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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之上完结篇 下册 摘星去 番外 雪山岛主

所属书籍: 华灯之上完结篇

    刘亚成总跟人说叶之南团队是逍遥派,金庸著作《天龙八部》里那个。

    逍遥派掌门无崖子生得俊逸,挑徒弟也都挑好看的,座下都是美人。叶之南选的弟子个顶个漂亮,刘亚成先后跟其中两人交往过,开始都和和美美,谈艺术品谈人生,但没多久就管东管西,想跟他定下来。

    刘亚成只信奉盖棺定论。坦白说,像他这样一个身家能上排行榜且正当壮年的人,他觉得专情有违人性。他不认识身边没有狂蜂浪蝶围绕的有钱人。

    女人都说,不想强人所难,可她们年纪不小了,想要个归宿。但在刘亚成看来,一个人只有变成骨灰盒里的那捧灰,才称得上归宿。

    男人从不是女人的归宿,也没哪个男人会把女人当成归宿。这话是刘亚成的二姐说的,他很赞同。**嘛,你情我愿,一拍即合,再一拍两散,多好。

    女人要是想明白这点,就不会纠结煎熬了。刘亚成承认,对着那泪眼,他有点心软,但哭多了也嫌烦,他谈情说爱是为了开心,没耐心应对一次次逼婚,不论它们听起来有多巧妙和深情。

    千年瓷器的鉴定手段时时更新,千年观念也该变一变了。刘亚成只喜欢招惹目标明确的女人,要钱给钱,要资源给资源。

    女人图实惠,刘亚成好色,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只可惜刘亚成看上的女人几乎都是为艳遇而生,交往初期,她们会勾人,懂调情,但没过多久就现出程咬金本色,所谓的聪明有趣就那三把斧,很快不新鲜。

    宁馨倒是总有话跟刘亚成说,结婚十几年,两人说到某次在餐厅吃到的一道菜,仍能说得眉飞色舞。宁馨常常一时兴起,披衣起床,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复刻,最后一起就着好酒吃完。

    宁馨是完美妻子,长得白皙秀丽,厨艺好,爱唱爱笑,待人接物很大方。

    刘亚成很依恋她,每个月都飞西雅图几次,跟她和两个女儿团聚。

    两个女儿只相差三岁,很小就被送出国读书,宁馨待在美国陪读。夫妻俩识于微时,情分很深,但刘亚成管不住下半身,在国内交往了数不尽的美人,宁馨也许知道,但彼此心照不宣。

    刘亚成圈子里的熟人都跟他一样,早早地让妻子带着孩子住到国外去,方便他们胡天胡地。妻子住豪宅开豪车,只要安分守己照顾孩子,就永远是正宫。

    男人女人各有各的贪心。刘亚成一度很沉迷于声色,他有个做苗木生意的朋友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猕猴桃。猕猴桃树是分雌雄的,一株雄树可配数株雌树,假如只种雌树,则永不结果。

    古董瓷器为刘亚成打开了一扇崭新的窗。他第一次留意它们,是去客户家,在入户花园,他看到一件唐代白釉梅瓶,插有一枝绿萼梅花,古朴秀致。

    瓶身上书“清沽美酒”几个字,让刘亚成驻足。童年时,母亲去菜园摘菜时,总顺手捧回一把野花,插进酒坛子里,开得热热闹闹,他记忆犹新。

    客户是资深藏家,解释说这种器皿最早是酒器,明代以后多用于摆设,因它瓶口小,仅能插入梅花枝,从而被称为梅瓶。刘亚成随口问价,悚然心惊,自此对古瓷好奇,他想知道拿出买辆跑车的钱,买件易碎品,此物除了器型优美,究竟好在哪里。

    刘亚成去西雅图看望妻女时,受朋友之托,到拍卖场帮着举过几次牌,渐渐开始了解古玩,迷上瓷器后,他入了收藏道。

    刘亚成挺喜欢听器物背后的历史,尽管很多人都说这是最无用的享乐,手一松,价值连城就变得一钱不值。但生活除了必需品,总得有个能让精神长久得到抚慰的爱好,女人办不到,承载了上下五千年历史的收藏品,提供了足够多的新奇感。

    有时工作很不顺,刘亚成就去收藏室待着,饶有兴味地观赏许久。这种感觉,唯有童年时带上一本书去山上阅读可以比拟,读到会心处,体会到至乐,像孙悟空刚从石头里蹦出来,在天地之间连飞带跑,那样自由,那样喜不自胜。

    刘亚成在一个小镇度过童年,他父亲是没有编制的邮递员。记不清是何时,可能是某次父亲酗酒,对妻儿拳打脚踢之后,刘亚成随手从父亲的邮袋里抽出几本杂志,愤恨地跑去家背后的山坡。

    本想消磨到深夜,等父亲睡下再回家,就能躲避再挨打,但是一本又一本杂志,像漫山遍野的宝藏,带给刘亚成狂喜。他贪婪地阅读,忘记身上的伤。

    童年和少年时有过很多痛苦时刻,但躲进书籍里,总能浑然忘我。有时是科学探索类杂志,有时是一卷掉了封皮的武侠小说,不具备多少金钱价值,但那种沉醉其间的喜悦,体会过阅读快感的人都懂。

    成年后的刘亚成忙于赚钱,静不下心阅读,收藏使他重新体会到被慰藉的幸福。一件件至美之物,是他不动脑子就能享受到的快乐。

    刘亚成初见叶之南,是在一场中国历代陶瓷拍卖会上,他的目标是一件北宋定窑白釉执壶。

    那年叶之南24岁,很年轻,但盛名在外,行业新闻都形容他俊朗如玉。当天刘亚成有个重要会议,赶到会场,迎面一看,拍卖师高大漂亮,气度不凡,站在台上谈笑自若,仿佛江湖高手以武会友,他立刻想起少年时看过的武侠小说里,那些剑胆琴心的侠客。

    当时刘亚成参加过好几次拍卖会,都在国外,但汉语讲解更有亲切感,而且叶之南谈吐很有魅力,一件件至宝经他讲来,时有江海奔流的壮美感,叫人听得胸口激**。

    不速之客刘亚成拍得三件定窑瓷。落槌后,叶之南被熟客围住,向刘亚成微笑致意,让助手上前道谢,刘亚成便在座位上等了他一下。这么帅的读书人,多难得,这个朋友他交定了。

    当晚两人吃饭喝酒,颇有点一见如故的意思。叶之南为刘亚成引荐了云州一众鉴定大家,刘亚成聘请几人组成自己的专属鉴定团队,以便更好地搞收藏。

    刘亚成比叶之南年长一轮,他和叶之南深交,不仅是叶之南擅长说话,每每让他听得兴致勃发,更因为叶之南待人真诚温柔,虽然吃开口饭,但很懂得聆听,适时缄默。

    刘亚成为种种事务烦心时,叶之南就陪他喝酒解忧,讲些有趣的历史人物,刘亚成爱听这些。叶之南不问“你怎么了”,刘亚成想说自然会说。

    叶之南像黑白电影里的明星,风雅且风流。刘亚成有时会好奇,他曾经或者以后,会对怎样的女人付出一些真心。

    相交两年后,刘亚成看到了乐有薇。少女时年19岁,浓眉黑眸,肤如凝脂,整个人都很光艳。

    刘亚成对女人的审美是长得又白又清苦的类型,乐有薇有烈劲儿,没有苦相,但当天她拎来一箱民国时期的杂项请叶之南看货,用来筹集大学学费,说明是苦出身。

    杂项多是灯具和木雕佛像,卖不出几个钱。叶之南收下了,让乐有薇等消息。刘亚成知道这箱东西只会放在叶之南那里,再给乐有薇一笔小钱,宣称已经脱手。

    贫寒的美人惹人怜惜,用一句很俗的话说,刘亚成想照顾乐有薇的生活,但叶之南强调她有男朋友。刘亚成认定他想自留,不和他争,说:“姑娘家境不好,上我公司做兼职吧。”

    叶之南说:“她学的是艺术,我想让她去张茂林那边。”

    刘亚成问:“干吗不让她来贝斯特?”

    叶之南说贝斯特距离乐有薇的大学太远,现阶段得让她专注于学业,把基础打牢。刘亚成暗忖画廊很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可能是叶之南不放心别人,张茂林和太太池雨伉俪情深,感情很专一,是个正派人。

    然而,艺术之地,既有阳春白雪,却也藏污纳垢。张茂林是大忙人,哪有空照拂一个小姑娘,刘亚成说:“我要是你,就放在身边了。”

    叶之南坚信乐有薇不会轻易折堕。初相见时,她说她成绩特别好,一个自信的人,她有她的骄傲。刘亚成听乐了:“我就喜欢骄傲的女人,带劲。”

    年轻时的宁馨很骄傲。她是刘亚成赚到人生第一个一百万时认识的,当时她是刚上班一年多的银行柜员,刘亚成去申请抵押贷款,签完协议被人送出来,听到有人问:“让我看看,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刘亚成下意识地回头,宁馨掀开饭盒,是蛋炒饭,以及两只红烧鸡翅。蛋炒饭色泽鲜艳,香气扑鼻,同事们都说一看就好吃,宁馨笑答:“那是!我炒的饭独步天下。”

    童年时,母亲炒出一大盘花不棱登的饭,青豆玉米粒和葱花点缀,外加一勺麦酱,刘亚成很爱吃。走出银行大门,他又回了一下头。人群中圆脸爱笑的小女人有家常感,他想吃她做的饭。

    至今每次团聚,刘亚成都能干掉一整盘蛋炒饭。只是,饮食口味没变,爱意却不再有了。

    刘亚成和叶之南建立交情后,分享了很多资源。张茂林的太太池雨是服装设计师,有自己的品牌,刘亚成集团旗下的面料厂和她达成深度合作,有时聚会时,他想到乐有薇,会问上几句。

    乐有薇一到画廊兼职就被客户们瞧见了,尽管她一再声明男朋友在国外留学,学成归来就结婚,但男人们都不当回事。追得最猛的那人做机电生意,起家较早,且酷爱购置房产和商铺,隔几个月就去画廊买点艺术品。

    男人的妻子在早教机构工作,平时勤于学习,时刻提升自己的专业,但是男人说:“我真是搞不懂,当全职太太哪里不好了,她跟我说,女人要有自我价值。嗬!挣得还没我司机多,还上班干吗?”

    挣得再少,也是能自主支配的钱,还不用听这种诛心之论。乐有薇忍住骂人,问:“那王总觉得她的价值应该是什么?”

    男人说:“女人相夫教子,把家里照顾好是天职。”

    乐有薇看了男人数秒,确定他说的不是反话,问:“就您这种完全不顾已婚身份,公然找女朋友的作风,她敢当全职太太,跟社会脱节吗?”

    男人手一挥:“我又没亏着她!等你跟了我就晓得了,她每年买多少奢侈品,我给你翻倍!”

    乐有薇说:“这么好?那我们结婚吧,你快去跟她离婚。”

    男人吃惊:“你也太着急了吧,我们好歹相处一下再说。”

    乐有薇笑笑:“王总是不是不忍心跟您太太说?我去说吧。”

    男人赶紧解释妻子人很好,他不能辜负她,没想过离婚云云,乐有薇走人:“我穷怕了,特别想结婚,做不到就别烦我。”

    男人纠缠过乐有薇,被池雨看见了,含笑护着她:“小姑娘性子烈,王总别让她闹出笑话。”

    乐有薇问池雨:“他想追别人,为什么还整天把太太挂在嘴边?”

    池雨说:“就是摆明了不想走心,叫你别多想。”

    乐有薇骂声无耻,问男人的妻子是否知情,池雨点头,妻子很介意,但不敢较真,离婚不见得能争取到一双儿女,更保不住现在的生活。每次被气狠了,她就去品牌店扫货,出国游,有时来画廊买几件艺术品,使劲花男人的钱。

    这样面目可憎的丈夫,这样憋屈的生活,女人何苦用自由交换,但离婚可能争不到孩子是实情,乐有薇直叹气。池雨告诉她:“归根结底,人各有各的贪欲,你就当是观察人性吧,我们做服务行业,多见点世相人心没坏处。”

    刘亚成比乐有薇大十九岁,有时像逗女儿似的问她:“人性有意思吗?”

    乐有薇没精打采:“除了我们张总和池姐,你们有钱人一个比一个不受道德约束,婚姻就是空架子。”

    刘亚成哈哈笑:“要不然拼死拼活赚钱是为了什么?”

    乐有薇用逼婚这招击退了很多追求者,但有人不信邪,当即就同意了,还开出支票以示诚恳。

    支票金额几十万,乐有薇没收。隔天下班去赶公交车,她被男人的妻子堵上了。

    女人气质很好,看起来受过高等教育,一张嘴就回到封建社会。乐有薇打断她,澄清对她男人无意,女人伸手想抓花她的脸,但乐有薇学过自由搏击,轻易就把女人放倒,扬长而去。

    男人桃花无数,但乐有薇是最嚣张的一个,女人恨上她了,跑到画廊大闹。乐有薇赶来,女人要求她下跪道歉,自扇耳光,不然就去找校方领导,年纪轻轻就人品败坏,破坏别人家庭,必须勒令退学。

    乐有薇冷着脸,说:“我真的看不上你男人,你管我不如管他。退一万步,我退学就退学,重考还能考得更好。”

    女人骂她不要脸,但乐有薇从不怕污名,顶多被人说价格没谈拢罢了,这种话伤不到她。

    男人被画廊经理叫来,哄走女人,女人临走前骂乐有薇除了青春一无所有,乐有薇回击:“是没有,但你还会有一顶顶绿帽子。”

    女人号啕大哭,张茂林得知这件事,给乐有薇放了半个月假。女人面子里子都丢光,防着点好。

    男人找到乐有薇学校去,表示已经正式向妻子提出离婚,乐有薇烦了:“我不喜欢你,更不想变成第二个她。”

    媳妇好糊弄就晾着,不好糊弄就换人,这男人是后者。他早就想离婚,但妻子宁死不离,外头的小妖精都等着补缺,绝不能便宜她们。乐有薇性子硬,男人觉得用她来打发妻子可行,恶人就得恶人磨。

    有天晚上,乐有薇从自习室里出来,男人开车跟住她,她让男人别来找她,她永远不会跟他在一起。男人恼火,把她拽上车,对她用强,乐有薇踢他下体,拉开车门跑了。

    那几下踢得又猛又重,男人扬言要办了乐有薇,阿豹带着弟兄们出手了,再纠缠,等着被骟吧。在一把被玩得出神入化的军刀面前,男人认了错。

    乐有薇很懊恼:“我怎么老惹到这种人?我没招惹过他们啊,最多是见面时喊句某总好,一句话也没多说。”

    池雨说:“记住,你是被伤害的一方,不用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把他们当成随机杀人就行了。那些被杀的人好好走在路上,就天降横祸,犯得着反省吗?”

    出乎乐有薇意料,男人的妻子出身中产,上大学时就开几十万的车。男人穷追不舍,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女人欣然当了全职太太。

    女人是家中独女,父亲把女婿当儿子栽培。男人生意越做越大,跃升到富豪阶层。女人生了三个孩子,亲力亲为照顾,男人全球置产,装修的事都丢给她。

    女人被旺夫一词哄住了,沾沾自喜,以为一心一意辅助丈夫,照顾好孩子和家庭,丈夫就会对她一心一意,但惨痛真相一再逼到面前,连父母都劝她忍。

    家庭主妇以为是分工合作,但男人不这么想。乐有薇为女人叫屈:“她不如离婚分钱,又有钱,又不用再受气。”

    池雨笑她天真,国内大多成功男人的思维出奇一致:钱是我赚的,媳妇是我养的,她听话就能大把花我的钱,但想分家产,有的是龌龊手段逼她死心,让她除了债务什么都拿不到。

    做到富豪级别的男人,当然有能力保全财产。乐有薇只恨那天没多踢那男人几下:“怪不得她打女人,不敢打她男人。”

    带孩子和打理资产都付出了劳动,却得不到男人的真心,外面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被男人重视,换谁能心理平衡?但经济大权不在手上,家庭主妇只好姑息男人,痛打想抢饭碗的竞争对手。

    20岁时的乐有薇尝试理解那女人,得出一个结论:狡兔三窟,兽犹如此,人更不能把身家性命系于别人身上,甜言蜜语是用来听的,不是用来信的。她有点惋惜:“她就不能少买点奢侈品,多攒点钱吗?”

    池雨说:“如果一早就有居安思危未雨绸缪的想法,就不会当全职太太了。何况那些东西是精神安慰,不买只怕日子更难挨。”

    乐有薇想到先前追她的那个男人,他妻子坚持工作,处境也很被动,两性博弈实在残酷。

    此后仍有各路男人追求乐有薇,已婚的未婚的离异的丧偶的都有,她不再一味硬邦邦地拒绝,在周旋中练习跟人打交道的能力,修正性子里的莽撞成分。

    刘亚成打趣:“对人性有了新感悟吗?”

    乐有薇始觉人性不过贪嗔痴三个字,或为名利,或为情仇。凶案动机多半也是如此,她想学会自保,不想一直活在叶之南和他朋友们的荫庇之下。

    故宫博物院藏有一件清康熙青花双龙纹罐,刘亚成梦萦魂绕。他的鉴定团队几经探听,发现一件纹饰大致相同,但尺寸略小的三龙赶珠纹盖罐。

    刘亚成飞赴加拿大维多利亚求取,藏家不愿出让。闲谈时,刘亚成得知,藏家有个朋友计划出售房产,是一处位于温哥华岛的英式别墅。

    别墅是百年建筑,遍种绿树白花,对着一整片湖水,精美如诗。房主是国会议员,暗示可为购买者解决入籍问题。这一点很有吸引力,刘亚成把消息转给叶之南,建议做成拍卖会。

    藏家代表议员朋友和叶之南签订了委托拍卖协议。家宴上,藏家的女儿陈襄款款而来,刘亚成暗自喝彩,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这一年叶之南28岁,是潇洒里有温柔意的浪子,不知惹得多少女人甘心为他零落成泥。美人对他一见钟情,溢于言表。刘亚成发觉,叶之南在看到陈襄时,面色有惊动。

    陈襄容貌气质和才情无一不佳,刘亚成以为叶之南的良缘到了,但叶之南对陈襄极尽客套。

    叶之南在美人面前游刃有余,刘亚成没见过他拘谨的时候,奇道:“动真心了?”

