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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侈品女王 正文 第九章 你认为自己值多少钱

所属书籍: 奢侈品女王

    陈桑榆是被电话吵醒的,一摸手机,上午九点二十七分。她的闹钟定在七点半,响了几遍都没听到。好在不用打卡,否则她的考勤记录很难看,但连续多个晚上都得靠烈酒才能睡去,她不想过分苛责自己。

    周杨在那端问:“阿姐,你起床了吗?香港做保健品的那位杨先生找不到你,电话打到公司来了。”

    杨五更是张怀天介绍来参加征婚活动的,不可怠慢,陈桑榆说:“好,我会和他联系。”

    昨晚的酒不醉人,越喝越清明,直叫人意志薄弱,她便肆无忌惮地想了一会儿毛豆。于是废掉了,清晨爬不起来。开车时还在自嘲地想,每天都迟到,是因为早上要花时间用502胶水把支离破碎的自己沾起来。所以呢,能看似完好地坐着就不错了,旁人不能苛求让她走路。真的,她试过,做不到更好了。

    可是,依然要打起精神,铲除异己、培植党羽,衣香鬓影地出入动辄百万以上的生意场,俨然一个浑然天成的**谋家。**谋家在电话里和杨五更聊了聊,意外的是,对方和王胖子的择偶标准南辕北辙,他甚至说不愿意找太年轻的,没阅历,不懂人情世故,压不住自己的火。压不住火就会缺乏分寸感,控制不了场面和男人。

    陈桑榆轻笑:“杨先生以前的感情经历里,最中意哪种类型的女人?”

    杨五更不假思索:“我欣赏智慧型的。我啊,至今难忘从前在医学院读书时的师姐,她学的是精神医学,穿白大褂,不苟言笑,但我眼里她性感至极。”

    杨五更在十多年后在美国和师姐重逢,但怎么办呢,他仍搞不定她。他只晓得用钱,但师姐是清高的科学家,因此他惆怅万分:“陈小姐啊,我最中意用钱买不到的女人。”

    “可你却来参加我们的活动。”陈桑榆笑他。

    杨五更倒也坦白:“主要是为了我们研发的产品打广告,找老婆倒是顺便的事,我不强求。我也不太认为活动上会出现我想要的智慧型女人,冲着钱来,都不怀好意。”

    陈桑榆在心里说,能分辨出女人是否有智慧的男人很稀有,何况一个男人再欣赏有智慧的女人,也不等于他不会爱上天真无邪的十八岁小姑娘。但口头上她仍要对客户给予必要的鼓励:“杨先生,女人为了婚姻,搭进了后半生,无论如何不能算是心存恶意,至于嫁有钱人,那是为了锦上添花,因为谁也不愿自虐地专挑穷鬼嫁。”

    杨五更笑了一声:“这倒是,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我也不愿找个又丑又懒的。”

    “是啊,杨先生,难道一个人仗着内心很丰富,就捞件破破烂烂的短裤出门吗?”

    收了线,陈桑榆微微笑了,每个客户都带着不同目的而来,这场征婚大戏将好看得紧,她得加快步伐再物色两名亿万富豪。

    徐图的那位朋友邓土匪也和她说过择偶标准,她四十来岁了,不用像小女孩似的,需要找有钱男人来满足名牌包和出国旅游的需求,她想遇见的男人,是要有所成就的,比如高雅广博的学识,谈吐风趣机智,而且能不卑不亢——解语花似的男人不难找,情场浪子都是个中高手,但是否能入邓土匪的法眼,还得拭目以待。但这个观赏过程将会很有趣,不是吗?

    刚停好车就看到Quentin了,他也刚到,正躬身拉开车门,请总裁下车。陈桑榆迎上去:“两位早!”

    Quentin湛蓝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用汉语跟她说:“我看了辟谣的视频,反响很好。”随即向总裁介绍着她,“Elisa小姐,我们的商务总监。”

    总裁朝陈桑榆颔首,跟她印象中礼节周到的法国绅士毫无二致,若不是知道他的身家在先,她只会以为这只是个风度很好的、保养得很不错的外国小老头儿。

    从前在拍卖行工作,陈桑榆常常感觉越有钱的人越随和,反倒是财力次之的人才会有傲慢劲儿和张狂感。这位总裁大人也是,三人走向电梯时,他和煦地问陈桑榆:“Elisa小姐,我能看看你的车钥匙吗?”

    陈桑榆当下递给总裁观赏:“这是楼船,用橄榄核雕成的。”

    Quentin凑近来:“这么小?哇,窗户能打开!还有人!”

    车钥匙的饰品是一枚小核舟,很袖珍,但工艺很精细,不仅八扇对开窗户都能活动,船内外还刻有很多人物,神态动作皆不相同。总裁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赞道:“他们用橄榄核雕了一条船,船上有30多个人,绝对的微雕艺术品!”

    “对,我们中国人夸它微乎其微,神乎其神。”陈桑榆正盘算着拿核舟进个贡得了,但总裁看出她的犹豫,笑着还给她,“我不和小女孩抢玩具。”又对Quentin说,“中国古船技艺名不虚传,我这次将大有收获。”

    陈桑榆的心突突跳,总裁莫不是真的盯上了中国的宝藏吧?她忍不住问:“您是来考古的吗?”

    总裁和Quentin都笑了,陈桑榆还真蒙对了,总裁此行是和考古有关。荒岛余生玩腻后,他对水下考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新近购置了一艘退役的驱逐舰,经过改装后,不但具备军舰的优点,打捞技能也很卓越。Quentin不无得色道:“Elisa小姐,老板的驱逐舰可不能小觑,军事力量很强,导弹、鱼雷和舰炮配备齐全,加勒比海盗才不是对手。”

    陈桑榆对驱逐舰不陌生,照搬毛豆对它的评点:“驱逐舰好东西啊,既可轰潜艇,也能赶飞机,还能袭击同类,是个逮谁咬谁的暴脾气。”

    当时她听了嘻笑:“那不就是我?”毛豆挤兑她,“比你的威力大多了,你可以想象一下,工商城管交通公安联合执法……”

    “打住,跨省了。”

    总裁这几年的玩乐重心转移到海底宝藏上了,他觊觎的是一艘纳粹宝船。二战期间,德军入侵希腊后,一个盖世太保高级军官威胁希腊人,只有交出钱财,才能免于被处决或送往集中营。希腊人妥协了,德军战败后,军官将财宝装上渔船逃走,途中遭遇事故沉没。

