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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姐 正文 第七章 千金难买我愿意

所属书籍: 御姐

    方扣最近她喜事不断,顾医生托朋友给她找着了新工作,在一家做蚕丝被的外贸公司的人事部上班,薪水比过去多了六百,她挺感恩的。父亲的手术也很成功,做手术当天,康乔请假陪方扣,顾医生尽职尽责,疲惫地走出手术室时,只俯身跟方扣了几句话就匆匆回办公室休息了。

    方父被安排在重症监护室,身上插着几根管子,供输液和微量泵使用,还有两根被插在腹部上方,胸腔的淤血要慢慢排出来,连东西都不能吃。方扣和母亲互相鼓着劲,让康乔看得心酸不已,她回家熬了些清粥小菜,送到时,方父已去掉呼吸机,医生交待可以喝点稀饭了,三人这才放下心来。

    夜里,方扣哭了,因为她看到了父亲手术后的创口。一条三十多公分的刀口贯穿了整个胸部,缝合的线一根根横在上面,而大腿内侧也开了两条十来公分的伤口,小腿内侧开了一条,因为是心脏需要三根血管,只得从腿上取三段。于是父亲的整条腿都是黑紫的,她难过得跑出病房大哭,康乔跟出来,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背,想起多年未曾谋面的父亲。

    母亲说过,男人晚熟却早死,到了五十多岁,就要提防各种病痛,稍不留神,突发病症就会要了他的命。方扣的父亲也不到六十,病魔却把他折磨成了老头子,死亡如利剑,触目惊心地盘旋在他头顶。方扣哭着说:“医生说,男人到了五十多岁就得警惕着,可我一想到有一天爸爸妈妈会离开我,就好难受。”

    死亡离我们并没有那么遥远,终有一天,上帝会带走太多人,即使是我们亲爱的人。康乔在夜风中不禁感喟,给薄荷糖发了几条消息。方扣也掏出手机,不知对方是谁,她接到短信时,竟梨花含笑,阴霾之色也减轻不少,眉角都蕴着甜蜜。

    康乔揪着方扣的头发:“恋爱了吧?带出来我见见!”

    方扣难得口风紧了一回:“没有的事,朋友而已。”

    “朋友会让你笑得像个傻瓜?”康乔才不信,“快招快招!是新公司的同事吗?”

    方扣点头又摇头,吞吞吐吐地说:“还在了解阶段呢……”

    这不符合方扣的性格,从前她连相亲都想拉上康乔的,康乔打量着她,这姑娘的神情有一丝慌乱,是因为动了心,才患得患失吗?她刚想开口,方扣已急急地解释了:“我很喜欢他,但我没把握,想再等一阵子,三人吃顿饭,让你给我把把关。”

    康乔的心落下地,这回老友是动真格了吧,眼里全是柔情蜜意,能碰到一个让自己满心喜爱的人,这本身就值得吃顿饭了。但方扣这姑娘太单纯,又没正式谈过恋爱,确实不能掉以轻心,她像个长辈似的,问长问短了:“他是做什么的?多大?对你好吗?”

    方扣一径摇头,推了她一把:“哎呀,成不成还说不定呢。”

    “他不喜欢你?”

    方扣被问住了,目光竟有些虚散,落在极远的夜色里:“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但我不知道他有多喜欢我。”

    “你不知道他喜欢你更多,还是你喜欢他更多,对不对?”康乔一目了然,女孩最怕的就是这个吧,人家不喜欢自己,倒也罢了。怕就怕他喜欢你,让你不舍得抽身离去,却又不足够喜欢,让你担心他会中途离去。男女之间不对等的情感最是消磨人,尤其是方扣这样温和的性子,她太认真了,会有很多受伤的机会。

    晚风轻拂,方扣笑得惘然:“从前总想着,要碰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才甘心和他谈恋爱。但真碰到了,却又怕了,典型的叶公好龙。”

    “爱就是这样吧,他让你动了心,但又不放心。”康乔看着方扣想,成年人,谁没经历和感受过一些事儿?谈起恋爱也不如少年人,冲动勇敢,不顾一切。人人都在怀念初恋,其实初恋未必有多美,但那时候的自己多简单,爱就是爱,黑白分明、斩钉截铁。才不会去考虑对方有多在乎自己,有没有房子,有没有车,有没有可观的前景,有没有不复杂的家庭背景。