    叶之南说:“我想介绍阿豹和她认识。”

    刘亚成笑他保持距离是徒劳,阿豹虽有男人味,但长了一张狠鸷面孔,美人不可能舍他选阿豹。

    陈襄追到国内,叶之南叫上刘亚成在内的若干朋友一同为她接风,不和她单独相处,很明显是婉拒,但陈襄信奉从朋友做起。

    叶之南主槌拍卖会,陈襄到场支持,低调坐在一隅,次日带上礼物登门拜访,祝贺他斩获白手套。

    毕竟是美人,且礼数周全,叶之南伸手不打笑脸人,跟她品茶谈天,末了向她求一幅《春江花月夜》。

    陈襄自幼习字,写得一手漂亮楷书。叶之南邀请她出席阿豹生日宴,当她露面,举座皆惊。

    阿豹倾心的叶映雪死于16岁,倘若她平安长大,究竟和眼前24岁的陈襄有几分相似,已不可知。正因为不可知,在所有人眼里,两人十分相似。

    叶之南的用意,阿豹心知肚明,但是像她,却不是她,他拒绝再和陈襄见面。

    阿豹生日宴后,他母亲向叶家人透露,陈襄神似叶映雪,周末时,叶映雪的父母来云州做客,恰逢陈襄来找叶之南。

    陈襄待叶家亲人极友好,叶家亲人很喜欢她。之后有天,叶之南的父母见到陈襄,叶母拉着她的手,想认作干女儿,陈襄说:“可我喜欢您的儿子。”

    叶家父母和亲人都很欢喜,叶之南对陈襄说:“我做不到为谁停留。”

    陈襄说:“如果我只想让你停留一段时间呢?”

    叶之南说:“她们也都这么说。”

    陈襄很坚持:“我只要开始。”

    叶之南摇头:“你太像小雪了。”

    那段时间,叶之南频繁去国外出差,逃避陈襄的盛情。若是别的女人,他无可无不可,但是对着那张脸,他既无法成全她,也说不出强硬的话。

    国际大牌创意总监欣赏池雨的设计风格,聘请她当助手,池雨和他签约,即将去意大利米兰工作十年,她的个人品牌到了瓶颈期,想停下来学习。张茂林请来一帮老友,为妻子践行。

    席间,叶之南听说乐有薇从画廊辞了职,专心准备托福考试,以期去国外和男朋友团聚。刘亚成头一次看到他为一个女人心神不宁,揶揄道:“早跟你说,放在身边。”

    想到终有一天和乐有薇远隔万里,叶之南心里一空,终于明白对她不只是怜惜,在不经意间,对她有了别样情愫。他找了乐有薇很多次,可是乐有薇去意坚决。

    刘亚成骂道:“这就退而不争了?抢啊,留啊!不该讲绅士风度的时候别讲。”

    叶之南说:“我对自己没信心,怕她将来后悔。”

    刘亚成不以为然:“将来你们分手,你把她送出去读书不就行了?她没有损失,不会后悔。”

    强留她,迫使她放弃初恋少年,有天被他狠狠伤害,何忍如此。叶之南叹气:“忠诚和长久,我都不确定我给得了。”

    刘亚成指着他说:“你将来可别后悔。”

    叶之南很煎熬,陈襄趁机攻势如潮,叶家父母和亲人都认定两人能成。叶之南想过遂了家人的愿,可是烛光晚餐味同嚼蜡,每每把陈襄送回酒店,他就去汀兰会所喝酒。

    叶之南心烦,刘亚成等好友腾出时间陪他喝酒,但众人各有一大堆公务,叶之南时常飞去英国。刘亚成依稀知道,叶之南在那边有个还在读书的朋友唐烨辰,有空陪他看展出、参加拍卖会、饮酒和旅行。

    叶之南用各种手段逼迫自己不跟乐有薇的男朋友争抢,但情难自控,终于跟刘亚成说:“我就是舍不得她,该抢就得抢。”

    刘亚成拊掌:“抢到手再说,当君子哪有当暴君快活。”

    第二天就是七夕节,叶之南订位,想对乐有薇表白:“我想对她认真,想和她长久。”

    刘亚成静候佳音,然而乐有薇牵着新男朋友丁文海的手赴约,她说她变了心,喜欢别人了,所以跟前男友分了手,不出国了。

    刘亚成气得骂娘:“管她那么多,再抢!”

    旧爱新欢五官不太像,但是同一型,感觉上很像。叶之南黯然说:“她喜欢的是别人,还抢什么。”

    刘亚成说:“抢过来她就喜欢你了。”

    叶之南见过乐有薇的前任男朋友卫峰,不止一次。少年是天之骄子,意气风发,乐有薇舍他选丁文海,还为丁文海留在国内,感情不言而喻。叶之南低头喝酒:“我希望她按自己的心意活着。”

    刘亚成心说这漂亮男人不是草莽,有些事做不出来,安慰道:“我也不喜欢对女人太粗暴,要不跟雪莉试试吧。玩归玩,也该找个好女人生儿育女了。”

    任雪莉是刘亚成老友的女儿,在他公司做财务,明慧开朗,叶之南谢绝了:“好女人做错了什么?”

    叶之南频繁去英伦散心,吴晓芸误以为他决定收山,坐不住了。贝斯特没她可以,没叶之南不行,她去跟陈襄的母亲说了几桩关于叶之南的旧事。

    清白世家,容不得女儿被这种男人诱骗,陈家父母勒令陈襄放弃叶之南。

    陈襄问:“那些都是真的吗?”

    叶之南回答:“都是真的。”

    陈襄哭着说:“我心疼你。父母怎么想,我不管,我知道你很好。”

    叶之南道谢,把话说到决绝:“第一眼看到你,我想到的是妹妹,我们没法有别的关系。”

    陈襄痛哭,叶之南束手无策。他看不得陈襄哭泣,她一哭,他就想起叶映雪。陈襄流着泪问:“如果我不是长成这样,你会不会喜欢我?”

    与其给予一丝丝虚无缥缈的希望,不如死地后生,叶之南说:“不会,我另有所爱。”

    陈襄的泪眼里有明确无误的怨意,问:“她是怎样的人?”

    多少人的妻子或女朋友,都找过乐有薇的麻烦,叶之南不答。他爱着乐有薇,不必再对任何人承认。

    陈襄默然不语,这样的她让叶之南又想到叶映雪,他感到心碎,但再纠缠只会让她更伤心,在陈襄想要一个拥抱时,他走开了:“以后永远不要再来找我。”

    大雨中,穿白裙的女人离去。那是叶之南最后一次见到她。

    陈襄回到加拿大,加入修会,镇日穿黑衣,数年后发了终身愿,追随基督,服侍世人。

    乐有薇和丁文海恋爱后,叶之南寄情于事业,买下一幢摩天大楼的顶层,打造一个以艺术展出和推介为主的机构,命名为天空艺术空间。张茂林是策展人出身,叶之南把艺术交流活动交给他主理,自己做些商务类工作。

    天空艺术空间做到第二年,叶之南的几位老友都进场了,分头负责艺术类策划设计咨询和艺术家经纪业务。刘亚成喜好的是瓷器,天空艺术空间侧重于书画和当代艺术,他兴趣寥寥,作壁上观。

    乐有薇和叶之南各自都不缺追求者,但夜阑人静,叶之南宁可跟老友们待着,也不再去跟女人逢场作戏。

    每逢叶之南主槌拍卖会,乐有薇和男朋友丁文海都会来捧场,刘亚成看着碍眼,但不认为两人能走到最后。以他的直觉,出身寒门且有点才学的男人通常不甘心守着同样出身寒门的女人过一辈子,即使他的女人如此美丽。

    乐有薇必将是叶之南的,刘亚成深信不疑。他猜叶之南大概也这么想,因为他一如既往地爱护乐有薇,让乐有薇得以活得鲜亮清脆,对世界满怀好奇和热情。

    大学四年级,乐有薇进入贝斯特实习。那年初夏爆发了《蒙马特女郎》自燃事件,春拍后,叶之南把真迹交给刘亚成代持,乐有薇和夏至陪同他前往刘家。

    刘亚成见过的漂亮男女多,夏至仍使他眼前一亮,洁白清冽,有一股书香气。叶之南介绍说夏至是他今年收进的弟子,刘亚成不断地打量夏至,明明近在眼前,却悠远得像是烟云供养的仙童,生活在清冷雪山的那种。

    一问起来,夏家父母都是考古学家,刘亚成叹服:“难怪气质这么好,可惜是个男的,男的长这么漂亮干什么。”

    想说的其实是,可惜是个男的,是女的我就拿下了。刘亚成对美人一贯是这态度,没觉察到自己语气里的狎意。傍晚,他请师徒三人下楼吃饭,他新交的女朋友做菜有雅意,想请夏至品鉴品鉴,夏至说:“我叫的车快到楼下了。”

    叶之南起身告辞,众人一起下楼,餐厅里,刘亚成的女朋友正端出一道小菜。刘亚成唤道:“来,见过你叶老师,还有这两位金童玉女,拍卖界未来的精英。”

    女朋友说金童玉女把人形容俗了,一位是红桃皇后,一位是快乐王子,刘亚成惊呆了:“他哪里快乐了?”

    乐有薇笑着对刘亚成的女朋友晃晃大拇指,《王尔德童话》里高贵又孤寂的雕像,是像夏至。夏至无动于衷,乐有薇寒暄:“怪不得刘总说您特别有才气。”

    刚才在露台上,刘亚成说新女友大二在读,在网上开设美文专栏。乐有薇凑趣地看了看女孩的社交网页,除了美食图片,就是散文,比如“月光像一层白纱,温柔了城市的浮华”,比如“少年是清泉,大叔如烈酒”。

    乐有薇赞叹文笔优美,刘亚成笑骂她虚伪,他虽然没读几年书,好歹世面见得多,小女孩装腔作势无甚才华,他还能看不出来?但他就喜欢这种看着清纯又会作的,没辙。

    餐桌上摆了几道菜,乐有薇扫了几眼。这位女朋友对切丝切片器运用很是熟练,一盘白玫瑰,主材料是萝卜片,花蕊是枸杞,另一道菜是黄瓜切细丝,上面铺开七八颗饱满的芸豆,刘亚成兴致盎然:“我说这个叫一排黄鹂鸣翠柳。”

    乐有薇笑出声:“刘总大才。”

    师徒三人离开刘家,离开这顿摆盘别致的晚餐,叶之南说:“老刘最近天天夜里摸起来,让阿姨给他下碗牛肉面吃。”

    乐有薇笑了半天,谁知这位女朋友竟跑到贝斯特接夏至下班,还递上亲手写的情书。夏至不接,坐上出租车走了。

    女朋友对夏至狂追不舍,乐有薇匪夷所思,开着刘亚成的车,花着刘亚成的钱,大张旗鼓追求别的男人,她脑子怎么想的?

    有天女朋友又来了,夏至往左走,她跟到左,往右走,她跟到右,乐有薇看不过眼,几步上前,挽住夏至的胳膊:“不好意思,借过。”

    女朋友笑了:“刘总说过,你有男朋友。”

    乐有薇伸手去拿她手中的情书:“你就不怕我把罪证交给刘总吗?”

    女朋友耸耸肩:“好啊。”

    乐有薇一愣,女朋友拍拍手离开:“要是我能攀上雪山,我们家刘总肯定会奖励我,信不信?”

    再有刘亚成在场的场合,夏至就不肯去了,他理解不了这样的人。叶之南不勉强他,只带乐有薇和其他弟子出席。

    几个月后,刘亚成换了女朋友。前女友很快投入新人怀抱,同样有钱,同样年长她很多。

    乐有薇觑到一个刘亚成心情极好的时机,试探问了几句,刘亚成居然当真看过那位女朋友写给夏至的情书,当然,是无意间看到的。比起她的美文,情书着实写得好,热烈动情,叫他刮目相看。

    乐有薇也收到过很多情书,一番探讨,她和刘亚成有个共识,写情书越是真挚动人的人,在感情里越是凉薄残忍。也许会写情书,就跟眼波撩人一样,是一项猎艳技能,又或者,他们仅仅是热爱抒情本身,对象是谁无关紧要。

    《蒙马特女郎》在刘府藏了三年。三年间,夏至接任叶之南主槌中国古代书画,叶之南终于能专注于他最喜欢的陶瓷。

    刘亚成的两个女儿都谈恋爱了,刘亚成不反对她们跟任何人交往,但提出一条,选定结婚对象最好先让他瞧瞧。他自己出身低,很清楚不少寒门子弟性格里自卑和自私的那部分,他希望女婿至少来自小康之家。他知道这是偏见,但为了女儿,他固执己见。

    在宁馨之前,刘亚成谈过两任女朋友,宁馨没她们漂亮,长相只算清秀可人,但她有个好性格。

    宁家父母都是工薪阶层,日子不算丰裕,但不贫寒,宁馨自小家庭关系简单和睦,从物质到精神都得到过足够的关爱,她亲手带大的两个女儿也都拥有健康的人格,宽容大度。

    社会上,内心虚弱的人太多了。好性格往往需要几代人的正向积累,出身富足的男人里色厉内荏之辈多,出身低微却拥有好品格的男人也不多见,要么是天赋异禀,要么是后天修为,很可惜,丁文海不是。

    为了留校,丁文海偷偷和副院长的女儿在一起,乐有薇丝毫不给他悔过的机会,她不信,也不要了。

    乐有薇总算分手了,刘亚成怂恿叶之南:“该是你的了,动手。”

    看着纯良的青年才俊令人失望,另一个浪**成性的人更难被信任,尤其是在乐有薇刚失恋的当口。叶之南说:“她受了很大的打击,再给她一点时间。”

    叶之南从来不舍得为难乐有薇,刘亚成认为这是他很大一个缺陷。飞往西班牙竞拍绿岛时,他刻意试探,乐有薇说:“我还没缓过来,哪有心思找男人,等当上拍卖师再说。”

    岛上有一幢城堡,游泳池建在悬崖边,畅游时能够一览地中海风光,众人登岛鉴赏乔治伦作品《蒙马特女郎》,刘亚成都约在此处。

    叶之南带上乐有薇和夏至在内的多名弟子,一同接待各路来宾。刘亚成和莺莺燕燕在泳池里嬉闹,听到关键处,就过来听一听。

    刘亚成健壮魁梧,只穿泳裤,湿答答地走来,肌肉遒劲,从肩膀到脊背的线条都流畅,乐有薇喜欢高挺劲瘦的男人,但她也愿意大大方方地看看刘亚成,养眼。夏至不这么想,一谈完正事就走了。

    乔治伦是英国人,但他从青年时代就迁居西班牙巴塞罗那,这两个国度都有他庞大的拥趸者。来岛上的西班牙人多,夏至学过西语,且懂艺术,比刘亚成请的翻译跟来宾沟通得更好,刘亚成很倚重他,但他动辄不见人影。刘亚成让助理找过,每次都瞧见夏至坐在悬崖峭壁边上看海。

    乐有薇很受来宾欢迎,刘亚成乐见她出落了。这女人有姿有色,反应敏捷,接得住话,会交际,还很能喝,以她25岁的年纪,有这个资质,阔佬们看上她很正常,但她总能四两拨千斤地化解。

    有人找到刘亚成这里:“喂,我条件不差吧,她还拿乔,背后是谁?”

    刘亚成说:“别想了,她马上是我兄弟的人。”

    来人哦了一声:“我就说嘛。你还别说,叶老师挑徒弟是一绝,男的女的都是绝色。”一回头,他看到夏至回泳池边拿落下的耳机,恐怕将两人的对话都听见了。

    刘亚成喊道:“小夏!夏老师!”

    夏至充耳不闻,拿着耳机走开。来人对刘亚成嘻嘻哈哈,说了一些冒犯夏至的话。

    夏至坐看日落,来人和他攀谈,夏至如同雪山,平视前方,不言不语,表情淡漠,仿佛世人皆尘埃。来人受了挫,去找乐有薇,乐有薇一听就明白,他和刘亚成谈论夏至时,必定非常轻浮。

    在有些人眼里,女人和美男子只是被亵玩的物件,肆无忌惮地用言行践踏,想都没想过要平等看待。乐有薇可以不介意被他们轻视,但他不尊重夏至不行,她冷淡地说:“华总愿意被人当成玩物吗,把人当人看很难吗?”

