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欢在证券公司待得不太顺利。刚入职第一天培训时,主管说她招人第一条是不要长得难看的,众新人听了都很高兴,但很快都被挑剔了:“连个妆都不化,知不知道你们的个人形象代表的是公司形象?”
陶家欢每天洗把脸就出门,她皮肤好,唇红齿白,主管没怎么说她不化妆,但建议她学学穿搭,别还跟中学生似的,穿得土里土气。
陶家欢跟连翘说:“打扮不花钱吗,她帮我买吗?”
掌握屁大点权力的人,最热衷把权力用到极致。连翘让陶家欢别在意主管说什么,人有时纠结痛苦,只因害怕别人的眼光和言论,但眼光和言论有什么好怕的?唾沫星子淹不死人,她说她的,你过你的。
陶家欢说:“肖姗在学化妆,生怕得罪她被开了。开了就开了,我才不怕。”
星期四快下班时,主管来敲桌,点了几个女员工的名字,让众人明天穿短款旗袍和丝袜上班,迎接部门几个重要客户。陶家欢问为什么要穿成那样,主管说客户是老外,迷恋中国风。
陶家欢说:“可我们是来工作的。”
主管怒道:“尊重客户是礼仪!”
宋琳说:“他们是客户,我们就按合同履行工作,用本事尊重他们。”
三人小群里,肖姗说:“那现在怎么办?”
陶家欢说:“我去找经理,将他一军,问这合不合规定。”
肖姗很担忧:“我们造反,被主管知道了怎么办?”
连翘说过,上司们都厌恶越级上告,因为他们需要维护规则,以期自保。陶家欢犹豫了一下,毅然说:“我一个人去。”
KTV事件,陶家欢拯救了一众朋友,宋琳说:“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结伴去找经理,经理乐呵呵:“漂亮小姑娘穿得好看点来公司,我看着都舒服,客户肯定也高兴。你们为部门做贡献,我让你们主管都打高分,怎么样?”
陶家欢和宋琳败走,一出门,两人异口同声问:“怎么办?”
陶家欢赌气:“反正我不穿。”
宋琳说:“那我们让大家都别穿。”
陶家欢给连翘发信息:“姐,我们主管说入社会必须学会应酬,还说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如果不会来事,一辈子都只能当个局外人。我又不追求混得多好,不想去,你说她会不会开了我?”
总有些心术不正者夸大人脉的重要性,诓骗初入社会的年轻人搞应酬,但在世上安身立命,人更该依赖专业能力,它才是真正有力量的。
连翘让陶家欢明天别去:“很多公司都在招做事的人,只关心你能不能解决工作问题,而不是会不会搞应酬。比如我们公司,像周展那种讨人嫌的是少数人。”
第二天上班,陶家欢和同伴没一个穿短旗袍和丝袜上班的,主管来晃了一圈,大发雷霆。下午,她在大群里喊道:“4点来我办公室集合。”
陶家欢和宋琳惊愕地看到,肖姗她们都从随身帆布包里取出短旗袍和丝袜,去卫生间换上了。
陶家欢气坏了:“叛徒!”
宋琳冷笑:“我就说呢,中午主管心情怎么就好了,看来我们有人暗中表了忠心。”
连翘告诫过陶家欢别去应酬,不如辞职,账户上有好几十万先花着。但陶家欢和宋琳都想摸清楚主管说的应酬是怎样的,值不值得留下来卖命,就一起去了。
宴席地点是古城区一个园林里的餐厅,古色古香。众新人充当了服务员的角色,倒茶时,陶家欢忽然明白主管为什么让新人们列席。
主管选择新人图一个好拿捏,就像周展选择陈缘,是奔着能随便欺负去的。陶家欢想通这一点,放下茶壶。她就“不懂事”了,不行吗?
酒足饭饱,一行人夜游园林,主管让刘诗雨去弹古筝为外籍客户助兴,刘诗雨的履历上写了她自小学乐器,古筝9级。刘诗雨咬着嘴唇,走到亭子间,跟弹筝的服务员说了几句话,坐上琴凳。
回家的路上,宋琳怒吼:“把我们当什么人了!我明天就不干了!”