    据估算,宝藏中有50箱金银珠宝,总价值在25亿美元以上。总裁计划结束中国之行后就飞往希腊达萨洛尼卡海域,探测渔船的准确沉没方位。他来华的目的也简单,将专程到阳江市水晶宫看望“南海一号”,取取经。

    南海一号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发现的海上沉船中年代最早、船体最大的远洋贸易商船,它在海底沉睡了800多年,于2007年底整体出水,舱内文物总量超过了敦煌莫高窟的数量,学术价值和商业价值举世罕见。

    总裁既对南海一号的发掘好奇,也对古中国颇具好感。这还是Quentin的功劳,前几年他在和松下集团一位高层谈事时,发现他办公桌上有本《孙子兵法》,在这之前他就知道日韩民族、美国《企业家》和伦敦牛津大学的经济学家都很推崇他,但一直没看过。

    日本人当天就送了一本英文版的《孙子兵法》给他:“松下幸之助先生能全文背诵它,把孙武奉为神,松下集团的管理人也都视之为教科书。”

    松下幸之助是松下电器的创始人,连他都盛赞,作为合作方,Quentin也想了解了解。一读之下也引为经典,隆重地介绍给了总裁,这次总裁来华,他又把案头上那本精装本送给了他。

    “Denard先生好眼光,看上的全是鄙国至宝。”陈桑榆冲总裁晃晃大拇指,半开玩笑地说。

    在拍卖行待了四年多,她很难扭转对法国人酷爱掠夺的坏印象。1860年英法联军侵华,对圆明园进行了大规模的劫掠,随后一把火烧了它,百余年后,法国人不顾中方强烈抗议,执意公然拍卖当年所得,单是两件文物总价值就超过了两亿人民币,这在拍卖史上也属罕见。她作为拍卖圈里的一员,深知法国人手里收藏着大量中华国宝,光是他们的吉美博物馆里,就藏有18世纪以来的两万多件中国艺术品。

    大作家雨果评价过:“现在,我证实,发生了一次偷窃,有两名窃贼。尊敬的巴特勒先生,以上就是我对远征中国的全部赞誉。”若非总裁的发家跟中国没啥关系,陈桑榆指不定会认为他祖上正是一名窃贼。

    总裁不知道有人正在腹诽法兰西,拿起书翻着:“这本比上次那本还漂亮,Quentin,我可就夺你所爱了。”

    真奇怪,墙里开花墙外香,鬼佬们对《孙子兵法》比国人在意多了,陈桑榆道:“两位先生,如果国人也像你们一样看重《孙子兵法》,我们就能把公司都开到香榭丽舍大街上去喽!”

    “Elisa小姐,你们的祖先在几千年前的见解,到今天还使人有所启发。”总裁学她的样子,也晃晃大拇指。

    “是的,《孙子兵法》对商业领域有很强的借鉴意义。我是在熟读之后,才发现孙武竟是一个很有危机意识和成本意识的人,非常讲究产出投入比和效益最大化。”陈桑榆听小明的话,研究了这本书,既震惊又受用——“上兵伐交,其次伐谋”这8个字仍可在当今社会游刃有余。她身为空降兵,不也在按老祖宗教诲的行事吗,先搞外交,再搞阴谋,搁在军事上,那就是和平演变啦。

    总裁说:“中国人的好东西太多了,你们的文化和艺术跟法国同样杰出!”陈桑榆在心里跟了句,“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吗?”但孙武告诫过她,不合于利而止,驳上司的面子的事做来没好处,好吧,忍。

    总裁在法国南部开发了一片海域,想请进几艘来自东方的仿古游船用于商用。陈桑榆问:“比方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乘坐的宝船?”

    “好极了!我的游客们会想要体会中国皇帝的风光。”总裁幼稚地问,“船头是不是画着龙?”

    陈桑榆难得碰到道友,兴致大增:“那您真该去趟上海,中国航海博物馆里一定会有使您满意的船型,我很喜爱那里,常常去的。”

    航海博物馆是2010年7月开业的,毛豆去年回国还去参观过,陈桑榆闲暇时也爱去逛,她迷恋那些美丽的古船,常常在大厅中央那艘三桅三帆的明代福船前伫立良久,想象着郑和下西洋的盛况。

    总裁很兴奋:“这太棒了!美丽的Elisa小姐,我是否能荣幸地邀请你一同前往?”

    总裁的私事于她也是公事,但陈桑榆想推却,为难地看着Quentin:“我来维兰网才一周,时间都花在扫雷上了,工作才刚上手呢。”

    “不不不,还有什么比探索未知的海洋,挖掘无尽的宝藏更迷人的呢?”总裁不遗余力地鼓动着,“我没去过上海,但我有几个老朋友在那里做生意,我认为我们的网民大概会欢迎跑车交易。”

    真不愧是法国佬,连批评都像是在夸人。见他对维兰网的商品不够高端颇有意见,陈桑榆心知这是他在拉她一把,连机会都推掉就不妥了,当即对Quentin表态:“我回上海若能促成豪车入驻商城,也算功德一件吧?”

    Quentin对两全其美的事岂有不答应之理:“Denard先生,那帮您订哪天飞上海的机票合适?”

    “Elisa小姐,明天如何?”法国人想了想,改口道,“噢不,明天是你的休息日,下周一吧,我们可以谈谈你们美丽的船和计谋。”

    这个总裁大人有点人情味啊,陈桑榆对他刮目相看:“好,我一定奉陪。对了,Denard先生,我收集了若干中国古船制作图纸,和几张缩微成品的照片,到时候都送给您。”

    离开Quentin的办公室时,陈桑榆脸上还挂着笑,以她的资历和头衔暂时很难和跑车经销商直接对话,有总裁引荐就好办多了。

    格子间人来人往,很繁荣的景象,吴曼斜倚在谁的桌前大放阙词:“哎,也许每一个能讨老板欢心的女人,都难免有点睡眠不足的,你们说呢?”

    她是背对着陈桑榆的,看不到她正走过来,急得听众拼命使眼色,她这才慢慢地转身,表情镇定自若,似乎谈论的并非陈桑榆:“王婷婷没找到你吗?人事招了些大学生,说让你下午去挑一些。”

    十一月的深圳,吴曼居然在裙子外面罩了件皮草小坎肩,压寨夫人的气势很盛。她说得没错,陈桑榆是睡眠不足,眼睛里带着红血丝,要靠妆容来挽救,但这和老板无关,吴曼又在公然造她的谣,之前她还说过她招人是为了对商务部大换血,弄得军心不稳。可这又有什么打紧呢,把她拖下水就是了:“哦?是你打的申请去要人?”

