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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作之合 正文 第60章

所属书籍: 天作之合

    跨年夜去寒山寺听钟声,是本地人和游客参与度很高的大型节事,秦舟和连翘担心拥堵,下午4点多就出门,在寺院边上找间餐厅吃晚饭。

    众亲朋分头出发,秦舟问杨正南要不要一起吃饭,杨正南回复说今天陪母亲,不凑热闹。

    寒山寺内寒拾殿前,人群等候大和尚新年祈福致辞,秦舟从背后抱着连翘谈天。

    大学四年级来苏州旅行,秦舟第一次听到寒山寺的钟声,就有一种熟悉感,像在梦中听过,或者说,这钟声像唤醒过他的噩梦。

    行走在茫茫荒野里,惊惧交加,忽有模糊钟声从遥远天际响起。这个梦,秦舟做过几次,本来不在意,在各个名胜古迹游玩时,他听过晨钟暮鼓,也没在意,但寒山寺的钟声一响,他就恍惚得不知身在何处,怀疑前世来过此地。

    连翘笑着说:“今生来了也不迟。”

    寒风中,秦舟亲她的脸颊:“来找你。”

    连翘想象中的阴曹地府就是秦舟描述的景象,天地混沌似笼着浓雾。她的噩梦则是另一副光景,时常是辽阔草原,荒草及腰,她独自一人,难辨方向,暗处猛兽四伏,她查过资料,按心理学说法,是对未知的恐惧。秦舟的噩梦可能也差不多。

    梦境像玄学,秦舟做的噩梦还包括牙齿掉光,连翘则是双眼失明,两人讨论了一阵,静待辞旧迎新钟声响起。

    钟声敲响第一下,两人静默虔诚,但都没问对方许的是什么愿。在千年钟声里,除了天长地久,热恋中的人不会有太多愿望,用不着问。

    邻居家的电视里传来寒山寺的钟声,一共会有一百零八声。古代文献记载,一百零八有吉祥和驱除烦恼之意,杨正南戴上耳机。他从儿时就随同父母去寺内听新年钟声,后来他带着妻儿去。

    19年前这天黄昏,儿子丢了。从此每个跨年夜,对杨正南和家人都是一道关口,母亲连电视都不开,前妻倪芳也说害怕这满城的热闹。

    寻找儿子那13年,杨正南不大有时间概念,回到苏州后,每逢跨年夜他都在值班,不当班也去。今年停职,本来也要去,在训练室待着都行,但秦舟送了他一台Switch。

    秦舟办了定情宴后,专程去派出所送礼物,还说不是居民对警察,是跟朋友老杨分享喜悦。

    天弓电子失窃那阵,秦舟说过杨正南和子子孙孙的电子产品他都包了,杨正南不收。这次他追到杭州坦陈心迹,杨正南点拨他有大功,再不收就叫见外,没这么当朋友的。

    秦舟还捐了一批老人儿童防走失定位器,让朋友老杨拿去社区发放。朋友老杨接受了:“你恋爱谈得挺顺利。”

    秦舟说连翘和陶家欢长得不像,但都是爽快人,根本不在乎年龄,喜欢了就很干脆。邻居笑说连翘居然敢找小这么多的,连翘说:“我喜欢他,我管他多大。”

    秦舟很贴心,弄了大量格斗类游戏。杨正南接上电视,儿子在身边,就能一起玩了。这普天同庆的时刻,儿子在何方?从前总恨不得马上就找到儿子,而今只求儿子平安健康地活着,活着就还有希望。

    儿子是8月生日,被抢走时3岁零4个多月,是基本没记事的年龄,不可能循着记忆找回来。如果找不到儿子,今生今世,很难再见一面了。哪怕在人群里擦肩而过,也可能是相逢不识。

    儿子结合了父母的优点,是个漂亮孩子,有人说像倪芳多些,也有人说笑起来像杨正南,他长开了会是什么模样?