    纯真是一种力量,至刚至柔,却不能在生命中长久,过去了,也就永远地过去了。十八岁的痴是会被写成诗歌的,但三十八岁的痴就沦为了笑柄,而二十八岁,不上不下,最是尴尬。方扣吞吞吐吐,康乔捏了一把汗,她不能劝方扣飞蛾扑火,也不能劝她就此打住,但她并不知道,适可而止或留有余地,还算不算爱。

    然而什么才是爱?洁白无瑕,一尘不染,你侬我侬,一心一意,并敢于世界为敌——这样才算吗?她也有过,但它死掉了。康乔想,可能“长久”压根不是爱情的注脚,它有悖人性。

    爱到尽头只剩恩,维持两个人走下去的,是责任、习惯和亲情。爱,是促使两人走到一起的成因,仅此而已。方扣的担忧,在于她怕这爱不能长远,但如果怕,就不去爱,未免太对不起自己多年来的坚守和等待了。谁不怕受伤呢,但不爱,就能规避伤害吗?寂寞和孤单,同样能腐蚀一个人的心,也许比失恋更甚。

    “别担心,在一起了,我就送个笑脸给你,不在一起了,我就借副肩膀给你。”方扣要留下来守夜,康乔在医院大门口和她道别,塞了一颗草莓给她,“我在师姐家的碟架上看到有一部电影名叫《大胆地爱小心地偷》,把它送给你。”

    “偷?”方扣的脸色微变。

    “对啊,找老天偷点时光用用,运气好的话,就偷来五十年。反正是偷来的,享用一天是一天,怎样都是赚。”

    “好。”方扣很感动,“我妈今天还说,你是我的贵人,她说的没错。”

    “煽情时间到此为止,我走了。”做周刊,事情特别多,又是人手匮乏的非常时期,康乔连美编的工作都要搭着做,恨得不行。

    她的人生,苟且偷安;她的感情,偷梁换柱。对,就是这个词,薄荷糖已一点一滴地渗入她的生活,她还没能爱上他,但偏偏是他,这个不够具体的影像,使她体会到了难能可贵的温情。在她收到的礼物里,他附了一张小小的卡片,写着小小的诗句:

    当你白发苍苍,可以这样回首往事

    他常常写信给我

    很多时候是从书房寄往厅堂

    他就这样写了五十年

    很清很淡的小句子,但康乔被深深打动。成年后,她再也没有接触过这样芳香得近似年少的情意了,连十九岁的阿令都不曾细腻若此。而阿令离开后,追求她的男人大多是浮华的,最动听的话也无非是:“你别做了,我养你,搬去我那里住吧。”

    可这是要付出代价的。祖训说,吃人嘴软,拿人手软,这八字真言能流行至今,仍是有道理的。毕竟谁也不是富二代,钱都是自己赚的,要是谁想吃康乔的,她也不干。愿意给别人吃,肯定就是要得到别人的回报,连菩萨都要吃供品呢,何况是凡夫俗子。

    确实有经济条件很不错的离异无孩男追求康乔,态度也较诚恳,想让康乔当个全职太太。她想上西点班、插花班和古筝班都可以,睡到下午起也可以,闲时煲煲汤水做做菜烤烤蛋糕就好。按康乔的性子,她对此嗤之以鼻,但在被工作压得奄奄一息生不如死时,还是忍不住想到了这位大叔。

    但仔细一琢磨,她退却了。赵鹿说得好,康乔是情伤偏低的人类,大叔活到了四十,人精一个,他再有钱也是自己的,康乔顶多就能搞点家用,还得伺候一个大爷,一定会憋出乳腺增生的,不合算。不过老实说,就冲大叔身家几千万,小别墅两幢,跑车三辆来看,他的经济条件是好的,不从了他是有点可惜,但康乔咂吧了几下嘴,还是放弃了。

    这是成年后,康乔碰到的最好的机会。赵鹿假意怂恿道:“土大款有土大款的好处,人家不跟你玩虚的,真金白银也是有的,拿出伺候你老板的精力就够用了,试试看?”康乔反问,“你觉得我对一个秃头大肚男能有足够的耐心?我可还有几十年好活。”

    “如果大叔长得像古天乐呢?你就飞扑了吧?”赵鹿仍在打趣。

    康乔已过了看言情小说的年纪,对此不屑一顾:“那凭什么轮得到我?我又不是十八,还相信跨国集团英俊总裁看上区区不才我。”

    赵鹿给康乔下了个定论:“对自己真没自信,胸无大志。”

    “不能盲目自信。”康乔实事求是,把脸凑近赵鹿,“胸无大志,脸有小痣。”

    “一点儿也不幽默。”赵鹿象征性地拍了拍康乔的脸,“拍着胸口说话,和拍着脸说话,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康乔坏笑:“拍着胸会说:我是个好人!姑娘你跟我会享福的!拍着脸则会说,我不是人!老婆你原谅我吧!”