    她吴曼能无中生有,她就不能信口雌黄了?对付小人,君子那一套行不通。吴曼喊冤:“我打申请不得找你签字吗?”

    陈桑榆不接茬:“这可有点奇怪了,人事不是规定,得在十个工作日前就上交招人计划吗?这样吧,下午你和我一起去挑挑看。”

    耳朵尖的人势必会听到这通对话,也势必会传得部门人所皆知,这就够了。往太阳穴抹了点白花油,又接了若干公事电话,陈桑榆的鼠标久久地停在了易捷写来的邮件上:

    “陈总,我想和您反映反映,我们这个小组的组员以前大多是跑卖场出身,客户资源集中于国际著名零售商如沃尔玛、家乐福和麦德龙等。我本人在广告业多年,在家化、日化的优势明显,来维兰网本想大展拳脚,但进来才发现吴总和我谈的,跟公司战略大有出入,我们商城并未将服装和化妆品牌算作重头,加上吴总规定坚决两个BD不能拜访同一个品牌,我们组的工作开展得很不顺利,包括我在内好几个人都心生去意。不知陈总几时有空,我想当面和您谈谈。”

    陈桑榆的前东家是沪上知名的拍卖行,但同事友爱,上司也很和蔼,下班了还经常相约去喝一杯,上下级的观念不浓,就算是平头小百姓,遭受了不公平对待,照样敢冲到老板办公桌理论。可维兰网跟一般外企似的,等级森严不可越权。

    当然,更可能是由于她在拍卖行还只是愣头青,老板又好接近的缘故。易捷就不同了,他不是吴曼的宠臣,只是一介不受重用的小主管,手下一帮人都快没饭吃了,他手无依凭,缺乏犯上的底气。

    这是封投诚信,陈桑榆在桌面上敲了敲,下了结论。心生去意无非是想引起她注意的说法罢了,想必易捷认为,不说严重点就不会受重视。他真想走就不会写邮件,新官刚上任,他还想再观望观望。

    从通讯录里查到易捷的分机号,陈桑榆拨过去:“是易捷?我是陈桑榆,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看看时间,上午10点29分,她给吴曼挂电话:“下午两点在十楼2号会议室碰头,给商务部补充新鲜血液。”

    她猜吴曼一定被弄郁闷了,因为周杨在QQ上跳出来说:“阿姐,你真厉害!现在部门都在传说是吴曼在招人呢!我又被拉回群里了,你不晓得多热闹,大家还开出赔率呢,赌是美娇娘胜,还是男人婆胜。”

    被人称为美娇娘,陈桑榆心情大靓,戏谑道:“吴曼是男人婆?你见过哪个男人婆撕心裂肺露事业线?”

    “……有效果吗?”周杨转发女孩子们对吴曼的评论,“老女人今天穿得好杨贵妃啊!珠圆玉润,粉面含春,体格**,但有啥用哦,她照样被男人推出去送死哟!”

    陈桑榆很反感攻击别人是老女人的腔调,当年她很年少时就很反感。拿年纪来说事算什么呢,谁没有年轻过呢?谁家没有老妈啊?老妈不是老女人吗?除非死在18岁之前,不然成年以后,也会被未成年说是老女人,这很无聊。

    趁着短暂的空闲,她端着水杯到外面的格子间晃了一圈,有活泼的女孩子正在拆快递,看到她就嚷嚷:“陈总,喝咖啡吗?我在网上买了一箱!是白咖啡喔!”

    “好啊。”陈桑榆走上前,女孩子塞给她好几包,“喝喝看,买的人都说好喝。”

    “这么多,得喝好久吧?”

    女孩子笑得很甜蜜:“不是我一个人买的,是我们几个团购的,到手了再分。”

    又有女孩子凑上来搭话:“阿敏喝咖啡像在喝水,一天喝三包。”

    “错!是感冒药!”

    陈桑榆摇着水杯回到办公室,在醇厚的咖啡香里,她懊恼地想,准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么能够又想起毛豆了呢。哦,是被阿敏那句“到手了再分”刺激到了吧,真没用。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陈桑榆把脸埋进咖啡的热气里深深地嗅,沉声道:“请进。”

    当我想你的时候,你在沉睡,你在欢笑,你在和你的少女羲和扬帆起航。

    丁浩、段振藩和徐启航一拥而入,嘻嘻哈哈地来找她:“陈总,我们又改了一版,讲给你听听,你认可就发邮件让我们往下操作吧。”

    陈桑榆吸吸鼻子,示意他们落座。徐启航细心,问道:“陈总感冒了?”

    “没,呛着了。”陈桑榆指指杯子,“阿敏给我的白咖啡,呛了一口。”

    有丁浩在,气氛很活跃,连易捷来找她时,也被感染了,一扫在邮件里的苦大仇深:“还是亲卫队待遇好啊,羡慕,羡慕。”

    见陈桑榆还有事,三个男生连忙告辞,陈桑榆道:“我下午要去重庆,改版的事儿,你们有新想法第一时间给我电话,丁浩,我已和产品部的方总谈过,他让你直接向他汇报。”

    “领命!”丁浩率先向外走,见段振藩和徐启航都没走,愣住了,“咋啦?”

    徐启航搓搓手,期期艾艾道:“呃,陈总,那个,中午您有空吗,我和振藩想请你吃个饭。”

    “嗯?”陈桑榆心知他有事要说,易捷看这架势全明白了,“呵呵,我猜启航和振藩想说的事和我差不多吧,中午的饭局我也凑个份子成不?”

    “一起来,一起来!”丁浩嚷嚷,“哥哥们,听者有份啊!”

    丁浩今年刚大学毕业,本来是做产品的,嫌限制太多,转行当了个BD。乐子是找着了,但薪水大大缩水了,哥几个都替他不值,他心态好,总是兴冲冲的样子,这一声哥哥叫得很可爱,陈桑榆情不自禁地对着他黑亮亮的面孔笑:“你这家伙,真像李逵。”

    “啊哈!老大你在笑我长得黑!做人不好这么揭短哈?”丁浩转身走进来,往沙发一坐,“读书时看水浒,我可巴不得自己是燕青。”

    “那小子长得美,又会玩,艳福还不浅,但我最喜欢铁牛。”《水浒传》是小明推荐给陈桑榆看的,他很推崇它,说是千古奇书,写尽了人世间的际遇和苦乐。陈桑榆看完后才恍然大悟,自己喜欢的男人骨子里全是李逵,平生只想快活度日,做任何事都只为了喝更大碗儿的酒,吃更大块儿的肉,举动有近于童趣的天真。

    易捷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这形势,不整个儿一水浒传嘛。”

    是到了这一天,陈桑榆才找着了一点当商务总监的感觉。她并不否认自己很享受被众人簇拥,应者云集,这是除了收入和人脉积攒之外,工作带给人的成就感之一。落魄的上级是无法随心领导众多下属的,她的局面日益上扬,这很棒。

    较真地说,吴曼的种种举动,不难理解。她陈桑榆是入侵者,一步步蚕食她打下的江山,若她安分守己地接受了,不说明她有胸襟,而是她有城府。她背后的手段花样频出,但称不上精彩绝伦,反倒说明城府不够,好事。

    中午本是说好了是男人们请陈桑榆吃饭,但她只斜一眼,佯怒道:“我能报销的。”

    “啊!”又是丁浩在闹,“早知道香辣蟹点三份啊,我没吃够啊!”

