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跨年夜,杨正南和倪芳终于能好好过了。杨嘉忆添酒回灯重开宴,喊上亲朋来家里聚会,畅聊这一年的收获。
杨母嫌连翘这边只有4间房,客人们来了,就得把书桌上的东西拿开当餐桌,很是局促。她让杨嘉忆农历年后搬去桃花坞住,隔壁那栋私房有租客,她回家就跟对方说好不续租,到期腾给杨嘉忆和连翘。
杨嘉忆谢绝了,这里是连翘白手起家弄出来的,天井小院和露台被两人一点一点地布置得人见人爱,明年春天木绣球和铁线莲就都开了,他不想搬家。
这是实话,还有个原因显而易见:杨母不是个可爱的老太太。陶家欢忙完并购项目就长驻苏州了,得跟杨母一起生活,情况不容乐观,住到他们隔壁,杨母绝对经常串门抱怨,杨嘉忆和连翘不想自讨苦吃。
杨母想换个时间找杨正南说说。杨嘉忆改名在走程序,就快恢复杨姓了,哪能当上门女婿,连翘又不是有钱人家的姑娘。
宋琳和肖姗结伴来做客,杨母果不其然问两人有没有男朋友,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林非非和余跃来了,她问有没有孩子,结果男的女的都回答说不想结婚,也不要孩子。
问长问短似乎是很多人的寒暄方式,杨正南三令五申,母亲都没听进去,毕竟没几个人摆过脸。新一辈却不同,没问两句就直说了:“奶奶,人不一定非得结婚生孩子不可。”
肖姗埋头赚钱,工作不到两年,就能考虑买房子付首付了。倪芳夸她能干,杨母却问:“不结婚,老了怎么办?”
肖姗说买商业保险,老了请护工。杨母说护工都糊弄人,巷子里有个老人家瘫痪在床,护工帮他翻身很偷懒,他长了很多褥疮,子女回家气得骂娘。
肖姗笑了,老太太说话没逻辑,这个老人结了婚,儿孙满堂,老了也很难办,不是吗?她想过,老到要靠别人帮忙翻身时,生活质量很差了,活着死了区别不大,她不愿茍延残喘,双手合十:“许个心愿,有生之年,得见我国安乐死立法。”
本国很讲人伦,安乐死立法很难,宋琳不抱希望:“到时候结伴去瑞士安乐死吧。”
杨母听得一愣愣的,杨正南说:“多听听,多看看,很多人跟你想法不一样。”
杨母说:“嗐,小孩都爱说大话,老了就怕死了。”
倪芳说:“老了怕死的人,年轻时可不考虑这些。这叫出离心,很珍贵。”
陶家欢说:“我赞成芳姐。”
杨母碰了一鼻子灰,连一向嘴甜的杨嘉忆都不帮腔,她挺悻然,想打个下手吧,烤箱不会用,多功能锅也不会用。
露台上蜡梅开了,暗香缭绕。众人早早地吃了晚饭,出发去寒山寺听钟声。杨嘉忆左手挽着倪芳,右边是杨正南,父子俩勾肩搭背。
杨嘉忆说着话,突然小声喊了一声妈,扭脸喊声爸。刚才在饭桌上就想喊,但众人肯定各有反应,躲起来悄悄喊,喊出来了,就能喊下去了。
杨正南和倪芳都说喊老杨和芳姐,他们其实没意见。杨嘉忆说:“喊都喊了,覆水难收。”
连翘和陶家欢牵着成成和小玉,走在他们身侧,笑容满面。从这一年起,钟声不再一下一下击在心头,是在向未来祈福了。
倪芳和杨嘉忆说定了,带孩子她是主力,不用他当全职奶爸,年轻人得拼一拼事业。杨嘉忆觉得带孩子很操劳,不想让母亲太累,倪芳很乐意,她错过了儿子的成长期,这一次她想春风化雨养育丫丫,把她亲手带大。将来陶家欢生产,杨正南就辞职,他也是这个想法。
多囊卵巢综合征作祟,连翘比一般人难怀孕些,备孕以来精心调养,她身体各项指标都在好转,月经也规律了,怀孕是早晚的事。她把部门一季度最重头的项目派给黄婷,自己给她打下手。
项目是政府养老工程试点,对独居老人试行智能家居监测,比如水是每天都要喝的,如果用水或出行频率过低,报警装置会远程通知监护机构,居委会社工上门看究竟。
监控烧水壶和门把手之类的日常用品,成本和技术要求都很低,但它是民生大事,如江河入海,润物无声。
年会时,连翘和薛荔各自领到奖项。散会后,薛荔找连翘商议借调事宜。连翘参与过公司众多设备的研发,且有培训新人的经验,等她怀孕中后期,身体不方便,去品质管理部帮忙带带新人。
薛荔和连翘的直系领导夏停初步达成一致,连翘一口答应下来,与其说是帮薛荔,不如说薛荔想让她保持工作状态之余,多拿点工资罢了,她领情:“喝杯咖啡去?”