    赵鹿大笑:“还要看是自己拍,还是别人拍呢。”

    “被别人拍那就有点惨啦,无论是拍脸还是拍胸。”康乔低头给薄荷糖回了一条短信,笑着对赵鹿说,“最好在别人拍脸或拍胸之前,拍拍屁股——走人。”

    “顺便耸耸肩,摸摸鼻子。”

    是,耸肩离去。没有人可再如当年的大叔,样貌是古文里形容的“面白、身修、美丰仪”,连说情话都含蓄动听:“我保障你的物质,你搭建精神的自由。”后来这句话被赵鹿听了,笑称,“大叔再见过世面,也没想到他保障的是你的无知,不是物质。”

    离开了大叔,是康乔的遗憾,当初她就知道。但为了阿令,她不曾后悔,即使在和阿令分开后,她也不后悔。但她终是错过了那么好的男子,和他之间,再无岁月可回头。

    薄荷糖给康乔送了一只枕头,康乔近来神经衰弱,入睡困难,多梦,睡眠又轻,天天都挂着黑眼圈,早起时要化很久的眼影修饰。身为《星期八》的主编,她很注重仪容,出去和人谈事,顶着熊猫眼叫人笑话,老板也会不开心的。几年前周琳达就说过,形象是自己的,她从未敢忘。

    跟薄荷糖抱怨了一句,他竟留了心,给她寄来桂花枕头。他在短信里谆谆叮嘱,收到后要带回家好睡啊,别扔在办公室当靠垫用了。生怕康乔不重视,叮叮叮连发了几条过来:

    家里人说,院子里的桂花落了一地,我想着,正好拾来给你做一只枕头。在网上查了查,嘱托奶奶把落花放进微波炉烘干,再摘掉花杆,留下干燥的花瓣。这样做的好处是减少香气损耗,能让你做一个香喷喷的好梦。对了,枕头布是我挑的,央奶奶帮我缝制好。桂花的味道能安静心绪,你会喜欢吗,康乔?

    殷切温情的问句让康乔没来由的一恍,她骨子里一直是迷恋着文艺气息的,哪怕她从事着跟文艺背道而驰的工作。但打蛇打七寸,素未谋面的薄荷糖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她。归根结底,感情是件很感觉的事,突如其来,呼啸而过。

    但愿薄荷糖长得还算顺眼,只要顺眼,她就能和他谈恋爱,别的都能不计较。康乔把卡片用小夹子夹在记事贴上,下了决心。身为坚定的外貌党,她把自己的苛刻心理一再搁浅,只一门心思地迎接着,这即将到来的感情。

    以她的年龄,还能碰到让她的心乱了又乱的人,本身就不容易,她不是方扣,他来,她就接招,不跑,不躲,不避。她想成全的是自己,好容易有这么一个人来了,她不想错过。

    康乔和方扣探讨过感情之事,方扣的标准是“要值得”,但康乔的标准是“我喜欢”。她只取悦自己,对方纵千好万好,她不喜欢也枉然,她的感受是第一要诀,绝不妥协于“日久生情”的说法。如果一个人不能在一开始就被她喜欢,花再长的时间也没用,她脾气也不好,耐心不好,要么一拍即合,要么一拍两散。

    她偏执得彻头彻尾,自我自私。但问题,薄荷糖何时才肯现身一见?她其实并不喜欢敌暗我明的感觉,这很叵测。

    阿令走后,她一直是饿着的。在感情上,她处于混吃等死状态,薄荷糖的到来堪称奇迹,他喂饱了她的心,她想答谢饲养员,但他向来顾左右而言它,不接话茬。她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泄气得要命,但对方越如此,越让她想迎头而上。她想要的从来是势均力敌的对手戏,场面绝对占优不好玩,毫无招架之力也不好玩,还好,薄荷糖是她的劲敌,她要力克,也要智取。

    这是件有意思的事,像童年时代的捉迷藏游戏,值得玩下去。想通了这一点,康乔不急了。

    只有工作才会让康乔心急如焚,大半夜的,老板突然打来电话,吩咐她策划一期世界杯特辑,“为广大读者提供全面而贴心的观战指南”。毫无疑问,这又是老板创收的新门路了,康乔哭笑不得:“老板,我们是八卦周刊,你以为专业的球迷会买我们的刊物当参考?”

