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和秦舟婚礼前一天,倪芳和花艺学校的学员去酒店布置。秦舟和杨正南分头查漏补缺,力求万无一失。
新人双方父母都不出席,婚礼流程省了很多步骤,但中西合璧的户外婚礼细节多,秦舟很庆幸找杨正南帮忙。杨正南做事很负责,心也细,从菜式有哪些讲究,到酒桌朝向如何,阳光会不会刺到来宾的眼睛,都条理分明地对酒店做出了要求,落实到位。
上午是阴天,中午出了太阳,倪芳躲到室内。大清早见面时,她戴了大草帽和口罩,还穿了防晒衣,秦舟说:“芳姐怕晒黑,别忙了。”
倪芳说:“不是怕晒黑,我有日光性皮炎,不注意怕复发。”
天黑时分,众人忙得差不多了,秦舟拍视频发给连翘。连翘今天本该休息,团队的黄婷带队的项目技术上有瑕疵,她得整改。
酒店往西有家口碑好的饭馆,秦舟请倪芳和众学员吃晚饭,杨正南回派出所值班。他最近精力在这边,让赵恺等人顶了几次班。
饭馆门口是河流,摆了几张桌椅,秦舟和众人喝酒吃烤鱼,力荐沧浪亭的《浮生六记》。《浮生六记》是昆曲新编剧目,倪芳没唱过,去看过两次,夸名角风范佳,身段一流,唱得也好,她自愧不如。
秦舟说倪芳太谦虚,她曾说自己嗓子败了,可她人到中年,音色依然很出众,如春风过耳。倪芳笑言说话没问题,但开嗓见分晓,让她穿梭在沧浪亭那种林木亭榭间无麦清唱,声音会被环境吞掉,观众听不清。
名角之所以是名角,是靠功力和底气说话。《浮生六记》里有场戏,观众散布于长廊,隔着一方流水看表演,这对演员是考验,每个吐字都得清晰送到对岸,这不仅是天赋支撑,还得日复一日地训练。
夜风轻拂,秦舟举杯:“敬芳姐。”
秦舟眼中有探询,倪芳猜到他想问嗓子为什么败了,但他觉得不适合问,她也不想回答。
酒杯相碰,秦舟说:“我有答谢礼,你等着收哦。”
倪芳学他说话:“我有新婚贺礼,你等着收哦。我让老杨明天一早去我那里拿给你。”
秦舟更感头大:“你帮我这么多,我和连翘不能让你再破费。”
倪芳笑:“你伴手礼的碧螺春都是在我店里拿的,你照顾我生意,我送点小礼物,安心收吧。”
秦舟抓抓头发,倪芳瞧着他,第一眼就喜欢的小男孩,能为他做点什么,她很愿意。她怀疑自己可能得了失心疯,把秦舟当儿子看待了,她想杨正南也一样。
婚礼清晨,杨正南带着花童小玉和成成来了,进门同声道恭喜,祝福一对新人百年好合。
连翘的婚纱是典雅款,林非非帮她盘头发,何苗带两个花童到楼上衣帽间换上小礼服。
小玉夸连翘家比陶家欢说的还漂亮,问陶姐姐是不是在睡懒觉,杨正南留神听,连翘说妹妹马上从连云港出发,到了苏州直接去酒店。
杨正南转交倪芳的贺礼,是一套纯手绘珐琅彩下午茶具,图案是栀子花,配色清雅。秦舟订婚礼鲜花时,提过一句连翘最爱栀子花,倪芳记住了。
秦舟给倪芳打电话道谢,倪芳遗憾时间不够,否则她就自己亲手制作了,她在戏剧学校读书时,学过几年工笔画。
有心的礼物到了,人不来,秦舟和连翘越发不好意思。杨正南宽慰两人,秦舟不仅订了倪芳店里的碧螺春,还约定以后定期采购,用来招待天弓电子的顾客,这套下午茶具是谢礼。
连翘暗叹,她也喜欢倪芳,可能得等到陶家欢对杨正南释怀,她和秦舟才能和倪芳熟络来往。
书房是家里的会客厅,坐了若干年轻人。连翘这次不请伴娘,秦舟也没请伴郎,但双方最要好的朋友都来了,其中一人是秦舟的好兄弟,天弓电子城的真正老板,特地从国外赶回来。
按婚礼习俗,男方得有直系长辈陪同,杨正南充当了这一角色,开车载着一对新人和两个花童去酒店。
秦舟怕坐着把西装压出褶皱,穿的是常服,到了酒店,他让服务员帮忙再熨一熨新郎服装。
杨正南手持秦舟送的相机,录下快乐片段。秦舟向外张望了几次,明知父母不可能不期而至,他心里仍抱有微妙的期待,被杨正南看出来了,叹口气。
连翘在跟朋友说话,秦舟把杨正南喊到一边,问他会不会因为儿子不孝顺,而不参加儿子的婚礼,杨正南不喜欢孝顺这个词,答道:“我不需要他孝敬我,也不需要他顺从,他有他自己的意愿,快快乐乐就好。”
秦舟问:“他将来不尽孝,不赡养你,你也不怪他吗?”