    纵欲之人很难听得进规劝,也不可能肯听一个他眼里玩物的规劝,但该说的话得说,侮辱夏至的人都该死。乐有薇说完亮了亮拳头,去陪夏至看日落,要不是怕给叶之南惹事,她就动手了。

    海面波光粼粼,乐有薇看得眼睛发疼。以叶之南的姿容,一定有数不清的人想攀折他,他遭受的轻蔑不会比她和夏至少,今日被人心服口服地尊称叶老师,是以真才实学为基石。

    活着不是为了被那帮人尊重,但仍想在被他们以轻佻口吻对待时,毫无顾忌地反击,让他们知道,他们很丢人。

    残阳如血,乐有薇和夏至并肩看日落,立誓与他共赴锦绣前程。叶之南远远看着两个弟子,那位华总很不经揍,还说什么晚上敬酒赔罪,下次再敢出言不逊,他照揍不误。

    省博左馆长携《蒙马特女郎》回国当夜,刘亚成睡了个好觉,醒时已近凌晨,万籁俱寂。

    梦里,刘亚成又看见母亲了。母亲去世时,他17岁,距离发迹尚有好几年,没能让母亲过上一天好日子,甚至从数年前起,许久都梦不见一次。按照老一辈的说法,母亲轮回去了下一世,但今生她在哪户人家,已不可寻。

    刘亚成上次梦见母亲,是前年初秋。梦里他六七岁,约莫是暑假,小电扇悠悠地转着,他趴在竹**看武侠剧,母亲在一旁剥毛豆。人人都说母亲是疯子,疯得连儿子都不认识,但只要播到桃花岛的情节,母亲就会抬头看几眼。

    童年时被忽略的一切,在梦境里反倒清晰起来。母亲爱花,看到桃花岛时,目光里有羡慕。那天醒来后,刘亚成让助理收集海岛出售信息,他从小就觉得岛主是最气派的头衔,庄主和大侠之类都比不了。

    一册册图集送来,刘亚成没找到合眼缘的,直到去年底,地中海西部的这座无名岛映入眼帘,芳菲深处绿意葱茏,令他一见倾心。

    到达岛屿是清晨,春绸草木深的好天气。随行的大师建议命名为囚花岛,大吉大利,财运亨通,但刘亚成选了一个绿字。他年轻时在工厂,每到黄昏跑去食堂扒饭时,广播里总响起《绿岛小夜曲》。听了太多遍,以至于回忆起那些时光,这首曲子永远挥之不去。

    母亲去世二十七年了,音容笑貌早已模糊,连梦见都很难,刘亚成心口闷痛。他想回到方才的梦境,起床拿酒,但醉不过去,他恼得很,抓出一支苏格兰威士忌,92度。

    窗边洒落月光,刘亚成拎着威士忌,走在春夜里。早年跑江湖,帮厂里讨债要债,他喝过不知多少酒,几次喝到胃出血进医院,扛下来,活过来,酒量也练出来了,想大醉得借助这种极烈的酒,一口下去,从喉咙灼伤到胃里。

    悬崖边,夏至在月光下独坐,仿若礼佛。刘亚成问:“也睡不着?”

    夏至轻微地点头,没说话。刘亚成追问:“心情不好?”

    夏至摇头,仍没说话。刘亚成在旁边坐下,夏至拿起手边的望远镜,立刻站起来,刘亚成无奈:“你发你的呆,我喝我的酒,保证不烦你。”

    夏至走开几步,席地而坐。刘亚成瞧他两眼,他专心地盯着海面,刘亚成懒得问了,闷声喝酒。

    这支酒不便宜,但过喉辛辣的感觉像父亲常喝的散装纯谷酒。打刘亚成记事起,父亲就是酒鬼,每天走村串户地送完报纸杂志,就坐在门槛上喝到半夜。

    据父亲的同事说,他刚参加工作时,人很勤快,嘴也甜,想表现好点转个正。但他只读了技校,还聋了一只耳朵,若非远房亲戚使劲,连这份临时工都打不上。时间一长,父亲死心了,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酒一斤接一斤地喝。

    为了要儿子,父亲浑不顾自己养不养得起。可是要了儿子,却不爱儿子,脾气一上来,打完妻子打女儿,打完女儿打儿子。

    父亲的右耳是被刘亚成的爷爷打聋的,那年他9岁。成年后,家里给他说亲,只有一户人家点了头,他家幺女患过小儿麻痹症,右脚瘸了。

    父亲不满意这门亲事,但他是残疾人,得认这门亲,认这个命。他认了一半,办完酒席后,他拍桌子断绝跟父母来往:“我得养跛脚婆娘,还得养儿子,没钱管你们。”

    父亲说到做到,他不给父母养老,父母也别想再掺和他的家事。于是妻儿被他殴打时,连个求告的地方都没有。

    母亲跑回娘家,但父母兄弟都说:“他六亲不认,连他爸妈都不管,我们说话他不听。”

    如果为女儿出头,搞不好被女婿杀来砸了家,划不来。父兄袖手旁观,母亲悄悄给女儿塞钱,她能做到的只有这点。她甚至没法劝女儿逃跑,初中都没读完,腿脚还不好,还拖着两个女儿,能逃去哪里?

    独自逃跑吧,没人护着两个女儿,女儿被打死怎么办?当母亲的劝道:“生了儿子,他就不打你了。”

    儿子从来不是护身符,但总有人信以为真。刘亚成出生后,母亲过了一年半载较为平静的日子,但一家人吃喝拉撒,样样花钱,父亲越发暴躁。

    父亲有个酒友是鳏夫,儿子16岁时野泳溺亡,妻子受不住打击,两年后去世了。此人是混凝土搅拌厂的工人,家里还有个中风偏瘫的老父亲,没哪个女人肯找他,眼看年纪大了,他找酒友合计:“你过继一个女儿给我,我和我爸有人养老,你负担也能轻点。”

    父亲说:“不行不行,大的小的都懂事了,你养不亲。”

    鳏夫说:“我总不能让你把儿子给我吧?”

    父亲思忖一阵:“再穷我也没苦过孩子,我把两个女儿拉扯大不容易,我舍不得。”

    鳏夫听懂了:“过继就按过继的规矩来,哪有管别人喊爸,爸不给红包的?你回去跟媳妇合计合计,开个价,别太离谱,我尽量凑。”

    父亲为难:“婆娘脾气犟,怕是不肯。”

    鳏夫笑眯眯:“你肯定有办法。”

    不服就打服,这就是父亲的办法。他连打几次,打得妻子下不了地,他把二女儿拦腰一抱,送去鳏夫家。

    那一年,刘亚成2岁,二姐刘亚虹5岁多,还在上幼儿园。她在新家哭闹不休,跑回来,又被送走了。大姐恨父亲,想带着妹妹逃跑,但那时她只有9岁,哪儿都去不了。

    母亲伤好后,去鳏夫家索要女儿,又被丈夫毒打,打得刘亚虹对母亲说:“妈,我们算了。肖伯伯对我还可以,给我买了好几件裙子,还有新书包。”

    刘亚虹被改名叫肖小虹,鳏夫说:“收养是暂时的,等小虹大了,就两边走动,你到老也是她妈。”

    母亲被打得太狠,精神恍恍惚惚。等刘亚成懂事时,母亲还认识他和大女儿刘亚宁,会摸着他俩的头笑,夸他俩乖,但等刘亚成上小学二年级时,母亲就彻底不认识人了。大姐说父亲把二女儿卖了,母亲反对,被他一打再打,就疯了。

    母亲“疯”得很安静,对谁都微笑,然后慢条斯理择菜,扫地,洗衣服。

    最初的时候,刘亚成不觉得她疯,父亲打他和母亲及大姐,他极力护着母亲,母亲也极力护着他,尽管没两下就被父亲掀翻。

    小镇订阅报刊的人多了起来,父亲工作很忙,大姐读到中学住校,家里清静下来。母亲大概是觉得很安全,时时自言自语。刘亚成初时以为母亲在跟他说话,但是多听几句,他感到骇然。

    母亲一人分饰多角自言自语,拍得床沿啪啪响。七八岁的刘亚成哪懂这是精神分裂,以为满屋子鬼怪,母亲在和他们说话,但他睁眼闭眼,一个也看不见。

    母亲看得见,儿子看不见,他只知道,无数双眼睛看着他。在母亲又一次被父亲殴打后,她“发病”了,时而怆然,时而愤然,声嘶力竭。惧意从头到脚笼罩了刘亚成,他从父亲邮袋里偷了几本杂志,逃出家门。

    父亲对发疯的妻子无比厌恶,说她一个人就是个戏班子,每当被他打骂后,刘亚成就躲进书籍,看得废寝忘食。花香和书香,使他踏踏实实感觉在人间。

    母亲渐渐疯得厉害,同学都笑刘亚成是疯女人的儿子。刘亚成知道名叫肖小虹的女孩是他二姐,读幼儿园时,肖小虹跑来给他零食吃,说:“我是你二姐,被你爸爸送人了。”

    幼儿园和小学相邻,刘亚成喜欢二姐,总跑去找她,有次被鳏夫看见了,鳏夫对他笑得阴恻恻。此后二姐见着刘亚成就赶他走,刘亚成凑近去,二姐说:“那个人是我新爸爸,他不准我和旧家来往,你快走。”

    刘亚成不走,二姐看着他脸上的伤,红着眼睛,慢慢撸起袖子,让他看她胳膊上的伤,小声说:“我们努力不挨打,长大了再相认。”

    刘亚成回家问大姐:“那个老头打二姐,你知道吗?”

    大姐恨声说:“他是骗子!跟妈说一定对小虹好,结果也打她,还说女孩怕丑,所以只打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刘亚成读到小学三年级时,通过杂志了解到精神分裂症。母亲有那么多无法对人诉说的悲怆和无助,说了没用,于是自造出另一个世界,躲进去尽情释放,且不用担心挨打。刘亚成心疼她,不再躲避她,所有课余时间都待在母亲身边。

    一个寒假,大姐决定辍学不读,横竖考不上,不如跟同学的表姐出去打工,多赚点钱,把母亲和弟弟妹妹都接走。

    大姐走后再未归家,每年春节给父亲汇款,附言就一句话:“看在钱的分上,别打我妈我弟。”

    二姐始终没跟家里走动,有天刘亚成听说她找了一个男人,一起在外打工,又有天他听说二姐奉子成婚,摆了几桌酒。

    刘亚成17岁时,母亲病逝。二姐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奔丧,姐弟俩终于又能说上话了,但失散多年,业已生疏。

    二姐和男人恋爱时提过条件,一是不准打她,二是她不想再见到养父,有事男人出面,三是想跟娘家走动。男人都答应了,但等她熬过孕吐期,男人对第三条反悔了,她家一穷二白,负担重,他家里和他自身能力有限,不想多个拖累。

    二姐对男人失望,但身怀有孕,先忍着。女儿出生后,男人和父母都很不高兴,二姐对刘亚成说:“生男生女又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他凭什么嫌弃?他不也是女人生下来的。”

    医生说母亲死于乳腺癌,二姐说其实自己被父亲卖掉那一年,母亲就一点点死去了。

    阔别多年的大姐也回了家,丧事费用是她出的,她很怕父亲随便刨个坑就把骨灰盒埋了。葬礼后,大姐给了刘亚成三百块钱,办完丧事,她只剩这点了。

    大姐前脚刚走,刘亚成后脚就把父亲痛揍了一顿,他长到可以对付父亲的年龄了,且不用再担心父亲冲母亲撒气。

    揍完父亲,刘亚成追去大姐所在的服装厂。既然大姐能攒出几万块钱,他也行。母亲死后,他一眼都不想再看到父亲,也不要这个家了,它已不是家。

    跟母亲今生的缘分只有十七年,什么都没能来得及。月澄星明的悬崖边,刘亚成落下泪来。母亲握住他的手,他抬起母亲的双手,一张脸埋进去。从前被父亲殴打后,他为母亲涂完药,总把脸埋进母亲掌心,痛恨自己如此年幼,一点办法都没有。

    温暖的手拭去刘亚成的眼泪,他睁开眼睛,天光大亮,眼前是夏至。夜里,他枕着夏至的腿睡过去了,身上披着夏至的风衣。

    夏至低头看刘亚成,刘亚成茫然四顾。夜里想再喝几口就回去倒头一睡,结果就地醉倒,夏至可能花了一点力气,才把他拖离悬崖边。

    夏至跟乐有薇是同龄人,比刘亚成小了快二十岁,刘亚成却在他面前哭得浑身发抖,被他攥紧了手。他脸上有些臊,坐起来,没话找话:“现在几点了?”

    夏至说:“不知道,我手机没电。”

    手机没电,无法通知刘亚成的助理赶来,但这里离城堡尚远,夏至担心刘亚成在醉梦里翻滚跌落,不敢走开,寸步不离地守了一夜。

    夏至一开口,刘亚成就听出他被海风吹得受了凉,赶紧把风衣还给他:“你救了我一命,大恩不言谢,有想要的东西吗?”

    夏至站起来,披上风衣,把望远镜揣进口袋,说:“不用。”

    刘亚成跟上他:“一晚上都没走,还冻感冒了,我得谢你。”

    夏至说:“任何人都不会走,再说你是老师的朋友。”

    刘亚成说:“你别跟我客气,我不谢你不是人。”

    夏至回头看他,一双眼睛空灵宁静:“刘总言重了,就当为了看日出。”

    刘亚成回望身后一轮红日,揉了揉脑袋,寻思得找叶之南和乐有薇问问夏至有何心愿。

    昨天,乐有薇顶撞老华,老华扭头去找刘亚成:“她算什么东西,敢教训我。”

    刘亚成有点惊讶,乐有薇在画廊惹祸后,说话就不冲了,但她为夏至破了例。不错,他就欣赏这种烈性子的女人,他二姐也是,粗鲁暴躁,不受气。

    叶之南在边上跟人说话,闻言问清原委,出其不意就是一拳,老华的眼镜被打得掉到鼻尖上。

    乐有薇保留了血性,神奇的是一向谦和有礼的叶之南也是。刘亚成更讶然,一想却是必然。夏至出身书香门第,很清高,有人想包养他,他肯定不爱听,叶之南是他的老师,老师为弟子出头天经地义。

    老华怒而扑上,刘亚成使个眼色,几个朋友都来说和,老华给了刘亚成面子:“叶老师,晚上我自罚三杯。”

    雪山般的人,待人至诚,刘亚成很庆幸昨天向着他。夏至是自家兄弟的弟子,必须向着,老华一边凉快去。但现在刘亚成觉得,夏至就是夏至,以后就得向着,他对叶之南说:“我必须谢他,不谢我心里过不去。”

    叶之南和乐有薇都说夏至不需要什么,刘亚成不干:“那我回头去他拍卖会拍几件吧,捧捧场。”

    刘亚成对古代书画没感觉,叶之南主槌时,他有空才到场晃一圈,夏至接任叶之南后,他再没去过。叶之南劝他不必这么花钱,珍品被珍爱它的人拍得,才是物得其所。

    乐有薇说:“要不,您送花篮吧。”

    一个花篮值几个钱,刘亚成转念一想,有数了:“等你们从香港回去,我再找他。”

    按原计划,叶之南团队今天傍晚飞香港,本周佳士得有场玉器拍卖会,好物众多。夏至感冒了,叶之南想推迟两天,但夏至睡到中午就起来了:“我在飞机上补一觉。”

    刘亚成送别一行人,下次再来,就由直升机迎来送往。船上,乐有薇和夏至临水而坐,絮絮相谈,他有一句没一句地旁听。

    夏至随身携带望远镜,是为了观测一种鸟。他登岛第一天,倒时差睡不着,起床到海边散步,望见海里有一只鸟在走路,他疑心看花了眼。

    水鸟倏忽飞走,夏至没能再看到它。叶之南的生活助理童燕是天文爱好者,带有一款便携望远镜,夏至找她借来,在那只鸟出现过的时间段等候。

    今天凌晨,夏至等到它了,也看清了它的样子,它脚爪细长,能覆盖很大的面积,因而能支撑身体的力量,在水中行走。

    月光无垠,那只鸟轻步走在某种海漂植物上,恰如达摩祖师一苇渡江。夏至睡醒查资料,得知它叫水雉,是季节性候鸟,依托于睡莲和荷花等浮叶植物行走,因其体态优雅,足下轻盈,人送雅号凌波仙子。

    水雉生活在淡水湖沼,可能是偶然路过这片海。去年,夏至在图册上见过一件元代风景图,图中影影绰绰有一只鸟行于水云间,竟是实景,他对乐有薇感慨:“所以还是见得不够多。”

    中国古代画作里远山近水和今时大不同,人们通常以为是写意,但有时是写实。乐有薇有同感,歌词说春雨如酒柳如烟,她很难理解柳树何以如烟,直到某年早春,被家里人带去游园,才懂得其中真意。

    刘亚成知道自己被夏至划到不想交谈的那一类,可他是真想和这个几乎能当他儿子的人成为朋友,跟他碰酒杯拜把子。他这一生高朋满座,但成年后,唯一哭泣的时刻,是在夏至面前,并且是埋首于夏至掌心泪流满面。

    叶之南团队在香港看完玉器拍卖会,回云州后,刘亚成设宴为众人接风,主要是为了夏至。但他送出一块腕表,夏至不收:“手机就能看时间。”

    腕表是刘亚成精心挑的,他自己也喜欢,说:“手机总有没电的时候。”

    夏至推回来:“大多数时候,我不需要随时知道精确时间。”

    刘亚成求助地看向叶之南,叶之南说:“听他的。”

    刘亚成问过叶之南和乐有薇,夏至如何形成这样与世无争的性格,但两人都说不出所以然。夏至父母常年在外考古,他从小与古籍诗书为伴,过得很雅静,刘亚成听了更烦,他以前也爱看书,如今怎么就好热闹、好排面、好女色,跟无欲无求这几个字背道而驰?

    礼物送不出,朋友交不上,刘亚成很难受。助理献计:“您带几个朋友去捧他的场。”

    夏至正在筹备春拍预展,刘亚成铆足劲宣传,几个藏家朋友都对数件拍品有意向,他亲自带人去预展品鉴。

    夏至不喜社交,叶之南为他挑选的团队成员个个能言善道,乐有薇不忙时也来帮忙讲解,但夏至本人不热络,藏家朋友感觉被怠慢,对刘亚成抱怨夏至目中无人,冷若冰霜。

    在绿岛上,就有人这么评价夏至,刘亚成为他开脱:“他面冷心热,面冷心热。”

    月底,叶之南备下盛宴,约刘亚成等一众藏家小聚,他那位曾在剑桥读书的朋友把公司搬来云州了,刚把事情都理顺,互相认识认识。

    唐烨辰以西装、领带、金丝边眼镜和一丝不苟的背头亮相,看人带有审视感。见到他的第一面,刘亚成就想,夏至哪算冷若冰霜,他明明眼神平和,这位才是真正的又冷又傲,漂亮里颇有几分阴邪。

    叶之南也是漂亮男人,但他是朱衣皓带、出拥华盖的士大夫那种很有架势的漂亮,像古雅的君子玉,华美堂皇,质地坚硬。

    席间,刘亚成和唐烨辰那双极其幽黑的眼睛对上,笑了一笑,暗想他母亲一定是大美人。

    唐烨辰是飞晨资本总裁,香港人,有人猜出他的来历:“令尊可是唐振生唐总?”