    “世界杯嘛,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我们给他们介绍吃喝玩乐的地点就行了。”老板答得漫不为意,“世界杯大有商机,我得从中分一杯羹,你做一份策划案给我。”

    老板的秉性,康乔早就熟知,这份策划案嘛,当然是越早越好。挂了电话,她就在脑子里琢磨开了,做她这一行,脑力消耗过大,薄荷糖很体贴,给她寄了大包大包的核桃来,还附了打印资料,核桃以形补形,是养脑的好食材。

    可是面对世界杯,康乔的脑子还是不好用,她对体育几乎一无所知,让她来做世界杯特辑,是在刁难她。薄荷糖再发短信来,她愁得不想回复,对方连连追问,她发了一通牢骚,心知他帮不上忙,苦着脸上网找资料。

    已是凌晨二时,MSN上居然有几个同行还在,康乔刚想报怨,同行比她还郁闷,诉起苦来:“每到做版之日我都很有压力,大半晚上睡不着,做梦都在想着事情。”

    媒体从业者晨昏颠倒是家常便饭,娱记尤其如此,经常给自己上紧箍咒:“你已经一个月没有爆炸性消息出来了,全是不痛不痒不功不过,会完蛋的。”压力是自找的,但业绩不突出,的确是会慌的。康乔也是这样,猛料不够的情况下,只得自己编排捏造些劲辣的料,以保证《星期八》在市场上屹立不倒。

    偏偏老板又是个见风使舵的人,什么赚钱门路都想插一脚。方扣替康乔鸣不平:“世界杯关娱乐杂志什么事?我是读者就买专业报刊的增刊,看都不看你们一眼。”

    “女人的娱乐是明星的鸡毛蒜皮,男人的娱乐是体育的阵型战术,都能说个头头是道。”康乔查着资料,被老板的商人作风洗了脑,她得承认,世界杯特辑确实能给公司带来一笔不小的财富。

    老板想要的效果很简单,怎么赚钱怎么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在家中观战远不如去酒吧的感觉好,喝爽口的啤酒看激烈的球赛,志同道合嬉笑怒骂,哪怕拍桌子骂娘,也不会有邻居投诉,恋人和妻子也不会和你争遥控器,委屈求全呵欠连天,还老问些“什么叫越位”和“为啥不是小贝罚任意球”这些问题。

    所以在世界杯特辑里,康乔的第一个大版块就是“本城60个最佳观战消暑好去处”,方便广告部的同仁们联系酒吧和啤酒商,变相地拉回广告,充实老板的金库。

    毕竟不是熟悉的领域,康乔的策划案做得很吃力,连老板也不满了,打来电话催促:“这回你的行动力可就差了点啊。”

    老板,你就花这点钱就想请回十项全能吗?康乔怒了:“老板,和谐社会,你不能做个为富不仁的人,好歹有点人情味行吗?”

    康乔总爱带着笑说狠话,老板当成玩笑话来听,不生她的气,反倒安慰她:“等啤酒商到位,我让人给你扛几件过去,你那位朋友……呃,赵小姐不也对酒类代理感兴趣吗?我能牵个线。”

    赵鹿想过涉及酒类代理,最好是红酒,理由是现在的职业女性压力大,睡眠不好,喝红酒助眠,对皮肤也有好处。国内的红酒品牌虽多,但品质好的却有限,这一块还大有潜力可挖。

    康乔打听过,红酒代理的门槛很高,几百万是起步价,一千万都是小意思,还得具备过硬的社会关系,生意不好做。她劝赵鹿:“我要是你啊,这个钱就拿去买房子了,不瞎折腾。这年头,只有房地产才是暴利,转手卖了,少说几十万利润到手,比你做生意苦哈哈的来得实惠。”

    赵鹿却另有主张:“如今的房子是泡沫经济,你还想一头扎进去?”