    年年今日都难熬。那年是暖冬,跨年当天太阳很烈,风还大,有点像北方的冬天。父母想在家看晚会,杨正南和倪芳带着儿子去寒山寺。

    倪芳有日光性皮炎,大太阳时会戴帽子和墨镜,儿子想骑心爱的滑板车出门,倪芳怕他被晒到,跟儿子商量坐推车,它有遮阳挡,坐着很稳当。

    寒山寺附近,对面街上有个老者突发心梗倒地,杨正南冲去急救。倪芳推着高景观推车里的儿子缓慢前行,大风吹飞了她的帽子,她踩着推车底部去捡,帽子被吹走,她松开推车把手,往回跑了两步,捡起帽子。

    有个老太太发出嚯嚯声,倪芳拿着帽子转头望,一个矮小的男人从推车里抱出她儿子,拔腿就跑。儿子哭叫,倪芳喊着儿子的小名,慌乱去追,但周围人多,那男人转瞬就跳上一辆套牌车。

    环境嘈杂混乱,群众不明就里,但凡有个人反应过来,可能就救下儿子了。杨正南闭上双眼。时隔多年,他依然痛恨自己不在,否则那男人没有可乘之机,就算儿子被抱走,他也能追回来。

    杨正南向警队求援,全城追捕,落了空。短短几分钟,夫妻俩和儿子失散。明明能听见儿子的哭喊声,但就是看不见他,至今没能再看上一眼。

    倪芳走开了几步,只是疏忽,命运却给了她过于严厉的惩罚。那时杨正南也年轻,既自责当时不该不在妻儿身边,也怨恨倪芳粗心大意,两人争吵,和好,和好,再争吵,把爱意消磨殆尽。

    杨正南的父母痛骂倪芳弄丢孩子,恶语相加,倪芳和杨正南离婚后,两家父母断绝往来。杨正南寻子13年间,刚开始倪芳和他互相交换一切关于儿子的信息,后来联系人变成前岳父。

    父亲猝死,杨正南奔丧归来,才得知倪芳患过重度抑郁症,一心求死,几次送去被抢救,还出现躯体化症状,一度行走困难。前岳父不想给他添乱,一句也没说过。

    精神病院专业医护人员多,还有极端手段防自杀,倪芳治疗了几年,打消死念后,被父母接回家。母亲不放心,辞职专心照顾独女,定期陪她去看心理医生。

    倪芳渐渐好起来,也渐渐停了药,体态也恢复正常。在心理诊所,她发现讳疾忌医者众多,有人虽然肯带子女来咨询,但不接受治疗,问问就走了,他们害怕被人觉得孩子是精神病,传出去名声不好,将来不利于找工作和婚配。

    心理医生的助理跟倪芳抱怨,很多人的心病都跟求不得有关,他们来心理诊所遮遮掩掩,但去求财求姻缘都很坦然,如果把心理诊所的牌子换成命理馆,生意绝对大好。

    某种意义上,心理医生和命理师都在为别人提供心理抚慰服务。倪芳跟心理医生的助理一拍即合,开了一家命理馆。

    父母为倪芳治病花费不菲,但没动过她的积蓄,倪芳把钱都投进命理馆。杨正南找孩子很花钱,经常就地打点零工,混迹市井和乡镇打听线索,倪芳觉得自己得当好大后方,多赚点钱。

    杨正南办完父亲丧事,还想再出去找儿子,但母亲拿出病历本。她身体大不如前,先后患上神经性耳鸣和糖尿病。

    人上了年纪,百病缠身,不致命,但杨正南走不了了。他见不到儿子,不能让母亲也见不到儿子。

    杨正南到派出所上班后,约倪芳见面。年轻时彼此怨怼,以离婚收场,在人世浮沉了十几年后,两人之间有了体谅,终于能心平气和地交谈。为人父母,当年都有失职的地方,但承受的后果太过惨痛。

    儿子被抢走后,公安部门立刻成立了专案组,开展大量侦查调查工作。多年来,办案人员更换过几次,始终坚持走访排查。杨正南对倪芳道歉,母亲老了,他找儿子得告一段落,但他不会放弃,同行也没放弃过。