杨正南摇头:“我老了去福利院,请护工。孝道是枷锁,你别被它捆绑得太深。倪芳有次看过一本书额,不好意思,是本作者的纸书《中国结》……,在网上分享过里面一段话,我看到也很有感触。书里说:孝字,上老下子,很好理解,子女肩负老人。但老字下边那个匕字去了哪里?匕首扎在了子女心上。”
秦舟咂摸着这句话,父母言语如匕首,一刀一刀,戳在他心窝,仅仅是“为你好”。
杨正南说:“父母和孩子平等相处,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就非常好了。”
秦舟说:“所以你儿子跟你不满意的女人结婚,你也不往心里去?”
杨正南笑道:“他自己满意就行。要是他有本事找到连翘这样的,我做梦都笑醒了。”
秦舟得意地笑,服务员送来熨烫齐整的新郎服,他去里间换上,拉上连翘一通自拍。
婚礼倒计时开始,新人双方的好友们作为婚礼团成员出去迎宾。秦舟有几分紧张,手指摆弄起领结,杨正南为他整了整,叮咛几句。婚姻的涵盖面很大,走错任何一步都关系到整个家庭,必须有责任感和自制力。
秦舟虎起脸:“说了又说,你就这么信不过我?搞不好是连翘跑了,我们这行技术大拿多,魅力很大的。”
连翘笑出声:“我自己不能变成技术大拿吗?”
其实责任感不单单是指情爱,父职也很重要。当年儿子那么小,出行本应以儿子为重,寸步不离,杨正南说:“连翘追求自我价值,不会整天围着男人孩子转,家庭责任这方面,你得挑大梁。”
秦舟胸脯一拍,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我最清楚连翘有多厉害。以后肯定是我辅佐她。老杨,你别老信不过我。从小到大,每个亲戚见着我,都会教育我要感恩,长大要报答父母之类,我被各路人马指点惯了,特别能对这世界低头,不像连翘,她一直很骄傲,我以她为傲,不会干让她丢脸的事。”
秦舟小时候,亲戚家的孩子说他是捡来的,他回家问父母,被父母糊弄过去了,但教诲从没停止过。连翘握紧他的手。那些以施恩心理对待秦舟的人不来更好,碍眼。
秦舟这番话让杨正南难受,儿子在现在的家庭里也会被人拿孝道说事吗?但维系亲情的不是孝,是爱。他拿出背包里的礼盒,本想在婚礼结束后再送。
礼盒里是一块比目鱼化石,是杨正南寻子途经渤海湾海域偶然得到的。秦舟不准他送红包,用它当新婚贺礼恰如其分。
秦舟嫌它太贵重,不收,杨正南说自己其他朋友都是同龄人,没别的人送,秦舟推辞:“你留给你儿子吧。”
比目颂婚寓意好,儿子在身旁,自然留给儿子的。秦舟开玩笑时喊过一声爸,送他也挺好,杨正南说:“有机会我送他别的。”
秦舟和连翘都没收过这么特别的贺礼,都很喜爱,秦舟收下了:“那我们说好了,以后我再送你电子产品,你得收,不准再拿这规定那规定压我。”
杨正南和他击掌为誓。秦舟摆弄着化石拍照,计划拿回家摆上书桌。杨正南想到天井小院墙上那个刻有“九世同居”的麒麟花器,笑着说:“我得努力活得长一点,看到你俩九世同居。”
秦舟爱惜地把化石装回礼盒。不得不说,老杨还是很懂他的,这块化石跟麒麟花器相得益彰,完美。
婚礼团成员在席位入口处迎宾,到达的宾客签名时,有几人问过新人父母在哪边,想去打个招呼,婚礼团成员解释说这场是新人跟朋友们聚一聚,双方父母都不到场。
婚礼做成party形式,从现场布置就能看出风格,宾客们都是连翘和秦舟关系近的人,没人多问。
赵恺跟杨正南分了工,外场事务主要归他负责。婚礼开场前来了几名不速之客,为首一人自称是新娘母亲,赵恺对连翘家的事多少知道一些,跟连翘这边的主事人何苗对个眼色。
何苗走到一旁给连翘打电话,连翘轻蔑地说:“烂桃一筐,不见。”
赵恺把连翘母亲、继父和继兄都拦在外围,双方争执起来。陶家欢跳下出租车,飞奔而来,愤怒地问:“你们跑来干吗?”
母亲伤感,抹起了眼泪,大女儿太绝情了,办婚礼都不请她,陶家欢怒道:“我姐结婚,她想请就请谁,她不请你,你还跑来干吗?”
父亲喝道:“把你姐喊出来说话,别又把你妈气出病了!别人结婚都请父母坐上席,敬茶敬酒的,她倒好,结个婚连妈都不认了吗?你妈又没反对她跟秦舟结婚!”
陶家乐说:“结婚连亲妈都瞒着,这事也就她干得出来。”
陶家欢说:“你少来添乱,带着爸妈回去!”