    易捷三十有一了,一行人里他最年长,陈桑榆职级是比他高,但好歹是个女人,还是很娇小的女人,她买单时,他脸皮一臊。不过,难处她也晓得,维兰网是做奢侈品的,出去谈事总不能太缩手缩脚叫人小瞧了去,跑业务的,请客户喝个茶、吃顿饭甚至是打车过去,哪一样不花钱?只可惜,这些费用在报销时总会被吴曼卡住,她每回都会哭丧着脸说:“哎哟,商务部没出业绩,上头有意见,不肯批那么多啊,易捷啊,你把金额改改,我再去争取争取。”

    吴曼向来只对客户和上司笑脸相迎,在下属面前总板着脸,也只有在报销时才会一反常态地说些软话。但明眼人都知道作梗的人正是她,她把服饰和美容两大块都攥在手里,留给其余人的汤汤水水本就有限,再在经费上卡得紧,商务部简直哀鸿遍野。可从吴曼的立场上来说,她也没错,公司每个月雷打不动地要给商务部几百来号人开工资,再摊上一笔报销费,她是老板的话,看到财务报表也会肉疼吧。

    一肉疼不就会惟她是问嘛,她的部门太花钱,投入和产出不成比例,老板只会怪责她无能。那她必然得严审报销单了,有些资深BD倒还好,做事有分寸,一帮资历浅的就不像话了,对方的主管级别都一连请几回,顿顿都花了几百块——能把合同签回来也就算了,但颗粒无收还有什么脸报销?

    吴曼恨不得把单子砸到小年轻脸上,但他们比他有理多了:“吴总,我底薪就那点,报销的钱下不来,我可就得倒贴了啊!”

    她爱莫能助地手一摊:“我签了,但上头不答应,唉,小曹啊,你以后不见兔子别撒鹰啊,见着拍板的人再说嘛!”

    “吴总,您级别高,来往的都是大人物,我就一底层,得先搭上主管这根线,才能往下走。”小年轻也很委屈,“刚开始我不懂事,都是打车去了,慢慢地就舍不得了,只坐公交车和地铁去,这些钱我还没怎么报呢,贴点就贴点吧,但饭钱不给报,我可活不下去了。”

    易捷手下的人也和他抱怨过好多回,但他夹在中间也难做人,只有苦笑着安抚的份。他自己还好,多少是个主管,公司给商务部配了十辆车,跑业务时找行政部门管车辆出入的小姑娘们填份申请表就行。但他的弟兄们就惨了,级别太低,借车无门,只能蹭他的,但碰着他出去了,就只得先公交倒地铁,客户见了还要问:“你们不是做奢侈品的吗,连车都不给配?”

    小弟可不能承认自己是小喽罗没车开,好容易攀上的关系,哪能把底都交给人家了?小虾米一只,做事难啊。

    易捷对漂亮女人有着天然的怀疑,不信陈桑榆有多大能力,但和她搞好关系是必要的,如今她才是商务部的头,签字权在她手里。她似乎挺好说话,起码不像吴曼,谁也别想糊弄过去。

    给陈桑榆写邮件之前,易捷就想清楚了,两个漂亮女人,一先一后,谁也不服谁,有得恶战打了。目前形势是不明朗,但向陈桑榆示好没啥坏处,他没少向吴曼递橄榄枝,但都石沉大海,深知再努力也枉然。人家有自己的势力体系,少他一个无所谓,多他一个……呵呵,还得派人手防着他呢。

    陈桑榆不同,他看得分明,她只有周杨一个嫡系,但两个人成不了啥气候。需要帮手的人是她,他得赌一把,赌赢了,他就是肱骨之臣,她的开国元老;赌输了也不打紧,不比现在更差。横竖不受吴曼待见,为何不奋力一搏呢?

    不论Quentin把陈桑榆挖过来的原因是什么,她在商务方面的实力究竟如何,但跟她卖命没啥坏处。她能捞着维兰网商务总监的位子,总得有几把刷子,最不济色相摆在那里,这可就是最大的本钱了。

    女人嘛,有一张好看的脸办起事来多少会占点便宜,准头不至于太差。内斗也没啥大不了的,帮她跟吴曼玩命掐呗,吴曼一直不得人心,虽然她并不在乎,但按易捷分析,接下来还会有人倒戈。

    易捷在电脑前坐了个把小时,抽了六支烟,把邮件发了出去。赌就赌吧,好了,皆大欢喜;不好,也没啥损失,大不了一走了之。招商这行业绩为王,人挪死树挪活,上哪儿混不着一口饭吃啊。但话是这么说,真让他离开维兰网还真有点舍不得,是没啥大甜头,但外国人的公司福利还可以,以他的级别,底薪也还行,那就先混着呗。

    陈桑榆来维兰网一晃也有好几天了,易捷推敲来推敲去,把宝押在她身上。吴曼资历比陈桑榆老得多,却不被扶正,还空降了个同性来压制他,这说明上头摆明了态度,她再蹦跶又能横到哪儿去?

    吃饭的时候,段振藩和徐启航两人沉不住气,热菜还没开始上呢,就争先恐后地说开了:“陈总,昨晚吴总找我俩谈了话,批评我们的业绩不行。”

    “听她的意思,大概是觉得把时间花在改版上是越俎代庖吧,呃……”段振藩留意看陈桑榆的脸色,见她端起一杯椰汁慢条斯理地喝着,并无丝毫不忿之色,便一股脑儿说开了,“我不认为改版是本末倒置,我们收入是和营业额挂钩的,网民不都爱在使自己感觉舒适的网上商城玩嘛,陈总吩咐的活儿我们当然得做,但吴总那边问起来也很烦……”

    “有什么可烦的?”丁浩夹了一粒花生米嚼得香,嬉皮笑脸道,“谁官大听谁的,吴某人不懂事,你还不懂事?”

