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激变,给几乎被逼上绝路的南极仙翁创造了翻盘良机。或者说,正是他自己的运筹帷幄,使原本糟糕的局面否极泰来,转为了对自己有利。
他指示钱不二将疫病集中区的治疗药替换成了毒化加速剂,促使临安城爆发更大的毒化人潮,临安府尹殉节,查封钱塘南极仙草社的钧旨也就成了一张废纸。虽说为此赔上个鹿童和十几个医士,这损失倒也还值得。更何况,自从临安城崩溃,城里人有许多逃到了钱塘,他趁机借着讨要收容费又发了笔横财,那些难民为了保命也只好乖乖掏出银子。
这次毒化人事件,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他南极仙翁,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眯着眼,在肩舆上快活得拍起肚皮来。
“禀仙翁,几个毒化人进了咱钱塘。”鹤童见南极仙翁有了睡意,赶紧上来回事。
“灭。”
喜欢在下人面前惜字如金的南极仙翁一挥手,只说出了这一个字,鹤童立即大声喊“灭”!前方上百人人一起高喊“灭灭灭”!
南极仙翁将鹤氅坦开,露出里面穿的镀银锁子甲,用手杖敲敲肩舆,十六个轿夫扛着肩舆向前走去。这是一架为他特制的肩舆,上面铺着厚厚的鸭绒垫子和凉席,足够他靠着靠枕舒舒服服躺着观战。十六人肩舆两边是钱不二率领的二十名身穿黑衣黑裤,头戴黑头巾,膀大腰圆手拿朴刀的保镖,后面是举着伞盖遮阳的杂役,再后面则是数十个高举经幡、旗帜或手提香炉的随从,十几人组成的吹奏仙乐的鼓乐队,还有五名衣着华丽的道士紧紧跟随。
在这队伍后面,则是数千名难民,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既有穿着绸缎长袍的富人,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这些人的共同点,是都手持点燃的檀香,齐声高唱着“南极仙翁,圣德无边,仙福永享,寿与天齐。”远远跟随仙翁的肩舆前进。
这一大群奇异的人群,在只有少数矮灌木的旷野行走。
数百步外,十架沉重的猛火油柜大车在壮汉们喊着的“一二三”的号子中推进。所谓猛火油柜,是擅长机巧的南极仙翁特别设计的对毒化人武器,底盘是装有四个木轮的大车,车上钉着大木箱,木箱里有装满火油的水缸。木箱上有按压制动的压杆,有专人负责驱动压杆,车前连通水缸的喷射软管,也有专人拿着控制方向。
临安方向的平原果然出现几十个毒化人的身影,十辆大车被排成一排,在壮汉们推动下,迎着毒化人前进的方向缓缓推进。鹤童一声令下,十架猛火油柜上的喷子手中的软管同时喷射出炽热的火焰,粘稠的火油粘到毒化人身上剧烈燃烧,几十个毒化人没多一会就被烧成团团黑炭。
“南极仙翁,圣德无边,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目睹南极仙翁的将可怕的毒化人清理干净,跟着看热闹的难民发出由衷的欢呼,他们疯狂地颂扬南极仙翁的圣德。
“巨人!是巨人来了!”