    倪芳做不到被动等待。杨正南得尽孝,该换她去寻子了,她父母身体都很硬朗。杨正南不赞成她出去,因为男人和女人面对的并不是同一个世界。

    男人能风餐露宿,随便走进一户人家讨杯水喝,但对倪芳可能是危险。倪芳却说儿子丢了,她就生活在地狱里了,再危险的事她都不怕,就算死在路上,她也为儿子和前夫尽了一份心。

    命理馆讲的是口口相传,倪芳和合伙人挣到钱后扩大经营,招了若干心理医生,生意很好。临行前,她把积蓄交给杨正南全权处置,一旦她有个三长两短,他以后帮她父母请几个好点的护工。她愧对他,但信任他。

    倪芳辞行后,杨正南对她的积蓄做了规划,房产、商铺和定期存款分散投资。夫妻一场,虽然无法再回头,但想为对方托托底。

    倪芳找了儿子4年多,数次遭到盗窃和抢劫,还差点被人强奸。她才知道被强奸并非忍受一时半刻的屈辱,性侵往往只是施暴过程的一个环节,她挣扎,凶徒把她打得头破血流。

    倪芳被几个男女路人救下,率先冲来的男人比她小8岁,丧偶后出来散心。倪芳请求他们制住施暴者,忍着疼痛等到警察到来。

    男人陪同倪芳去医院治疗,她掉了两颗牙,腮腺总导管完全断裂,头皮撕脱伤面积足有拳头大,右手两根手指被掰骨折,被定为轻伤二级。

    依伤定刑,但伤势标准无疑定得太高了,除了身体伤害,心理伤害理应也纳入量刑体系。男人和倪芳一起奔走,最终施暴者被依法判决犯有强奸罪和故意伤害罪,获刑3年。

    男人是北方小城人,在老家和朋友开了个茶饮店,他没孩子,妻子去世后,他把小店生意丢给父母代管。结识倪芳后,两人慢慢走到一起,他陪着倪芳找了快3年儿子,为她来到苏州。

    去年,倪芳再婚前,杨正南列了一份资产清单交还给她。倪芳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才把他害成这样,这些钱都该归他,若有天能找回儿子,就都归儿子。

    杨正南推让:“交给你父母吧,找律师拟个赠与协议,其中不动产去办过户。”

    倪家父母和杨正南都是倪芳资产的受赠人,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倪芳和男人约定过不生育,新生儿会让她想起往事,她无法面对,抑郁症也可能会复发,而且她年纪大了,生育对身体损伤太大。

    男人一口答应,倪芳跟他领了证。婚后,男人反悔了。结了婚,女的说不要孩子可由不得她,男的说了算。

    夫妻俩纠缠,倪芳才发现男人骗了她一些事。男人浪迹天涯不是因为痛失爱妻,他是被戴了绿帽子,崩溃了。

    妻子的葬礼上,男人发现儿子和一个来吊唁的陌生男人长得出奇相似,陌生男人见到他儿子时也惊呆了。

    有人认出陌生男人是妻子读职高时的初恋,在同学聚会上旧情复燃。亲子鉴定结果表明,男人养了9年的儿子是别人的,但妻子突发疾病辞世,他报复无门,心口闷着一口老血。

    男人愿意跟倪芳到苏州定居,既是对她有感情,不想回到使他受尽嘲笑的小城,也因为倪芳说漏嘴——她是命理馆的股东。

    倪芳在外面担心被谋财害命,没跟人说过她和家里的资产,但算命这行赚钱,人所周知,男人下定了决心。

    杨正南帮忙,倪芳才离掉婚。她顾念男人救过她,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回原籍,经此一役,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结婚了。

    离婚后,倪芳仍想再出去寻子,杨正南让她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平时多留意网上资讯。迄今为止,公安机关的“团圆行动”找回了几千多名失踪被拐儿童,只要儿子还活着,就有希望。

