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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侈品女王 正文 第一章 她笑如春风撩人

所属书籍: 奢侈品女王

    陈桑榆笑着说:“当朋友就算了吧,难不成我哪天往你们床头一坐,友情客串**指导和艺术顾问?”

    三个小时前,她收到毛豆发来的邮件,简洁的一行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小弟,她十九岁,酷爱室外体育,擅长滑雪和帆船。她是我人生中的奇迹,我决定去结识她。”

    邮件是在瑞典时间凌晨两点发出的,想必毛豆也度过了一个难眠的夜晚,怎么说两人也是相恋十一年的青梅竹马。可陈桑榆就是要存心刻薄他,既然不能亲赴瑞典手刃负心汉,还不许爆粗口?

    从前的陈桑榆是个横行闹市夜带刀的家伙,毛豆总笑她是坏脾气的小丑。这几年从商,明白要和气生财,收敛了些。可遭遇劈腿是另一回事,她的修养远没达到唾面自干的功力。

    都这份上了还想着保持风度,那可不是圣母,而是地母。大地啊母亲,人类成天在你脸上踩,还三天两头施施肥泼泼粪,你还开花结果大丰收,当真会被领情?

    今天以后,不必问候,也不必温厚。撂完狠话,陈桑榆下意识地看了看日历,11月7号,她突然被失恋。但身为维兰网商务总监,她连哀悼的工夫都没有,副总裁Quentin先生打来电话,约她商讨公司为某亿万富豪量身打造的征婚活动细则,她得即刻赶去他办公室。

    Quentin的办公室在九楼,电梯里的人太多,陈桑榆从楼梯一层层爬上去。只有在这短暂的时分,她才敢将毛豆拎出来想一想,下午三点一刻,在瑞典则是清晨八点,那个人一贯早睡早起,此时该在晨跑了吧?她嘴角浮起苦笑,嗬,喝不完的应酬酒,杀不了的前男友,你的生活得心应手,我却每天累得像条狗。

    刚坐定,吴曼来找Quentin在合同上签字。她整体给人感觉很英姿飒爽,但在上司和客户处,就摇身一变,羞人嗒嗒的模样。商务部一干小姑娘私下称她为老女人,在网上专门建了群挖苦她,周杨也混进去了,还转给陈桑榆看:“老女人干嘛爱把自己打扮成健身女教练啊?连英文名字都取得这么霸气侧漏。”

    “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好像比我们那一代还不是东西,嘴真毒。”陈桑榆皱起眉,“别老嘲笑她穿衣,这叫人身攻击,说不定我们笑她太疯癫,她却笑我们看不穿。”

    吴曼是商务部的副总监,比陈桑榆早来三个月,北方人,很强势凛冽的女王范儿,最信奉铁腕治军,惹得民愤滔天。她常年穿七厘米以上的高跟鞋,人未到声先至,小姑娘们互相交换眼色:“老女人又凶狠狠、轰隆隆地来啦!”

    周杨是陈桑榆的前同事,被她带来维兰网,算是心腹,上班第一天就撇嘴说:“部门的人当着吴曼的面都喊她女王,但她算啥女王啊?空有女王的气场,却没女王的教养。”

    上个月陈桑榆从上海飞抵深圳,和Quentin敲定维兰网的工作时,跟吴曼打过照面,她身高一米七,年过三十,胸正腔圆,浓眉大眼的漂亮,换身古装就能演樊梨花。只可惜脸上常露出很不耐烦的神情,好像永远都在生气,一看就不是善茬,很为长相减分。

    果然,陈桑榆刚来维兰网,吴曼就很抵触她。第一次部门全体会议就缺席,打电话去问,她说在和客户洽谈,走不开;约她共同制定接下来的招商计划,她找助理将已签定的合同复印件交给她,本人避而不见,摆明了在告诉她:“我前段的招商成绩都摆在这儿了,我做事有我的主张,不用你操心。”有时单独碰面了,她也只冷着脸走开。

    周杨气鼓鼓:“阿姐,她都骑到你头上了,你也不杀杀她的威风?”

    陈桑榆轻微近视,但从不肯戴眼镜,看人眼神迷迷蒙蒙的,很有点媚劲:“我不接她招,她就一拳打在棉花上啦。看她跟自个儿生气炸毛,我挺解闷的。”

    周杨问:“不是解恨?”