    “乡下无田,头顶无瓦,除了向房子奋斗,我哪有别的奔头。”康乔对房子的渴望甚于一切,她在二十八平方米的房子里住了十几年,她的卧室兼任饭厅和客厅,餐桌打扫干净就是书桌,卫生间是公用的,要走十分钟才到,晚上她连水都不敢多喝。

    母亲甚少邀请同事到家中小聚,但有时推脱不了,几个人就把房子塞得满满当当,康乔的小床被扯过来当板凳用,她中午回家吃饭,油腻腻的胖男人坐在她**说着话,头皮屑落在床单上。

    从小到大,康乔连一米五宽的床都没睡过。在家时是一米宽的硬木板床,大学时是一米宽的铁架子床,都说缺什么补什么,这使她无比厌恶局促逼仄的环境,跟阿令在一起后,她笑着说:“托你的福,我总算有大床躺一躺了。”

    虽然仅仅是出租屋,但那时他是多么真心实意,想送一个家给他,宽大敞亮,有落地窗和大床。就是因为她的愿望太强烈,这才逼得他铤而走险吗?最后,他失去了血汗钱,而她失去了她的少年。

    不晓得为什么,那时的两个人对金钱的渴求急迫到偏执。兴许是太年轻,远做不到像赵鹿这样,每一步都走得镇定不迫,连买房子都有自己的打算:“除非跑步进入千万富翁行列,否则我为什么要买房?如今我年薪是还行,但10年后我未必拿到这些,到时候我拿什么还房贷?你救济我吗?”

    “如果我有的话。”康乔承诺。

    但赵鹿不信她:“我拿买房子的钱做点小买卖赚点钱,将来一把清,你说多好。”

    “做生意有风险,亏本了呢?”阿令是前车之鉴,康乔不想看到赵鹿上演悲剧,“买房子,至少落着了实物。”

    赵鹿笑:“别在高位进仓了,傻瓜。万一亏了本也不要紧,将来咱们这帮孤寡老太太凑点钱,租个联排别墅住一住,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美呆呆。租总是租得起的,对吧。”

    有很多钱,用来买房;有一些钱,用来钱生钱。这才是赵鹿,康乔紧紧闭上了嘴巴。在她心里,永远有一幅画面,是阿令描绘给她听的:“以后把书房留给你装修,我负责硬装,你买小摆设,鱼缸里要养好几只热带鱼儿,周末就一起去家具城挑布艺沙发。”

    “我想要橙色沙发,窗帘是醇厚的蓝绿色。”

    “我们的房子,要在高高的楼层,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落在木地板上,你在地毯上做瑜伽。或是坐在窗前安安静静地看书写字,厨房里烤着小甜饼,微波炉里热着牛奶,你不必再担心搬家而不敢随意添置小玩意儿。这就是我想要给你的生活,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记忆中的男孩子把她抱在怀里,暖暖和和地说着话,在康乔的余生里反复回**,隔三差五地响起。

    但生活严酷,风刀霜剑逼得爱玩爱笑的少年人变成了成年人,沉重厌倦,在一次次进展迟缓中将自信磨折到最低点,并终于心灰意冷,独自归去。

    如果没有她,他是不必这样辛劳的。多年后的康乔想起阿令,从最初的不甘心,到后来的安然,她接受了际遇潦草的安排,接受了她和她被迫分开的残酷事实。

    她想要新的生活了,而这一次,她必然不会贪婪地伸手,向上天索要那些沉甸甸的背负。阿令太想给她好生活,最终被压垮,她不想悲剧重演。

    她学会了如何去爱,但他走散在人海。她不怪他的离开,她知道,他是在用他所理解的最好方式在爱她,但她来不及对他澄清,这人世所有的困境,她都渴望有他陪在身旁。

    纵然是两个相爱的人,彼此竟也会窝藏着诸多误会,说到底,爱,是件最玄妙的事。言语沟通不能,连心灵沟通竟也不能。他一走了之,使她想说的话生生堵在嗓子眼,总是心存寻到他重修旧好的念头,来个竹筒倒豆,但四年过去了,她罢了手。

    情深不寿,她认命了。燃烧得太拼命,熄灭会很快,她躺在一地余灰里,沉沦了四年。

    康乔身陷世界杯特辑的策划里焦躁难安,意外地收到了一封邮件,打开一看,是很详尽的策划方案,署名是薄荷糖。绝不拘泥于吃喝玩乐场地,还植入了康乔考虑得不完善的服饰环节,不仅有运动品牌的T恤、球鞋、护腕、帽子和袜子,也有女性用的夏日香水、太阳伞和眼镜等,面面俱到,可操作性极强。