地平线上出现了巨大黑影,有不少难民在城里见过这种可怕的巨人,人群一时间发生骚乱,许多人战战兢兢的不敢走,只好嘴里念着“南极仙翁,圣德无边”给自己壮胆。
“五位神仙,这就交给你们了。”
南极仙翁用手杖指着还在远方的巨人说道,肩舆后闪出五名头戴法冠、各身穿红黄白青灰五种颜色八卦道袍的道士。只见这五人口中念念有词,脚下腾起红黄白青灰五种颜色的烟尘,朝着巨人飞去。
五种颜色的烟尘刹那间就将巨人包裹在中间,快速旋转,不出半柱香功夫,巨人居然“咚”的一声倒在地上不动了。五色烟尘飞回肩舆旁,又恢复了五名道士模样,带头的红衣道士朝着南极仙翁打了个揖首说:“禀仙翁,我等已然灭了那妖孽,特来交还法旨。”
南极仙翁甚为得意,抚须点头,颇有点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意思,周围民众深感这仙翁简直是天神下凡来拯救他们,纷纷跪倒焚香顶礼膜拜。远远看去,围绕着肩舆香烟缭绕,仙乐飘飘,溜须拍马声直冲天际,倒是像极了年节村里搞得社火祭祀。
难以预料的急风猝然吹起,云本碧空如洗的天空迅速被乌云遮盖,阴霾从天际垂下来,天色越来越暗,越来越沉。一时间飞沙走石,杂役高举的经幡被吹倒,抱着伞盖的随从狠狠摔了一跤,伞盖被吹出老远。扛着肩舆的大汉们睁不开眼,难民跑散一半,剩下的也都抱头鼠窜,找大树避雨。
轰隆隆——卡啦啦啦——
连着几道枝枝杈杈的闪电撕裂铁灰色的厚重云层,强烈的闪光让南极仙翁赶紧闭上眼,滚雷的轰鸣声让他耳朵几乎什么都听不到。
突然,他听到扛肩舆的轿夫们发出一声呼喊,然后肩舆就腾空飞了起来,接着又失去重心往下落,重重砸到地上。
“哎呦!”南极仙翁的屁股被肩舆下坠的力量震得生疼,头被什么砸到,有湿湿的东西跟着骤然而下的雨水从头顶流到脸上。他伸手朝脸上一摸,果然脸上都是被雨水冲淡的血迹。
他又哼唧了几声,才睁开眼。只见周围原本扛着肩舆的轿夫早都逃得不见踪影,肩舆斜斜地瘫在地上,抬杠断了好几根。周围还有几个没跑的人,个个满脸吃惊的向上在看。南极仙翁气得大骂:“你们这些狗杀才,还不快来扶我一把!”
没有人搭理他,人们都在向天上看,连贴身童儿鹤童也对他不理不睬的。
见所有人都在向天上看,他也揉揉眼朝上看去。只见,一个身穿袈裟的年轻和尚,手拿九环锡杖,脚踩两朵莲花正在半空怒容满面看着他。年轻和尚不远处的天上,有一艘船首装饰着青铜狻猊头像、安装着青铜冲角,长有翅膀的飞船,停在风中左右飘摇。数十艘飞船,则在更遥远的天上徘徊着。
“这都是什么东西,还有这个和尚是哪来的?”南极仙翁自言自语。
他突然听到钱不二在旁边叫了声:“是法海!”
卡啦啦啦——
又是一道闪电,将法海的脸照得清清楚楚,他的脸亮得甚至有些耀眼,愤怒令他的五官几乎都凝结在了一起。
“法海师父!”不远处的那艘飞船露出打着油纸伞的许仙,他在船上指着南极仙翁喊道:“这老头便是南极仙翁,这家伙比钱不二还坏,可不能放过他!”
“南极仙翁,钱不二,你们这两个逆贼,居然还在这里装神弄鬼,愚弄百姓。你们将我骗得好苦,现在说什么我也不会饶了你们两个害人贼子。”法海看到了南极仙翁旁边的钱不二,回想起自己几次三番被诓骗的事,恨得牙根痒痒。
南极仙翁知道这回怕是糊弄不过去了,多说无益,心里一横决定索性撕破面皮,对身后叫道:“五位大仙,干掉这和尚,我再给你们一万两银子,快出手啦!”
“是!”