陶家欢也这么想,如果只想领份薪水过日子,做好本职工作就行,如果想进取,就多提高自己的专业能力,无论是哪一种,都没道理陪酒。工作多的是,不搞这套把戏的公司也多的是。
宋琳表姐建议不如一边随便应付应付主管,一边多熟悉案例,面试更有优势。
陶家欢和宋琳再去上班时,主管看两人一百二十个不顺眼,两人都看清了一个事实,坏人不分性别,这个女的就是个坏人。
主管并没给穿短旗袍的新人们任何好处,应了连翘说的话:把下属当资源进贡的人,本身说明她没别的资源,也没真本事。一个没本事的人,你顺从了,她不会提拔你,你把工作做好,掌握的技能都是自己的。
陶家欢本来跟肖姗最要好,自此以后和宋琳走得更近。两人在部门直来直往,敞亮做人,所有的工作时间都用于学习,下班就投简历,虽然不大方便随时请假去面试,但总能觑到主管不在公司的时候溜号。有人是否告密不得而知,主管除了抱怨女员工娇气事多,并不能对两人怎样。
陶家欢找新工作受阻,几次杀进面试最后一轮,却再无下文。趁着回北京办毕业手续,她多请了几天假,集中跑面试,可惜每次过五关斩六将,都功败垂成。
有家投资银行是陶家欢心之所向,面试官对她表达出极大的青睐,但仍没收到录用通知。
陶家欢想知道自己差在哪里,打电话去人事部询问,她想有的放矢调整改善,对方说她表现优秀,但名额有限。
宋琳有个校友在这家投行工作,打听到最终录取了3名男生,尽管他们的笔试成绩都在陶家欢后面。陶家欢很不服,但这不是她个人遭遇,宋琳也数次惜败于男生,人事普遍认为女的招进来麻烦事多。
宋琳认为这是偏见,陶家欢骂道:“有本事就把‘只招男生’写进招聘条件里,让我们考来考去干吗?”
宋琳怀疑要不是怕有非议,他们铁定这么干了。她父亲在体制内工作,对单位那些靠关系进去的女人很不满,一怀孕就在家歇一年半,谁能没意见?宋琳说吃空饷占编制的男人也不少,她家楼下就有个单位子弟天天在家打麻将,自尊心还强,同事提点意见就暴跳,所以傻叉不分性别。
曾经的陶家欢只满足当个好柜员,找工作一再受挫后,她立誓要好好混。宋琳有点泄气,谁不想往上爬,可是男领导热衷招男员工,很多女领导也偏爱男员工,头顶壁垒森严,突围很难。
陶家欢举起拳头:“挑战是动力。”
宋琳和她碰碰拳头:“保持乐观。”
连翘叫陶家欢别太着急,再不济,林非非的小公司有她一席之地。陶家欢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想再自己努努力,接二连三投简历,跑来跑去面试。
母亲询问连翘最近在忙什么,为何好久不回家,连翘说工作忙,母亲提出去她出租屋坐坐,看看她生活的环境。连翘以为母亲看出陶家欢又想换工作,周六上午,她去母亲工作的丝绸店接母亲。
母亲舍不得下馆子,连翘请客她也觉得是在浪费钱,路过超市,连翘去买蔬菜和熟食,中午一起吃顿小菜。
母亲在房间里转悠着,打听租金,连翘择着菜,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母女俩完全没有共同语言,从来只能聊点琐事。
结婚那天和之后发生的事,让这些年情感上的种种消磨达到极致,连翘对陶家欢之外的家人只想维系表面的客气。母亲却仍把自己当生身母亲看待,虽然她的确是。饭桌上,她劝女儿开始新生活,连翘年纪不小了,既然确定跟刘天宇分开,得抓紧时间找新人。
连翘说:“我跟刘天宇还没办手续,顶个已婚妇女的身份,找谁结婚?你也太急了吧。”
母亲说连翘想要孩子,就得早作打算,可以先物色着,多考察考察。她今天来,便是有眉目了。大伯母有个熟人的儿子在工业园区上班,只比连翘大3岁,性格很老实,哪天连翘有空,就约出来见个面。
大伯母是陶家欢的大伯母,她育有一儿一女,女儿比连翘大2岁。这位堂姐职高毕业后想去上海外贸公司做报关员,大伯母拦着不让,花花世界太乱了,女儿一不漂亮,二没家底,在上海谈恋爱只会落个被玩弄的下场,待在苏州,起码是本地人,找对象能找到知根知底的人。
大伯母性格悲观而且没有见识,连翘不信她能认识多好的人,问:“让我去当后妈是吧?”
