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修期间,秦舟在大宅院里安了几盏太阳能路灯,供于夜间照明,跟邻居们混熟了。
连翘的厨具很少,早上秦舟出门去杂货店买齐归来,有个邻居对连翘夸道:“哇,男朋友还会帮你做家务啊,好男人啊!”
这女人对好男人的要求太低了,连翘说:“是朋友合住,不是男朋友。家务活是家里的人都该做的,不是帮我做。”
邻居说自家男人懒得像条死蛇,酱油瓶倒了都不扶,连翘回屋跟秦舟嘀咕:“知道他懒还惯着,她不知道要求男的吗?”
秦舟气她辟谣,哼道:“你以为谁都像我这样,你教一遍要边做饭边收拾,我能遵照执行一辈子。”
连翘摸摸他的头,秦舟等着她夸两句,她没夸,给朋友们发信息去了。今天是新家暖房仪式,好友们都会来,本来还想邀请陶家欢,但陶家欢和朋友们都忙得昏天黑地,几乎没有休息日。
按原计划,晚饭订外送火锅,在天井小院吃,但秦舟昨天烧的晚饭博得连翘盛赞,自告奋勇做家宴。
秦舟兴头很高,连翘没反对,给他转账:“买菜买东西的钱。”
秦舟不收,但不收就不好装穷了,不装穷就不能被连翘收留了。他收了钱,发了狠:“我保证下个月就有钱了。”
林非非和男朋友余跃,何苗和丈夫贺霖都带着礼物来了。秦舟还突击买了烤箱,就为让众人尝尝他压箱底的绝活秘制烤羊腿。
余跃和贺霖开启红酒,林非非喊秦舟落座,秦舟说还有两个小菜,让众人先吃着。连翘瞅他一眼,小子喜欢热闹,还好强,硬菜烧了十几道,晚上得说说他,她让他住进来,不图他铆足劲表现。
听说这一桌菜都是秦舟亲手做的,何苗立刻夹了一筷子,被折服:“妈呀,小男孩也太招人喜欢了。”
秦舟守在蒸锅前等大闸蟹,深深叹气。对于一个不在乎口腹之欲的人,他的厨艺没构成加分项,昨晚他硬是没等到这句话。连翘夸好吃,都好吃,统统好吃,没了。
等秦舟坐上桌,众人一齐碰一个。余跃羡慕连翘能天天吃到美味的家常菜,林非非和何苗跟连翘是多年好友,最了解她:“可惜她顿顿吃白粥咸蛋都行。”
连翘就为了活着随便吃点,跟朋友吃饭,她也捧场,吃到好吃的也会称赞,但她自己一个人吃饭填饱就行,吃什么都不重要。林非非说:“连翘是我见过最不爱吃的人。”
秦舟大吐苦水:“你们是不知道她食谱随意到什么程度。中午她说随便吃点,我就没动手,看她怎么个随便法,结果就弄了一颗大白菜。菜叶子掰下来跟牛腩料包炖一炖,下点面条进去,我一碗她一碗。菜帮子切成丝,焯水弄熟,跟一只腐乳拌一拌,就算吃蔬菜了。我笑她勤俭持家,她还不爱听,还跟我说料包也挺好吃的,还问我,你以为外卖就都是厨子现烧的?”
林非非说:“饿就吃,不饿就不吃,有什么就吃什么,这位太好对付了。”
贺霖笑道:“大道至简。”
众人从下午4点多吃到彩霞漫天,从最近看的艺术展谈到影视剧里令人回味的角色,聊到后来,秦舟忘乎所以,俨然以主人自居了:“有空就来玩。”
晚上送走众人,秦舟抢着打扫卫生,连翘说:“做那么多菜,不累吗?你歇着吧。”
秦舟说不累,他很喜欢今天这帮来暖房的朋友,什么话题都能聊,他要是也有这么亲厚的老朋友团体,一切人生问题都不在话下。连翘问:“是想着店被砸时,没有开得了口的朋友吗?”
秦舟摇头,非要开口的话,他有几个家境很好的熟人可以一试,他说的不是这个。人遭遇大难题的时候是少数,平日里的遥相呼应和陪伴更可贵,但他在苏州最要好的几个同学跟他似乎没达到连翘跟朋友们的关系。
连翘笑了:“你们才多大,我和他们几个比你们多了7年交情,默契当然会多些。下次聚会你把你朋友也喊来吧。”
7年。秦舟想说明年3月他就到本命年了,但说出来显得幼稚,忍住不说。连翘收着碗筷,秦舟做的全是下酒菜,丰盛,好吃,但她不认为有必要在吃饭这件事上花太多时间精力,又不好打击秦舟的积极性,就拿他没钱说事:“别铺张浪费,我不挑食,你以后就做点你想吃的。”
国庆长假是一年中最珍贵的休息期,但两人每天都醒得很早。左邻右舍和前后邻居会制造出各种声响,晨起听本地新闻的,追逐打闹的,寒暄的,秦舟自小就在父母的店里做作业,不会被打扰,连翘从小就住在隔音不好的老房子里,也很习惯。
秋日阳光和煦,天井小院隔墙是第一进的邻居,每天坐在自家小院听评书。秦舟听着《水浒传》拖地,把拖把当毛笔用,在地上写连翘二字,喊她来看,连翘说:“可以去跟广场写水笔字的大爷拜把子了。”
她的名字写起来笔走游龙,秦舟说:“不说我才多大了吗?”