    “小子,恨是坏情绪,有损正能量。你姐姐我,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不光是陈桑榆,吴曼连Quentin的账也不大买,这份“亿万富豪征婚”的活动方案是她起草的,Quentin留她一同推敲具体执行方案,她只淡淡道:“我的想法都在这份策划方案里了,我尽力了。至于别的还请领导费心,我约了客户吃饭,这就得出发。”

    跑江湖的人都猴精,这回答不卑不亢,Quentin放她走了。他是法国人,未必理解中国人的人情世故和职场权谋,况且还是两个女人的对手戏。

    陈桑榆拿起装订成册的策划案一目十行地看,维兰网主营奢侈品,走虚拟社区加电子商务双管其下的路线,所以她既要做招商工作,更得把运营当成最紧要的事来做。

    吴曼提议的征婚活动颇合Quentin心意,Quentin在中国待了好几年,认定了中国女孩会对它感兴趣。就拿他自己来说吧,还不等亮出头衔,只顶着一张鬼佬脸,女人就层出不穷地贴上来。而一位身家过亿,注意,是欧元,身高一米八,没有秃顶没有婚姻史,啤酒肚的规模较小的美籍华人带着金钱和诚意来征婚,更会带来大量话题吧?

    网站要聚集大众关注,得大肆举办活动,维兰网还在试运营阶段,炒作势在必行。陈桑榆念出策划报告上被标红的一条文案:“‘最昂贵的奢侈品是爱情’,Quentin先生,早在我入职前,你们就做好了方案,我就不乱插一脚了吧,但我们商务部会全力配合。”

    她摆明了不掺和,Quentin坚持道:“Elisa小姐,这个活动你来主持。”

    万事都在“衡量”二字,看来是推不脱了。吴曼倒好,天马行空地一通狂想,把烫手山芋扔给她,她还得接过圣旨高呼万岁。但她不怵,她刚来,又受到国际礼仪和法语水平的双重制约,不便掷地有声地驳掉Quentin的面子。男人这东西,是应该拿来为己所用的,处处逢迎也损失不了什么,但也不把他们当回事。

    Quentin又说:“电视台的相亲节目很火爆,我们将召开新闻发布会邀请有兴趣的电视台参加,通过竞标的方式从中选出一个合作伙伴。正式启动后,维兰网和电视台均可接受报名,海选、初选和决赛全程网上直播,Elisa小姐,你对流程有何看法?”

    竞标是噱头罢了,以维兰网现有名气,还轮不着挑挑拣拣,有电视台肯入伙就不错了。陈桑榆心知Quentin存了考察她的心:“很清晰啊,也很有看头,宣传得当了会被热议,对维兰网的PV提升很有好处。”

    PV是指页面点击量,就像收视率之于电视,是投资者衡量商业网站表现的最重要标尺之一。陈桑榆对富豪征婚活动已有评估,做是能做,能否达到理想中的效果还不好说,但对上司拒绝得太生硬是不理智的,孰轻孰重,她分得清,这军令状,她得接下。

    Quentin的助理Emily进来为他续咖啡,他望着陈桑榆道:“Victoria的重点客户都会提供赞助,我们算了算,服装、化妆品、珠宝、汽车和旅游……预计可供合作的品牌不下一百多个。”

    搞活动嘛,只要有足够多的人参与,一般是不会亏钱的。陈桑榆又拿起活动方案:他四十不婚,只为寻找人世间惟一属于他的新娘——好感人。再看麻雀变凤凰的战利品吧:若能一偿平生夙愿,他会专门为她在南太平洋买一座小岛,和她共度余生。

    肉麻得太梦幻了,不像是真的,还没安慰奖来得实在,第十名都能得到卡地亚珠宝呢,第二名则将坐在保时捷918跑车里哭泣,即使拥有全球限量918辆的跑车又怎样呢,她依然和梦寐以求的幸福擦肩而过。

    这些补偿品都是富豪提供的,手笔不小,但陈桑榆有异议:“就十个奖项?”

    Quentin吓一跳:“这还不够?”