    包厢里的几个人都笑开了,陈桑榆也笑:“这可不好啊,丁浩,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嘛。”

    易捷趁机表了态:“陈总,大丈夫是威武不能屈,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呵呵。”

    “好饿,先吃东西。”热菜一道道上来,陈桑榆举筷邀请着,不时和他们讨论几句,“在上海时我就很爱吃港式茶餐厅,但正宗的可不大好找,比方说菠萝油吧,还是广东这边的好吃。”

    徐启航他们年轻,心里揣着事,吃得畏手畏脚的,没一会儿就把话题转到工作上了:“陈总,我和振藩想明白了,改版的事情还是照做,业务也不能落下。”

    “哦?”陈桑榆看了他一眼。易捷不由大摇其头,年轻人可没想明白哪,都这种形势了,还想着两头都不得罪?连饭局都赴了,还有什么可多说?他决定要给他们做个示范,端起杯子道,“陈总啊,我替我们组全员敬你一杯,以后工作上可得给我们多提点提点。”

    陈桑榆欣然和他碰杯:“你们组的情况我也了解过,大多都是日化、家化和快消领域的优秀人才,但我只有点儿奢侈品的人脉,跟他们是不好比的,接下来一起摸索就是了。”

    易捷是在示好,她心里透亮。收到邮件时,她就发现他口口声声都是在说他的小组,看来很在意自己的地位,一会儿该如何与之交涉,她有数了。果然,一到饭桌上,他还是在拿小组说事,但她不表态,他说什么她就答什么,不回避,也不争取。

    易捷在这个当口投诚,旁人只怕都猜得出吴曼还会在背后搞事儿吧。陈桑榆把玩着酒杯暗想,对手都搞出十人匿名信了,虽然这很可能是虚晃一枪,但焉知吴曼连这点人都凑不齐呢?虽然这没能动摇她分毫,但也表明了自己在维兰网终究根基尚浅,弄不出百人集体请辞的把戏,连易捷都不如,人家好歹有一个组,自己有什么?

    易捷心头暗暗发苦,这女人明明需要帮手,但她什么都不说。莫非她认定了这顿饭一吃,他们就都是她的人了?殊不知他在吴曼面前也能有别的说辞:吴总啊,中午时陈总请我们几个吃饭,看样子是有拉拢的意思,不过……

    任何事情后面只要跟了个转折,那就大有作为了。唔,若他想的话。

    但他不想。事已至此,不妨一横心,打开窗户说亮话:“陈总,昨晚我调查了下,我们组的人都拍胸脯跟我混,我呢,也铁了心跟你混。”瞧着陈桑榆脸上还是淡淡的,便多加了句,“当然,我的能力也不够格当个小组长,这就看陈总的意思了,给个差事做做就成。”

    他把姿态放得够低,料想陈桑榆不会顺势削他的权,伸手不打笑脸人嘛。陈桑榆又喝了一杯椰汁,笑吟吟地看着他:“若不想自立山头,不都得跟我混吗?”

    这人和人之间的气势,往往此消彼长,她一意不接招,他就沉不住气,终于自己把事情讲出来。但陈桑榆才不会授人以柄,落人口实呢,万一他反咬一口呢。她存心让他们知道,她根本就不把吴曼放在眼里,也不用争什么,因为正主子是她,是吴曼在争,不是她。

    最打击人的方法,就是鄙视他蔑视他轻视他无视他。恶劣炒作事件足以说明吴曼的段位不高,让她恨不得抓点瓜子来,边磕边看,然后打个呵欠换个台。

    易捷可不晓得她的想法,怔了一下,笑得更热络了:“陈总啊,我们可是认认真真在拜师的,在奢侈品行当,我们一帮子人都不如你轻车熟路。”

    这下连三个年轻人也听出他的意思了,敢情是在表忠心啊,那谁不会嘛,当即也举起杯子:“易捷说的是,我们几个业绩都一般,请陈总多给点时间和学习机会。”

    陈桑榆唇角含笑,她很Enjoy这种氛围,麾下的人马越多,她就越不用凡事亲历亲为,正好腾出手去签几个漂亮的单给吴曼和观望的人们瞧瞧。以她的职位,换个副手也没啥说不过去的,但强行拆迁会有什么后果无从预料,她又不是城管执法。

    维权先维稳,喝掉最后一杯椰汁时,陈桑榆对上易捷探究的眼神,和煦地冲他笑:“你在邮件里提到,服装和化妆品的招商都有困难是吧?主要是撞车?”

    徐启航闻言插话道:“吴总规定两个BD不得拜访同一个客户,这样谁抢了先,另一个就很被动,但市面上的奢侈品牌也就这么多……”

    “哦,易捷,回公司将没签着的品牌列个名录给我。”陈桑榆捞过椅背上的披肩,往肩头随意一裹,两角利落地打了漂亮的蝴蝶结,看得易捷一颗心放下来:可不能小瞧了漂亮女人,她们是祸水,指不定翻出什么惊涛骇浪呢。虽然她不曾如他所愿,求贤若渴地接纳他,但他不担心了,他是带着整个小组投奔,她会收编的。

    这可就是悍然地反了吴曼了,但悍然就悍然了,公然就公然了,这叫另投明主。眼下陈桑榆让他列名录,摆明了是帮他出头了,但他有顾虑:“陈总,没签着的品牌是有好几个,但问题不是出在我们身上,跟公司也没啥关系。”

    陈桑榆云淡风轻地捋捋鬓角:“他们担心会把格调搞差,坚决不设立网上直销是吗?但越是这样,我们越要拿下它们,别人无我们有,网站才更具备竞争力。”

    她的笃定源于有底气,或是无知?易捷虔诚地希望是前者。在餐厅门口,陈桑榆给三个男孩子交待了改版跟进事项,转而对他说:“易捷,下周我在上海出差,你来组织培训,启航他们会给大家讲解网站改版后的便捷和优势,BD们也好跟商户介绍我们的核心竞争力。易捷,你就着重讲讲拜访客户技巧吧,主要讲给新人听。”

    易捷松口气,原来这女人方才对他的投诚并非不置可否嘛,她竟已有定夺,存心将他推到风口浪尖,摆明了是给吴曼看的,很自负,也很嚣张。哈,只要她不是傻大胆,那他就很另眼相看了。

    人事专员王婷婷的电话来了,提醒陈桑榆别忘了要到10号会议室当面试官,陈桑榆应了:“我在外面,婷婷让吴曼先去看看吧,别太冷落大学生了。”

    待她挂了电话,易捷问:“陈总本就缺人,这当口……”