    刘亚成心道果然不错。唐母是名满香江的美人,早年是艺人,在武侠剧里饰演江湖载酒的女魔头,一把短刀染上千人血,红裙掠过尸山血海,张狂大笑而去,像一只浴血的火凤凰。

    那女人是小配角,戏份少,但刘亚成看到了,记住了。唐振生也看到了,金屋藏娇。

    女人息影,为男人洗手做羹汤。她自恃美貌,且自以为聪明,能借此攀升到另一个阶层,但把交易视为情感关系,并妄图变成夫妻关系,是她这类想走捷径的女人最爱犯的错。唐振生同一年就有了新人,然后是另一个。

    唐振生虽然喜新厌旧,但钱财礼物给得很丰足。贪图舒适是人类的共性,那几个女人都安于现状,但有人不甘,长期女朋友等同仆从,随时会被更换,她得提升自己的价值,变成对这男人有用之人。

    女人把钱财珠宝都用于读书深造,努力在唐振生的情感系统里占据重要位置,为他生下次子唐烨辰,继而跳到他的权力体系里诚诚恳恳地当助手,并生下幼女唐莎。直到前两年,大房夫人去世,她才不再是如夫人。

    女人只演过几个小角色,当艺人不知名,站在唐振生身旁多年才铸就了名气。她养出来的儿子继承了她的容貌和狠劲,但比她冷冽,像冰凌。

    冰凌很锋利,可为杀人于无形的利器。刘亚成对唐烨辰第一印象不佳,他原以为寒门子弟性格易阴郁尖锐,但豪门贵公子面容冷艳,神色郁郁,看着不松弛、不敞亮,可能因为当了多年私生子。

    叶之南很重视唐烨辰,刘亚成姑且相处看看。唐烨辰也喜好收藏,专攻唐宋元明的书画,刘亚成想到他大概能和夏至谈得来,自己却被拒之心门外,烦得很,问他为何喜欢古代书画,唐烨辰说古书画里有故梦和旧时明月。

    夏至主槌中国古代拍卖会前夕,刘亚成想起唐烨辰这句话,抄起桌上的拍卖图录翻看,不得要领。夏至不认为救了他的命,拒不接受礼物,随便拍几件吧,意义不大。他想不出该怎么回报夏至,他烦。

    拍卖会开场前,刘亚成赶到会场。门口一排花篮,以玫瑰和向日葵居多,前者绝对是女人送的,后者似乎跟夏至的名字有关,象征热烈的夏天。

    刘亚成送的花篮很抢眼,是绿化带很常见的洋地黄。乐有薇每次都送叶之南剑兰,刘亚成问过寓意,乐有薇说她订的这个品种名叫紫气祥云,花朵一节一节开上去,图个步步登高之意。

    刘亚成本来也想订剑兰,回家时看到院子里的洋地黄,也是往上开,虽然花色俗气,但开得热闹。他依稀记起,二女儿小时候看的植物图册上提到过,这种植物的英文名叫狐狸的手套。传说坏妖精让狐狸把花朵套在脚上,以降低它猎食时的脚步声,一击而中。

    这名字怪可爱,白手套也是手套,就它了。刘亚成走进会场,帮着抬了几次价,他介绍的几个藏家朋友各有斩获,唐烨辰则拍得两件明代山水画。

    刘亚成有位交情甚笃的朋友藏有一件八大山人的作品,唐烨辰梦寐以求。

    叶之南请刘亚成帮忙,刘亚成抽空陪两人去拜访朋友,快到对方家门口了,叶之南把唐烨辰赶下车,让他待在街区门口的咖啡店等消息。

    唐烨辰乖乖照办,刘亚成不解其意,叶之南卖个关子:“等下你就知道了。”

    唐烨辰的心理价位不低,藏家面若有憾地脱手了。叶之南捧画出来,唐烨辰透过咖啡店的玻璃窗看到,飞奔而出。

    傲慢冰冷的人抱着画卷,喜形于色,忘乎所以,刘亚成很震惊。叶之南这才给出解释,某人一见到喜爱的作品就走不动路,两眼放光藏不住,最可恶的是会帮卖家做叶之南的思想工作,所以叶之南想帮他讲价一次都没成。这次如果不赶走,某人一定又站在卖家那边,连声说:“好东西价格当然会高一点,我理解。”

    车上,唐烨辰坐在副驾,展开画卷入迷地欣赏。刘亚成一边搞不懂两只恶形恶状的大虾打成一团有什么看头,一边觉得此人本质不冷,看似冰凌,但只需要有阳光照耀,就化为春水流淌一地,热烈四溅。

    唐烨辰认为刘亚成帮了大忙,主动参与刘亚成集团的一个投资项目。他在专业领域很强悍,刘亚成时感受教,意外发现他不讨厌。

    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在刘亚成看来,唐烨辰是有深情的,他不排斥唐烨辰了,而且越相处,刘亚成就越发现这人又老派又端丽,情调款款,做事为人十分雅致。

    九月份,唐烨辰过生日,叶之南和刘亚成等人去他家庆生。叶之南送的礼物是一件名家书法,唐烨辰打开来看。刘亚成素来对古代书画无感,随意看了一眼,惊叹不已,这一笔字好到不可思议,落笔奇伟,气势恢宏,似奔涌的巨浪,痛快淋漓。

    刘亚成坐近看,叶之南说它是名家临摹黄庭坚书《寒山子庞居士诗帖》,唐烨辰喜欢其中数句,叶之南便向名家求来这幅字。

    刘亚成盯住“我见黄河水,凡经几度清。水流如急箭,人世若浮萍”,想起那个醉酒后的海边夜晚,心中**起一些岁月。他想,唐烨辰喜欢这几句,或许源于他也是被父亲冷落忽视的儿子吧。

    唐振生和大房子女住在半山大宅,唐烨辰和妹妹一年到头见不到他几次。

    唐烨辰16岁赴英留学,24岁回来,不到两年后到内地发展,人世若浮萍,刘亚成懂,他也懂。

    深秋时,刘亚成和唐烨辰结伴去云州商会副会长家做客。副会长的小儿子拿到一个市级趣味棋赛的奖项,兴师动众大摆家宴。

    6岁大的小男孩是副会长第三任妻子生的,是他的第五个孩子。副会长对新妇幼子满眼宠爱,跟宾客说:“我愚人千虑,必有一得,总算生了个出息的。”

    来宾都是云州有头有脸的商人,有多人跟副会长的经历相仿:年轻时筚路蓝缕,砥砺前行,通常都早早结婚生子,完成成家大任后,大后方丢给妻子和母亲,一门心思拼事业。

    妻子们或有工作,忙里忙外,得抽出时间陪伴孩子,疲于奔命;或是丈夫的创业伙伴,就更忙碌,把孩子丢给老人看管,要么送去寄宿学校。为了多陪孩子,有些妻子当了全职太太,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孩子贪玩,滋生出逆反心,尤其是被娇惯或被催促上进的那些。

    家对男人来说是有时回家睡觉的地方而已,等他赚到大钱,停下来喘口气,却发觉孩子跟他不亲了。

    父亲缺席了孩子的成长岁月,孩子对他很疏离,同时对母亲也不怎么瞧得起。人性多慕强,即使母亲很疼爱子女,如果她没有自主创造收入,子女常常像父亲一样,认为她是被养着的,无视她为家庭做出的贡献。

    男人有点钱就放纵,子女目睹父母因外室吵骂,不免对父母都心存怨怼。

    父亲很气恼,自己摸爬滚打辛苦劳碌,给孩子创造出好生活,孩子却把叛逆写在脸上,还不成器,终日挥金如土浑浑噩噩。

    男人无法沟通,也无力改变,索性眼不见为净。有的人把孩子送去国外读书,有的人易妻从头来过,总之不想再为他眼里的废品多费心思。

    刘亚成看着谈笑风生的副会长,像这样另起炉灶,重炼仙丹的人何其之多。他们对前几个子女不能说漠不关心,但只有付出时间精力共同生活,多相处,人和人才会在情感的精细微妙处相逢,建立起亲情。可是这种时机,往往是在功成名就后。

    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容易感到无聊。随着身体机能走了下坡路,酒色财气也带不来多少乐子,男人们不约而同第一次笨拙地学着当爸了,把幼子幼女捧在手心如珠如宝。

    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何况他们只是幼子幼女的慈父,他们眼中的无益之子已然形同陌路。刘亚成懒得多听家庭洗牌理论,端起醒酒器,却望见唐烨辰面色悲哀,走到花墙下抽支烟,透口气。

    唐烨辰虽是父亲后来的孩子,但不被疼爱,他和父亲之间的隔阂深不见底。刘亚成跟他很熟了,看得出他为何敏感孤清,平时他依然生人勿近,那股子紧绷感始终都在。

    刘亚成离席,让助理帮他改签机票,他想女儿们了,明天就去西雅图,等不到周末。

    刘亚成不是好丈夫,但认可自己是好父亲。他懂得童年时的孤独感可能伴随一生,大女儿出生时,是他的事业上升期,每周有三天准时下班回来陪女儿,那三天滴酒不沾,女儿不喜欢闻到酒气。

    宁馨买的育儿书籍,刘亚成都学习和实践过,等二女儿出生时,他已然是个娴熟的父亲,连金牌月嫂都引以为奇。

    转眼到了圣诞节,刘亚成带妻女去滑雪,大姐打来电话哭诉。刘亚成把手机丢开,接着为妻女拍照。大姐每次都是一车轱辘话,不外乎是大姐夫勾三搭四,但她死不离婚,痛苦的是她,不是男人,男人乐在其中,肯收心才怪。

    回酒店后,刘亚成点开大姐发来的语音听了几条,大姐说这回真出大事了,男人外面的女人怀孕四个多月,是儿子。但家产必须是家里二子一女的,刘亚成务必马上回国,帮她解决麻烦。

    一周后,刘亚成才回云州。他没缺席过二女儿从小到大每一场芭蕾舞演出,大姐家的破事不值得当成第一要务。

    母亲去世后,刘亚成投奔大姐,见着面他才明白,大姐报喜不报忧的言辞里,隐藏了多少不堪言说。

    守灵夜,大姐语焉不详地说那年离家后,她在服装厂流水线工作,厂里包吃包住,她攒下了一点钱。刘亚成默默算了账,从大姐每年春节前汇回的钱款,以及包办母亲丧事所有费用来分析,可知厂里效益不错,所以揍了父亲后,他义无反顾地跑到工厂,也想赚点钱。

    工厂地处偏远,厂门简陋,刘亚成立刻怀疑大姐在说谎。他逼问出真相,大姐的工资仅够温饱,她为母亲办后事花的钱,是男人陆陆续续给的,她攒着没花。

    男人是厂里的车间主任,已婚,跟妻子育有一女。大姐为他生了儿子,想再怀一个,就逼他离婚娶她。刘亚成让大姐离开男人,但大姐坚信母凭子贵,男人十天有八天在她这边,家里的女人无足轻重。

    刘亚成怒吼:“有儿子就能傍身吗,妈生了我又怎样?”

    大姐说男人跟父亲不一样,他肯给钱,还不打她。刘亚成转身去揍男人,男人自称跟妻子谈过离婚,妻子不愿意,他想再存点钱,都给妻女,换得自由身就来当他的姐夫。

    这男人说的是空话,但大姐死活不听劝,刘亚成忍了:“你把我弄进工厂,亲自带我。”

    刘亚成给男人当学徒,大姐生下女儿,但结婚之事仍被搪塞。五年后,厂子经营不善,面料开发经理想跳去大厂,闲聊中,刘亚成听出他和部门的人在申请专利,计划拿着专利产品去谈职位和年薪。刘亚成单独找经理的助手谈了谈,推论出专利产品极具竞争力。

    刘亚成出生的小镇离云州很近,托城市扩大化的福,数年前,小镇被划归云州管辖,所在的县城被撤销,改为滨江区。滨江区历经十多年发展,面貌一新,家里所在片区被纳入城市森林公园,父亲得到了两套三居室的补偿。

    刘亚成回家让父亲卖房,父亲骂他不孝,想拆他的棺材本,刘亚成二话不说,抄起钢条打断他两条腿。父亲破口大骂,刘亚成冷笑:“以前你骂我妈跛脚疯婆娘,以后你就瘫着吧。”

    刘亚成把父亲丢进医院,父亲被迫把房产交给他处理,他已不是对手,再激怒儿子就完了。

    人才是最值得笼络和投资的,刘亚成以房子为酬,买下面料开发经理团队的专利,由他出面跟大厂接洽,一起去挣个前程。

    在厂里五年多,刘亚成敢闯敢拼,经理佩服他年纪轻轻有胆有识,能讨债,会喝酒,还精于搞关系,必能成事,放心跟他干。

    经理和部门这三十来号人是刘亚成的股肱之臣、集团元老,同心协力走过风风雨雨。宁馨也算是刘亚成的贵人,她是银行普通柜员,但她搭个线,刘亚成就有本事和分行行长混得称兄道弟。

    技术尖子在手,贷款也不是大问题,25岁时,刘亚成和两大一线品牌建立合作,他的商业王国有了雏形。

    大姐如愿和男人结了婚。婚前,刘亚成劝她:“你现在是有钱人的姐,没必要再跟我师父绑在一起。”

    大姐说:“冲着我是有钱人的姐找我的,是来图钱的。你姐夫找我时,我一家人都穷,他图的是我这个人。”

    刘亚成说男人图的是大姐好骗,肯没名没分地跟他生娃,但大姐说他不懂感情,气得要翻脸:“他好歹是你师父,没他就没你的今天。他对我们一家都有恩,你不能忘了本!”

    刘亚成深刻领会到人的心能有多偏,大姐会把男人给的钱抠抠索索地攒起来接济家里和弟弟,但弟弟不能说男人的不是,更不能干涉她的情感。

    刘亚成找男人谈过,男人又不傻,说了很多大姐爱听的。婚后第二年,大姐又生了个儿子,至此心安理得。

    刘亚成恨铁不成钢:“多生儿子就能捆住他吗?那些在外面玩的,难道都只有女儿?”

    大姐听不进劝,刘亚成试过很多次,死了心。在大姐身上,他看到一个人是如何执迷不悟,一步步深陷负面循环,他劝不住她,唯有三不五时地敲打大姐夫,自己可是个废掉生身父亲两条腿的人。

    父亲住在养老院,刘亚成每年支付费用,一次也没去看过。他对大姐夫的态度类似,手指头漏些好处,保他和大姐日子过得滋润,住别墅,开好车,但大姐夫想脱离大姐,得好好掂量掂量。

    最初时,大姐发觉大姐夫拈花惹草,逼着刘亚成想办法,刘亚成除了劝离,哪有办法。

    男人婚内出轨找大姐生儿子,大姐竟会以为自己是他的最后一个。刘亚成不介意被男人漫天要价,给他便是,但小舅子发达了,男人不舍得离婚,觍着脸认了错,认完错照旧,最多是明面上收敛些,不轻易让女人再抓到把柄。

    刘亚成想过让男人飞黄腾达,主动脱离妻儿,但男人是大姐生活里至高无上的主体,他走了,大姐会伤心欲绝。大姐吃了很多苦,刘亚成没法往死里逼她。

    刘亚成尽心栽培大姐的子女,但大外甥和外甥女天分不高,如今一人做海产生意,一人在体制内,都结了婚。小外甥还算聪明机灵,硕士在读。比起父母,他们都更喜欢舅舅。

    姐弟俩见上面,大姐说男人把外面的女人保护起来了,她不知对方藏在何处,要求刘亚成把她揪出来打。

    刘亚成说:“我问你,你是跟谁领的结婚证?”

    大姐瞪眼:“还能跟谁?”

    刘亚成说:“所以得为婚姻负责的是我姐夫。那个女的跟你又不熟,她有什么义务管你的死活,保你婚姻太平?你要算账,就找那个说话不算话的。”

    大姐说:“算了,孕妇打不得,不打就不打,送医院把孩子打了。你把你姐夫弄回来。”

    有勇气逃离家庭的人,后来羡慕别人生了儿子得到丈夫奖励的名牌包。她说她也就是随口感叹几句,对那些东西并没感觉,她花园洋房住着,水果一箱箱吃着,旧识都羡慕她苦尽甘来。刘亚成无可奈何,只有蠢人才会羡慕大姐,聪明人谁羡慕在婚姻里草木皆兵的人?

    刘亚成和大姐夫谈判,大姐夫喊冤,他是没管住自己,但没想过离婚,只怪外面的女人心眼多。刘亚成嗤笑,四个多月了,他早干吗去了?大姐夫这才说了实话,他年纪大了,心软了,想再当爸爸了。

    去年,大姐夫做甲状腺结节切除手术,子女们去病房坐了坐就走,连个苹果都没人削给他吃,他心寒了,三个子女没一个爱爸爸的。

    大姐夫的想法跟商会副会长没两样,知天命的年纪,有时间也有心境了,想亲手照看一个亲骨肉,春风化雨地灌溉他,看着自己的生命稳稳妥妥地延续下去。刘亚成不理解吗,理解,他只求大姐夫这次铁了心离婚,但大姐夫可离可不离,取决于小舅子的态度。

    刘亚成的态度是花费重金让大姐夫滚,但这不是大姐的态度。大姐一闹,大姐夫张口就会把小舅子出卖。夫妻再怎么不和,是钻一个被窝的人,以大姐夫怕麻烦的性格,再多的钱也封不住他的口。

    刘亚成不想被大姐当仇人。大姐的诉求是让男人回归家庭,女人滚蛋,孩子不准生,但大姐夫说女人好打发,孩子是一条人命,他办不到,如果刘亚成忍不了,要他的命,尽管来。

    大姐夫和刘亚成有师徒情分,刘亚成下不去狠手,大姐夫有恃无恐。刘亚成去找大姐:“孩子都快跟人生出来了,你还要他干吗?”