    这份策划案命名为“以世界杯的名义狂欢一夏”,看得康乔精神为之一振,细细地看了一遍,就在上面作修改,末了直接打印出来,分发给《星期八》的编辑们人手一份:“多提提意见,汇总到我这里,越全面越好。”

    然而从专业的角度,这是一份几乎完美无缺的策划了,编辑们不约而同地赞叹:“老大,有点意思嘛,你都不是球迷,竟也写得井井有条。”

    井井有条的是薄荷糖,康乔拉过一张凳子坐在林之之身旁,笑道:“君子不掠人美,是我一位……一位好友帮忙做的。”

    加班的夜晚,大通间里人来人往,有人在看电影,有人在讲电话,有人在吃外卖,康乔拿水笔在纸上稍作改动,林之之问:“‘城中猎艳丛林’不挺好的吗,为什么要改成艳遇?”

    “猎艳这个词太男性,而艳遇较为中性,男女通用。”康乔告诉她,“我们要做所有人的生意,得抠字眼,强调群体诉求。”

    文摘编辑部的主编闻声抬起头,敲着筷子道:“康主编,你可比我们这本相对文学的刊物还讲究细节啊!”

    “没办法,赚钱范围广泛才是老板最想要的。”对付老板和读者异曲同工,康乔不过是功利商人的傀儡,像贩卖商品一样贩卖粗糙的文字,仅此而已。潮流是被策划出来的,你想看什么,我就给你看什么,区别只在于目标群体是老板还是读者。她所从事的工作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打着服务读者的旗号,服务于老板的腰包。

    帮老板赚读者的钱,越多越好。康乔满意地欣赏着策划案,发给了老板。这个加班之夜,她第一次感到了充实,拜薄荷糖所赐。有一些答案呼之欲出了,单看他的策划案就能得出结论,他是同行,并且是个热衷体育之人。她正想给他发条短信道谢,他就心有灵犀先和她说话了:

    “几时再穿那条桃红色连衣裙呢,很曼妙,也很衬你的肤色。”

    康乔的手顿住了,四天前,她穿的是桃红裙子。她拼命回忆那天她去了哪些地方,想弄清楚到底是在哪个场合,她和他在风中擦肩而过,也许他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像一位老派绅士,满怀恋慕,然而一语不发。

    但当天康乔忙得团团转,从公司到商场再到《女王派》的拍摄现场,她坐过公交车,打过车,也蹭了谢之晖的车,她实在无从通过行踪来截获薄荷糖的方位。

    竟是有恼怒之意了,她讨厌被人自暗处观望的感觉,这是她觉得自己像个猎物,有人虎视眈眈地算计着她,剑拔弩张,但心存戏弄,只等她自投罗网。她恼了,给薄荷糖回复:“下周二见面,否则,请不要再找我。”

    置死地而后生,世事往往如此。但情事是经不起置于“死地”的,它只会变得苟延残喘,而后分崩离析,再无回旋的契机。人们常说的“爱情经不起考验”,这是真理。说什么情比金坚,但绝大多数情况下,这是理想,永不用来实现。情绝非真金,最怕火炼,尤其是野火。

    可康乔想要以身试法,挑衅这扑朔迷离的短信情缘。薄荷糖说他们之间像盲婚哑嫁,但再盲目再装聋作哑,其重心落在“嫁”上。

    薄荷糖可能是被康乔给惊吓住了,半小时后才给予回复:“周二我会确定地点。”

    但周二时,康乔被方扣电召去了医院。方父的手术很顺利,院方也照看得精心,可到了这天下午,方父居然又出现了心率过速,最快到了114,背部疼痛难忍,不得不注射杜冷丁。方扣又急了,康乔赶到时,顾医生在查房,调整了药物,还把消化科的专家请来诊断方父的胃病,总算把病情控制住了。

    大难后,连方母都过意不去了,拉着康乔的手说些感谢,又借机教育方扣:“女人还是得找个伴的,不然你生病了,连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

    “赚钱请保姆。”方扣答。

    方母被气着了:“保姆不尽心。”

    看得出来,方扣情绪不佳,口不择言:“妈,你为什么会认为,结婚就一劳永逸呢?你为什么会觉得,结婚就意味着我被人照顾,而不是照顾别人呢?”