两人喝着咖啡,听评弹,相约春节去云南旅行。于连翘这不仅是在补过蜜月,也是她和薛荔成为朋友的开始,她格外高兴。
农历年前,陶家欢做完并购项目。她累趴了,春节不想动弹,就在家里待着。她结婚时只用了一半婚假,春节把剩下一半都休了,每天睡到自然醒。
肖姗凑热闹跟连翘去云南旅行,每天吃得好玩得好,发来若干照片馋陶家欢。陶家欢说不羡慕是假的,杨正南春节前后执勤忙,家里常常只有她和杨母,杨母老找她说话,她应付得很累很别扭。
小年夜,陶家欢洗完澡,裹着浴袍去楼上,歇会儿下楼一看,她扔在脏衣篓里的衣服被杨母塞进洗衣机了。
陶家欢按了暂停,捞出内裤和羊绒打底裤,让杨母以后别帮她洗衣服,她自己来。杨母说她不会干家务活,工作还忙,她是闲人,家里的小事她来,大事杨正南来,陶家欢事业心重,安心工作就好。
杨母是想劝陶家欢别生,陶家欢没听出来,说开始备孕了,未来大半年都在苏州,不会像去年那样忙,杨母觉得她在装傻,气得扭身走了。
杨正南值班回来,跟母亲说别管陶家欢的事,陶家欢虽然只会最简单的家务活,但还没到要婆婆洗衣服的地步。
陶家欢连下碗速冻小馄饨都要看包装袋背后的说明,母亲说她被娘家养得骄娇二气,什么活都干不好,她实在看不惯。
杨正南就爱陶家欢骄娇二气,既骄且娇。他重申他和陶家欢的生活不用母亲插手,母亲吃母亲的,他俩吃他俩的,母亲不必给两人做饭,家务活他下班回来做,每周请一次钟点工做深度清洁。
母亲说:“总怕我摔着啊这啊那的,以前我才同意你请人来搞卫生。以后你要养孩子,还有毛豆那边你也不能不管吧,钱得省着用。你就不能不生吗?”
