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孩子们笑闹玩耍,夜空中烟花盛放。陶家欢和栗莉一人啃个玉米,忽而都笑了。陶家欢说:“我早说让你少做两个菜,你不听。”
一桌菜全是栗莉做的,家人没插手。栗莉也想偷偷懒,但不好差使公婆,陶家乐喊不动,喊了也没用,他什么活都不会干,只会帮倒忙。
陶家欢生气:“我爸妈都会做饭,怎么叫差使,年夜饭不是一起吃吗?你至少能喊我妈吧,我看她刚才为你说话了。”
栗莉说陶家乐不是婆婆的亲生儿子,婆婆才没催生,但她自己心里得有数,连自家母亲都催她快点生孩子,婆婆为她说几句话不起作用。
栗莉和陶家乐结婚还没半年,就变得愁眉苦脸的,陶家欢为她不值:“你要是还喜欢我哥,就逼着他改,改不了趁着没生孩子赶紧跑。生了他还是老样子,你就太累了。我客户公司有个女的就抑郁了。”
栗莉鼻酸,房子的事陶家欢不知情,但至少现在,陶家欢是真心为她想。她得了半套房,连父母都认为陶家催生合情合理。
今天做年夜饭,公婆都摆谱不动,栗莉偷偷跟父母抱怨,父母却说第一年到别人家,得表现好点,做多少道菜有讲究,懒不得。
栗莉是家中独女,她结婚了,父母视为任务完成了,况且还给她弄到半套房子,很对得起她,其他事由她自生自灭。栗莉实在压抑,第一次对陶家欢交了心。她跟陶家乐分分合合期间,和别人相过亲。
比陶家乐条件差的,栗莉不找,比陶家乐条件略好点的,统统同时跟若干女人接触。他们对婚姻的考量很实际,都想找个能带来实在利益的女人。
男人们吊着栗莉不给痛快话,栗莉折腾了一圈,发现陶家乐竟是最实在的一个。他不上进,没钱,但不花心,人懒归懒,脾气算好的,怎么跟他闹分手,他都没动过手。
陶家欢两眼一黑:“不打人都算优点?你对男人要求也太低了。你既然去跟别人相亲,说明没那么喜欢我哥,非得回来找他不可吗?”
栗莉苦笑:“我拖不起了。女的年纪大了不好找。”
28岁,就认为“已经不年轻了”,其实是心态老了。陶家欢说:“不能为结婚而结婚吧?喜欢还会闹别扭呢,不喜欢还整天面对一大堆破事,忍不了一辈子。”
孩子们燃放起烟花,欢笑追逐,栗莉出神地看着他们:“可我想生孩子。再怎么说,你哥身高长相都还可以,我跟他能生个比我高,比我漂亮的孩子。”
陶家欢不知再说什么,栗莉劝她回家,今天是大年夜,别把自己搞得太凄凉。陶家欢仰头看烟花:“我跟他们没什么好说的,我去我姐那边睡。”
栗莉又劝了几句,往回走,陶家欢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烟花,步行去派出所。这万家团圆的时刻,她格外想一个人,今天是他值班,远远地看两眼可以吗?她很长时间没见着他了。
陶家欢来过几次派出所,保安认识她,一见面就说杨警官出警了,陶家欢谎称是路过,怅然走开。