    方母怔住:“你……”

    康乔连忙把方扣拉到一旁,数落道:“你妈没日没夜地守着,本就辛苦,你还顶嘴?”

    “我知道,可我忍不住。”方扣这几天脾气很坏,康乔问她是不是不适应新工作,她摇头;又问是不是和对方吵架了,又摇头,最后抱住头求饶,“你别问了,让我静一静!”

    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段像模像样的恋爱,本该全情投入,像一朵花初开,但康乔却不解为什么方扣不快乐。恋情伊始是最甜蜜的时候,她却背道而驰,康乔扳住方扣的肩:“你约个时间,把他叫上,我看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怎么会让你被动成这样。”

    不开心的恋爱,为什么要谈?已意识到了不妥,为何还不拔脚?非得等到泥足深陷吗?赵鹿对康乔说过:“人的直觉是最敏锐的,一向很懂趋利避害,潜意识感觉到了不妙时,通常它的结局就会是不妙,何苦再以实际行动来证实,伤人伤己。”

    这很玄,但对感情抱有太多幻想是不理智的,特别是当嗅到了危险时。康乔低着头,给薄荷糖发了短信:“今日没空,以后再议。”

    她习惯了薄荷糖的存在,但她不能只喜欢一个幻像,这不符合她一贯为人处世的风格。在方扣的例子面前,她想到了要缓一缓。太重要的东西,总不舍得让它凋谢,她不能急于求成。

    她想见他,他带给她的意义很可贵。即便他不是能和她携手的那个人,也依然是使她打开心结,想要新生的人,能动这个念头,本身就弥足珍贵。康乔跟赵鹿说:“师姐,为什么恰恰是他?”

    “人们也未必是跟自己最爱的人结婚,不也爱问一声,为什么偏偏是他吗?”赵鹿笑她,“你们女人最爱瞎想,文人更是。”

    “你不是女人?”

    “哈哈哈,我是传说中的女强人,不属于你们小女人的范畴。”赵鹿抬腕看了看表,把康乔送到新一期《女王派》的拍摄现场。这次的地点是赵鹿帮忙联系的,是她的客户自己设计的豪宅,坐落在城西的山上,阔大的欧洲宫廷式古堡,正适合玩一场吸血迷情的Cosplay,把穿越风和虐恋感结合很到位。

    这期的女王是周琳达,她又过来拍戏了,抢着要上《女王派》的封面。起先康乔尚觉得她的脸不符合本期主题,没料到一试妆,周琳达就是活脱脱的吸血女爵,苍白的脸,猩红的唇,眼神冷艳而神秘,倒衬得饰演无辜人类的男模特太过生涩了。康乔透过镜头看两人,心下不免惋惜,若是陈曦就好了,他成了熟手,能放松自如地把康乔想要的感觉演绎得完美。

    可这家伙最近去外地拍话剧了,已有好多天没见着他了,康乔盘算着,等他回来要压榨他,连拍几期重头戏。正想给陈曦发条短信,老板的电话就进来了,问候一事就此搁下了。老板急燎燎道:“还有多久收工?一会儿文摘部那边有车来接你,别耽搁啊,马上到山水庄园来。”

    山水庄园位于城郊,是新近开盘的别墅区,一位大导演看中了此地,租了半座山来拍摄他的新片。老板的公关做得好,导演同意了《星期八》来探班,还能独家专访到电影里的两位一线主角和二三线配角。本来,采访事宜交给编辑部的记者就行了,但老板只信赖康乔,不忘送她一顶高帽戴戴:“主角太大牌,稿子要够分量才行,只有你才不会砸锅。”

    被人太依赖也不是什么好事,康乔说:“我朋友有车,她送我去那边也方便,别让文摘部的人专程来了。”

    赵鹿闲着也是闲着,继续充当着康乔的专职司机,到了山水庄园才知道,文摘部难得组织集体出游,竟跑到这儿来了。一问他们主编,才知道是别墅的开发商是谢之晖,冲老板和他的私交,可免费住在尚未售出的两幢依山傍水的别墅里。主编振振有辞:“部门的经费就那点儿,公司又不肯报销,所以,呵呵……”

    于是一伙人就开到这儿了,住住别墅,吃吃庄园烧烤场的野味,顺带着玩玩十公里外的漂流,文摘部的春游可谓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康乔眨眨眼:“组织活动是增强凝聚力,揩老板油是天经地义,你们吃好玩好,我办正事去了。”

    赵鹿也冲她眨眨眼:“你勾兑好、采访好,我办正事去了,随时电召我来接你。”

    她长得太好看,气质又超群,文摘部有人问了:“康姐,她演过什么影视剧?”