    大姐不到20岁就跟男人有了事实婚姻,如今她50多了,还离婚折腾什么呢,她只要男人回家,搭个伴养老。刘亚成爱当鸿鹄当鸿鹄去,她一个燕雀,没那志向,也没那本事。

    想让一个人转变思想太难了,刘亚成气极:“50多岁离死还有几十年呢,你真该跟二姐学学!”

    当年,女儿断奶后,二姐抱着女儿不告而别,离开那个催着她生儿子的男人,四处打零工养活自己和女儿。大姐长叹:“她跟妈一样,都是命不好,没碰到好男人。”

    大姐认为自家男人除了有点花花肠子,对她很好。刘亚成无话可说,换条路子劝她,大姐身体很健康,五十出头不老,应该壮士断腕,去过新生活,大姐反问:“那你为什么要把宁馨按着?”

    刘亚成哑口无言,大姐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给他生了这么多孩子,他还不知足!”

    刘亚成问:“生孩子是‘给他’生吗,你自己不想要孩子?”

    大姐被问住了。刘亚成不再多言,三个孩子何尝不知道母亲不够爱他们?

    她连自己都不算爱,哪有余裕爱他们。

    刘亚成找到大姐夫的女人,孩子想生就生,但婚姻别想,他能搞得大姐夫一贫如洗。女人说:“你姐夫也说给我钱,你说个数,我可以不生。”

    女人不在乎伤身,伤身是一时的,有钱就能养好,没钱可就要伤心一辈子了。她怀这个孩子时男人信誓旦旦,但她既已发现男人的真面目,不如手起刀落,对她对孩子都好。

    女人言之有理,但她怀孕快五个月了,肚子不小了,刘亚成说:“我能给你养大孩子的钱,你不用放弃他。”

    女人不耐烦:“我赌输了,还不准我改吗?”

    大姐做了一桌菜,喜迎垂头丧气的男人回家。刘亚成一口都吃不下,这对夫妻彼此有怨,彼此都知道,但捆在一块过到老,好像没问题。

    男人可恨,女人可悲,刘亚成心浮气躁地走出大姐家。身家再惊人又如何,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救不了一个人。明明扔掉自己扛到背上的石头,就能轻装上阵,去过轻轻松松的好生活,但有的人甘愿跟怨偶共沉沦,放弃设想并尝试人生另外的可能。

    冬夜严寒,刘亚成恨得想仰天长啸,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但是不过这日子,回到发迹前,他不愿意。唯一的好处是能见到母亲,可那些年他又穷苦又年少,护不了母亲。

    刘亚成被无力感吞噬,想去找叶之南喝酒,但家务事无从说起,各人有各人的十字架要背。他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跟收藏室中的满架瓷器共对,双手贴上去,冰凉,踏实。

    童年时,刘亚成带着书本躲去山坡,常常瞧见山村有个驼背老头坐在家门前的柿子树下吹笛子。老头很老了,笛子吹不上去,声音断断续续很嘶哑,不好听。树也很老了,稀稀拉拉结着果子,老头任它挂着。刘亚成路过看几眼,老头招呼他:“会爬树就自己摘,当心摔。”

    树上的柿子一篮子就装满,不是好品种,涩味很重。刘亚成吃着柿子,老头吹着笛,两人聊了一会儿。老头是遗腹子,1岁多时母亲去世,他被叔父收养,叔父家贫,没钱为下一代说亲,老头打了一辈子光棍。

    老头的堂哥堂姐堂弟死的死,散的散,有两个健在,但先后中风偏瘫和老年痴呆了。刘亚成唏嘘:“太苦了。”

    老头敲着笛子说苦习惯了,还好有这个东西,他这辈子就靠它散散心,它比很多人的子女和亲戚都可靠,招之即来。

    坐拥庞大集团的富豪,和守着一棵苦涩柿子树的老光棍,有时能尝到同样的人生况味。刘亚成注视着四处搜寻到的藏品,它们是他散心时的笛子。父亲找到的办法是酒和暴力,母亲是在精神领域造出了新世界,但大姐没能找到散心的渠道,她舍不得输钱,连麻将都不打。

    大外甥有个2岁多的儿子,但他嫌母亲愚昧,请了两个高学历的保姆照看孩子,大姐不被子女需要。天亮后,刘亚成约大姐吃饭,大姐才52岁,人生还有许多年要过,不如去培养爱好,有了新面貌,再努努力修复和子女们的关系,裂痕再深,总能一点点填补。

    大姐能不能改变,刘亚成不做指望,这些话他早已说过很多次。下午,他飞往西雅图,跟宁馨商谈离婚事宜。他给的是火坑,却想让宁馨领情和知足,不厚道。他对不住她,他一早就知道,只因她是好妻子和好母亲,就把她困在身边。

    见面后,刘亚成先说了大姐的事。这在宁馨意料之中,她劝刘亚成别怪大姐,大姐吃苦耐劳,生儿育女,勤俭持家,支撑她熬下来的是“女人的本分”:结婚生子人生才完整,女人得为男人安好家,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跟她说她遵循了半辈子的生存信念是错的,得换个活法,她会听吗?

    刘亚成怒道:“二姐怎么就跟她截然相反?”

    宁馨笑说这就是二姐让人佩服的地方,但大姐拒绝思考,也不知从何思考,她自小受的教化,外加成年后被周围人群影响和强化,这套落后于时代的道德价值体系根深蒂固,不好改了,别难为她了。

    刘亚成提出离婚,放手让宁馨去过他希望大姐过的生活,宁馨问:“是不是公司出了事,你得对我做出安排?”

    宁馨的第一反应让刘亚成内疚,他说:“公司还算顺手,是我不想再耽误你。”

    宁馨沉默了一下,问他是否效仿大姐夫,找别人生儿子了,刘亚成惊了:“我没想过。”

    宁馨生二女儿时很凶险,刘亚成被吓着了,觉得两个孩子就够了。此时宁馨问起,他有些失望,他以为快二十年的夫妻,宁馨多少明白他,但他不怪宁馨多想,圈子里奉行多子多福的人太多了。

    刘亚成澄清生命里除了妻女,最重要也最心疼的是母亲和两个姐姐,全是女人,他没有重男轻女的想法。宁馨就问了一个问题:“所以你的继承人是两个女儿吗?”

    刘亚成点头,女儿们都大了,想跟谁就跟谁,如果归宁馨,他希望每个月几次的家庭聚会保持不变。总之,无论女儿归谁,财产方面,他和宁馨一人一半。宁馨一愣:“我要那么多干吗?”

    刘亚成问:“我要那么多干吗?哪天公司缺资金,就去融资,我私人的钱砍一半,这辈子也花不完。”

    宁馨笑他:“也是,谁叫故宫里的宝贝不卖。”

    多年夫妻是自己人,有话都能摊开说。当年,医生说母亲的乳腺癌或因情绪长期压抑导致,刘亚成回想宁馨30岁上下时,身体小毛病不断,病因可能是发现他出轨,宁馨承认了,但那时她刚从银行辞职,带着两个女儿移居美国。

    离婚,可能失去女儿;争取到女儿,可能养得很辛苦。女儿们成年后,可能会怪母亲自私,为什么不让她们在经济条件好的父亲那边成长。这种种可能,使宁馨夜不能寐,精神压力过大,小病小痛都缠上她了。

    刘亚成一次次出轨,都是背后冷刀。宁馨花了几年时间自我化解,对刘亚成的事不闻不问。现下既已确定离婚不影响两个女儿的继承人身份,她同意离婚。

    刘亚成很伤感,在还爱着他的时候,宁馨生了病,当她不爱了,信任也消失了。他疼爱女儿,宁馨看在眼里,但多少人要通过对巨额财富的处置,才能暴露出偏心于谁。她担心他和别人生儿子,对女儿悭吝,她不甘心,忍着不离婚。

    名利若是好勘破,佛祖早比世人多。相处温馨,不过是因为回避了实质矛盾,现在坦诚相待,双方都松快了。

    刘亚成感觉其实离不离都行了,他好几个朋友的妻子都在外面玩,假如宁馨也这样,他不反对。宁馨笑说总算相信刘亚成真爱女儿,她没有后顾之忧了,她不用分他那么多钱,但求就此解脱。

    吃完夜宵,两人搂着说了半宿的话。大学四年级时,宁馨和睡上铺的女孩以前两名的成绩考进银行,上铺几年前就是精算师了,宁馨惭愧落后得太远,只怪结婚后贪图安逸。她半世蹉跎,离婚后想重拾书本再出发。

    女儿上学后,宁馨就没那么操心了,但人一懒,就懒习惯了。刘亚成说:“不离婚也可以不懒了。”

    彼此还有眷恋和不舍,但做出决定就不更改了。打碎自己,重塑观念得发狠,宁馨说:“离吧。你更适合当朋友,我也借这个机会逼自己上路。”

    离婚大动干戈,刘亚成说最大的好处是能让宁馨碰到好男人。她在婚姻里,好男人不会找她,找她的人品得打问号。宁馨摇头,她离婚不是冲着再找好男人去的,是不想再装聋作哑自欺欺人。

    办完手续后,刘亚成搞了一个单身派对,恰好池雨回国陪女儿录制一期青少年水彩画特辑,他就让厨子多做点清淡菜式,池雨不吃辣。

    池雨跟国际大牌签工作长约那年,众朋友调侃她欲成大业抛夫别女,她说:“我都要。”

    个人自由和理想很重要,家庭成员也很重要。池雨往返于米兰和云州很勤,来去匆匆。她跟刘亚成说:“我认识一个做财务的朋友,她也在西雅图,宁馨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向她请教。”

    既然是出席家宴,每个朋友都带了礼物。叶之南送的是一件清康熙斗彩大碗,纹饰是乘槎入天河的图案:满天星斗之间,张骞斜坐槎上,悠然自得,槎下波涛起伏。刘亚成以岛主自居,叶之南让岛主拿去吃牛肉面。

    张骞泛槎的传说最早见于南北朝。相传,张骞奉汉武帝的旨意出使大夏国,寻找黄河的源头,他乘坐浮槎,经过月亮,来到一处城池,看见有女子在织布,河边有男子饮牛,他打听这是何处,男子让他回去问蜀地严君平。

    严君平占卦声名远扬,张骞去拜访他。严君平说某年某月某日,有客星打扰了牵牛宿和织女宿,张骞计算时间,发现正是他乘槎浮海当日,他飘**到了天上的银河,遇见的是织女和牛郎,自己就是那颗客星。

    刘亚成很喜欢这个故事,碗壁图案很小,他问:“有大尺寸的古画吗,我想看看。”

    叶之南让夏至发来几件图片,但它们无一例外是馆藏品,刘亚成放大看:“回头我瞧瞧去。”

    春节前落了一场大雪,除夕夜,刘亚成照例带上酒菜去公墓看望母亲,跟她说说话。走出墓园时,雪落苍茫,不知名的鸟扑腾着翅膀飞过,生命中至痛至暗的感受破空而来。

    回顾四十五年人生,少年丧母,中年走散发妻,侥幸缔造了一座商业王国,有一双聪颖女儿,有若干患难之交和知己,比寻常人幸运,但仍然会在觥筹交错的酒席上,在寂无人声的街边,被深远的痛苦侵袭。

    究竟何以至此,或许得追溯到降临到人世的第一个清晨。啼哭声带给母亲短暂的喜悦,而后是向隅而泣的漫长静寂,带给二姐半生飘零,她站在灯火阑珊里,对辗转找到她的弟弟说:“我想跟前尘旧事都不相干,以前的人不想再认识了,你走吧。”

    细雪纷乱,从一千年前的古代落到了现在。刘亚成在雪中踽踽而行,脑中万念纷沓。

    唐烨辰说古书画里有故梦和旧时明月,刘亚成倒觉得是旧山河。眼前的白雪枯枝像宋明山水,也像唐诗里吟唱过的景象,苍凉荒芜,意无穷远。

    所有的心绪和情境,前人都体验过,记录过,描绘过,在最不经意间浮上心头,给予迎头痛击。刘亚成知道,他和古书画的缘分到了。

    刘亚成去贝斯特拍卖公司找夏至,古往今来,有多少文人墨客替他写出内心感触和相似际遇,就有多少画家画过这样一个漫天飞雪的夜晚,他想收藏。

    夏至给刘亚成看雪景图资料,或被公馆收藏,或在私人藏家和机构手里。

    五月中旬,贝斯特春拍拉开帷幕,叶之南通知刘亚成:“来看看?”

    在库房里,刘亚成见到宋人绘制的《冬雪饮冰图》,画境如梦境,简朴而隽永,带他重回除夕夜。

    夏至反复揣摩传世雪景图,认为这件最符合刘亚成描述的感觉,带上团队去找藏家求取。他素不愿和刘亚成交谈,叶之南想为刘亚成讲解,但这次刘亚成说不用,他和这幅画是破镜重圆,它来找他了。

    连天大雪满孤舟,江湖一夜尽白头。这画面从刘亚成心里来,一目了然,他顺利拍得《冬雪饮冰图》,逝去的典雅中国为他凝固了时间,他把它挂在收藏室最醒目处。这一室珍宝无言地凝视他,陪伴他,托住他内心的坠落时刻。

    刘亚成的藏家朋友们各有偏好,唐烨辰也藏有很多瓷器,但偏爱古代书画,他说更耐把玩,也能印证自身。刘亚成和他深入切磋,千年书画在世间流传,史学家和学者从中理解历史,而普通人是被它理解。就像诗歌,你幼年读过,再未重温,但在某一刻不请自来。

    慈善拍卖晚会当天,刘亚成推了两个饭局,赶来观战。之前的玉器杂项拍卖会是乐有薇在拍卖场的首秀,完成度很高,叶之南栽培她如酿酒,一开坛浓香四溢,但两人至今仍是师徒关系。刘亚成替兄弟着急,送过他一件清雍正粉青釉茶壶,好歹让他好受一点。

    乐有薇站在拍卖台上,如同执剑而立,她自陈身世,竟是孤儿出身,刘亚成惊诧之余心生敬意。名利场是风尘之地,养得出有浪子般侠气的女人,这女人有抱负也有背负,他欣赏的女人又多了一个。

    乐有薇在画廊兼职时,刘亚成集团副总裁的儿子追求过她。小子未婚,跟女朋友分手了小半年,长相端正,家教好,没有纨绔习气,对乐有薇规规矩矩,吃了闭门羹后,他央刘亚成帮帮忙,刘亚成就去问一嘴:“你那个异国恋就那么好?想从一而终不成?”

    乐有薇当时大概跟男朋友闹矛盾了,说走一步看一步,但她和少爷不是一路人。少爷说她赔尽笑脸伺候客户,一年挣的钱都买不起几身行头,不如辞工在家学学厨艺插插花,刘亚成说:“这不挺好吗,他上一个谈了一年多,衣食住行要什么给什么,分手还送了姑娘一套公寓,比很多人都大方。”

    乐有薇说:“将军赶路,不追小兔。”

    乐有薇是以玩笑口吻说的,此刻刘亚成发现是真心话。这女人有定力,且专注,假以时日,定会成为她师兄那样的金牌拍卖师。

    6岁时父母双亡的女人,生活之艰不难想象,却能沉住气,不为沿途的**所动,她有大骄傲。刘亚成喜欢美人,更欣赏强者,拍卖会结束后,他去道贺:“这两天哪天有空,请你吃饭,喊上你那个朋友郑好。”

    乐有薇说得回家小住,之后有工作,忙完再聚,刘亚成告辞。鉴定团队帮他弄到一件米芾山水画,在进云州的路上了,他迫不及待去迎接。

    刘亚成跟乐有薇这顿饭,两个月后才吃上。这两个月里,刘亚成投资了天空艺术空间,成为股东之一,但叶之南情绪低落,他问了几句,猜出来了:“阻力是郑好和她那家人吧?”

    叶之南摇头:“郑好只是她的责任。她想做事。”

    刘亚成不明所以,拧起眉。办公室有一台天平,用来测量精巧小物,叶之南走过去,拿起最重的一块砝码放置在其中一边托盘上,托盘瞬间下沉,他说:“太重了就会下沉,她要平衡。”

    刘亚成蓦然想起池雨说过,我都要。乐有薇想要飞扬,不要沉落,太深重的情,她选择放弃。

    刘亚成受副总裁儿子所托,去探听乐有薇真实态度那天,池雨和几个朋友也在咖啡店谈天。当时,池雨刚和国际大牌签约,有个朋友问:“异地十年,你不怕和茂林会出问题吗?”

    另一个朋友笑道:“没准靠不住的是芳野。”

    池雨哑然失笑,她想都没想过分居出轨这件事,不仅因为她和张茂林互相信任对方,真出问题了也不是大事。朋友们赞叹两口子豁达,池雨说:“重要吗?”

    刘亚成暗叹人和人的性格差异巨大,大姐把所有精力都用在琢磨大姐夫上,但对池雨来说,有的问题不必特意去考虑,它们在生活里占比很轻。

    情深缘浅,无可奈何。刘亚成很惋惜,但这的确是乐有薇会做的决定,她想在做事的路上顺便谈个恋爱,主次分明,以达到想要的目的为重,这样的男人特别多,这样的女人也不少。

    乐有薇有傲骨,有功名心,利益至上,为此权衡和决断。刘亚成叹息,叶之南何尝没有傲骨,他年轻时被摧折过,于是分外想保全乐有薇,即使是他自己去摧折也不行。

    刘亚成鼓动几个藏家朋友在天空艺术空间设立了基金,兄弟情场失意,事业总得顺风顺水吧。

    乐有薇从美国归来忙于天颜大厦拍卖会,随即为豪车拍卖会做准备,有天她联系刘亚成:“夏至出差回来了,刘总不如喊他一起聚?”

    刘亚成的女朋友楚楚动人,他很喜欢她耍点小心机、使点小性子,但他很久没见着乐有薇和夏至,推了约会。

    刘亚成交朋结友很看重对方讲不讲义气,乐有薇和郑好都是义气之人,还年轻,他人到中年,越来越喜欢跟年轻人打交道,年轻人比较有活力,性格也灿烂。

    见完客户,经过贝斯特,刘亚成心念一动,让司机折回去捎乐有薇和郑好。车开到大楼外,司机和刘亚成下车,靠着车身抽烟聊天。身后传来万琴的声音,她和下属谈及乐有薇,言语尖酸。

    刘亚成转头说:“万总啊,我认识几家拍卖行都想挖有薇,我有个老姐儿有次还拜托我说服有薇给她当市场总监。你跟我说说,她是怎么就入不了你的法眼?”