    “商务部有三百多人,怎会缺人?”陈桑榆心知他担心吴曼把好用的都挑走为她所用,但商务这行资源为王,应届毕业生的作用未必太大,她只想挑几个机灵乖顺的****。

    这女人的确很自负啊,易捷知道她对自己还信不过,本还想说点什么,闭嘴了。他坐在副驾室,陈桑榆瞟他一眼:“招商又不是肉搏战,贵精不贵多。”

    “看来我跟着陈总还有得学。”易捷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显然是故作此态,哄她开心。

    回公司时已迟到了,10号会议室里挤满了人。吴曼仿佛很重视这次面试,专程带了几个手下来挑人,将大学生们分成若干小组进行集体面试。陈桑榆推门而入时,正听到有人在侃侃而谈《西游记》里唐僧师徒四人谁最适合干销售,她站在角落听了几分钟。

    吴曼发觉她来了,刚想开口,她做了个手势,示意面试继续。坐在吴曼右侧的一个BD快步走上前,给她递了一沓A4纸,陈桑榆粗略一看,全是性格评估测试和刁钻古怪的经济问答等,她笑笑,看了看在场的大学生们,走到跟前敲了敲桌面,轻声道:“跟我来。”

    吴曼站起身,陈桑榆将试题还给她:“我四点多的飞机,这几个孩子我来谈谈,剩下的顾不过来,就拜托你们几位了。”

    吴曼连应届毕业生的面试都不放过,竟然还准备得很充分,有点儿意思嘛。陈桑榆带了大学生们去了另一间会议室:“我是维兰网商户总监陈桑榆,请坐。”

    大学生们互相看了一眼,刚才吴曼也说自己是商务总监,嗯?陈桑榆见状也不多言,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抱臂在胸:“聊聊自己吧,谁先来?”

    那边厢吴曼可松了口气,她满意的几位都还在呢,陈桑榆竟都没要,怪了。她心不在焉地听着男孩子在谈对业务的热爱,手中的笔在纸上胡乱画圈圈,压根想不起被陈桑榆带走的几位有何过人之处,她的用意是什么?

    陈桑榆没有用意,她衡量人只看面相,佛说相由心生,她很信这句话。这几年她看多了人,自信从面相就能判断是否合用。她晓得吴曼会喜欢那几个口若悬河引经据典的人,但那不是她想要的,她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座的几个年轻人,清一色的衣着整洁干净,尤其是穿天蓝色毛衣裙的女孩子,气质很恬淡。

    老祖宗有句话说,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可她运气有点差,只见过前者,类似吴曼这样,络绎不绝的前者。也只见过形形色色的为富不仁者,几乎没什么大富豪使她看到良心。哦,其实也见过的,但也是弃恶扬善之辈,年轻时作恶多端,老了才有了后怕。

    反而是小康之家的人最令她喜爱,这个天蓝色的女孩姚薇便是,守礼守节。陈桑榆一问,她父亲是某地级市财政局二把手,母亲是音乐学院的教研室主任。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通常都性格平和,不惹事不招事,没有太多七弯八扭的心思,虽然有时他们单纯得让人牙齿痒痒,但比没事就憋坏水的人强多啦。

    午饭时,易捷揭过吴曼的底,她底下还有一弟一妹,母亲又得了肺癌,压在身上的担子很重。是在那时刻,陈桑榆默然了一下,吴曼自小贫瘠,要去争取才有所得,属于她的都来之不易。

    争夺源自匮乏,除非生性淡泊,穷而弥坚。作为观众,纷争很精彩;但作为当事人,纷争只会带来麻烦,所以陈桑榆亲自挑选的都是姚薇式的人,她想要一个高效的友爱的团队,而非吴曼看重的那种,能言善辩,但油滑浮夸。

    一轮面谈下来,陈桑榆对自己挑中的人都比较满意,只淘汰了一个。那个男孩子也没啥大问题,他只是犯了陈桑榆的忌,问了个问题:“陈总,我们不见得每个客户都能跑下来,那自己垫的钱怎么办?”

    若换个场合,他的顾虑无可厚非,可陈桑榆不喜欢把难题摆在第一位的人,这会滋生借口,并且还有言在先,退可守进可攻。她自问不算是严苛的上司,但在识人方面她固执地信赖直感,男孩子也有颇多可取之处,不入她的眼,却可推荐给内容那边看看。

    同样是疑问,陈桑榆对另外一个男孩子戴海龙的态度就好得多,他犹豫着说:“陈总,我酒量很差,还得多锻炼。”说得另外几个人也频频点头,面露难色,陈桑榆笑,“毛爷爷的教诲忘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签单和酒量大小没关系,江湖气的那一套对我们这行不见得管用。”

    “真的?”连姚薇都激动了。

    陈桑榆含笑:“放心好了,我就没怎么喝过。”

    戴海龙又问:“如果客户一定要劝呢?”

    “简单!”陈桑榆不当回事儿,“你和姚薇搭档就行了,姚薇说,海龙不能喝酒,上次逞能喝了一点立马过敏,还被送到医院打点滴了;海龙却说,哎,我见到某某很高兴,来,咱们不醉不归!你们说,结果会怎样?”

    戴海龙笑了起来:“陈总在教我们演双簧啊!这招好,这招好,既在客户面前讨了巧,多半还能躲过一劫。要是这样他都劝酒,下次姚薇可就更有话说了。”

    姚薇松口气:“这下我妈就放心了,她听到我想做商务都急白了脸,生怕我吃亏。”

    天下母亲的担忧都相似,陈桑榆笑而不语,是有些行业崇尚酒桌文化,奢侈品却不是。普通的商务专员请得出来的最多是中层,但这些人都不是拍板之人,功利地说,就算你陪他喝得尽兴呢又如何呢。

    戴海龙说:“陈总,我们几个都没啥经验,得买几本书做参考,想听听您的建议。”

    这个男孩子是陈桑榆一眼挑上的,无端地让她想到那位厨艺上佳的芳邻谢闲庭,都是神采奕奕的一张脸,带着淡淡的友善的笑,看人的时候眼神专注,不犀利也不游离。她抬腕看了看表,抱歉道:“参考书多是纸上谈兵,不买也罢。下周一有一场培训,届时会有人通知你们去听的,等我忙过这一阵,会安排资深BD带你们跑一跑。”

    这五个年轻人都是她亲自挑选并考察过的,她不会过分倚重他们,但有信心都是可塑之材。若不是得赶去机场,她很愿意和他们多聊聊,不过第一场培训就交给丁浩和易捷吧,凡事都亲力亲为的话,她早晚得累死。