    鬼佬对中国国情认识得不深刻啊,陈桑榆说:“中奖机率太小,不妨改成海选时就设置高额奖励来得痛快。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你让她感觉随便耍耍就有利可图,参与热情才高。”

    允许一小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目的,是为了达到共同富裕。佛的伟大在于普渡众生,只使少数几个人过得好,那是一家之主。能当副总裁的人还是有水平的,Quentin一点就通:“价值略小些,但数量多些?”

    “是的,10人分享1500万,不如200人分享1500万,辐射面越广越好。”旧时饥荒年间,大户免费赈灾时,为什么是施粥,而少有大米饭?无他,布施面更大而已。只给10个人吃饱饭,不如使200人都饿不死。

    Quentin拿起笔,在方案上改了改。他承认陈桑榆是对的,多了190个中奖机会的话,报名者会多上好几倍,维兰网要的恰是传播率。他写完,又给陈桑榆出了个难题:“你是对的,要玩就玩大点,你们中国人有句话说,一枝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一位富豪撑不起场面,多几位的话,排场大,阵仗大,影响也更大,你再物色物色。”

    陈桑榆直想咬舌自尽,亏大发了,这年头,穷人在摆阔,富人却在装怂,爱出风头的富豪上哪儿找去啊?乐意出镜的吧,财力有限,但如果不是富可敌国,有什么资格全球选妃?当然,若能因此引起争议,甚至是讨伐也不坏。

    “Quentin先生,Victoria联系的这位金主肯抛头露面,还答应赞助一笔款子用于奖励十名入围者,不为他开个人专场说不过去吧?”

    Quentin对中国文化颇有研究,笑得很欢畅:“这是位莫须有先生,是Victoria小姐的设想。”

    “哦,举例说明的辅助线啊。”

    Quentin揶揄她:“好好联系亿万富豪去,你看上谁了就自行扣上,算是公司给你的福利。”

    “中国通先生,脑残不是中年人的特长,我会害羞。”陈桑榆悻悻然地离去。

    获胜机率太小的事会让人望而却步,一位富豪来征婚,不够自信的姑娘们会认为太难成为惟一的幸运儿,这会大大伤害参与热度。如果三五成群都是亿万富豪,金融巨子跨国公司总裁庄园主二世祖统统占齐,啊,姑娘们面对着金黄的麦浪,风吹稻花香两岸,她们即将领到人手一碗白米饭,她们手中有粮心底不慌。

    可她要上哪儿找一帮子有钱的冤大头去?

    下到三楼,陈桑榆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中国古代治玉工艺》揣进包里,打算在车里再翻翻。按照计划,她要在一个月内找到五到六名亿万富翁上电视征婚,但更急迫的事是去蛇口拜会珠宝商徐图。

    徐图在缅甸坐拥七座翡翠矿山的开采权,是市面上最知名的珠宝品牌的原料供应商之一。《中国古代治玉工艺》陈桑榆看得差不多了,多掌握一点玉石专业知识,在交谈时多少有话题可聊。

    维兰网的商务部占据了三楼和四楼两层,格子间里大多商务人员都外出招商了,留守的人很少,吴曼正在发号施令,气氛很压抑。见陈桑榆来了,她立刻把话锋转向周杨:“你来了也有大半个月了吧,还没出业绩?”

    周杨不吭声,抬头看了看陈桑榆,二话不说追上去:“阿姐……”

    陈桑榆回头看着他:“嗯?”

    周杨挠挠头,问:“阿姐,你病了?脸色好差。”

    吴曼向这边看过来,脸色可比陈桑榆差多了。商务部上下都知道周杨是陈桑榆的小忠犬,但也是她吴曼的下级,小业务员一个,竟也敢无视她的训话,撇下就跑?

    陈桑榆笑了一下,灿若桃花:“嗯,硕大的黑眼圈显得我为人相当有魄力。我得见徐图去了,你先回去。”

    阿姐的笑声真动听,人又好看,小巧玲珑的一个人,且有那样一双弯弯笑眼,连女同事都暗地里说她千娇百媚,周杨又挠挠头:“你忙成陀螺,我却帮不上……”

    “没办法,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爷根本就闲不下来。”陈桑榆嗜睡如命,外号陈考拉,很像那种一天要睡上22小时的小动物。商务部的姑娘们和周杨混熟了,向他打听:“我们新来的美女总监是啥样的人?”