有个女人报警称几天没见着巷子里一户独居老邻居,做点吃的去敲他的门,喊了半天也没人应声。杨正南和辅警怕老人出事,破门而入,看到老人摔倒在厕所,他饿了3天,奄奄一息。
老人的儿子是赌鬼,长年不归家。把老人送医后,杨正南和辅警回所里,大门口,保安喊住他,递上夜宵,说是小陶送的,她刚走没一会儿。杨正南向外张望,长街无人。
时间不早了。今天过大节,难免会有些喝酒打牌的人出没,陶家欢走夜路不安全,杨正南下车向保安指的方向走去。
以前陶家欢来派出所,所里有人挤眉弄眼:“你的小钻风又来了。”
小钻风是唐僧师徒在狮驼岭遇到的巡山小妖怪,天真烂漫很傻乐。陶家欢骑着电动车,在车水马龙里灵巧地钻来钻去,杨正南想得一笑,这个称呼很贴切。
走到街口,杨正南两头看看,没能瞧见陶家欢,情绪沉下来。陶家欢呵护着两个孩子的心,却被他伤着心,他没对她好过。
路旁一盏盏灯笼在风中摇曳,像那女孩亮闪闪的眼睛。还好,她有事知道求助。杨正南摸出手机,给陶家欢发消息:“拿到夜宵了,谢谢。到家说一声。”
小巷有三三两两的夜行客,头顶是璀璨的烟花,陶家欢在夜间穿行,脑中万念纷沓。
今晚见识到家人如何对待栗莉,陶家欢想到他们如何对待连翘。她追溯往事,好像是从连翘婚礼那一天,潘多拉盒子被打开,很多魔鬼冲出来了。
陶家乐没去为连翘出头,却借机勒索刘天宇谋取私利。母亲明知继子是这种人,还为他的婚事找亲生女儿借钱。别人说连翘的天井小院是房卡房,升值空间不大,也不好脱手,但连翘有地方住了,陶家欢鼻子一酸。
连翘善待陈缘和肖姗,是某种意义上的物伤其类。陶家欢意识到,自己对小玉也如此。原以为是偶然的善念,潜意识早已洞悉,平日里一点点嘘寒问暖算不得什么,大事面前最见亲情本色。
小巷刚被整改过,中式方灯高挂,连翘和肖姗在大门口的河边等待陶家欢。陶家欢往大宅院走,似有所感,从包里摸到手机一看,心上人发来消息了。她心一跳,手忙脚乱想回复,手指顿住,平息了一下,回道:“到我姐家了。”
那边很快回了一个“新年快乐”的表情图,是个憨头憨脑的大熊猫,陶家欢一乐,挑了个举着大鳌的螃蟹发过去。
屋子里开着电视,肖姗去给陶家欢热饭菜。陶家欢没等到杨正南夸夜宵好吃的消息,想问,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仔细跟连翘讲了晚上发生的事。她终于懂得陶家乐借钱也要结婚了,比起彩礼,跟栗莉结婚,他一本万利。
栗莉负责洗衣服做饭收拾家,还肯生育,将来还会照顾看护公婆,若换成市场价值,陶家乐负担不起,陶家欢不理解栗莉图什么。别说陶家乐了,她都想要个老婆了。
大过年的,连翘不想让陶家欢生气伤心,忍着没说栗莉图了半套房子。以后也不想说,除非陶家欢自己发现。当然,如果不离婚,这半套房子,栗莉只有居住权,对比她付出的劳动,并不合算。
栗莉想要孩子,在年龄面前妥协了,肖姗很费解:“跟个还能看的男的就能生孩子吗,不考虑别的吗?”