    最怕就是一个团队里,下属人人都是蠢蛋没心机的,那当领导的也太操心了。所以她很高兴易捷投诚,但她不会让他瞧出来。他认为她在寻盟友,笃定了她需要他,但她何必这么快趁他的意?她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她心中的计较,也容不得他人来道明。

    周杨开车送她去机场,路上说:“阿姐,吴曼面完一圈试,留用了二十来号人,是想弥补你弄走了一支亲卫队的损失吧?别一味忍让啊,干掉她吧,你可别妇人之仁。”

    这家伙,处处为她担心,一股暖流自陈桑榆心田流过,他是这般爱护她,生怕她被人欺负了去:“你这个主意可真是妇人之见。”见周杨仍鼓着脸,正色道,“小子,既然她在公司有所图,就不会真能害到我,无须担心。”

    “唉唉唉,君心似海君心难测,阿姐,你越来越深沉啦。”周杨作懊恼状,又说,“有八卦说,中午你请易捷吃饭了?他回公司可没说你啥好话,我听人说,他是这么说你的,陈总啊,有如狡狐,疑心非常重,是个角儿。阿姐,你可要防着他点,别重用啊。”

    然而她实在没有那么复杂,最多不过心思清坚决绝,周杨的担忧也是多余的,易捷职位低末,又无像样的建树,不值得太过器重。但她需要有人替她唱唱黑脸,所谓养刁奴,放恶狗,她不便做的事得有人做。

    若凡事都要追根问底,无异于烦恼自寻。商务部多少人都在作壁上观,捧高踩低,易捷已属难能可贵,他是一粒明棋,用用无妨。人心不可轻信,但她没指望过谁百分之百忠心,只要肯听话就成。而她要做的准备,就是保全自己,在他不听话的时候,有能力把他拉下马。

    周杨说:“阿姐,在职场上有可靠的自己人,太重要了,我周末去和我同学聊聊,争取挖过来,怎么样?”

    “小子,多虑啦。维兰网不是我家开的,若不会识人用人,光靠塞人,不是长久之计。”陈桑榆让他宽心,“咱不缺人,咱会撒豆成兵。”

    周杨一路护送,连换登机牌都在一旁等,陈桑榆过了安检,一回头,他还站在原地,恋恋难舍地朝她挥手,她笑一笑,大步向前走去。陶园问过她:“姐,要走山路,一个人去,不会害怕吗?”

    怎么会害怕呢,小明是她最光明的投奔。许多年来,每当她大受挫败,灰溜溜,或是在生命中的大小关口,开心或茫然,最想见到的人,永远都是小明。人们都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她对他的向往正是那样。

    她认识小明那一年,是青春的十五岁,念高一。开学典礼上,他代表新生发言,她站在台下的方阵里看他,白衣黑裤,黑色领结,优雅俊朗。那种气质,像来自遥远欧洲的年轻绅士,她在铺天盖地的阳光中想,让斯嘉丽恋恋不舍的阿希礼应当就是这样风度翩翩吧。

    典礼结束后,她跑去找他:“喂,你就是那个全市第一考到镇海的家伙?”

    小明不答反问:“你就是那个会做船模的家伙?”

    他们是同班同学,此后常常在一起玩,高二时文理科分班,毛豆、她和小明组成铁三角,同出同进很畅快。他们一个牙尖嘴利,脉脉温情,一个轻松淡然,妙语连珠,是她高中时代最宝贵的记忆。

    小明的理科十分了得,尤其是物理,高中三年所有月考、模拟考全是清一色满分,从无失手。每回考试,都福泽他左右一圈同学,人缘好得不像话。最要命的是他人还长得清朗,眼睛又黑又深,笑起来很好看,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情书收了一抽屉。陈桑榆为他发明了一个句子,在当年的七班传为美谈:“望之蔚然而深秀者,宋明山也。”陶园第一次见着他时,惋惜地悄声问,”姐,小明比毛豆帅啊,成绩好,又爱看书,你咋不选他?”

    “可是,喜欢我的人是毛豆呀,他跟我表白了呀。”陈桑榆回答。

    男朋友和男性朋友总归是不同的,多年后,她和毛豆一拍两散,但和小明仍保持着过命的交情。小明性格比他的外貌趣致得多,遇上事儿了,想找他商量,听他出出主意;没遇上事儿,也都想找他坐一坐,心里忧愁或者不忧愁,说不说话都好。

    一生当中,能有一两个能说得上话,什么都能跟他说,并且他都明白的人,很难得。

    但这样的人,在他二十二岁时,上缙云山落发出家。

    候机时,陈桑榆用手机上网,公关公司的负责人小胖子为亿万富豪征婚活动做出了第一波宣传案,活动视频已传到网上,引发了热议。

    征婚活动是商务部举办的,陈桑榆交给吴曼和公关公司配合,但她的重心放在跟电视台的合作上,对公关公司不大上心。不过,吴曼在宣传一块儿是很有经验的,王羽帆被她**得更上道了,据线报说:“王羽帆言谈举止很豪迈,吴总跟她说,你多看下微博,总结总结目前流行的网络词语,到节目上加以化用,很有帮助。”

    王羽帆为了博眼球,还真收罗了一些,她在维兰网的论坛上最新说了句:“只要你有钱,即使你长得猪一样也有妞跟你;如果你没钱,长得跟猪一样的妞也不会跟你。”半天之内转载达到了上万条,理所当然的,插画师邵琼又跳出来抨击说,“以钱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尺,堕落!”

    陶园说:“姐,我刚和邵琼见面了,没认出我,我也没想着要和她相认,但我说服她参加你们公司的征婚活动了,她本来满口抨击,一听说我有内部消息,你们那位做保健品的杨五更,还就想找个知书达理的,她就就住了嘴。”

    “我在想……安排她和王羽帆在节目上面对面地打嘴仗,会更有看头。”

    “哈哈,姐,连我都想看看呢。说实话,我一点都不讨厌王羽帆,不就是心直口快嘛,而且人又勤奋,我听说,跑通告钱很少的,她也是在靠自己努力赚钱啊。”

    “是很少,综艺节目每次通告费也就几百块车马费,她们还不敢嫌少,因为有的是人想上。收入是少,但总比在横店蹲点等着当群众演员要好点儿吧,相对也能打开知名度。”

    陈桑榆和王羽帆在电话里聊过一次,那女孩子很放得开,什么都说:“上通告有好处啊,商家从电视看到我,请我参加某商场的开业典礼,剪个彩啥的,还有,代言一个小牌子的衣服,零零碎碎的,也能赚点钱。陈小姐,我现在就想拍影视剧啥的呢,实在不行,能拍MV也好啊。”