    既是忠犬,就要有忠犬的自觉,卖主求荣的事是不能做的。但周杨想了又想,发现好像没什么不能和姑娘们说的:“她啊,一有空就睡觉,醒了比谁都活蹦乱跳。《西游记》百看不厌,会做木工活儿,曾经是左撇子。”

    “说了跟没说似的。”姑娘们都觉得没劲,陈桑榆空降到维兰网不到一周,感觉是很亲和的,和吴曼风格大相径庭,但如何表现才能脱颖而出呢?问周杨算是问错人了,他是宠臣,跟她们这些民女不同。

    周杨抢在电梯门关闭之前挤了进去,和陈桑榆单独相对:“阿姐,我帮你开车,你在车上睡一觉。”

    “不用了,小子,我先去接张怀天,徐图是他的关系人,他会为我开路。”陈桑榆想游说徐图入驻网站难度不小,像他那样的人,帮助别人是举手之劳,但找他帮忙的人络绎不绝,要拿下他,得动点儿脑子。

    张怀天住的酒店离维兰网很近,一接到他,陈桑榆就当了甩手掌柜:“你来开车吧,GPS开着,我来深圳才三天,对路线不比你熟。”

    她精神太恍惚,开车怕出事,张怀天不明其详,嬉皮笑脸道:“好咧,你放心,我很老实的,不会带你去随便的地方。”

    “切,你随便起来到处都是地方。”

    张怀明大笑,他和陈桑榆是老相识,她在上海当拍卖师时,他从她手上拍了几样书法作品送给父亲当寿礼。她跳槽到深圳还和他通过气,所以这两天徐图刚回深圳度假,他就从浙江飞来了,顺便拉上了她。像徐图这种人,跟他攀上交情不容易,自然要时时维系。

    张怀天的车开得又快又稳,但陈桑榆心神不宁,厚厚的一本书摊在膝头,半个字都看不进去,她把头靠在车窗上,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玩偶来玩。

    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在做生意,老不在家。她便养成了一大堆古怪的毛病,极度怕黑,怕打雷,晚上睡觉不能关灯,没事就把父亲买给她的毛绒玩具摆出来排排坐。于是成了习惯,无论去哪儿,都会随身带个小玩具,克服紧张情绪。

    玩偶名唤十八哥,是毛豆出国留学的第一年寄给她的礼物。法国产的古董娃娃,裙子是手工缝制,还绣了花朵,站着眼睛就睁开,躺下就闭上,像她童年时拥有的第一个娃娃。

    娃娃玲珑可爱,陈桑榆总把她留在身边,一闲着就和它玩,看到的人都会说:“呀,这么小!”

    “对啊,才18厘米,却做得精美。”陈桑榆顺口答,谁知祸从口出,朋友们都不怀好意,从此只管娃娃叫18厘米,总故意问,“你又在和18厘米玩儿?”

    这句话听来真**邪,人类若不讲口德就会没下限,陈桑榆对答如流:“对,十八哥是我的掌上明珠,我最爱把玩。”

    一入魔爪深似海,再回首已是百年身,连周杨都会拿它打趣:“在娘家是小姑娘Amada,沦为玩物就被揉捏成了十八哥。”

    可是,十八哥是毛豆送的,再不能带给她镇定感。她敲敲额头,努力驱赶脑海中他的影像,向张怀天打听:“认识想结婚的有钱人吗?亿万身家的级别。”

    “认识,你想嫁?”

    陈桑榆详细将“亿万富豪征婚”详细讲了一遍,张怀天皱起眉:“亿万倒挺吸引眼球,但你有钱了,肯上电视呼吁,我钱多人傻速嫁吗?”

    “不肯。越有钱越惜命如金,到时不仅是拜金女会盯住我,连犯罪分子也不放过我。你看,我没啥钱就有这觉悟了,别人有钱,更贪生怕死吧?”