前来观礼的宾客们路过,纷纷投以好奇的眼神。连翘穿着婚纱快步走来,秦舟在身后提着裙摆,杨正南跟在两人身侧。
母亲泪巴巴地看着连翘,不说话,但在外人看来,是在无声控诉女儿有多不孝。连翘怒视她:“你们来,是想让人觉得我做人过分吧?可惜我不光没请你们,秦家人也没来。我和秦舟只请了以后想常来常往的人,不包括你们,请回吧。”
陶家乐是从熟人处得知连翘今天办婚礼的,没想到秦舟那边也没亲人到场,冷笑道:“你不请我和我爸勉强说得过去,这可是你亲妈!”
继父眼珠一转:“小秦,你家是不是没答应你跟连翘结婚?我们都没嫌你年纪轻轻靠不住,你家有什么资格嫌连翘?”
连母兴许是真心想来观礼,但陶家父子无疑是在给连翘难堪,陶家乐结婚那天,连翘听说房子过户给他和栗莉了,教训过陶家父子,他俩是来报这一箭之仇了。秦舟气黑了脸:“你想多了!我能跟连翘结婚,是我家祖坟烧高香了,我父母给见面礼了。”
继父一愣:“就给个见面礼?别人结婚都三媒六聘的,我们家女儿出嫁,你家大人都不知道我家大门是朝哪边开吧?”
陶家乐煽风点火:“二婚也不能太寒酸吧。连翘,他家也太不把你当人了!”
陶家欢气得涨红了脸,她刚才只觉得父母和哥哥到来不妥,连翘指出她才意识到是在打连翘的脸,但秦舟家人也没来,他们失算了,竟然见风使舵,谎称想为连翘出头。这下她全看明白了,怒喝:“哥,你少挑事!别忘了你全家住的是我姐买的房子!赶紧带爸妈走!”
继父责骂连翘对母亲不孝,也不想想是谁把她养大的,连翘厌恶透顶:“你们都没资格说我不孝。妈,你不爱我,我也会赡养你,别的事,抱歉了。”
母亲气坏了:“我怎么不爱你了,是我不爱你?”
连翘指着陶家乐,对母亲说:“这就是你爱我的表现?!”
秦舟怒发冲冠,杨正南低声说:“你忍着,他们交给我。”
陶家父子去派出所投诉过,都还记得杨正南,父亲瞪着陶家欢:“你还敢跟他来往?一个老男人!”
秦舟不客气地说:“老杨是我朋友,你说话放尊重点!”
赵恺对陶家父子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二话不说把陶父往旁边拖,陶父叫唤:“喂,喂!”
赵恺冷冷道:“这里没人欢迎你们。”
陶家乐袖子一捋,试图去夺人,被杨正南反剪着双手拽开。陶家乐大怒,双脚乱踢:“你想干吗,信不信我再投诉你一次?”
杨正南说:“随便你。”
赵恺和杨正南一人一个,提起陶家父子,赵恺的几个小兄弟跟上去,母亲惊呆了。
连翘和陶家父子不和,母亲有数,她稍微动点脑子,就能明白他们跑来是不怀好意,但她没想这么多。为什么不想?因为她确实对女儿有意见,也因为在她心里,她男人比她女儿亲,她听男人的。
连翘说:“妈,你没想过他俩是想来骂几句,让我出丑吗?你和他们站在一起,这就是我不邀请你的原因。”
母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说结婚就结婚,连上门提亲都省了,我是怕你被人轻贱,才赶来看看,不是想让你出丑!”
陶家欢说:“姐,你俩快去候场,妈交给我。”
连翘眼睫浮上泪光,把秦舟和陶家欢都拥入怀中,这是她最亲的两个人。陶家欢心疼姐姐,哭了:“姐,你别哭,结婚要高高兴兴地结。”
连翘牵起秦舟的手从一侧绕去后台,再不看母亲一眼。陶家欢强行拖拽母亲:“你是我妈,也别想破坏我姐的婚礼。”
母亲怒问:“我怎么可能破坏她婚礼?!”
陶家欢吼道:“你就不该来!做人不能识趣点吗?”
杨正南和赵恺把陶家父子丢到停车位,几个小兄弟围住他们,陶家乐指着鼻子骂:“姓杨的,你等着!”
杨正南说:“我等着。”
陶家欢一气把母亲揪到大路上,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想把母亲塞进车里,母亲扯着嗓子喊老陶,杨正南和赵恺往回走,闻声望过去。
母女俩争争吵吵,杨正南驻足。刚才陶家欢赶到,他回避了她的眼神,可他何尝不想多看看她。以为但求她幸福快乐,无论她和谁在一起,此刻他才发觉人能有多口是心非。他所有的理性,都建立在不见面的基础上,一见面,他给自己贴上的封条应声而落。他很气馁,可是陶家欢近在眼前,他走不开了。
父母和哥哥骂骂咧咧地走了,陶家欢往回走,一擡头,杨正南似乎在等她。她心一颤,尽量平静地走向他,想起他讲过的《柳毅传》,她拍拍手,笑道:“无情郎安在?赶走了!”
蓝天下,陶家欢笑容如花。杨正南的心情随着扑面而来的清风开朗,跟她并肩踏过青青草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