五名道士听说法海的脑袋值一万两银子,眼睛都放出绿光来,要知道,南极仙翁请他们五个人做护法,一共才给了两万两。见东家出手大方,五个人都忙碌起来,烧符咒的烧符咒,念咒的念咒。
法海也不急着和他们打斗,单手拿着锡杖防备,看五个忙忙叨叨能搞出什么。折腾半天,五名道士一起将燃烧的符咒插在剑尖,齐齐举起剑,指向法海。五把宝剑的剑尖各燃起三昧真火,然后五股火绳缠绕在一起变成条火龙,朝着法海张牙舞爪飞来。
“噗嗤”一声,法海笑出声来,他没想到南极仙翁请来的高人就这点能耐。看看火龙飞近了,他挥舞锡杖轻轻一拨,火龙改变方向将旁边一棵大树的树冠烧着,吓得树下躲雨看热闹的人抱头鼠窜。
见法海法力强大,五个道士都有些慌张。穿红衣的发声喊“急急如律令”,五个人一起咬破舌尖吐出血来。
然后口念咒语脚踩罡步,围绕着法海在地上转圈。道士们越转越快,渐渐升到空中,化成红黄白青灰五色粉尘旋风,将法海卷在中间。
许仙在飞船上看了,提法海捏把汗。法海倒是不慌不忙,他看五股烟尘近了,说一声“雕虫小技”,口中念动不动明王咒,手中锡杖举向天空。天上乌云翻滚着形成龙卷风,像条饮水的黑色巨龙,从半空中探下头,黑色身体里雷光滚滚、闪动不休。
“南无三曼多!”
法海大喝一声,两只手横抓锡杖,食指和拇指相对掐个法印,黑色巨龙身体里的雷光骤然爆发,将五色烟尘击得粉碎。只见天上黄白青灰五色布片下雪一样随风飘散,五只被烧焦糊的小动物冒着烟掉到地上,有胆大难民凑过来一看,原来是老鼠、刺猬、蛇、狐狸和黄鼠狼。
“我以为你请来什么世外高人,原来是五大仙。”法海冷笑一声,慢慢降到地上。天上的乌云变得稀薄,雨也小了,无数道阳光从云缝里笔直射出来。
见五大仙都给打败,南极仙翁惊得目瞪口呆,钱不二见势不好,转身玩命往看热闹的难民堆里跑。只见停在空中的飞船腾起一道青光,三两下就追上钱不二,然后将他抓起腾空飞回来,从两三丈半空将他“咚”的抛到地上。钱不二被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哎呦哎呦”直叫,青光落在他旁边现出人形,正是小青。
小青恨极了钱不二,抽出长剑在他大腿上扎了个对穿防他再逃,又在他脸上划了一道,疼得钱不二杀猪般“嗷嗷”乱叫。
“再叫我割了你一对驴耳喂狗!”
听小青厉声吓唬,钱不二明知自己在劫难逃,怕她真的割了自己耳朵,只好忍痛不吱声,捂着脸跪在地上打哆嗦。
一直停在空中的飞船降落到地上,许仙见雨停了,收起伞下船,鲁世开也跟着走下来。南极仙翁见冤家都聚齐了,吓得大声呼唤:“我的门人在哪里?”方才虽说有几十个保镖、随从之类,眼看着法海打五大仙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他们只是些凡夫俗子,哪敢上前?
鲁世开紧走两步,一个鸳鸯脚踹在南极仙翁腮帮子上,踢得他在原地转个三个圈,喷出五个槽牙,倒在地上“哼哼唧唧”说不出话来。保镖、随从等人见来的一个比一个狠,都扔了刀枪器械,跪在地上磕头,口里喊着:“爷爷奶奶们饶命。”
许仙看到鹤童也跪在地上磕头,对他说:“你不要怕,只要讲出南极仙翁和钱不二做的那些坏事,我替你说话,保你没事。”
鹤童见许仙说话温和,不像另几个凶神恶煞,赶紧说:“我说我说!”