    “说不定人家境界高,就想大宴四方。”张怀天说,“亿万富翁我认识,但人家不缺女人,犯不着征婚。”

    “难点就在这儿,我说干脆降低门槛,千万富翁算了,可Quentin说,一千万在深圳都买不着一幢像样的别墅。”

    “但许多女人为了一套两居室也就嫁了。”

    陈桑榆看着窗外说:“女人多半没安全感,男人的怀抱不可靠,能遮风挡雨的还是窝。”

    “这时代谁有安全感了?”张怀天反问。

    毛豆。在很长很长的日子里,毛豆让她有安全感,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猝不及防地失去他。陈桑榆把头靠在车上窗,闭上眼睛,滨海大道美不胜收,这本该是她和毛豆的会合地。

    毛豆大学毕业后,留学瑞典读船舶工程,一口气读到了博士,每年回国两趟。他上次回来时,跟陈桑榆商量过,他还有一年就学成归国,将来想待在一个港口城市。深圳未必是最好的,但他们都喜欢它四季温润的气候和开阔舒适的街景。他和陈桑榆说,毕业就回国,她呢,不妨先来打前哨战。

    到头来如你所见,但凡急先锋,基本全是送死鬼。她命悬一线地倒在来深圳的第四天,而他在希腊旅行,碧海蓝天的遇上了可爱的帆船少女。

    深圳碧空如洗,又蓝又干净,像十一年前,在宁波镇海中学早晨看见的天空一样干净。最难忘十六岁和他相恋,他在情书里写:“小弟,上午语文课上那句‘春风不度玉门关’,是在形容你的笑。笑容太撩人,连玉门关都不想去了,只想留下来,和你春风一度。”

    那会儿他很爱看色迷迷的武侠小说,写的情书让她心跳很快。他出国后也保持了写情书的习惯,她攒了一抽屉。从十六岁到二十七岁,他终于将约定中的玉门关抛在脑后,只想留在异国他乡,和别的女孩春风共度。

    她没忍住,翻看了他的微博,他新近接连写了几条,前日在希腊旅行,他偶遇了一位英气勃勃的年轻女孩,她驾驶着一艘无动力帆船,从天际而来。火山岛的黄昏,夕阳如血殷红,她使他想到了羲和。

    陈桑榆知道羲和,她是上古神话的太阳女神,10个太阳都是她的儿子,他们住在东方大海的扶桑树上,轮流值日普照大地。羲和总在傍晚赶着马车,和儿子们走在归家的路上。

    毛豆把那女孩比作羲和,羲和已经独自穿越过巴拿马海峡,接下来的目标是横跨印度洋和大西洋,他说她是他人生中的奇迹。陈桑榆木着脸关掉网页,他没有说对不起,这才是她所珍惜的他。相识十五载,相恋十一年,那么多交付爱和心血的光阴,哪里只算一转眼,又如何能用三个字来勾销?

    她连英文名Elisa都是他取的,中学时英语课堂上,每个人都要有个英文名字,他顺手在练习簿上写:“你叫Elisabeth。”Elisabeth的含义是上帝的誓约,其昵称是Elisa,他总认为伊丽莎白是最动听的女人名字,但她更爱Elisa,一粒沙。她是这尘世间的一粒沙,但在他的怀抱,她是一颗珍珠。

    二十七年的生命中,所有的温柔和惨痛也无非如此,让她很想对着车窗外渐起的凉风,目中无人地痛哭失声,可她木头木脑地坐了良久,哭不出来。

    在深圳,陈桑榆只有两个熟人,一个是被她带到维兰网的前同事周杨,以及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妹陶园。可Quentin和吴曼联手刁难她,让她在十天内找到五到六位亿万富翁,当着电视观众的面宣布,他们找不到老婆。

    选择加盟一家起步阶段的新企业就是这样,要么炮灰,要么丰碑。珠宝商徐图便是前方的劲敌,她得迅速地调整状态,谈笑伏兵。

    早在上海那家拍卖行当实习生时,带她的师傅就教导过陈桑榆:“心智成熟的社会人懂得分清场合,控制情绪。”她自小性子烈,小男生欺负她,她打不赢也不哭,转头捞只小板凳,趁其不备就把人家的后脑勺磕破了。父母怕她闹出人命,没少教育她,但她全当耳旁风。入拍卖行后,师傅言传身教,她收敛暴躁和任性,一五一十学做春风满面的生意人,成果甚丰。但从长三角到珠三角的跨行业,又使她得从头开始。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在上海生活好多年的,若非毛豆的提议……不,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愿赌服输。师傅对她说过,有些时候,认怂是明智的表现,她很信。