催生时她可没少找中医给儿子开补药,杨正南推她回屋睡觉:“你管好自己的身体就行。”
陶家欢和杨正南每天睡饱了出门逛荡,有时在外吃饭,有时在家烧饭,杨母不认为这是正经过日子,内心十分愁苦。儿子少年时很叛逆,成绩不好,还贪玩,才把他送去当兵,让部队磨一磨性子。磨得太过了,中年时过分清净,结果找个小的又叛逆回去了。
院子里积了落叶,杨母扫地,脚下被小石子硌了一下,身体一歪,陶家欢看到,赶紧去抢大笤帚:“我来我来,你晒晒太阳。”
杨母叨咕自己没用了,讨人嫌了,眼睛都红了。陶家欢吃惊,这是哪套逻辑?杨正南无奈,他发现老一辈的人很怕自己不被需要。他和陶家欢刚结婚时,母亲催生时说陶家欢年纪小,事业发展得好,以后不要他了,如今不让她干活,她心怀同一种恐惧。
这社会有无数信息渠道帮人更新观念,与时俱进,但杨母只关注自己感兴趣的,自说自话,不听别人说什么,陶家欢放弃和她深谈。杨正南几十年努力都做不到的事,她不费力气了,就让杨母干点力所能及的活计吧。
生活杂务都由杨正南包办,大年初一,他独自去父母两边的亲戚家拜年,回家接待靳欢颜和她父母。靳欢颜被拐回家后,他们每年都来苏州拜年。
大年初二,陶家欢去昆山大舅家给外婆拜年,也没喊杨正南。她结婚没请亲戚,但外婆生病卧床了,看一眼是一眼。
陶家欢回来刚坐下,杨正南的舅舅舅妈和表弟来找讨主意。表弟在上海一家钢材公司做总监,公司人事斗争,他上司败走,表弟也得跟着走,更麻烦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步是查账。
表弟这个级别每年有固定的招待预算,有些商务接待和出差应酬没发票,常规做法是用其他类别的发票顶上,原先的财务是上司的亲信,他也走人后,表弟有麻烦了。如果他不补上差额,公司会以侵占公司资金为由报警。
多年招待费不是小数,表弟说这是新官整人,但怕真被人告了,今天回苏州找杨正南商量。陶家欢感觉他底子没他说的那么干净,离席去楼上游戏室看热播剧,她很长时间没看过影视剧了。
杨正南的舅舅舅妈听不大懂工作上的事,上楼转转。陶家欢在看剧,招呼两人一起看,两人落座,张口教育她要心疼婆婆,婆婆老了,身体不好,别让她干家务活。陶家欢解释了几句,舅舅恼她犟嘴,教育她对长辈要温顺,更不能不听婆婆的话。
陶家欢怀疑杨母对这两人说了她坏话,舅妈笑着说:“你在娘家可能被父母养得很娇气,什么事都不用干,嫁到杨家了,性子得收敛点,学着看事做事,孝敬婆婆,人情往来也要讲一讲。”
陶家欢明白了,昨天没去给他俩拜年,有意见了。她干脆地说:“这集很好看,看电视吧。”
舅舅脸色沉下来:“有错就要改,不能逃避问题!”
陶家欢冷着脸去拿耳机。她从小就讨厌别人对她摆长辈的谱,况且这两人连一块饼干都没买给她吃过,就因为她是外甥媳妇,他们就来欺负她,完全没想过自家儿子还在楼下请教杨正南。
陶家欢拿着耳机就戴,毫无服软的意思,舅舅火了,扬手制止她戴耳机,手指重重蹭到她额角。陶家欢也火了,他跨过沉默来指手画脚,很没礼貌,得教育回去:“舅舅舅妈,我婚礼上才见过你们一面,和你们不熟,不熟就别来教训我。”
舅妈说:“我们哪敢教训你,是跟你谈天。”
这两人脸大如盆,陶家欢摘下耳机说:“谈天就谈天,别教我做人。既然你们说我不听婆婆的话,我连婆婆的话都不听,怎么会听你们的?”
舅舅怒道:“你说话怎么这么呛?”
他估摸着有60好几了,这么大的人就欠有人说实话呢,陶家欢说:“我就这性格,你有话去找我蚝哥说吧。”
陶家欢说完,自己走开了。跟这种嘴碎且无礼的人虚与委蛇,她做不到,也不想。
舅舅跟杨正南告状:“你也真是的,找个这么不懂事的!我就说吧,年纪太小不行,目无尊长,无法无天。”
一边求人办事,一边仗着是长辈,想把人当软桃捏,杨正南皱起眉:“不懂事的是她吗?”
舅妈气恼:“就她那说一句顶一百句的性格,你也不怕她出去给你丢脸。”
杨正南笑笑:“被人蹬鼻子上脸,还骂不还嘴,才是丢我的脸,我可不找窝囊媳妇。”
舅舅舅妈都被杨正南气到了,但儿子是求告而来,他们忍着气告别,没留下来吃晚饭。
杨母把弟弟一家送到门口,舅舅依稀想起杨正南的前妻,一个唱戏的,还整天眼高于顶不搭理人,爱打扮,骨头轻,还把孩子给弄丢了,找了20年才回来。杨正南老喜欢这种轻佻娇气的,以后有他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