鹤童定了定神,说道:“关于此次毒化疫情,都是南极仙翁和钱不二两人密谋的,从不让我和鹿童在场。但每次我守在门口,多少都偷听到些,钱不二说这瘟疫是南极仙翁看了什么书找到什么怪物放的毒,然后再由三才会抓来几个毒化人试药,这个是我亲眼得见。他们二人早就知道这次毒疫会让人变成毒化人,也知道艾草能都会毒化人有效果,故意不讲事实说出去,故意将疫情养大,又卖空了市面上的艾草囤积居奇,从中赚黑钱……”
话说到这里,附近看热闹的难民中发出了愤怒的惊呼,他们万万没想到,被自己当做救世菩萨额南极仙翁,竟然是此次灾难的始作俑者。人们议论纷纷,渐渐朝着南极仙翁和钱不二围拢来。
许仙伸出双手,请人们安静下来,继续问鹤童:“既然南极仙翁早就知道疫情和临安府的妖怪无关,又为何让三才会出来闹事,将疫情推到妖怪身上?”
“三才会本来就是仙草社资助的,多年来都是仙草社指示三才会迫害妖怪。每次都是南极仙翁和钱不二策划个运动,由三才会出头闹事,诬陷妖怪为非作歹,让民众和妖怪对立,仙草社是趁机可以从中牟利……”鹤童说完这句话,现场又是一阵愤慨的咒骂,现场的许多人曾经都被三才会的反妖怪宣传蛊惑过,还有人曾经参加过不久前对妖怪的迫害活动。现在鹤童的证词却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仙草社在背后捣鬼,让他们感到自己就像个,傻子被南极仙翁和钱不二两个老头骗得团团转。
“好了好了,过去的事且不说。”许仙说:“他们是否知道,这次正是他们迫害妖怪,才误导了临安府对疫情防治的方向?”
“当然知道,”鹤童说:“我听他们讲,要的就是让临安府将注意力都转到抓捕妖怪上,这样疫情就能养得更肥,疫情养肥了,得病的人也能更多,如此他们赚钱也更容易。”
本来还在“哎呦哎呦”叫着的南极仙翁和钱不二,此时也不敢叫了,他们情知这回在劫难逃,吓得瑟瑟发抖。
鹤童见群情激奋,怕被殃及池鱼,赶紧又补充一件更惊人的秘密:“疫病集中区突然变成毒化人,也是……也是他们俩人干的!他们惧怕府尹大人查封仙草社,让他们多年来狗苟蝇营戕害百姓的事都被揭发出来,所以故意换了病人的药,把他们都变成毒化人……为此……为此……”鹤童指着钱不二说:“这个恶徒还杀死了鹿童灭口。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他向南极仙翁汇报时,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鲁世开听得三尸神暴跳,冲上前,又给了南极仙翁二三十记老拳,嘴里骂道:“老杀才,我当时如何竟屎堵了心窍,收黑钱放你一马,想起来都觉得丢人。早知今日,当时我便该三拳两脚打死你,免了这场祸害!”
南极仙翁本来岁数大了,又养尊处优,被鲁世开这一顿打,三魂七魄早去了两魂六魄。
“打!打!打死他!”
对于围观群众来讲,只要有人先出了手,其他人也不吝做一回英雄。更何况,这老贼也着实可恶,人们抓起手边能找到的石头木棍,朝着南极仙翁围上来。
“来人!来人啊!谁来救我性命,我给他五万……不,十万两!”
无论南极仙翁如何叫,也不会有人敢于和几百名手拿石头木棍的愤怒的群众作对,鹤童和那些保镖、随从,见群众只要打南极仙翁,并不干自己事,便都脚底抹油逃干净了。
人们将南极仙翁团团围在中间,石头木棍雨点般打下来,外面打不到的人也抓起石头往里扔。南极仙翁开始还能发出凄厉的惨叫,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人们还是不肯罢手,估计是不打成肉酱不会干休了。
许仙斜眼看着旁边的钱不二说:“你是想活,还是像和这老贼一样死?”
“想活,想活,谁不想活!”见许仙话里有松动,钱不二又看到生的希望,赶紧忙不迭回应。
“那就和我上船去,”许仙说:“若是老老实实,或者给你留条活路。”
“是是是……”钱不二赶紧起来,拐着条腿,被小青压着上船去。
许仙方才要上船,忽然听到背后有风声,他本能的想回头看,不料自己的腰被人死死抱住。来人叫道:“贤侄!是你吗贤侄?不想还能活着见到你啊!”