    徐图住在蛇口区,鲸山别墅一带。按保安的指点,张怀天不难找到方位。泊车时,陈桑榆瞥见一位高挑瘦削的女人正快步走出来,她只看清她的背影,白衬衫的长袖子挽到六七分,肩上搭了件浅紫色的毛衣,背影轻快利落。她总喜欢看这一类的女人,既潇洒自在,又给人很端庄的感觉,平衡感妙极。

    管家将他们迎进去,低声道:“徐先生在工作室,你们在客厅里稍等片刻。”

    庭院里一池荷花开得正好,可这已是十一月。在客厅小坐时,张怀天装模作样地翻着报纸,陈桑榆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这徐图财力无边,比她想象的更甚。当他笑哈哈地踱出书房时,张怀天连忙迎上去:“徐伯伯,我带了点特产来看望您。”

    张、徐两家渊源颇深,徐图的曾祖父是光绪年间的江苏绸缎商,因遭江洋大盗的劫杀,逃到缅甸避难,发现了开采红蓝宝石和翡翠矿石的淘金机会,遂长期定居下来。而张怀天的祖上经营着一家裁缝铺子,多为达官贵人缝制,和徐家也有生意往来。若非变故,徐图曾祖父的弟弟将和张家的四小姐定亲,当张怀天刻意结交,徐图念及是祖先的故人之后,对他颇亲善。

    奉上礼品后,张怀天不失时机地推出陈桑榆:“徐伯伯,这是我朋友陈桑榆,她是维兰网的商务总监,对您的珠宝业务很有兴趣。”

    徐图快六十岁的人了,高而胖,笑道:“我是徐图,小姑娘是做网站的?”

    “徐先生的名字出自苏轼的《晁错论》吧?我中学时背诵过。”陈桑榆递上一早准备好的礼物,“我听怀天说,您有收藏字画的爱好,我想着,前段时间托人从丽华斋买的印泥正派上用场。”

    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徐图是书画爱好者,自会对印泥的价值有数。福建漳州丽华斋所制的八宝印泥很有名气,早在乾隆年间,便被皇帝用来赏赐宠臣。陈桑榆送出的这一小盒就花了上千元,徐图看她一眼:“小姑娘挺有心啊,也懂书画?”

    “不大懂,但我父亲开了间古玩店,我略知一二。”

    陈桑榆在言谈上着意投其所好,张怀天不禁刮目相看,在他眼里,客厅的几把椅子不过是质量很好的名贵木材所制,但她竟看得出来来历:“徐先生,这……是沉潭紫檀吗?我闻着香,光泽也好,油润润的,瞧着像。”

    徐图看向陈桑榆的目光不免多了几分玩味:“你倒不简单。”

    跟豪富级别的人打交道很吃力,陈桑榆这才略松了口气,笑意盈盈:“要不是担心举止不雅,我真想盘膝坐上去。”

    显见徐图对她的兴趣又多了点,连称呼都改了:“桑榆小姐对紫檀很有了解?”

    “那倒称不上,只是我父亲开了二十来年古玩店,偶尔还会走眼,收了好几件高价赝品。干古玩非得见多识广不可,我将来要帮家里做事,对古物知识也得陆续积累起来,几年前的暑假,我在北京学法语,待过三个多月,一有空就泡在紫檀博物馆里研究。”

    徐图点点头:“我去过,东五环边上吧?”

    “嗯……徐先生,这是清朝的禅椅?”紫檀博物馆旁边的小区叫兴隆家园,陈桑榆在42号楼租住了三个月,窗口正对着博物馆一侧,她总在午后带一瓶冰红茶去观赏。

    “对。”

    张怀天起初还似懂非懂,不清楚为何陈桑榆说想盘膝而坐时,徐图会有所动容,原来她识得它们是禅椅,盘腿参禅,这个他是知道的。这下连他也稍稍放了心,只要能打动徐图,他帮忙介绍最顶级的珠宝品牌进驻维兰网,不过一句话。那些品牌都对电子商务心存疑虑,认为网络销售是自降身价之举,但徐图若肯做中间人,效果就不同了。

    一盏茶刚喝完,陈桑榆和张怀天就被徐图邀请到他的书房一观:“我这两年收藏了几幅不错的作品,桑榆小姐也喜欢书画,来看看吧。”

    书房很大,但墙壁上只挂了四幅画。陈桑榆一一看过去,到了一幅画跟前驻足良久,越看越心惊,眉头都蹙得紧紧。张怀天只精于皮草,购买书画只为孝敬父亲,自己知道得并不多,见她神色不对,问道:“咦?”