    万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刘亚成按了烟,一转身,发觉旁边是夏至的车,夏至坐在车里看着他,应该听到他为乐有薇说话了。

    等跟乐有薇和郑好碰着面了,刘亚成说:“她再挤对你,你找我。”

    乐有薇视万琴为鼠辈,不把刻薄话放在心上,伸出拳头一晃:“人的心就这么大,她用来装我,值得吗?把我叉出去,就能多装点开心事了。”

    刘亚成笑叹:“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乐有薇说:“为难就为难,她除了嘴上说几句,还能怎样?”

    郑好嘀咕:“真不晓得为什么,有的女的更讨厌女的。他们男的多团结,同仇敌忾的。”

    乐有薇逗她:“也不都是吧,太监制度可是男人发明的,男的对男的狠起来也要命。”

    刘亚成大笑,集团董事里,有几人的儿子都等着接班,但父亲们自觉年富力强,丢上仨瓜俩枣给儿子了事,父子尚且如此,男人之间哪有那么团结。

    车上,郑好说男权当道,女人必须放弃内斗,互帮互助,乐有薇说这是理想状态,不是“必须”。社会对女人的规训已经够多,搞这种高标准严要求,是在制造新规则,既妨碍权利扩大化,也不符合人性。

    郑好说:“那你说人性是什么?”

    乐有薇笑道:“想多吃多占,出人头地,嫉妒打压,两面三刀,这都是人性的一部分,不分男女,很多人都有。不如承认人就是有多面性和复杂性,多给点宽松空间。”

    刘亚成听笑了,依他所见,男人可不轻易把道德往头上套。有些女人则相反,比如他大姐,是被贤良淑德、奉献、任劳任怨等条条框框束缚的典型。

    郑好仍听不明白:“可是很多女人就是容易指责同性、欺负同性啊。你看万琴和凌云,总在编排你、欺负你。”

    乐有薇叹气:“你不也在指责女人吗?追我的已婚男人,还有张帆和李老头,个个猥琐讨厌,你怎么就只记住女人了?有的女人小心眼,嘴巴脏,不善良,这是客观存在的,但对我好的女人也有很多,男人也是。所以我觉得,看待一个人用不着以群体或性别区分。”

    刘亚成一言蔽之:“我要是女的,巴不得女的都跟男的一样无耻。”

    男人相互倾轧和算计很平常,女人既不是也不用是比男人更讲品德的生物。乐有薇笑起来:“普通男人女人都不完美,也不坏,别独独盯着女人批评,大家都轻轻松松做人,再力所能及做点好事。”

    晚餐场所位于近代史上一位要员住过的公馆,隐秘幽静,绿窗连绵不绝。刘亚成和三个年轻人吃菜喝汤,谈天说地,很愉快。确切地说,是和乐有薇及郑好说话,夏至不参与闲谈,默然聆听,但刘亚成看出来,夏至待得算是自在。

    聊到专业,夏至才说了说前段时间在海外的见闻。刘亚成和乐有薇都听得兴趣盎然,郑好插不上嘴,也不关心,低头玩起了手机。

    刘亚成以前没和郑好交流过,只知道乐有薇有这么一个朋友,慈善拍卖晚会时,他记住了郑好。一顿饭聊下来,他发现两个女人是亲人,但绝非知交。

    郑好于乐有薇有恩,但人很钝,对人生没追求,或者说,所追求的是一个男人。刘亚成看懂了,郑好等同于他的大姐,在跟郑好的相处中,乐有薇必定时感孤独烦躁,这和他跟大姐何其相似。

    叶之南说郑好只是乐有薇的责任,刘亚成此时才懂得他的意思,笑着让服务生斟酒。他知道乐有薇喜欢夏至,也喜欢童燕和池雨等人,还喜欢她对面这位刘总。毕竟交往中总有愉悦的对谈,能分享角度特别的观点、新鲜的经历、好书好物和新结识的妙人,但郑好既非良师也非益友,而是纯粹的责任。

    刘亚成举杯:“郑好是有薇的恩人,但认识有薇,也是郑好的福气。”

    郑好不是乐有薇放弃叶之南的决定因素,但她是乐有薇追求平衡的砝码之一。假如没有郑好,乐有薇至少能和叶之南谈场恋爱,然而没有郑家,乐有薇能否顺利读完中学、顺利走到叶之南面前,难说。刘亚成为叶之南郁闷,从收藏室里抱出一件清雍正淡粉釉瓶,强行送出。

    雍正年间金红釉瓷器的烧制水平高超,这件釉瓶触感光润,毫无瑕疵,器型也优美,丰肩往下收,犹如少女体态。最美妙是用黄金作为着色剂,色彩淡如早春桃花,亦像那年初见时鲜妍明媚的乐有薇。

    割爱有点肉疼,但相识满天下,确定深一脚浅一脚扶持相伴往前走的,就这几号人。刘亚成担心被叶之南拒绝,直接摸上门。

    书房里,夏至和叶之南促膝相谈,一同梳理秋拍拍品资料。刘亚成进门,夏至对他点个头,喊声刘总,拿着资料出去了。

    以前每次都是刘亚成先和夏至打招呼,叶之南很意外。刘亚成得意地说起约出夏至吃饭了,虽然夏至是在给乐有薇面子。但刘亚成入股天空艺术空间一事,是夏至告诉乐有薇的,语气似有赞赏。

    刘亚成和叶之南送过对方很多东西,但这件清雍正淡粉釉瓶惊艳无匹,在官窑瓷器中也很罕见,叶之南知道是他的至爱之一,坚决不收。

    刘亚成耍赖:“我拿都拿来了。下次征到元四家明四家,先通知我,再跟唐烨辰说,怎么样?”

    刘亚成来往最多的是商界中人,以利相交,吹牛为主,他们也有人搞收藏,多为投资。刘亚成自认是俗人,但那些人是大俗,他更喜欢跟真心惜物的人玩,他们心软,有情。

    两人喝着茶,有几个客户登门拜访,刘亚成晃去庭院看夏至。夏至坐在花前,刘亚成以为他在熟悉资料,走近了才看清他正拿着毛笔在花枝上扫动。

    刘亚成没明白夏至在做什么,嚯了一声,蹲下来看。原来是月季花苞处长了蚜虫,他说:“喊园艺公司来喷点药。”

    夏至说:“有次在唐总家,听到园丁说蚜虫生命周期很短,不用老打药。”

    刘亚成看着夏至用毛笔把蚜虫弹下来喂池中金鱼,想起小时候,母亲种的茉莉长了小青虫,她两指一夹,捉去喂鸡。

    母亲很会养花,从田埂上剪几枝枝条就能插活生根,有时还扛着锄头去后山挖野生植物,种在破瓦盆里,长得郁郁葱葱。

    只有芍药,母亲挖回来没种好,次年一朵花都不开。附近有个大爷说芍药和牡丹只适合秋天移栽,春天没发芽前,不伤根的情况下,移回来可能有点希望,但母亲挖的是带有花骨朵的苗子,没戏了。

    刘亚成问:“你知道有薇和你老师不能在一起吗?”

    夏至没说话,刘亚成说:“我母亲以前种不好芍药,有人跟她说,春天栽芍药,到死不开花。有些事吧,可能就是败于时机。他俩只要有一个人不是这种性格,这事就能成。但长成今天这样的人,都是注定的,没办法。”

    夏至垂下眼睛。认识了三四年,刘亚成没见过他恋爱,叶之南说上苍赋予夏至足够的聪慧,但似乎没有情感需求,刘亚成不确定夏至是否明白情为何物,可他会让刘亚成联想到母亲,可能因为他们都有自成一派的精神领地,也可能是他们都很恬静。

    刘亚成天性雄阔,时有豪兴,但年岁越长,总有沧桑事找他,他自己的、合作伙伴的、家人朋友的。有天开会,合作方的副总裁讲方案时很激昂,往后退了两步,腰磕到会议桌边,当场就疼得满头大汗,倒在地上动不了。

    这人久坐加班,腰不好,磕了这一下,腰椎间盘突出直接导致脊椎膨出了,幸好紧急送医,否则有下半身瘫痪之险。

    副总裁做了手术,刘亚成去探病,医生建议病人多躺着少工作,在场的老相识们俱是苦笑。大家都有顽疾,有人痛风,有人有胃炎,有人视网膜脱离刚做过手术。

    母亲死于乳腺癌,刘亚成有健身习惯,仍患上了偏头疼,但在中年男人里算健康人。之后一天,他前脚走出某个大人物办公室,另一个大人物的秘书约他一聚。

    刘亚成是在入收藏界第二年才知道,有些富人搞收藏,是在展示财力,建立起富有四海的声望,从而获得更多门道。富贵两个字连在一起,富人难免想跃升为贵人。

    刘亚成在拍卖场上的豪奢作风,也使得无数普通人看不见的门向他敞开。

    然而,登天之门看似是人脉,但站错队就可能把身家性命都搭进去,不站队则不识抬举,未必能明哲保身。

    长夜里,刘亚成辗转反侧,去收藏室待了半天。他在想,杜甫苏轼陆游和徐渭这些人,每一个都是震古烁今的大才,在世时却颠沛流离,贫病交加,有的还遭遇了战祸。自己生在盛世,富甲一方,委实该知足常乐,但人生在世,总有些遭遇逃不开,古今中外皆然。

    跟藏品们待得久了,刘亚成就出来喝喝酒,搂一搂温热柔软的女人,想说话了,就约兄弟朋友聚个会。人情流转,被刘亚成当朋友的人日渐减少,他和叶之南要好,但都是大男人,且太熟了,有些幽微的话早就不说了。他离婚,叶之南被乐有薇放弃,都只说了几句话就带过。

    能成为异姓兄弟,本质有相似之处。刘亚成和叶之南都喜欢被人依赖,不习惯依赖别人,这方面唐烨辰倒很自如,他经常对叶之南撒娇。

    鉴于唐烨辰在商业上极强势冷血,刘亚成揣测那其实不是撒娇,可能只是粤语的语调自带缠绵氛围,似有欲说还休的隐衷。

    唐烨辰讲普通话拗口,时不时切换成粤语,讲得又轻又快,刘亚成一句也听不懂。他在场时,叶之南会照顾他的感受,以普通话应答,唐烨辰可不会考虑外人,他直接用粤语竖起盾牌,把别人隔绝在他和叶之南之外的世界。

    贵公子是投资人,有求于他的人很多,且背靠富可敌国的家族,难免清矜冷傲,旁若无人。刘亚成知道唐烨辰对他没有恶意,但如此一来,两人止步于熟人关系。

    刘亚成对生活很满意,唯一不耐的是推杯换盏虚与委蛇的脏人太多。有一天他想到夏至,就去看看他。

    夏至不排斥刘亚成了,但不热衷于闲谈。每次刘亚成都找他请教书画,借着话头,说一说童年时趴在后山翻杂志,抬头望见自家炊烟升起;说一说青年时为厂里追钱讨债,驱车途经西北小镇,偶见画中这样又清苦又壮美的杏花;也说一说创业时奔走上下游,看过倪瓒笔下枯瘦的小溪和黑黝黝冷峻的山;再说一说曾经动了别人奶酪,遭到威胁,仓皇奔逃似风雪山神庙之林冲。

    都不是善类,缠斗过,反制过,将谁谁送进去过。经常是刘亚成在说,夏至听着,手上做着自己的事,有时候点头,有时候会指着画卷说,你看,你看这里这里如何如何。刘亚成和他相谈,总能获得奇异的平静。

    在故乡的青山下,刘亚成和精神失常的母亲说着话,常常是各说各话,但只要母亲在身边,他就身心安宁。母亲去世二十八年后,刘亚成的安心感回来了,跟夏至交谈,是他的放松时刻,好的拍卖师,干净的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初秋时,天空艺术空间召开季度大会。身为天空艺术空间股东,有重要决议时刘亚成会到场。贝斯特和天空艺术空间联结紧密,夏至偶尔会列席会议。

    刘亚成中途才到,大多议题都一致通过,但股东许霁想搭建一个供漫画创作者上传和交流作品的网络平台,遭到几人反对,理由是拟重点推出的漫画作品很不好看。

    天空艺术空间是艺术公益机构,股东们都肯花钱,但想花得满意。刘亚成点开资料库,翻看被他们评价“扭曲、脏兮兮”得像出自疯子和病人之手的作品。

    连看数幅,刘亚成钦佩许霁会选人,“疯子和病人”是高手,画出了意兴和神采,还有着不管世人笑我痴的狂放,值得大力推介。但反对之人普遍钟情于色彩甜美明快的水彩画,欣赏不了撒旦式的狰狞妖异,也看不惯白娘子式水漫金山的冷意肃杀,他们嫌缺乏美感。

    且不说人和人的审美差异深如天堑,艺术并不只追求美,更多的是在调动情绪和思维。赏心悦目是艺术,冒犯嘲讽也是艺术,唤醒思绪,引发叩问。

    叶之南和张茂林等人都投了支持票,刘亚成说:“有情有神,大开大合,无法无天,我很喜欢。”

    反对的人里有两个是被刘亚成拉进来的,甲说:“你不觉得有邪劲吗,还狠。”

    唐烨辰说:“逆天而为,能不狠吗?”

    乙说:“从他们的创作风格来看,有讲好故事的能力,就是画风阴森森,太小众了。许老师让他们改改,中和一下。”

    许霁早年是广告公司的美术指导,她看上的正是所谓的“小众”,不讨好看客,真正静下心搞创作,还有创新意识,所以她才想推到大众面前。乙说:“许老师的意思给点研发试错的空间?”

    许霁点头,叶之南说:“艺术品是特殊商品,有时你再怎么调研,看客也说不出所以然,你拿出东西了,看客才给得了反馈。”

    甲说:“叶老师确定是正向反馈吗?”

    叶之南回答:“不确定,但不迎合大众潮流,我们才能看到更多新东西。

    艺术品是公器,不同的看客有不同的体会,您看,在座的就有喜欢的。”

    甲想争取许霁之外的几个女性股东:“许老师是铁娘子,你们几个真的看得了这种打得血流成河的东西?”

    有个女人说:“李总这就是偏见了,艺术可不分性别。何况我不觉得它只是打打杀杀,它有柔情,有诗意,有浪漫,您看这几幅。”

    刘亚成探头去看——老者抱着孤女杀出血路,策马狂奔,终至力竭跌倒在雪地,颓然望向一星残月,具备好故事的骨血和气力。

    乙说:“还不是没逃掉?杀得轰轰烈烈,死得凄凄惨惨。许老师还是让画家改一改吧,别老画悲情英雄,这年头,大家就想看杀伐决断扬眉吐气,爽啊。”

    话题又绕回去了,刘亚成说:“文学和艺术,本质是失败者之歌。潘总,咱们不以成败论英雄。”

    这话很绝对,但关键时刻就得立场先行,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压他们。许霁会意地补充:“也是精神上的避难所。”

    刘亚成的一票很关键,他投了支持:“我们在生活里经常服从于别人,服从于命运,所以我喜欢看不服的故事、不服的人。各位,有热血,有抗争,这是人物的精魂,看客会被打动。”

    夏至很认可这观点,不由得一笑。散会后,甲来拍刘亚成的肩,压低声说:“冰山融化,你快得手了。”

    甲玩得很开,把夏至当玩意儿的语气让刘亚成听得刺耳,他心里很不舒服,继而一凉,夏至对他退避三舍,竟是这原因?

    甲之所以误会,可能是夏至生得美吧。夏至是美青年不假,但刘亚成对夏至的审美就好比看竞技体育,手球和棒球运动员的身体确实好看,舒展漂亮。他专程去找夏至:“你别误会,我对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时想找你聊聊天。”

    夏至说:“我知道。”

    刘亚成一怔:“什么时候知道的?”

    夏至没有回答。刘亚成思前想后,可能是在慈善拍卖晚会后。他请乐有薇吃饭,第一次出于欣赏她的专业素养,也佩服她这个人,而不是因为她是叶之南的弟子,也不再把她当小女孩看待。乐有薇明白这一点,所以喊上夏至赴约,夏至大约是那时接纳他的。

    悬崖醉酒那次,刘亚成对叶之南诉过苦,他答谢夏至,明明很有诚意,但夏至拒人千里之外,领个情怎么就那么难?后来一次闲聊,叶之南说起舍不得乐有薇工作太辛苦,只想收为助手,跟在身边做些不大操心的事,但《蒙马特女郎》自燃,乐有薇捧着资料找他,他才知道她一直在为拍卖师做准备,尽管她看到他有多累。

    叶之南说:“怜香惜玉惯了,思维也狭窄了,但她要的不是被怜惜。”

    事到如今,刘亚成才发现叶之南是在提点他,对人要平等以待。叶之南是能直说,但刘亚成在看到女人和美人时,本能地就把他们看成“潜在的睡觉对象”,没以为人和人还能有情爱之外的关系,所以不如让他自己悟出乐有薇在绿岛上怒骂老华那句:“把人当人看,很难吗?”

    尊重别人是人之本分,像渴了要喝水,是常识,刘亚成却到现在才懂,忏悔道:“你是我想当朋友的人。哎,我特别喜欢和你东扯西拉,在真朋友面前才这样。要是有别的意思,很多话我不说,丢人。”

    当朋友有当朋友的样子,刘亚成再找夏至说话,就跟最初对拍卖师叶之南的态度一样,在清雅之地喝茶谈天,沉浸于历史中的大师们构筑的光彩殿堂里。

    夏至以前排斥刘亚成,不是出于误会,而是看不上——这也是刘亚成自己悟到的。以夏至的性情,不屑和轻薄无行的人多说一句话。

    然而,刘亚成和叶之南是莫逆之交,他忍不住问:“你老师和我关系好,你怎么看?”