许仙定睛看去,抱着自己腰的人蓬头垢面、衣衫破旧,居然是王押司。
飞船在空中朝着临安城方向继续前进,王押司坐在甲板上大口吃着许仙给他烤饼和咸菜。这样粗粝的食物,他这样平日大酒大肉还从不花钱的人居然也吃得津津有味,可知饿得够呛。许仙在旁边看着他吃,鲁世开和法海也在甲板上。
一口气吃了十几个烤饼,王押司这才觉得有八九成饱。许仙见他停下不吃了,便拿开剩下的烤饼,问道:“你说你亲眼得见顾捕头战死,这可是事实?”
“自然是实情!当时顾捕头和百十个毒化人力战,我也手拿朴刀和他并肩作战,刷刷刷刷,斩杀七八个。”王押司夸张地用手比划成刀,左一下右一下劈砍,神采飞扬地讲道:“后来顾捕头见势已难维持,要我快走,我初时还不肯弃他而去,有个毒化人要从后面袭击他,我一个白鹤亮翅,耍出三个刀花,把那家伙砍成两段……”
“这些多说无益,你就说你是如何逃出来?”许仙知道王押司历来说话不着调,打断了他富于戏剧性的描述。
“是是……”王押司知道自己说得有些过了,想必没人相信,便直接跳过这段平时一样的桥段,继续讲道:“后来顾捕头就战死了。幸好平时我好府尹内眷关系极好,平日常在临安府衙内宅走动,知道后院厨房有条排污水的暗沟,直通临安城的地下水道。我想,毒化人应该不会去地下水道,就钻进暗沟爬了两个时辰,爬进地下水道……”
“哎!你说地下水道?”靠在船边上听的鲁世开听到这里,突然也想了起来,他说道:“我也知道这事,那年临安城下了好大雨,整座城都被淹了,府尹大人就命开凿了那条排水暗道。当时镇抚军也有参加挖暗沟,我还亲自指挥了一段工程,暗沟挖完在上面盖了青石板,从上面根本看不出。”
“是是是,”王押司继续说:“从暗沟爬进下地下水道,路便好走多了,我顺着那条水道直走到西湖边,遇到难民队伍,跟着他们到了钱塘。原本我是想投靠仙草社,谁知南极老贼平日里和我酒肉银子过从甚密,现在看我落魄,连门都不让我进……”
许仙再次打断他的话,问道:“我记得你带我抄描临安府水脉水井图纸时,也有看到那图纸上有地下水道网络,只是你当时催的急,我也没多看,可是用朱砂笔画部分?”
“正是,”王押司说:“那张图上,黑笔画的线是水脉图,红笔画的是地下水道图。”
“那水道可还宽敞?”
“宽敞,宽敞得很!”旁边鲁世开又忍不住抢了王押司话头:“我当时带人挖的,十一二个个军汉并排一起走都不嫌窄,为的就是能多排水。”
“恩,”许仙又问王押司:“你走的时候感觉如何?”