    陈桑榆对着画自语道:“它竟然还存在。”

    徐图哦了一声:“你认识它?”

    “徐先生,是顾恺之的作品吗?”

    顾恺之是晋朝杰出的画家,作品颇丰,但相传绝无真迹存世,流传至今的都是唐宋时期的摹本,并且皆藏于博物馆,民间并不得见。可徐图这一幅却非同小可,角落处的一方题跋让陈桑榆大为震惊——印章是“体元主人”字样,它是康熙皇帝的私印,这足以证明是从宫廷里流出的。

    徐图慢慢道:“顾恺之这幅《谢安像》是我大前年买到的,请人鉴定过,说是真迹,而非摹本。但谁也没见过真迹,鉴定比较困难。”

    陈桑榆笑了笑:“康熙皇帝收藏的,必定是好宝贝。”

    来时路上,张怀天说过,徐图不仅是翡翠贸易商,更是设计师,他在香港开设了私人博物馆,用来展示个人创作的翡翠艺术品,还在北京和上海开办了艺术中心。说实话,陈桑榆真是嫉妒徐图,这死胖子又有钱又惬意又潇洒,怒煞旁人。对了他还艳福不浅,缅甸一夫多妻制,他娶了三个老婆。

    书桌上的摆件吸引了张怀天的视线,是一片轻柔的荷叶,绵中带筋,叶边微微卷起,一颗露珠跃然其上,晶莹剔透。荷叶的一角有只小小的红蜻蜓停驻,翅膀仿佛正在微风中颤动,整体十分逼真,近乎禅的意味。

    与象牙、黄金等材料不同的是,翡翠不易搞创作,它又硬又脆,但徐图竟硬是将厚重的原材料雕刻出轻薄飘逸的拂动感,这等功力,非一般人所能为。

    仔细看,红蜻蜓和荷叶浑然一体,毫无拼接之感,张怀天问:“徐伯伯,它长得可真巧,绿的旁边正是红的,所以你就顺势而为?”

    徐图爽然而笑:“它啊,原石快九公斤了,我磨了三年,改了十来回,完成时只剩这些了。”

    翡翠疯狂升值的今天,大刀阔斧的割舍,最终形成这件不足一公斤的作品,若非拥有七座宝石矿产,任谁都会肉疼的吧?

    有底气,才更有魄力。告辞时,陈桑榆找徐图要去了一份翡翠图册,他的家族四代人利用百年时间,积累了几十万颗翡翠原石,其中有一些材质特别好,他想在适当的时候雕琢成工艺品。这次回中国,是想开设一所学校,培养数十名翡翠工艺师,可惜有志于此的人不多见,国内不少学校都开过这类培训班,都中途夭折了。

    张怀天自告奋勇:“徐伯伯,我也给你留心留心好苗子。”

    徐图不抱指望:“难啊,这年头的年轻人沉不住气,很难找。这些年我考察来考察去,只带出两个徒弟。”

    经常有财经和收藏类杂志采访徐图,他在访谈里不止一次说过,翡翠是不可再生资源,终有一天会挖完的,做成艺术品才会流芳千古:“特别好的石头我是舍不得卖的,你能想象翠玉白菜卖给他们,拿去切割成大大小小的戒指和镯子吗,千篇一律的,让人痛心。”

    翠玉白菜本是清朝光绪皇帝之瑾妃的嫁妆,以一块半白半绿的翠玉为原材,雕琢出鲜活得足以乱真的白菜,叶片上有两只小虫,一只螽斯,一只蝗虫,迎合了中国人传统的多子多孙的美好愿望,被台湾故宫当成镇馆之宝收藏至今。

    “嗯,艺术品讲究材质,做成普通商品是暴殄天物。”陈桑榆举起徐图送的那本图册和他说再见,“徐先生,改天我再来看您。”

    徐图满面笑容:“好,我在深圳还会再待十来天。”