    夏至说:“我是不解。老师说,观沧海和笑红尘,各有各的活法。他还说,有的人游戏人生,心里也有痛哀。”

    随后发生的一件事,令刘亚成痛哀感又起。唐烨辰的妹妹唐莎对叶之南因爱生恨,报复到乐有薇头上,乐有薇大难不死,告发了唐莎。

    唐烨辰请求叶之南说服乐有薇高抬贵手,刘亚成听闻大怒:“他妹妹差点害死人,他有脸找你帮忙?!”

    叶之南坦言失望:“他心疼他妹妹,我理解,他可以去找律师争取最低刑期,但他想让他妹妹逍遥法外。别人不是人吗?”

    唐烨辰明知有第三人在场,且听不懂粤语,仍滔滔不绝,这种人眼里心里哪有别人?刘亚成骂道:“他连你都不管了。他妹妹逍遥法外,饶得了你?白跟他当这么多年的朋友了。”

    唐莎若逃脱制裁,唐烨辰会设法治她,刑罚可免,家法难逃,他们出生的宗族自有一套奖惩制度。叶之南不认为唐烨辰没考虑过他的安危,但事已至此,疏远已成定局,他闭口不言。

    唐莎出身豪门世家,但她是彻头彻尾的阴毒恶人。刘亚成承认自己的出身论是偏见,也认可乐有薇昔日的观点,不以群体和性别区分人,无论男女,无论贫富,都有优劣。

    乐有薇遇袭归来,刘亚成设宴为她压惊,乐有薇带上了男朋友秦杉。慈善拍卖晚会时,刘亚成见过这个傻小子。

    乐有薇说,若非傻小子功夫好,她就客死他乡了。刘亚成赶紧敬酒:“少侠哪天露两手让我开开眼。”

    秦杉说乐有薇在给他戴高帽,乐有薇也救了他。刘亚成瞧着他,小子干净又亮堂,乐有薇眼光挺好。倘若她找个不像样的,别说叶之南了,他也有杀人之心。

    阿豹老大不痛快,秦杉是简单单纯的白纸一张,乐有薇为他放弃挚爱,绝对是大昏招。刘亚成笑而无语,人各有志,有的人最看重的不是情,挑选伴侣自然就综合衡量,找个各方面对自己最有利之人,省心省事。持有这种行为逻辑的男人大有人在,乐有薇找个跟着她步调走的小娇夫,怎么就让阿豹转不过弯?

    叶之南本人倒是看得很开,乐有薇选择秦杉,能实现个人利益最大化,她珍惜的人一个也不会弄丢。刘亚成嘲笑他父爱如山,叶之南照单全收,刘亚成想骂他昏庸都骂不了,毕竟这人交出贝斯特拍卖公司股权后,一心扑在扶持当代艺术上,工作很勤勉。

    叶之南拦着不让刘亚成报复唐烨辰,阿豹揍过他,出过气了。后来刘亚成觉得顾念旧情才是大昏招,若去狠狠震慑唐烨辰,贝斯特或可被保全。

    江知行被谋害的第二天晚上,叶之南约刘亚成喝酒,说了一些很晦涩的话。几天后,唐烨辰告发叶之南涉足伪画案,叶之南被警察带走,刘亚成才想明白,叶之南在交代他别使劲。

    叶之南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刘亚成极力按捺,但唐烨辰出手了,他联合拍得伪作的众藏家和机构集体控告贝斯特拍卖公司。

    15件伪作从贝斯特拍卖场流出,刘亚成是苦主之一。唐烨辰没找他联手,但有藏家朋友找刘亚成打探消息,刘亚成暴怒。叶之南不再是贝斯特的股东,但他十多年的心血都在贝斯特上,唐烨辰毁掉贝斯特,是往叶之南心上捅刀子。

    刘亚成带着人马冲去飞晨资本,总裁办公室大门紧闭。唐莎雇凶事件激怒了秦杉的父亲,唐父被迫签订城下之盟,放逐唐烨辰,免得他再生事端。唐烨辰名下大部分产业都被冻结,飞晨资本也被收走,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跟他无关了。

    刘亚成手一挥,直奔唐烨辰家。唐家院子极大,他穿过花香小径,望见唐烨辰独自坐在池塘边喂鱼。

    唐烨辰被父亲打入冷宫,落单时喂喂鱼,仍一副精致考究的模样,衬衫领带长风衣,仿佛下一秒就要去金融论坛致辞。

    刘亚成想单独跟这厮会一会,抬手让手下退后,大步走近,盘算揪住唐烨辰的领带,轰面一拳。唐烨辰猝然起身,一手扯开领带,一手掀掉眼镜扔了,险险躲过攻击,右掌倏地盖住刘亚成的脸,手指用了力,刘亚成的脸被扳到一边,一阵生疼,脖子咔咔作响。

    如果唐烨辰偷袭的是刘亚成的脖颈,没准被拧断。刘亚成怒不可遏,伸手扼住唐烨辰的脖子。手下一哄而上,他喝令他们滚开,他人高马大,体格壮,怕他不成?

    刘亚成发觉自己失算了,唐烨辰表面清傲端庄,打起架来又狠又毒。阿豹说他不堪一击,实则是唐烨辰没还手,估计是理亏,因为他害过的汀兰会所是阿豹开的,但他不觉得自己对不住刘亚成,小臂扼住刘亚成的喉管,眯起眼看他,散发出空前的危险气质。

    唐烨辰长了一双跟他母亲极像的含情水感眼,但一旦带上狠劲,就显出了迷离破碎的神经质,像他母亲年轻时演过的那个角色,又疯又凄楚。刘亚成托住他的后脑一拧,砸向树干。

    两人互不相让,打得呼呼喘气。刘亚成盯住唐烨辰额头的血,松开手,揩着鼻孔流出的血,恨恨地说:“之南到最后都把你当兄弟,你就这么对他?!”

    唐烨辰不语,水中鱼儿跃出,张着嘴嗷嗷待哺,他看了一眼,坐下来,拿起搁在一边的面包,一点点掰扯撕碎喂食,浑然不顾脸上的伤。

    鱼儿跃起争食,岸边草木摇动,鸢尾花纷落,一朵朵砸向水面。唐烨辰静静地喂着鱼,指腹忽而掠过额角,鲜红的血珠从指尖滴下,在水中化开。

    唐烨辰对生活极尽讲究,这一池鱼漂亮得惊人,摇头摆尾争抢面包屑,和血吞下。他淡淡地看着鱼张口喝血,刘亚成暗骂变态,扭头走了。再打没意思,唐烨辰已经一败涂地,连这栋大宅都只有使用权了。

    穿行在花园里,刘亚成想起商会副会长举办家宴那天,唐烨辰走开的情景。作为被父亲边缘化的私生子,他遭到双重抛弃,一次是不被家族接纳时,一次是被父亲当弃子的今天,他确定他不是被父亲珍爱的孩子,从来不是。

    唐烨辰因而怀有这般炽烈的恨意,加诸他身上的滋味,他想让叶之南尝到,不过是叶之南没帮他。刘亚成长吁一口气,真正把唐烨辰当亲人的人,被他走成了陌路人,如此混乱邪恶,他会后悔的。

    司机默然开车,刘亚成透过后视镜看唐烨辰——他仍坐在夕阳下喂着鱼,厌世感浓烈。幼年时见过的柿子树下举目无亲的垂垂老翁霎时现身于刘亚成脑海,生命里许多当时不懂的悲哀向他涌来。

    次日,刘亚成和助理对行程,管家送来一个快递。在看到青玉麒麟闲章的一刹那,刘亚成预感不妙,抓起手机就打夏至电话。以前总是只发信息,现在他顾不得了。

    赶到夏家为时已晚,刘亚成心里剧痛。昨天有强烈的痛哀感突如其来,那竟是夏至大致的死亡时间。

    昨天刘亚成原计划约夏至吃晚饭,但颧骨和嘴角都有伤,他想过两天再找夏至,却再也不能够。他和夏至自始至终都不算很熟,就算发出邀请,夏至也不见得会响应,他阻止不了夏至赴死。

    很多人都有万念俱灰的时刻,有些人找到了为自己续命之法,有些人走上绝路。

    刘亚成曾经问过,怎么不谈个恋爱,夏至不喜欢闲聊,皱眉说:“不是所有人都对情爱有兴趣。”

    他不感兴趣,但他仍是至情至性之人。刘亚成闭目忍住哀恸,人间竟没有留得住夏至的人,就连夏至那么尊敬的叶之南,他也只留了几个字:老师,对不起。

    对不起,我无法坚持下去。刘亚成痛心疾首,幻灭感排山倒海,击碎了夏至的自尊和骄傲。倘若叶之南在外面,就能看出他的情绪问题,兴许就能救下他。该死的唐烨辰。

    刘亚成想再去揍唐烨辰,却很枉然。唐烨辰有盔甲,有武器,有盾牌,充满攻击感,夏至统统没有。可是把自己武装得密不透风的人,也终究一无所有。

    青玉麒麟闲章有一对,是夏至父亲的学生送的。去年秋天,刘亚成看到夏至办公桌上摆了新玩意,仔细一看,是玉麒麟,立刻就想掏钱买,夏至说:“你都拿去吧。”

    刘亚成只拿了其中刻有“杏花消息”的一枚。他喜爱的是玉麒麟,不是字,四大名著他独爱《水浒传》,玉麒麟卢俊义是何等英雄人物,却被宋江和吴用诓骗落草,他一生都唾弃这两人。

    御酒里被放入水银,卢俊义饮后,乘船落水身亡。他饮尽杯中酒时,是不是就是夏至烧炭的心情?刘亚成攥紧另一枚闲章“昔时乐”,没忍住眼泪。

    刘亚成反复对夏至提及过往事,树荫、蝉鸣和晴空,构成他对夏天永久的回忆,他最爱傍晚时,趴在清凉的竹**翻书,等待母亲送来镇在井水里的西瓜和杨梅。若赶上小院里栀子花和茉莉盛开,整个世界都是香的。

    小时候家贫,嘴还馋,山上植物的嫩芽都剥来吃过。母亲去世前为刘亚成做的最后一餐是热汤面,拿鱼骨熬的,汤底雪白,葱花翠绿,但刘亚成口味重,去厨房拿咸菜,出来望见母亲斜靠在椅子上,垂着头。

    故乡盛产一种红辣椒,肉厚籽少,辣中带甜,母亲把它切成丝,跟黄豆米一同腌制,刘亚成从玻璃罐里夹出一碟,用麻油拌一拌,吃面特别好。

    假如那时没去厨房,是不是就能和母亲多说一句话,多喊一声妈?17岁,暴雨从天而降,整个天空都黑透。那时多么伤心,却还不知心里有一处终生不会伤愈了。

    刘亚成说起这些很平静,夏至为他倒杯茶,眼神清亮。刘亚成从没见过那样纯净的眼睛,在夏至死后多年也没有。

    夏至临终前,寄出这枚昔时乐,是深知有人念念不忘旧时光。刘亚成悔恨交加,他一直向夏至汲取力量,却不曾给予,夏至对他一无所求。

    宁可夏至有所求,有所图。生而为人,得有想头,有盼头,不然怎么活?

    窗外有雨声响起,刘亚成看过去,雨声中,野鸟纷飞而去。

    阿豹和刘亚成合力操办夏至后事。葬礼当天,夏家父母形如枯槁,刘亚成回头看众人送的挽联,认出哪幅来自乐有薇。

    慈善拍卖晚会上,刘亚成见识到乐有薇的书法,但只见过那一次。能一眼认出,只因这笔字棱角飞扬,气势之壮,如侠士提刀杀至。

    “他年我亦辞花去,会向瑶台月下逢。”刘亚成盯住它看,乐有薇说江知行被害后,她作了半截诗,后面一句绞尽脑汁作不出,就放到一旁,谁料很快用上了。

    后一句是李白诗,以乐有薇27岁的年龄,这幅挽联大不吉,但她给自己的咒语,是对夏至的许诺,刘亚成说:“很好的集句。”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世未了因。”这句苏轼诗,刘亚成用上了。他和夏至没到兄弟情分,它不是事实,是心愿,只是今生已太迟。

    在绿岛埋葬夏至后,刘亚成去看望母亲。扫完墓,他拐去山脚看看,它已是城市森林公园的一部分,山村不复存在,童年时认识的驼背老头也早已作古,但那棵柿子树仍在,春风骀**,它开出零星的花。

    老头说柿子树是叔父年轻时种的,不大结果了,也不甜,但你惦记着,就让你尝尝,尝了,就死心了,就不惦记了。他不知道,有人至今惦记它。笛声、月光、奔跑在山上的童年,都记着。

    历遍风尘,岁月加身,如今不剩多少风云意气,爬树的兴头早没有了,但就是不想死心。刘亚成走在豪雨中,像走在千尺积雪里,他喜爱的苏轼谪贬途中行路难,经历的寒凉世事比他只多不少,依然吟啸且徐行,他得学着点。

    风流云散,如何稳定心神,是余生必须直面的。回云州后,刘亚成处理完公务,摸去二姐家,二姐是他支撑自己活出人样的人之一。

    二姐租住在老城区的破旧小区,见着面了,她说:“正想周末去找你。”

    二十九年前,母亲葬礼上,二姐当众宣布,跟刘家一刀两断。父亲把女儿卖了,逼疯了母亲,二姐恨父亲,也恨弟弟,若不是弟弟出生,她可能不会被卖掉,从今往后,她和刘家人老死不相往来。

    刘亚成遭受当头一棒,他投奔大姐没多久后,二姐夫来厂里找人。二姐抱着女儿不告而别,男人怀疑藏在此处。

    大姐打开大门,让男人看这一贫如洗的宿舍,她既没能力,也没道理管肖小虹的死活,妹妹6岁就是别人家的女儿了。

    二姐夫纠缠,大姐让刘亚成去报警。多少被人以为是“离家出走”和“跟人跑了”的女人其实是被夫家杀了,肖小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说不定是被催生儿子时,遭到杀害。

    二姐夫狂怒而走。大姐安抚刘亚成别慌,二姐打定主意摆脱夫家,才存心在葬礼上那么说,她不想连累大姐和弟弟。刘亚成问:“那她和女儿去了哪里?”

    大姐苦笑,她和妹妹十几年不走动了,很不熟。守灵夜,妹妹跟姐姐说了今后打算,但没多说。大姐不好多问,她自顾不暇,没法收留她。

    刘亚成找了二姐数年,二姐拾过废品,在医院急诊室长椅上过过夜,做过清洁工,打过杂,被找到时,她租住在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跟女儿相依为命。

    当时刘亚成刚开公司,有能力照顾二姐和外甥女了,但二姐拒绝了他。分离太多年,两人很疏远,刘亚成是陌生人,二姐做不到接受他给的任何好处,也不需要。眼下女儿读到小学了,她熬过最艰苦的时期了。

    刘亚成央求她:“姐,你小时候说过,我们长大了再相认。你要认我。”

    二姐仍不肯,她谁也不想信,也不想指靠。当年,她被打怕了,想逃离养父家,于是碰到一个对她好的人,就早早同居了。

    满以为有了归宿,不用再怕,后来二姐才看清,男人从不是女人的归宿,“对她好”更是虚的。男人什么都没有,不说点软话、做点小事,哪有女人理他?但那时二姐太年轻,也太感性,竟不知“对我好”是最起码的前提,是必选项,不能当优点。

    二姐生女儿时不到法定年龄,她和男人摆了酒,没领证。她想分开,男人动了手,定情时的承诺一句也没作数。

    二姐想带女儿走,她没文化,也没本事,前路茫茫,她很怕,更怕女儿跟着她风餐露宿,可是把女儿扔在家里,她怕女儿被送人。

    刘亚成听来心疼,但二姐说来平静,她不觉得自己大不幸,幸亏决心下得早,孩子一个个生,就会像母亲那样被拖住了,看清不对劲就得跑;也幸亏时代不同了,她只读到初二就辍学,但总能找到事做,有地方住,有钱吃饭穿衣,供女儿读书。

    女儿聪明刻苦,成绩好,还懂事,二姐坚持不接受刘亚成帮衬。刘亚成查到外甥女在厂矿子弟小学借读,卷土重来,劝说道:“她那个学校,每年考上初中的都没多少人。姐,这不是长久之计,孩子得接受好教育,这年头,不读书不行。”

    二姐沉思良久:“算我借你。”

    刘亚成为外甥女上了户口,送去云州最好的实验一小读书,一路读到重点大学,但母女俩都抗拒他更多的示好。

    二姐一直做钟点工和月嫂之类的普通工作,外甥女勤工俭学,挤公交车,坐地铁,刘亚成提供的公寓和代步车全都不收。

    宁馨和大姐都出面劝过,但二姐和外甥女无动于衷。这件事让刘亚成如鲠在喉,他多想保护在意的人,但二姐和外甥女不领情。

    二姐不领情到拿出一张银行卡,对刘亚成说:“芊芊花了你很多钱,我加上了利息,你拿去。”

    母亲去世后,刘亚成最难过的就是这一刻。二姐打算周末找他,是着急还钱。芊芊拿到检察院的录取通知,正式参加工作了,二姐万事无忧了。

    芊芊中学时就想当检察官,硕士期间报考过,功败垂成,读博士时精心准备才如愿以偿。二姐的还钱计划为此晚了几年,她挺遗憾。

    刘亚成让二姐把银行卡收起来:“你知道我公司的规模吧?”