王押司说:“我在里面一路走到西湖边都很宽敞,也没遇到毒化人,亏了当年修的好啊。”
“这水道直通西湖?”许仙又追问一句。
“自然直通西湖,”王押司说:“临安城所有水道,都是排向西湖,只要跟着水流方向走,必定都可以走到西湖边。当时水道里一团漆黑,我也不知通向哪里,只听‘哗啦啦’的水声。好在我记性好,记得水图上这水道是通向西湖的,就跟着水的流向走,结果真就走到了西湖边上。”
“哦?你记得临安地下水道图?”许仙见王押司说他记得水图,脑子里灵光一现。
“自然记得,”王押司见许仙问,又忍不住得意起来:“我姓王的做押司十几年,靠的就是一副好脑子。但凡我看过的文书,都能记得八九不离十。那水图我每年都要看个几次,哪条水道怎么走,早都了然于胸,没有不记得的。”
“很好!”许仙闻听大喜,赶紧拿来笔墨纸砚,推到王押司面前的甲板上,说:“既然这样说,不如你凭记忆画下来如何?如果真的有这样一条水道,我倒有个万全的好办法。”
王押司将纸在甲板展好,趴在地上画起来。负责审问钱不二的小青推门从船舱里走出来,她一脸慌张,看样子是审出了什么了不得事。果然她张口就把许仙吓一跳:“姐夫,钱不二全招了。果然和济颠师父算的一样,他承认是南极仙翁指使他挖了苏堤下的封印洞,里面果然是镇压着一只白蛇怪。”
“果不出所料!”法海听罢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了,说:“贫僧幼年听说西湖下镇压着天地初开时出生的公白蛇。这白蛇千年前曾为害凡间,后来被张道陵制服,压在西湖下。据说,这白蛇目光如炬,虽被镇压在西湖下,却能看到世间万物,没有什么能躲过它的眼睛。若是如此,我们想潜入临安城,只怕早就在它目力所及。”
许仙左手握拳,“啪”的一声狠狠砸在手掌上,长大了嘴,过了半晌才说:“小青,快带我去再审钱不二,只要他所说皆属实,我有个新计划。”
※※※
金山寺善财堂,信鸽“扑棱扑棱”地飞进殿堂,它一振双翅膀,奋力飞上殿堂中间的高台。
坐在银禅床上的金山寺长老慢慢抬起左手,信鸽收紧翅膀,轻轻停在伸出的枯干手背上。金山寺长老解下捆在信鸽右腿上的小竹信筒,伸出两根手指,将信筒里传递消息用的小纸卷抽出来。只见小纸卷上用蝇头小楷写着“极秘金山寺长老台启”,他眉毛一扬,展开小纸卷认真观看。
其他十位长老,看到金山寺长老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不知小纸卷上写的是什么,又各自端着长老的架子不好开口问,只好等金山寺长老发话。
金山寺长老看完也不说话,将纸卷交给旁边的灵隐寺长老,灵隐寺长老看完又交给大相国寺长老,各位长老转着看了一圈,最后又还到金山寺长老手里,他这才张口说话:“诸位都看过了,有什么意见?”
白马寺长老说:“许仙要我们改变最初的潜入方案,要武僧团全力进攻临安,他们趁机进入下水道网,神不知鬼不觉完成计划……这……我们诸寺武僧人数有限,扫荡外围还好,临安城里毒化人何止数万,只怕如泥牛入海。”
“是啊,”慈恩寺长老说道:“信上所说的白蛇怪确如许仙所讲,此怪上可看穿九霄,下可观透黄泉,修行何止千年?若是不消灭此怪,临安城只怕不过是天下覆亡的前兆。从正面潜入临安,确实十死无生。如果能集中所有武僧强攻吸引他的注意力,让许仙他们从下水道接近三塔,确实不失是个办法……”
金山寺长老长袖一挥,殿顶藻井龙头嘴里的夜明珠从青色变成黄色,投射到高台中央的锥光里,显现出临安城的微缩投影,城里大量红色三角是毒化人,天上不远处的几个蓝色三角形,是许仙和诸寺僧团的飞船。金山寺长老双收向外一扩,投影像是被人用绳子拉着一般,瞬间被拉大了许多,许多细节被看得清清楚楚。
“你们看到了把,”金山寺长老一边让微缩图旋转一边说:“这是通过城里脊兽收集的影像合成的临安时全图,如今城里已是妖魔天下,数量如山如海。我们的船团不过百艘,武僧不过千人,时间紧迫,你们看怎么办。”
大相国寺长老的面色也变得凝重了,说道:“要想启动三塔,看来不付出些牺牲是不可能了。搞不好,我僧团的武僧们,都要死在此地。然地狱虽苦,为救亿兆生民,亦当往之。我大相国寺武僧团可往。”
“我寒山寺武僧团可往。”
“我大明寺武僧团可往。”
……
见众长老都同意,金山寺长老这才说道:“既然众位都同意,那么我立即飞鸽传书告诉许仙,就按照他的办法去做好了。”
说罢,金山寺长老自觉此决定一出,如是将上千武僧送入虎口,不禁心中悲伤。他双手合十,默念起药师琉璃光如来灌顶真言,十位长老也放下茶杯共同颂唱:“南无薄伽伐帝,鞞杀社,窭噜薜琉璃,跋喇婆,喝啰阇也,怛他揭多也,阿啰喝帝,三藐三勃陀耶……”
僧团的飞船大队在临安城附近盘旋,许仙让水手用旗语告知其他飞船上的武僧,暂停行动,等待金山寺方面十一长老评议会的最后决定。
许仙背着手,焦急地在甲板上踱步,脸憋得通红。自从信鸽飞出去后,他的心一直“咚咚咚”地剧烈跳动,声音震动着耳膜。
“回来了,回来了!”