    这位有钱人不难接近,可要得到他的帮助还得再加把劲。陈桑榆抱着图册想,她必须深刻地打动他才行。她看得出来,徐图对她印象很好,但他的友善是个人涵养和风度所致,并不意味着她和张怀天就能开口相求,她不能太唐突。

    走出徐宅,拉开车门,把自己扔进副驾室。十一月的深圳还是姹紫嫣红的好景致,若是在上海,只穿风衣会冷。往年这时,若没有拍卖会,陈桑榆总跟在公司的鉴定师后头问这问那,什么是金属板珐琅填充工艺?如何判断这件高耳三足瓿是西汉早期的文物?怎么看出乾隆青花瓷是现代仿制?过得真充实啊,心思也单纯。

    如今的她,远在千里之外的深圳玩角色扮演,在上司面前扮斗士,在风雅的人面前扮知音,晚上还得在朋友的父亲面前扮小辈,向中老年传统商人普及网络直销的好处,鼓动他的钢琴厂上维兰网开旗舰店。

    张怀天开着车,忍不住夸陈桑榆:“我前天在上海还和你师傅一起吃饭,说到你时,他说,桑榆啊,小姑娘识货又识相,人还长得漂亮,我不担心她。今天看了你的表现,确实高段位啊,没两下就把老徐搞定了。”

    “这得多谢你提供的情报,他收集字画,以雅人自居,这就好办了。我师傅说,看看春秋战国的那些食客就晓得了,关键时刻,见识可救贱命,这话是真理。”

    “他原话一定不是这样的。哎,你别看我管他叫伯伯,那是在套近乎,伸手不打笑脸人是吧,但他是贵人,哪会轻易出手?”

    “哈哈,你是想说仗义每从屠狗辈吧?贵人向来多忘事。”陈桑榆合上图册,笑笑道,“我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厉害?这都来了好几天,一份合同都没签。下午出门时,我那副手还当着我的面教训了我的小弟,明摆着指桑骂槐嘛。”

    张怀天侧脸看她:“嘿,‘桑’不是你么?”

    陈桑榆上个月飞抵深圳,和鬼佬上司Quentin面谈敲定这份工作。当她得知现有的商务副总监是女人时,不免感觉微妙。,女人之间常会形成暗暗较量的关系,稍有不慎,商务部就会闹得鸡飞狗跳,用一个女人去降另一个女人,法国人Quentin真是不怀好意。

    不过,从Quentin的角度,正说明他对商务部的招商情况很不满意,需要她来形成冲击。回上海办完离职手续,她向师傅和同事辞行,有人问:“陈考拉,卖了四年东西,马上要变成采购,很挑战啊。”

    陈桑榆端着红酒晃**着:“以前卖的是宝贝,以后卖的是品牌,全是把好处植入给别人,再把他的钱弄到自己这边,大概都差不多吧。”

    师傅很舍不得她走,但人各有志:“甲方、乙方和第三方,不都是营销嘛。也好,人不能一成不变地活,换个身份看人会更通透。”

    “谨记师傅教诲走天下:营销就是研究人,搞定之。”陈桑榆和大家干杯,“说不定玩一阵子就再回拍卖行,网站哪有拍卖行见的宝贝多啊。”

    作别上海,只身远赴深圳是一早就思考清楚了的,一则是和男朋友毛豆的约定,他明年就从瑞典留学归来,深圳是会合地,她先来打前哨战;二则是维兰网开出的待遇比想象中好,但毛豆对她的转行还是有几分担忧,他总怕她被人欺负。

    谁知到了后来,将她欺负得最狠的,是他。

    告别宴上,陈桑榆说到吴曼:“别的都还好,我那副手是狠角色,不好惹。”比起招商工作,更让她头疼的是这位副手。可师傅却对张怀天说:“我真搞不懂桑榆发啥愁,她那个人啊,也鲜辣,但圆滑得多,那女人不是对手的。”

    “圆滑可不算好词,换成机灵我就受用得多。”陈桑榆不如师傅乐观,从小到大,她的男人缘有多好,女人缘就有多稀巴烂。奢侈品资源本就很难开拓,再加上不愿合作的副手,以及部门里几百个陌生人心都得收服……她得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几份像样的合同,用业绩说话,以德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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