母亲承认对方离异带有一个6岁多的儿子,在吴中区有3套房子,他母亲前年去世了,父亲在工地看场子,也有收入,一家人日子算是丰足,连翘嫁过去都不用再上班了。连翘很惊奇:“不上班是好事吗?就靠他每个月给点钱过日子,哪天他不给了,我找你们哭吗?”
母亲说:“你把家里照顾好,他肯定不亏待你。大伯母说了,他就想找个贤惠女人过日子。”
连翘说:“他想找个女人照顾家里,我还想找个男人照顾家里呢。”
母亲说软饭男找不得,连翘说:“祖孙三代,三个男人,都归我伺候,比上班累多了。你确定他给的家用比上班工资高吗?就算还行,我能自由支配,花在自己身上的,能有多少?妈,这种男人,你有什么必要跟我说?”
母亲批评女儿有点偏激,成了一家人,钱就是共同户头,商量着用,不好算来算去。连翘工资再高,早晚也得有个家,一个人不算家。她劝女儿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什么伺候不伺候的,女人心细,擅长照顾人,把家里弄得井井有条的,自己看得高兴,男人也喜欢。
连翘不耐烦:“我管他喜不喜欢。”
母亲知道女儿心高气傲,耐着性子说大伯母完全是一片好心,那男人没了妈,连翘不用面对婆媳问题,他儿子下半年上小学,也不用连翘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能少操很多心。
连翘漠然道:“我结婚时,大伯家包个8百块钱的红包,带了一家子人吃酒席。看了我笑话,还劝我别太计较,我用得着大伯母介绍对象吗,滚一边去。”
母亲黑了脸:“不能对长辈这么说话!被你爸听到了怎么想?”
连翘越发不耐:“你怎么不问我怎么想?不叫这女的滚一边,难道叫我滚进坑里?”
母亲说:“不想谈就先不谈,别把自家亲戚想得那么坏,她是关心你!”
连翘指着自己说:“我姓连。我的事情不用她管,也不用你管,我等下得要开电话会,送你回去吧。”
母亲收着碗筷说:“我把碗洗了,帮你搞搞卫生。”
房间很干净,连翘多看了母亲几眼,这么明显的逐客令,母亲却不走,她直接问:“你还有别的事吗?”
母亲欲言又止:“我去洗碗。”
连翘把铁锅放进水池里,母亲拧开水龙头,连翘关掉了:“到底什么事?”
母亲有点难为情,还是说了,她今天主要目的是来借钱。栗莉观望了一阵,分析连翘和刘天宇不会复合,对陶家乐提了分手,陶家乐靠着妹夫才有点事情做,但妹夫就快不是妹夫了,栗莉再跟她耗下去,不理智。
栗莉和陶家乐互视对方为鸡肋,都跟别人相过亲,吵啊闹的,谈了几年。为今之计,得掏笔钱让栗莉和她家里安心,赶紧把婚结了。
栗莉这次提分手,可能是欲擒故纵,真想分手是不会看“男方的诚意”。连翘问:“她家要多少钱?”
母亲说栗家大开口,要了60万,还说这钱不是彩礼,是为小两口要的,他们保证一分钱不要,还会再补20万,让小两口拿去买房子付首付。然而母亲和继父只拿得出十几万,找亲朋借了一圈,缺口仍很大。
继父催了几次,母亲实在没办法,才来找连翘开这个口。陶家欢被银行辞退,连翘回家调停那次,就看见继父对母亲使眼色,可能就想借钱了,她问:“你们要借多少?”
母亲赶忙说:“50万。”
连翘忍着火气说:“你们不是有十几万,还借了一些吗?”
母亲说栗莉家接受婚礼从简,反正两家的亲戚都不多,但再怎么省,摆酒席得花钱。她让连翘放心,陶家父子承诺打借条,5年内还清,并按银行利息支付借款利息,他们不是不讲道理。
连翘冷下脸:“我有这么多钱吗?”