    “没想过通过活动找到对象?”陈桑榆开她玩笑。

    “陈小姐,我要找,也不会指望找个亿万富翁啊。”王羽帆说,“越有钱的人越不笨,不能侮辱他们的智商。我整天乱说话,他凭啥看中我?他又不是巴巴地跑来给我送钱,让我少奋斗二十年的天使。”

    这女孩子真谦虚,她哪是在乱说话,她是精心研究过的。跟她一比,邵琼就不大实诚了,陶园说:“最反感她这类人了,自命不凡,言辞恶毒,整天把灵魂啊思想啊精神啊挂在嘴边,实质也只想被有钱的帅哥抱上床。姐,我打赌你认不出来她,她啊,老得不能看,才二十八,看上去倒有三十多了,一双眼睛精光四射,说话酸气直冒,怨天尤人的,一瞧就过得不好。”

    “嗯,眼神太凌厉,会出卖女人的年纪。”

    陶园说:“对,我发现真正的美女和过得幸福的女人,待人接物都还比较客气。而长相一般的女人,受到过一些冷遇,更容易犀利乖张,爱逞一时口舌之快。”

    陈桑榆想到赵鹿和康乔,点了点头,陶园又说:“所以我要向你学习,对生活充满**!”

    可是亲爱的,你说的是从前,自他离开后,我每天都是在捱。

    陈桑榆将十八哥塞进背包,打开视频来看,周杨和林丽等人经验不足,高锐主动来找她说自己对运营有点小体会,帮忙打打下手也是好的。这话他说得谦卑,落实起来却毫不含糊,他和公关公司在深圳、上海、广州和北京等一线城市的街头,随机截住了不同的路人,请他们配合媒体做一次市场调查。

    调查的主题也简单:“你认为自己值多少钱?”他们拿出一张报纸,递给乞丐,“给你五十块,愿意吃下去吗?”乞丐犹疑地看着他们,确信报酬是真的,接过报纸,一点点地吃着它。随后镜头一转,他们拦住下班匆匆归家的小白领,“给你三千块,愿意吃下去吗?”

    有人大怒着快步走开,有人停止了脚步,听完要求后漠然地认定这是行骗;有人领了钱,用挎包挡住脸,费劲地吞着报纸;也有人问:“就三千块?侮辱人吧你!”

    网友们看到,阶级越高,价格也越高,开几万块小车的人表示,五万就吃,开十几万小车的人表示,疯了吧,三十万才值得一试,你们肯给吗?当然,也有穿着清贫的女孩子对着镜头认认真真地说:“你给我一百万我也不会吃它,我是没钱,但穷也要穷得有骨气,受侮辱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公关公司的人问:“你在公司不会受到老板、同事和客户的侮辱吗?”

    女孩子一愣,慢慢地说:“……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你忍受了他们的侮辱,还很可能只能拿一份微薄的薪水。”

    女孩子答不上来,愣了一小会儿,怒视对方说:“那至少他们没让我吃脏兮兮的报纸!”

    “不被升职加薪,强忍恶心陪客户应酬酒,在公交车上被咸湿佬揩油,上司的性骚扰……你认为都比报纸干净吗?”

    女孩子怒冲冲地推了摄像机一把,愤而离开。类似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男女老少都有,公关公司一一摄录剪辑,还配了解说词:“对很多人来说,人生就是一张破破烂烂的报纸,和着雨水、泥沙、痰迹和脏脚印,上面印着别人的荣华富贵,奥巴马访澳,ipone4s被抢购……你会觉得脏报纸污秽、难以下咽,让人屈辱吗?生活也往往如此,可我们大多数人都只能选择吞下痛苦和难堪。”

    视频都打上了维兰网的LOGO,在网站首发,被转得四面开花,瞬间收获上万条评论。陈桑榆每刷新一次,都发现评论在猛涨,看热闹的有之,反对的有之,附和的有之,打酱油的有之……尽管不少人都留言认为这是一起很恶意的炒作,但它的确成功地引起了争论。冒犯公众是一着险棋,但从宣传层面而言,它是最有效的方式之一。

    最妙的是,公关公司不忘本职工作,峰回路转地又引到网站身上:“通过调查不难看出,越底层的人对尊严的维护程度越低,他们吃的报纸很脏,拿到的钱很少,而同样的报纸,在社会地位更高一级的人面前,他们索取的报酬更多。以五斗米弯腰为基准,你呢,是否会为良田千顷才肯服输?还是,永不妥协?也许,尊严才是最奢侈的物品,多数人难以企及。”

    有些评论很有意思,陈桑榆看得很出神:“人人平等大概是口号,而口号……通常意味着是很难实现的事情,你懂的。”

    “这社会,笑贫不笑娼嘛,金钱才是信仰。你觉得维兰网的征婚活动恶俗?但给你个嫁亿万富豪的机会,你能拍着胸脯说半点不动心?亿万不肯,百亿呢?千亿呢?这个调查是没错啊,人就是有价码的。”

    “我得说,穷人是很难保有尊严的。”

    “错!这和贫富悬殊没关联!为富不仁大有人在,穷得硬朗也不少!”

    “楼上,你是哪一类呢?我只想说,给我两万,别说一张报纸了,一摞也吃得下啊!人一穷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很狼狈的。”

    “我也捱过穷啊,但有所为有所不为啊!”

    “那是你还没穷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吧……”

    “你们别吵啦,每个人能忍受的东西是不同的,你对穷困不堪想象,但他对颜面更看重嘛。”

    “嘁,一个人穷得叮当响,哪还会有面子哟!”

    陈桑榆在飞机上还在回想着视频,默问自己的价码,结论是,若吞下报纸,能回到和毛豆的从前,她是愿意的。世事往往如此,细想很残忍,她闭上眼睛,高空之下,夜的深处,是密密的灯盏,重庆近在咫尺。

    落地后打开手机,赵鹿的短信蹦出来,问她:“你去了哪里?”

    重庆的气候不同于深圳,夜里已有凉意,陈桑榆钻进出租车里,望着温暖的手机屏幕浅笑。她此去缙云山,就好比吸血伯爵,他得离开伦敦,回到遥远的罗马城堡,睡在棺材木里恢复元气。然后在某个内心惊动的时刻,出来叱咤风云,掳走那轮回了四百年的他的美人。

    车在车水马龙里穿过,人在人山人海里经过,我亲爱的,今夜,星星睡了,只有心绪还醒着,请等我跨越时间的瀚海来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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