七杀僧冷冷地从鼻孔里哼了声,看着许仙、王押司,还有随后赶来的法海、小青等人,说道:“我等诸寺武僧团聚集上次还是十五年前,在葱岭的冰峰和有百首的那伽毒龙王决战,这蛇怪还能比那伽毒龙王厉害?如今离大日如来启动还有一个时辰,不想死就在这里等着。”
说罢,七杀僧口中念动咒语,单手掐着避水诀,单手提着八棱铜棍跳进西湖。
“啊!”看到过石头掉进湖里化成灰的许仙被吓坏了,赶紧用双手捂住眼睛。
只听“噗”的一声响,等他睁开眼,只见绿色的毒水湖面上开了个水洞,可知那是七杀僧用避水诀在湖面上开的洞。如此一来,毒水不要说伤到他,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过了好一会儿,那水洞才慢慢合上,湖面平静如初。
天机僧、天府僧等达摩堂四僧也都如法炮制,捏着避水诀跳进西湖,水面上又多了四个洞。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几百名武僧掐着避水诀如同下饺子跳进西湖,水面上此开彼合出现几百个洞,不到一盏茶功夫,所有武僧全都跳进湖里。很快,湖面又恢复平静,只有许仙等五个人还在湖边。
“我们现在怎么办……”许仙呆呆望着绿色的湖面。
现场的五个人里,只有法海和小青会避水诀,其他三个人都是凡人。这避水诀只能管得本人,顾不得别人,想指望法海和小青带他们一起下水是没可能的。
“要不……我们就听那和尚的……”王押司小心翼翼的再次提议。
“住口!”许仙、小青和鲁世开几乎同时开口,王押司只好再次将说出的话吃回去。
“这些和尚只怕无法杀死蛇怪,”就在众人一片沉默时,法海开口了:“若要灭此怪,你许仙才是关键的锁钥。”
“我……”许仙无语,这说法和济颠的暗示别无二致,自己胳膊上那闪亮的印记似乎一不是假的。但是从金山寺到这里,他一路险象环生,早就把逞英雄的念头抛在了一边。
许仙有些沮丧的说:“我不过是肉身凡胎,连避水诀都不会。不会避水诀便下不得湖,下不得湖,我又能做什么……”
“你听我给你说个故事。”
“法海师父,”听说法海要讲故事,许仙有些焦躁道:“如今都火烧眉毛了,你还讲什么故事。”
“就是的,你这秃驴这时候……”小青才要跟着许仙的话嘲笑法海几句,却瞥见法海一脸肃然正色,似乎是下了重大决心,她腹中那些尖酸刻薄的言语,立即都停在了嗓子里。
“你听我给你说个故事。”法海低垂眉毛,手中从不离身的九环锡杖被他“咣当”扔在地上,双手抓着串珠,一颗颗拨弄着念珠,破烂的僧袍在湖风中“猎猎”抖动。
“很久以前,长江里有个母螃蟹精,她变成人救了个溺水的书生。那书生感激万分,说要娶她为妻,她满心欢喜的等啊等,等啊等,书生却一直没来接她。后来,她决定到岸上去找书生,她的族人都不肯放她去,她却去意已决。
蟹族族长说:‘你若是便成人,将不能用珊瑚装饰你的钳子,不能用珍珠装饰你的甲壳,不能住在贝壳里,不能自由自在的在滩涂上横着走路,即使这样你也愿意吗?’
她说:‘我愿意,若能与他白头偕老,这些我都可放弃。’
但是,她修行尚未足够,如果离开水面过久,就会干渴而死,为了能在地面上生活,她找到一位蟹族巫师,那巫师说:‘我有可以让你在地面生活的药水,但是你要要你的声音来换。’
她说:‘若能为人,我请愿一生一世不讲话。’
于是,她用声音换来药水,喝下后,八只脚并成了两只,她真的变成了人。于是,她在人世间到处找那书生,历尽千辛万苦,她终于找到了书生,只是书生早忘记了她的相貌,她又不能说话。书生家很有钱,她投附到他家,做了个舞娘。她的脚是用药水将八只脚黏合成两只脚,所以每次她在宴会上跳舞,都会感觉是在刀尖上跳舞的撕裂感。但是,她还是努力的跳着,因为书生非常喜欢她的舞姿,很是疼爱她、宠幸她,并使她怀了孕。书生说,他要进京赶考,只要中了状元必定娶她为妻。
她满心欢喜的继续等着,等着,那书生真的中了状元,并且欢欢喜喜准备结婚。只可惜,新妇并非是她,是相国大人的千金。
听闻这消息,她肝肠寸断,决意杀死书生,然后再自杀。可是当她拿着刀走入书生的卧房,看着书生在床上睡着后幸福的面容,她无法杀死书生。但是,她只有用书生心上血才能让自己恢复妖怪之身,否则书生大婚之日,她就会化作长江里的一捧泡沫。
前思后想,她还是无法杀死书生,她请愿化作泡沫,了却这段人间孽缘。只不过,她舍不得自己的孩子,于是她生下孩子,就咬断他右边最后一只脚,用血将故事写在包裹婴儿的小被子上,然后将它放在木盆里顺长江漂流,祈愿它被好心人发现并收养。
目送装着婴儿的木盆远去,这位母亲迎着大婚当日的朝阳跃进长江,化作了一捧泡沫。
后来,装着婴儿的木盆被金山寺长老捡到。他看完血书,怜惜苦命的妖怪孩子,就用本寺先长老玄奘的幼名,称他为‘江流儿’。
江流儿因为是妖怪和人的孩子,从小在寺中受尽讥笑,师兄们都说他是妖怪,说别人要成证果修行一百年就够,他要先修行一千年修成人形,再修行一百年才能成证果。
耻辱深埋在他心中,他恨透了自己妖怪的血统。如果他是人的孩子,别人便不会看不起他。于是,江流儿拼命的降妖除魔,嫉恶如仇,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与常人无异。多年来,他除的妖魔比任何师兄都要多,他迷茫、彷徨在人妖之间,只有降妖的快感才能令他忘记身为妖怪的痛苦。
今天前,他遇到一对人和妖的夫妇,丈夫是书生,妻子是蛇妖,他这才知道,人和妖其实也可以举案齐眉、相濡以沫。他对自己的产生了疑惑,自己这么多年究竟在做什么?是在逃避?逃避自己是妖怪的事实吗?
苦思几日,他终于想明白,想要证果,又何必拘泥于人形?佛法慈悲普度,便是世上一粒沙、一颗尘,亦可包容三千世界。只要能常怀慈悲之心,妖怪之身又如何?”
一口气将故事讲完,法海面露微笑,松了口气,这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讲述这个故事。他继续说道:“许仙,与你相识这几日,这世上有钱不二这样的恶人,有白素贞这样的善妖,让我相信这躯壳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若是能助你救得临安城,便是舍弃人身,又有何可哀伤的呢?”
“法海师父……”
许仙才要再问,只见法海说出几句偈语:“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三世有法,无有是处。”
话音方落,法海周身燃起白光,脚下延展开一副曼陀罗纹法阵。白光将法海完全包住,不断变大、变大,大到像海船般大时,白光这才层层消退。
白光中显现出的,是一只缺失右后腿的青壳大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