母亲赔着笑脸:“这两年你不是存了一点钱吗,天宇赔给那家店的5百万,也没花完吧?”
连翘勃然大怒:“妈,我是泥菩萨,不是财神爷!他又不是我亲哥,借个三五万,我就当红包给了,刘天宇那5百万,他有什么资格惦记?!你知道他去勒索过刘天宇吗?”
母亲的神色说明她知道,连翘更灰心:“你劝我别离婚,离婚找不到好男人,你说怕我过几年失业,到时候后悔自己人财两空,这些话都是你说的。我现在就这点钱,都被借去了,你就不想我以后怎么办吗,怎么不劝我了?”
母亲眼圈红了,不敢看女儿的眼睛:“他们说了,保证5年还清,我让他们一年一还,他们也答应了。”
连翘问:“还不起呢,我把他们都告了吗?陶家乐就那点工资,他怎么还?你和老陶帮着还,赚得辛辛苦苦,把身体败了,养老怎么办,再来找我吗?”
母亲一脸灰暗,站起来:“你跟家乐关系本来就一般,我就说你不答应,你爸非逼我来试试不可。”
连翘也起身,她比母亲稍稍高一点点,看到母亲的白发,她把想说的狠话咽下去:“陶家乐对我不好,所以我跟他关系一般。他不是你亲儿子,你干吗巴心巴肝,借钱不能找我,你也没必要对他管得太多。”
母亲想说什么,没说,弯腰换鞋。她腰椎有毛病,索性蹲下来换,瘦小得可怜。连翘忍住鼻酸:“妈,你多为自己打算吧,别太糊涂了。陶家乐结婚,我会封个红包,借钱免谈。这件事,你别跟欢欢说,说了她会伤心。”
母亲不声不响,连翘把她的包从挂衣架上摘下,母亲背上,说:“我回去上班,你别送了,我出门坐公交车。”
外面青天白日,连翘没送母亲,她不想送母亲,也不想再说一句话。等母亲的身影消失在单元楼的拐角,她走回来,看着水池里的铁锅动了怒。
陶家乐不是母亲的亲儿子,但老陶是母亲的亲男人,所以母亲来了,是抱着希望来的。她想过亲女儿的感受吗?50万,她哪怕说借个10万,女儿都能当成母亲为她着想过。
连翘的眼泪落在水池里。手机响了几声,是秦舟,声音带着喘:“我又想吃三虾面了,去不去?”
连翘问:“你在干吗?”
秦舟说:“健身啊,中午想吃顿好的。”
连翘被母亲气饱了,午饭没吃几口,说:“我带你去一家苏帮菜馆子,它家清风三虾很好吃。”
秦舟问:“谁惹你了?”
连翘问:“这么明显吗?”
秦舟没问出是什么事,发来健身房地址,就在公司边上:“旁边有家麻辣香锅。今天吃辣吧,辣得吱哇吱哇叫能散散怒气。”
连翘去健身房找秦舟,戴上拳套,对着沙袋狂砸。秦舟眉飞色舞:“是不是很过瘾,很解压?”
连翘打得直喘气:“怪不得你每天中午见缝插针跑来练。”
打完拳,两人去吃饭。连翘上大学之前不吃辣,大学时被室友们带出来了。秦舟知道她能吃微辣,问她想吃什么,连翘说:“我不挑食,你随便点。”
秦舟说:“不挑食,但也不享受美食。”
连翘又问:“这么明显吗?”
秦舟说:“第一次跟你吃饭时就发现了,你吃东西不香。我以为你不爱吃广东菜,后来发现你对吃饭这件事不热情。”
连翘说:“也没有,好吃的我会多吃两口。”
满满一锅食物热腾腾地端上来,秦舟招呼连翘快吃,但连翘一如既往吃得很平静,麻辣疗法对她不起作用。
秦舟很挫败:“烦的时候不想听大道理,今天你想怎样,我都奉陪。”
连翘说:“我想暴走。”
秦舟说:“好哇,我们去山塘街。”
山塘街位于古城西北,河流两岸是古建筑,堤长七华里,故称七里山塘,两人步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