以前承诺过不说他幼稚了,原来连年龄小也不爱听,连翘回屋收东西:“好的,我会牢记你五十有二。”
秦舟笑骂她是烂梗王,拖完地去卫生间收拾,连翘以为他想着自己白吃白住,得做好后勤工作,但发现他本身就很爱干净,看不得屋子里有一点凌乱。
彼此物品都不算多,一两天就把新家收得妥妥当当,仍如上班作息,各做各的项目。连翘不让做大餐,秦舟就按两菜一汤的标准操作,晚饭后出门扔垃圾,散散步。
小巷不长,一刻钟就能从东头走到西头,连翘不满足只在家门口活动,触角延伸开来,周围小巷角角落落都逛过去。
有天路过水果店,秦舟眼珠一转:“我想吃橘子。”
连翘说:“你上午买了一堆水果还没吃完。”
个别人很聪明,偏偏不肯为感情动动脑子,看不出别人的意思。秦舟说:“我突然想吃,只买几个,行吗?”
连翘进店去挑,秦舟跟在她后头,看着她挑挑选选,说:“你先试试甜不甜。”
连翘指指招牌:“看清楚,这叫蜜橘。”
老板连忙说:“甜的,甜的!”
秦舟嘁道:“橘子叫蜜橘,不就跟把男的叫帅哥一样吗?”
小子想尝尝看,光说不动手,以前可不这样。连翘剥了一个,想递给秦舟,秦舟“忙着”回手机信息,靠近啊呜一声,连翘掰了两瓣,塞进他嘴里。
橘子酸味很重,但也算被连翘喂过了,目标达成!秦舟不好意思不买,随手拿了几个:“就买这些,吃完再来。”
连翘懂了,不甜,很酸。秦舟付完钱,拎着橘子出门。两人兜了个圈,从拙政园门前走过,连翘吃着剩下大半个橘子,酸得眯起眼睛,她想扔掉,秦舟毛乎乎的脑袋又凑过来:“别浪费。”
小子没钱花,有勤俭持家的意识了。连翘很欣慰,一瓣瓣喂他,秦舟低头看她,嚼两下胡乱一吞,他这口牙明天还想吃香喝辣。
傍晚的拙政园一带很静谧,大学时,秦舟和同学蹭了旅游团的导游解说,据说古城区的房子建得低矮,是为了不挡住北寺塔,当时大家都说苏州人真浪漫。
连翘小时候也问过这个问题,生父单位的同事说文化遗产和风貌保护非常重要,不止苏州,很多城市的老城区都有强制性限高措施,不破坏原有视觉意象,尽力去维护城市文脉。
秦舟第一次来苏州旅行时,就觉得像前世故乡,可能他的生身父母在苏州打过工。连翘问:“想过去找他们吗?”
秦舟从没动过这个念头,他养父母大体上待他视如己出,尤其是跟连翘的母亲和继父相比,好得不得了,他没想过寻根。养不起为什么要生那么多孩子呢,这不符合他的行事准则,他不理解。
连翘说:“有的人生孩子就是生孩子,不想那么多。往好里想,他们放了你一条生路。”
连父是湖北人,在南京上的大学,毕业考上苏州的公务员,在街道办事处工作。除了日常工作,他还负责监管街道范围内几条河流,对责任水域有治理和保护之责。
苏州是水乡,古城区河流星罗棋布,周末时,连翘经常跟着父亲去巡查。有时父亲会制止信徒放生福寿螺和牛蛙之类,它们是危害水生态安全的外来入侵物种;有时父亲会要求居民不能在某些区域排放宰杀鸡鸭鱼的污水,因为排水和污水处理设施还没覆盖到。
童年时的连翘最喜欢坐上清洁工的船只,跟着他们捞取河中的垃圾和落叶,秦舟说:“怪不得你心情不好的那天想坐游船。”
父亲在纸质地图上画个圈,带女儿穿街过巷,每条巷子都有传说,连翘很爱听。
父亲车祸去世后,母亲和继父结婚,想给女儿改姓,连翘大哭,她有爸爸,姓连,不姓陶。
母亲说不改姓,继父会见怪,对她不好。连翘偷打电话跟爷爷奶奶哭诉,她不喜欢继父,她不想姓陶,她想记住爸爸。
父亲是家中独子,父母务农,无力抚养连翘,特地把家中祖屋卖了,赶来苏州把钱款都给母亲,只求让连翘继续姓连,让连家好歹还有个后人。
父亲死得很突然,还很惨,连翘觉得姓氏是父亲留给她最珍贵的东西。成年后她才意识到,父亲留给她的不止是姓氏,还有回忆和爱好,时人多爱高楼大厦,她独爱小巷深处。
暮光中,连翘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秦舟凝视着她,白墙黛瓦像他的梦境,他一见钟情,才选择长居于此,原来是为了遇见她。此时天光正好,时机却还不到,再等等吧,有天他会告诉她。
平江河上捞落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