连翘去年堕胎时就想过,以后生不了,也不后悔这次抉择。她是很想要孩子,但孩子没到她可以不考虑其他问题的地步,此生没孩子会遗憾,遗憾不影响她好好生活下去。
陶家欢想帮栗莉修理陶家乐:“我真被我哥气死了,连个盘子都不洗,莉姐再不修正他,有孩子了更得被他气死。”
人对不争气的亲人有拯救欲很要命,连翘选择扮冷血之人:“你管管成成和小玉,我很赞成,但莉莉是成年人。谁的男人谁负责,调教不好就换,不想换就忍。以后她再跟你说日子过不下去了,别听了。”
肖姗也让陶家欢别多管闲事,光抱怨却不分手,说明栗莉本人受得了被人这么对待,受不了的人不用劝,自己就走了。陶家欢很惊讶她和连翘的态度:“我以为你们也会建议她离婚。”
栗莉家境普通,长相内涵也普通,工资也刚混个温饱,择偶面不宽。陶家欢和她走动了几年,关系好,高看了她,连翘说:“她想生孩子,离了婚得再找,她有顾虑。”
肖姗很客气,买了两支很好的红酒来过年,连翘去做热红酒,陶家欢跟进厨房,灶台一尘不染。她想着栗莉得收拾一大桌残羹冷炙,很不忿:“再怎么想生孩子,也得考察考察男人吧。找我哥那么懒的,有了孩子更累,还得麻烦我妈。”
肖姗的两个姐夫跟陶家乐是一路货色,肖姗说:“谁不想找好的,但自己各方面也就那样,找不到好的,还怕年纪大了更找不到,连手头这个还不如,才着急忙慌定下来。要我看,不如提升自己,把事业搞好,碰到的男人层次会高点。”
肖姗的观点固然实在,但职场上普通女性的机会比男同事少得多,如果自身能力也有限,还没助力,搞事业搞不出名堂,只能当工兵。
有盼头才能激励人,看不到,家里也没给点资产,有的人会把心思转向婚恋,那是她们自小受的教育,根深蒂固。在婚恋市场上,年轻确实算得上优势,自然想抓紧时间落实。
又得上班,又得干家务,精力不够,难以两头兼顾,一些女人向家庭倾斜。另一些女人拼着一股心气,以事业为重,是因为事业里有她们更想要且可能拿得到的东西,诸如成就感,金钱和晋升空间。
连翘让陶家欢别劝栗莉离婚,对栗莉而言,职场不好混,她得不到多少好处,她一而再忍受陶家乐,也是因为相比不开心,她得到了利益。
陶家欢很惊奇:“就图点甜言蜜语和性生活吗?”
连翘没说房产,笑道:“她需要被人依赖和肯定。在公司里,老板夸她哄她,买水果饮料给她吗?”
肖姗说:“明白了,张爱玲小说里有个说法,有的人是女结婚员。她们的事业是家庭,在家庭里才能感到自我价值。”
女结婚员这个词如今听来有鄙薄意味,但它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人的能力不同,处境不同,立场也不同,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奔向不同的领域。
人性趋利避害,会寻找一条对自己更轻松自在的路,即使在别人眼里一点都不轻松自在。活法而已,无谓高下,甘苦自担。
厨房很宽敞,三人站在操作台边喝热红酒。陶家欢酒量差,浅浅喝两口,捧着暖手,聊起杨正南以前说的兔子理论:理想社会,兔子可以不用活成老虎。
连翘笑言社会不理想,但兔子只想啃点窝边草,不想去逐鹿中原,它安于它的命运,又有什么错?逼它强大,它也只能成为不那么胆小的兔子,结婚生育不是每个人都要去走的路,强大也不是。
强权至上是可疑的,软弱、纠结也能当人,肖姗笑起来:“我只想搞钱,狡兔三窟,换着住。”
理想点的社会绝不是丛林社会,得靠有实力有勇气的人去创造,给天性弱小者提供保障。连翘受过薛荔的庇护,她想效仿她,走到有一定自主权的位置,在家庭生活之外,去做更多事。
睡觉前,陶家欢从连翘书架上找本书看,免得把杨正南那句“到家说一声”再看一万遍。
连翘书房里全是社会科学读物,肖姗翻过两本,都很难看进去。连翘承认不大好读,得费点脑力,但是做难一点的事,违背惯性的事,有利于锻炼思维,增强大脑敏锐度。
在健身房做力量训练时,连翘从最简单的开始练习,适应了再加码,身体得到强化。大脑也一样,长年阅读舒适度高的文章,运转效率会逐步下降,想提高思考能力,得时不时挑衅它,让它动起来。
人对世界的认知通常超不出自己的生活经验,很需要拓宽思维,突破固有观念,去理解现实生活里细微复杂的部分。陶家欢选了一本《有恨意但不离婚的妻子们》,它通过15位女性的婚姻遭遇,叩问就业环境和社会保障体系如何影响普通人的生存质量。
家庭是社会制度的缩影,陶家欢看得很耐心,她希望自己能深入思考问题,从多角度看待和自己想法不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