    倪芳在命理馆只投钱,不参与经营,她有工笔画基础,如今主业是跟唱昆曲时的前同事设计制作好看且好穿的布鞋。她总认为如果那天穿的不是高跟鞋,兴许就能追上儿子。

    每年今日,都是杨正南和倪芳的受难日,两人的父母也都受罪,跨年夜再热闹,几个人都过不好。

    曾经是红尘俗世里一对很恩爱的夫妻,无话不谈,后来相对无言。时光过滤了怨和恨,也带走了爱意,无力也无心再续前缘。两个人偶尔见面,互相善待,但话题只和儿子有关,无非是又发现了线索,得去做个比对。

    执念难消,杨正南和倪芳活跃在寻亲网站和论坛上,但一次次比对,一次次失望,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

    刚回苏州时,母亲催着杨正南再找人,连倪芳也劝他跟人生一个。但她自己也没生,儿子长得再像从前那个,也不是同一个,遗憾永远是遗憾。

    杨正南不是没考虑过从头来过。寻子在外时,就有女人看上他,但他要的不只是搭伴过日子,也不是冲着再要个孩子去的。他希望再婚伴侣是相爱之人,彼此能体会到充沛的热情和幸福,但这一点非常难。

    在婚恋市场上,杨正南到现在仍算受适龄人群欢迎,主动找他的人没断过,但爱是稀缺的。数年前,他就放下再婚念头了,母亲抱怨他对感情要求高,可是人为什么不能要求高?

    单身多年,杨正南跟旧识们的生活重心大不同。他也会参加老同事的聚会,但生活状态不一样,话题不多了,他更愿意自己待着。工作之余,有时在路上走走,有时去看看孩子们,有时去跟陶笛协会的人合奏几个曲子。

    当兵时,有战友喜爱吹埙,那时杨正南对音律没兴趣,跟倪芳恋爱后,常听她在家练声,他跟着了解各种音律知识。

    到派出所上班后,有天杨正南走过平江路,听到乐声。他以为是埙,细听却不像,循声望去,一家小店门口写着“风雅陶笛,两分钟入门”,他走了进去。

    陶笛入门很速成,吹好却不易,杨正南投入学习,在进步中享受爱好带来的乐趣,抵抗生活里的倦怠感,小玉作文里说兴趣爱好是心底绿洲,说得好。

    杨正南年过40后,母亲催婚更为猛烈,她年纪大了,对年老力衰有了深切感受,很怕自己过世后儿子晚景凄凉,孤独终老。然而命运无常,没哪个人一定能陪别人走到最后。

    杨正南拒绝相亲,母亲干过几次请人上门相看的事,他发了火。单身和结婚各有利弊,他已经能很好地和孤独相处,来自亲人和熟人的“关心”才令人烦心。

    那些年,杨正南从南到北漂泊四处,目睹各地发展,转给父母一笔钱,让他们去工业园区买套房子付首付。父母东凑西凑,买了一套两居湖景房,房子带了精装修,第二年的租金就能抵掉房贷。

    杨正南是独子,跟父母住在古城区私房,是一栋二层小楼。今年年初,母亲说隔壁邻居想卖房,杨正南卖掉湖景房,买下邻居家,做好将来跟母亲分家,彼此照应的准备。他实在厌恶回家后,客厅坐着母亲喊来相亲的陌生女人。

    母亲大闹过,理由是分开住,别人怎么看她。杨正南很难理解这种“爱面子”,他们也就嘴皮一翻的能耐,你却心虚气短,至于吗?

    母亲似乎永远都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儿子找个“唱戏的”,她介意;儿子打光棍,她介意,总担心他老无所依,但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独身生活很方便,是她观念跟不上。

    杨正南的性别和职业身份摆着,母亲再怎么催婚,都不敢像陶家父母那样,把人反锁在家里。

    窗户上映出漫天烟花的光影,杨正南转头看了一眼。小玉说陶家欢要带她和成成去寒山寺听钟声,他打开朋友圈,看到陶家欢刚发的合照,人山人海里,她把两个孩子的手都拉得紧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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