    “就演人生。”康乔笑着走远。大导演的这部电影是古装题材,核心是王子和灰姑娘,欢喜冤家嘻哈江湖,结尾自是花好月圆,典型的爆米花故事,不费脑子,但很讨巧。起码男女主角的粉丝已在贴吧里翘首以待了,不少人打算组团探班,但谢之晖将现场封锁得好,除了康乔他们这些内部人员,谁也进不来。

    方才进来时,康乔看到几个粉丝和保安发生了纠纷。推搡中,几个小女孩跌倒在地,小脸倔强,好说歹说也不愿离开。康乔见状下车,承诺只要她们写信到《星期八》编辑部留下地址,她会提供明星私照,女孩们才将信将疑地结伴走了。

    这里地处偏远,不通公交车,她们要走出很远才能坐上车,来一趟不容易,若空手而归,康乔见之不忍。赵鹿泊车时问:“为什么追星族多是女孩?”

    康乔见得多了:“很简单啊,女人天生感性,都是细节动物,会被一个微笑、一道眼神和一句话打动。偶像明星则几倍几十倍地放大了这些,为之疯狂也不稀奇。男人嘛,目标明确,他们的要求更高也更多,还有,他们害怕被耻笑,追星方面,行动力差了点。”

    “很多女人耽于幻想又善于自欺,把自己弄得好惨。”赵鹿说。当康乔看到携新宠示人的谢之晖时,无端地想起赵鹿这句话,他不掩饰自己的性向,高调地收集着美色,再高调地招摇,耽于美,也善于打造美。这一回,他的身边人还是小明星,康乔在一部电影里见过他,回眸一笑,惊鸿一瞥,却让不少男色爱好者捕捉到了,津津乐道地在网上开贴,回味着“那一笑的风情。”

    小明星才19岁,清新如雨后的森林,笑得是挺迷人的,比陈曦更年轻也更鲜嫩。大导演的这部《梨花谷》在取景时,康乔也掏出相机拍了些剧组道具照片,听到谢之晖在公关,和大导演商量如何给小明星安排一个角色:“骨朵儿当个配角,有几句台词就行了。”

    这人倒是坦率,把新欢称为花骨朵,他自己不也就是辣手摧花了?这骨朵儿比陈曦乖巧,嘴巴也甜些,立即偎了过来:“导啊,我最爱看你的电影了,《春风落》、《琉璃碎》和《胭脂泪》我都有收集哦!”

    康乔放下相机,心头涌起兔死狐悲的凄凉,她想给陈曦打个电话,但又不晓得说什么,才短短时日,谢之晖的身边就换了人。以色示人这口饭果然不好吃,若她从了那位大叔,金盆洗手相夫教子,会不会在某天被踢出门来,重新杀入职场打拼?也是会的吧。她寻了避人耳目的地方给陈曦打电话,响了好几声才听到对方的声音:“康姐?”

    那端很吵,听不出陈曦的悲喜,康乔开门见山:“谢之晖换人了,你在哪里?”

    陈曦见来了知音,滔滔不绝,显然是憋屈了好一阵子了:“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没事,康姐,我没事。”

    说是没事,他却越说越沉郁:“怎么能这么对我?我每天乖得像一头白痴似的在家里等他,他该变心还是变心,我做错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他什么都没做错,他只是不新鲜了。而谢之晖的胃口够大够贪,拿出参与奥运会的精神游戏人生,追求的是更高更快更强。康乔说给陈曦听了,陈曦一琢磨,嗔道:“康姐,你好色哦!”

    康乔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说了一句很情色的话,也笑开了,问他:“还在排那个话剧?”

    陈曦很无奈:“没工开,只能混着呗,破话剧,台词真多,记都记不住。”

    “回来这边,一起吃个饭。”康乔也不知说什么好,陈曦不是周琳达,同为娱乐圈中人,周琳达的命运在自己手上,可他的命运,在风月场。是该怪他不努力,不争气吗?但她自己何尝不是在红尘中打滚,哪有资格数落别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她眼里的陈曦,也是赵鹿眼里的她,她和他,竟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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