听到鲁世开的叫声,许仙停下脚步。只见不远处一只信鸽“扑棱扑棱”飞过来,翅膀扑腾几下,停在飞船的栏杆上。法海轻轻掐住信鸽的腿,用力一拉绳结,将竹信筒解下来。没等法海展开竹筒里的小纸卷,许仙一把抢了过来看。
只见纸条上写得都是梵文,没一个字认识,许仙脸一热,将纸条交还给法海。
法海连续看了四五遍才确认没有看错,脸上忍不住露出激动之色。
“长老们同意了?”虽然没看到纸条内容,许仙从法海的表情确认,自己的计划必定是通过了。
“正是!”法海忍不住将纸卷攥在手里,说道:“好一个调虎离山计,许公子,长老们都同意了。就照你希望的干吧,只要阿耨多罗罩一起,我等诸寺武僧,都会唯你马首是瞻。”
许仙定定神,他知道,现在他已是统帅千人的统帅。虽然也在书上看过韩信十面埋伏的故事,也听过诸葛亮六出祁山的戏文,可那些都是故事和戏文,和现实相差甚多。但是,他现在并没有别的选择,为了救娘子,为了拯救临安百姓,他当往之。
“阿耨多罗罩起来了。”法海的叫声,将他从迷思中惊醒。
远方地平线上,渐渐升起一道弧形的金网。这金网的外形像极了夏天扣在饭桌上,用来遮饭菜苍蝇虫用的半圆形纱罩。只是,这金色罩子极其巨大,竟然将临安城和整个西湖都遮在了里面。这巨大的半圆形高可千丈,直插云端,几乎要将太阳也要罩在里面。原本庞大的飞船团,与这天罩相比,如同是几十粒灰尘。
“开始吗?”法海见阿耨多罗罩的颜色由浅变深,知道已经设置完成,济颠和风波和尚从现在起要将法力源源不断注入罩中,才能保持天罩,但只能坚持几个时辰,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恩!”许仙坚定地点头,下令道:“升起帅旗,命令水手用旗语通知各船,跟随我船前进。”
“尊令!”法海行礼后,立即命令水手们忙碌起来。
负责航向的水手升起所有船帆,负责升旗的水手将白色帅旗升起,负责旗语的水手用两面旗帜和对面的船只交流。整个甲板都忙碌起来,许多水手一起用力拉缆绳,房子大小的主帆被升起,庞大的“卍”标记随着风帆鼓起,也凸了起来。
许仙的飞船以最高速,向着半圆形的金色阿耨多罗罩飞去,几十艘武僧团的飞船紧紧追随。
“还有五千尺!”爬在桅杆上的水手在大声报着距离。
许仙额头上都是汗珠,他站在船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要蹦出来,片刻不敢眨眼。虽说济颠说阿耨多罗罩对于他们来讲如同虚无,但金色大罩像从天边升的巨墙立在前方,他不知道自己的船装上去会不会粉身碎骨。
“还有四千尺!”
“三千尺!”