    二姐塞到他手上:“那是你的事,这是我们的事。我要去上班了,你不走,我走。”

    二姐和外甥女都很撇得清,刘亚成难受得偏头疼发作,在楼道里扶着墙,疼得汗流浃背。都说至亲至疏夫妻,他的亲人也如此。二姐对他不是见外,是真的走成了外人,他想对二姐和外甥女好,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某个闪念间,刘亚成想到乐有薇。她和芊芊都是苦孩子,但都很坚韧达观,他希望从这共性中找到修复之道,拨去电话。

    秦杉在乡下做项目,乐有薇最近待在那边休整。刘亚成详细说了家事,乐有薇说:“我也很怕受人恩惠,人情债欠得太多还不上,我就完了,宁愿自己咬牙撑。”

    刘亚成说:“亲人之间,哪有欠不欠的,不用还。”

    乐有薇笑了:“世态炎凉感受得多了,心上结了茧,只肯依赖自己了。别人给的好,总不能大大方方去享受,直到后来确定彼此是亲人。”

    刘亚成一下子就听懂了。他之所见,很多人的父母都做不到大方享受子女给的好,给他们买这买那,他们本能认为是在乱花钱,没必要,一个失散多年、性格硬气的姐姐又怎会理直气壮地承接他的好意?所以他得先和二姐建立起亲情。

    二姐和芊芊都不大和刘亚成交流,每次都把他往外推,更别说交心。乐有薇轻声说:“人都有自己的痛和爱,她也有吧。刘总,我很佩服她和芊芊。”

    为母亲守灵那一夜,天快亮时,刘亚成迷迷糊糊睡着了。当他醒来,大姐和二姐在门外说话。二姐宣布跟刘家一刀两断后,他追问两人的交谈内容,大姐说:“就聊了聊小时候,聊了聊妈,没别的。”

    二姐抱着女儿出走后,大姐才说二姐是提前向她告别。刘亚成追问过好几次,但大姐一口咬定就这些。

    只有大姐才可能接近过二姐的内心,刘亚成登门找她。客厅里笑语喧哗,大姐在跟人打麻将,她到底是学会了。刘亚成看了看筹码,大姐不改节俭本色,打得极小,难怪牌友是老掉牙的老头老太。

    刘亚成再次问起二姐和大姐说过什么,大姐抱怨他太爱管别人,她很多事都不用他管,他偏要管。他固然有钱,她的日子也不差,不爱听他讲破道理,二姐穷归穷,但硬硬朗朗地把女儿培养出来了,不稀罕要他的好处。拿人手短,得服管,二姐索性不要,很费解吗?

    刘亚成举起一只手:“好,我再不管你。你有麻烦事就找我,但我不主动管这管那了。”

    大姐斜眼看他:“不说我的家务事就是你的家事了?”

    刘亚成说:“我理解你了。”

    大姐不信,刘亚成就说得让她相信。大姐没能如他所愿改进自己,既不修复和子女关系,她没那个能耐,干脆不闻不问,也不脱离丈夫,年轻时她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还没文化,找不到更好的男人,年纪大了她觉得自己人老珠黄,离婚了没人要,林林总总,刘亚成都表示理解,人各有局限性,他不强求了。

    刘亚成是看不得大姐痛苦,才一而再管她,但跟痛苦共生多年,大姐麻木了,没那么痛苦了。作茧自缚,只用忍受在茧房里不透气之苦,挣扎出来得面对一整个世界之苦,未必受得住,刘亚成都依她:“你看,我懂。”

    大姐信了:“你有你的大志向,我打我的小麻将。我们各过各的,以后我尽量不求你办事。”

    刘亚成点个头:“我也不来管你。我只求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大姐很犹豫,刘亚成再三保证听过就算,大姐被逼得没办法:“都过去大半辈子了,何必再提?”

    刘亚成说:“都过去大半辈子了,不能给个痛快话吗?”

    大姐拗不过他,终是说了。大姐和二姐多年不见,没什么话说,二姐计划逃离夫家,得对娘家人有个交代,才跟大姐说了,大姐担心她的谋生问题,给了她一千块钱,另外三百留给刘亚成。

    那天清晨,姐妹俩交换了秘密。大姐的秘密是未婚生子,二姐的秘密一言难尽,她认为母亲之死,她难辞其咎。

    二姐屡次被养父打骂,忍无可忍,有天逃课跑回家。母亲发现女儿身上的痕迹,心如刀割,丈夫竟把女儿卖给了禽兽。

    母亲让父亲把女儿要回来,父亲不干,鳏夫给的那点钱,他养家花光了,还不上。母亲想去派出所申冤,父亲推搡她:“去告啊!你没告过我吗?”

    母亲不能让女儿再回养父家,但女儿怕母亲再挨打,父亲送她回养父家,她顺从了。

    父亲和养父大打出手,女儿听到父亲说:“我警告你,你等她长大点再说!现在还这么小,万一出了事,你有钱给她治吗?”

    二姐长到14岁,就不再读书,跑去工厂打零工。她年龄太小,偷偷摸摸做点事,总被克扣工钱,有个工友为她争过几次,后来两人就谈恋爱了。

    躲了好几年,二姐才和男人回家,却听说母亲完全疯了。母亲暗暗攒钱,想带着子女逃跑,被父亲察觉,一打再打,她不堪承受,精神分裂了。

    二姐对男人说:“将来我要把我妈和我弟接到身边。”

    男人同意了,可是半年后,母亲就与世长辞。二姐请求大姐对刘亚成守口如瓶,永不告知她的遭遇,刘亚成血气方刚,肯定会为二姐拼命,但他有他的前程。

    刘亚成头疼欲裂,他以为母亲是“渐渐”不认识子女的,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惨烈。大姐慌忙给他拿止疼药,他接过干嚼了:“我不拼命,我把他送进去。”

    时隔多年,证据丢失,绳之以法很难,但必须让禽兽伏法。刘亚成提拳上门,邻居说禽兽住院了。

    医院里,二姐的养父右手被重创,五个手指被齐根斩断。二姐挥刀后,说:“再敢**乱戳,我就废你左手。我就住在医院边上的旅社,等着你来告我。”

    养父对医生说为了戒断赌瘾,自己痛下决心。刘亚成说:“告吧,我会给我姐请最好的律师。”

    手指被丢进河里,无法接续。养父仰头闭眼:“剁个手又判不了死刑,我告了她,等着她出来弄死我吗?”

    刘亚成挥拳相向:“去告啊!”

    一个小时后,福利院里,刘亚成把父亲也揍得血流披面,再折返医院附近,去二姐所说的那家旅社,但二姐不在房间。

    刘亚成在母亲的坟前找到二姐,她一张一张烧着纸钱。刘亚成蹲下来,拿起纸钱烧着,二姐开口了:“你知道了。”

    想到二姐平生遭遇,刘亚成愤慨:“我还是想弄死他。”

    二姐说:“我自己就能剁死他,但是为他赔命,不值得。我跟他说,留他一只手,哪天心情不好就再去找他。”

    酷烈地复仇,再让仇人如惊弓之鸟般苟活于世。刘亚成落泪:“好,不剁,他不配。”

    二姐无话,埋头烧纸钱,刘亚成问:“姐,你是不是因为想报仇,才跟我保持距离,怕连累我?”

    二姐平淡地说:“是也不是。跟你确实不熟,没话题,也不想没话找话。”

    刘亚成看着二姐,他明白自己为何执着地想跟夏至攀交情了,他就是喜欢跟二姐一样狷介孤僻的人。彼此走远了,淡了,那就从头相认,他说:“不熟就混熟吧。你跟我没话说,我先跟你说说我吧。”

    二姐不置可否,刘亚成自顾自地说曾有一位年轻人,纯净得像远远的白雪山,让他仰望,但年轻人瞧不上他这种道德混乱、做尽出格事的人。

    有个深夜,在海边,刘亚成梦见母亲,醉倒昏睡,年轻人救了他。他使出浑身解数跟年轻人攀上些许交情,还想再熟些,年轻人却因理想破灭,自杀身故,刘亚成永远没机会和他成为好友了。

    二姐低下头,沉默无语。刘亚成说:“妈还清醒时,有天我们看到彩虹,她说你出生那天也有彩虹,所以给你取名叫亚虹。她说她很后悔,不该取这个名字,彩虹好看,很快就看不见了。但是,彩虹总会再出现,姐,我求你了,我们不要再走散了,生离比死别还受罪。”

    二姐抬眼看母亲的墓碑,刘亚成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心一动:“姐,把名字改回来吧,我找人去办。”

    二姐扭脸看刘亚成,刘亚成说:“我一直找你,不光因为你是我姐,我们有血缘关系,主要是我服你这个人。有机会,我想带你去见我服气的人,有男有女,我敬重他们,也敬重你。你很了不起。”

    二姐望着墓碑上母亲的名字,周秋英三个字以刀刻就,她说:“以后我叫周亚虹吧。”

    二姐憎恨那两个她叫过爸的男人,周,是母亲的姓氏,秋英是长在田埂溪岸不起眼的草花。刘亚成说:“芊芊随你本姓,也一起改了吗?”

    二姐说:“是随你姓。”

    二姐担心被找到,逃出家后,让女儿姓刘。刘亚成照拂外甥女多年,二姐和女儿记取这恩情。

    刘亚成派出助理去帮二姐改名,然后不管二姐怎么想,他时常去找二姐说话,花上很多次,跟二姐好好地、平平等等地倾诉他的前半生。

    奔过命,享受过泼天富贵,结交了志同道合的知己,也拥有患难与共的兄弟。刘亚成跟二姐说了年轻时潦倒的日子,也说了离婚,宁馨在攻读华盛顿大学的硕士学位。还说了没站队,虽有风险,但他对妻女做了安排,二姐也有芊芊托底,他无所畏惧。

    好几年前,刘亚成就觉得钱赚够了。但那时他还不到40岁,退出江湖为时尚早,浪迹四海听起来洒脱,时间一长必定无聊。如今年近半百,他决定老病之前不退隐。

    自己的集团和投资占股的大小公司是一根根绳索,把刘亚成捆在秩序里。

    绳子上一环一环都是人,倚着靠着,互相协作,互相牵连,保障每个人都有条不紊地向前行进。

    每天一睁眼,就有无数计划待执行,无数事等着刘亚成拿主意,他偷不了懒,掉不了队,很累,但他很依赖这些疲累。做事是为了救自己,把生活填得满满当当,才不至于被虚无感吞掉。

    日常搏命于风尘,艺术是刘亚成的大雄宝殿。失了魂的人,来此定定神,而后回到红尘里。

    伴着古佛青灯终老,得有强大的精神力支撑,否则可能了无生趣,像夏至一般走向自毁。刘亚成看清今生的命数,他既要神游万里,也得脚踏实地,去做事,去享乐,去跟人世构建深度连接。

    世俗的热闹自有拉扯的功效,每到周末,刘亚成就广开宴席,通宵达旦,犹如《韩熙载夜宴图》,吟风弄月,得尽风流,聊慰空虚。

    唐烨辰家和叶之南家很近,散步可达的距离。九月中旬,叶之南载刘亚成回家看几件艺术品,路过唐家,一架月季从露台倾泻而下,花开壮观,两人就都看了几眼。

    叶之南随即看向收藏室,刘亚成大致明白他在想什么。纵然决裂,叶之南并不希望唐烨辰弃世。唐烨辰有一室宝物,在他跌落谷底时,可否应声而起前来救他?但他似乎再未回家住过,早在春天时,叶之南重获自由,走出大牢后,唐烨辰就销声匿迹了。

    再次见到唐烨辰,是第二年早春时节。天空艺术空间股东会后,众人闲坐饮茶,唐烨辰**,拉开椅子,在叶之南对面落座,对他说:“叶先生,你好。”

    他后悔了,回来认亲。叶之南没理会,唐烨辰微微欠身,起身出去了。叶之南如常谈笑,回首相看已成灰,彼此之间横亘了太多无法面对的事。

    唐烨辰独行于街头,仿若这世间的孤臣孽子。刘亚成站在落地窗前摇摇头,人前派头十足,人后无尽冷寂,这一身乖戾锋芒,不知能被何人何事收拢。或许到了他以良善挚诚待人之时,才有坐下来和谈的可能。

    三月底,贝斯特伪画案开庭前,洗钱论又被翻出来,刘亚成嗤之以鼻。

    寄世多苦熬,人心时有动**,一点点在崩塌,人们找到的情绪修复方式多种多样,有人旅行,有人皈依,有人追星,有人做手工,有人玩游戏,有人沉浸于酒色财气,那么,迷恋艺术,为什么就都得源自罪恶目的?

    艺术是刘亚成生活的一部分,收藏室是他的疗养院,他感激能找到顶住内心幻灭的途径,或被公事牵制,或因这满目珍宝。有人不信肯花一栋房子的钱,买一件艺术品,当他的资产以亿万计,可能就相信为精神之享豪掷钱财,跟花上几块钱听一首歌的性质相同,都是消遣或自我疗愈,也可能是为子孙后代多攒家底。

    去年下半年,刘亚成拍得一位当代艺术家的组画,加上佣金,花了将近两个亿。网上热议不断,有人红口白牙认定是洗钱,刘亚成一笑了之。艺术家是巨匠级别,并且组画风格突出,很有时代性,艺术价值和史料价值兼备,注定能进中国美术史。

    这种传世之作,在家族递藏,捂个两三百年乃至更久,再拿出来,了不得。就好比明人藏有一件苏轼诗贴,时人艳羡,藏到今世,更是稀世之宝。有些人以为是洗钱,却不知另一些人追求的便是这种持有罕物的乐趣,还能造福后人,在财力允许的前提下,豪掷亿万又何妨。

    二姐的改名流程终于走完,刘亚成陪她办完手续,请她去绿岛。他想让二姐去看看母亲会喜欢的岛屿,也想带二姐见见他珍惜且敬重的人们。

    四月春天,绿岛烟雨茫茫,从直升机望下去,它孤独而遥远。刘亚成对二姐说起母亲,母亲生前也是一座孤岛,四面都是水,哪里都去不了,有一天永沉水底,无声无息。

    母亲去世以来,每次想到她,世上总落着无休无止的雨,无休无止的雪。

    登岛这一夜,刘亚成梦见夏至问:“你母亲后来种过芍药吗?”

    母亲没有再种过,因为转年,她不认识所有人,也不记得大多数事了,但是她还记得做饭,记得给儿子擦脸,记得给女儿搓洗衣领。

    绿岛被打造成度假胜地,旺季游客不绝。中西餐厅、房舍和游泳池,周亚虹一一逛过去,再去刘亚成的小友坟前坐一坐。调整了时差后,她来找刘亚成,说:“我恨过世界,想跟它恩断义绝,所以所有人都不想再认识。”

    雨后,大海尽头的白云似大团大团的雪,高远辽阔。周亚虹说:“现在我也还是不怎么爱世界,这里很好,与世隔绝,我想住下来。我在大饭店做过事。”

    刘亚成哽住了,一迭声说好,周亚虹粲然而笑:“我看出来了,你这帮朋友是很不错。”

    灯火通明夜,刘亚成喝多了,跟兄弟们搀扶而出,搂搂抱抱,厮打笑骂,如同以往无数次把酒言欢的夜晚。今晚尤其尽兴,他和血肉至亲真真正正团圆了。

    周亚虹慢慢走在岛上,问乐有薇和任雪莉:“这个刘总一喝酒就又哭又笑吗?”

    任雪莉在刘亚成公司干了快十年,答道:“我没见他醉过,更没见他哭过。”

    乐有薇写就一幅字,等刘亚成酒醒后送给他,他几次说喜欢她的字。刘亚成展开宣纸,是半首诗:“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

    嘉祐五年,王安石出使辽国,临行前与妹妹话别。多年来,两人离多聚少,这次相逢之日是离别之日,王安石写下这首《示长安君》。

    大道至简,诗句很直白,无须讲解,周亚虹看得红了眼圈。刘亚成对叶之南说:“艺术需要普及,但它没有门槛。”

    很多人都说,这是个不浪漫的时代,人们慕强逐利,把沉醉于文艺作品的行为视为矫情,既因为他们活得粗糙,也因为艺术欣赏有门槛。刘亚成不认为粗糙粗俗有何不妥,但艺术如美德,不会消逝,当你被触动,你就触碰到了艺术。

    人之一世,逃不开社会刑狱,但人们总能从文艺作品里获取精神力量,度过困厄时光,与此同时,得尽力入世。

    阳春白雪和人间烟火是凡人的金箍棒和紧箍咒,金箍棒供凡人在精神世界里上天入地,紧箍咒是凡人要履行的责任,心甘情愿戴上。这话是秦杉说的,刘亚成深以为然。他办了几个心理咨询机构,投资众多微小型企业,尽可能多提供就业岗位,他喜欢看到人们有梦做、有钱赚的景象。

    行走在这莽**人间,刘亚成和老友们各忙身前事,始终热火朝天,始终肝胆相照。每年三四月间,他就回绿岛扫墓,和周亚虹小叙闲话,再聊聊彼此在做的事。

    游客经大船和直升机出入绿岛,周亚虹常年生活在岛上,当服务员的闲暇时光,她种了许多花。她的女儿是博士,她很遗憾自己读书太少,在岛上自学了五花八门的知识,摄影、汉语言文学、英语,还学会开直升机,踌躇满志地想考机械师,会开,还得会修。

    刘亚成则一直在扶助当代艺术家自由创作,赞助博物馆修缮馆藏品,为考古队提供资金。他还想联合公馆和艺术机构搞美学课堂,让孩子们去参观,享受文明之美好,培养出受用终生的乐趣,大师作品的生命也得以延续。

    夏至故去第十一年秋天,刘亚成和叶之南等人飞来绿岛,抵达时红日初升。

    当晚明月当空,刘亚成看到海面水雉掠过,他不知是不是夏至见过的那只,却陡然想起乐有薇写给夏至的挽联:“他年我亦辞花去,会向瑶台月下逢。”

    挽联是誓言和约定。命运浩大,每个人都只是沧海一粟,注定只能带着痛,带着胸口呼呼灌着风的缺口,走向生命后半程。

    人生不能细想,细想尽是虚无。活着的人仍将继续活,并且试图找到一些称为乐趣或意义的所在,这可能很徒劳,但正如叶之南说,观沧海,笑红尘,各有各的活法。

    刘亚成心知,有朝一日,他也会成为这岛上的一座坟茔。在那之前,他想为后世多留些前人如何活着的痕迹,称为筑起梦中的海市蜃楼也未尝不可。

    就当为了看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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