船团的高度不断降低,距离天罩越来越近,许仙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五脏六腑几乎都挤在了胸口。他紧紧抓住船首栏杆,恨不得有千万斤力量,将这栏杆抓碎。
“两千尺!”
随着水手的汇报,许仙看到临安城在变大,城里街道上的毒化人也都清晰可见。他们既有普通毒化人、也有巨人,都停下脚步在看着逐渐逼近的船团。
“一千尺!”
许仙看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惊骇一幕,上百名巨人,两边的肋骨刺破皮肤伸了出来,不断长长、长长,长到比巨人身体还要长,忽然转向后背,生出肉膜,折成翅膀模样。巨人们挥动还带着绿色体液的肉翅膀,呼扇几下,竟然腾空而起。
“啊!”许仙惊叫起来,巨人居然是可以飞的,这远远超出他的预料。法海、小青和鲁世开、王押司也惊愕地看着眼前景象。成百的巨人长出双翼,朝着船团飞过来。
巨人们眼看朝他们逼近,然后飞在最前面的几个撞到了阿耨多罗罩上。金色的罩网发出闪电般夺人二目的流光,撞到上面巨人发出“嗷嗷”惨叫声,金色电光将那几个巨人包住,“滋啦滋啦”响个不停。刹那间,他们的身体被烧成黑色,尸体像失去绳子捆绑水桶,朝着街面掉下去,在地上摔得稀烂。
许仙,猛地一哆嗦,他不知道自己的船要是撞上天罩,是不是也会像巨人们一样被烧焦。剩下的巨人显然知道了天罩的厉害,不再迎着船团飞,而是停在半空,等着船团自己撞过来。
“九百尺!”
“八百尺!”
“七百尺!”
观测水手的喊声,一声声刺入许仙耳朵里,他全身的血脉都贲张了,热血在血管里激烈奔流,如果有个口子,真的要喷射出来。
“六百尺!”
“五百尺!”
许仙手上的青筋都绷起来了,手指甲扣进栏杆,指甲缝流出血来。“姐夫……”小青见许仙手指出血,想要给他包扎,许仙头也不回,伸出流血的左手,用手背示意她不要管自己。小青和许仙生活了十几年,从未见这个平素懦弱的姐夫,如此坚定刚毅。
“一百尺!”
水手的声音有点颤抖了,可以想见,他也有些恐惧。阿耨多罗罩的六角形金色网格愈发清晰,隔着网格,许仙可以看清巨人们狰狞的面孔。
“全速冲击!”许仙下达了全速命令,水手们跟着他一起喊“全速冲击!”,抓紧了所有缆绳,以便防止船撞到天罩后四分五裂。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许仙听到身边地上有恐惧的念佛声,那是王押司的声音。他知道,声音之所以是从下面传来,必定是胆小的王押司跪在地上。他连一眼都没去看王押司,而是双眼紧盯着前方一个巨人的双目,这双血红色的眼睛迸发出凶恶的光,可是他此刻并不感到畏惧。
“十、八、七、六、五、四、三……”
水手的声音嘶哑了,许仙身体前倾狠狠抓着栏杆,法海和鲁世开、小青都默不作声的站着,王押司念“阿弥陀佛”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了。飞船的青铜撞角尖即将撞上天罩,这将是决定命运的一刻。
“二、一、撞!”
许仙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他不知是心里觉得恐惧,或者是风将眼睛吹得干涩,总之他还是闭眼了。
“成功了!”
水手们的欢呼声,呼唤着许仙睁开眼。只见自己的船突破天罩进入了内侧,身后几十艘飞船正在陆续穿过天罩。尖锐的青铜撞角刺破天罩,像是穿过薄薄的苏绸,轻飘飘的在上面刺穿出个洞,然后洞扩大到可以容纳整条船穿越。当船穿过天罩,刚刚被撕开的口子,又迅速合上。一艘艘飞船,就这样冲进了天罩里。
佛经上说,佛祖一弹指的时间是六十刹那,船团突破天罩之快如银瓶乍破、如铁骑突出、如白马过隙,只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