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班,乐有薇找万琴销假,先前她忙着准备汪震华藏品的拍卖会,没顾上。万琴存心把笔记本电脑转给她看,一个收藏网论坛上,抨击乐有薇是汪震华走狗的文章多达十几篇,随着今天股市开盘,幸程股价一路攀升,文章又被顶了上去。
乐有薇看了几眼,不少网民都认为她为幸程控股争取到了喘息之机,比起她假模假样地捐出拍卖劳务费,让汪震华继续当有钱人,她罪无可恕。
自己的名字和汪震华捆绑,还冠以前缀“无良拍卖师”,乐有薇心头烦恶。万琴却仗着叶之南在贝斯特已去职,教诲她不能成为名利的奴隶,还让她好好想想,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来到世间一游。
万琴成天不干活,看着当然干净。乐有薇懒得回嘴,万琴得寸进尺,左一句急功近利,又一句好高骛远,还说知道她幼年吃过苦,但什么烂钱都赚,太轻贱自己。
唾沫星子都喷到脸上了,还要递纸巾帮她擦嘴吗?乐有薇冷冷地说:“万总,如果我不接这场,你又得说我不顾大局,不以工作为重吧?”
乐有薇竟敢顶撞公司副总,万琴拍着桌子骂道:“我管人事,说你两句你就听不得了?”
狗一样的东西,也配叫作镇关西。乐有薇心里莫名浮现这句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也一样在轻贱我,凭什么呢?”
万琴被噎住,乐有薇转身出门。情商这个东西,只取决于看谁的脸色吃饭,她的工资奖金可不是从万琴腰包里掏的。小人难缠,但小人不能把她真的怎么样,唐家那种恶人,才是她要全力应战的。
再过一个多月,本年度的秋拍就到了,乐有薇去找洪经理签单。刚走到门口,就看到凌云愤怒地冲出业务部,她的珠宝玉器拍卖会被方瑶抢了。
洪经理很无奈:“方瑶征集到一批西洋古典珠宝,价值比凌云的高不少,我也没办法。”
乐有薇问:“万总不帮凌云吗?”
洪经理说:“有日子没见她们一起走了。”
赵杰辞职后,当代艺术那场拍卖会被方瑶拿到了,她竟然还不知足,把凌云也挤下去了。这种讨厌鬼,得一次次挫她的锐气才行,乐有薇头疼,但想不出办法。回到办公室,她打开网页看了看,有很多拍卖师在为她说话,其他行业的人也跳出来帮腔了。
有设计师说,甲方不清楚自己要什么,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别人是朝令夕改,甲方是朝令朝改。设计师每天做到凌晨三四点,被挫败感和睡眠不足轮番折磨,改出几十版,最后项目黄了,从公司到她个人都只拿到极少的订金。
这条评论引起广泛共鸣,众网民纷纷说:“没日没夜地干活,随时都想把文件呼上司和甲方一脸,可也忍下来了,拍卖师就非得拍桌子说老子不接任务吗?”
郑好呼唤乐有薇:“好烦,姓王的来办公室找我。”
乐有薇下楼,男人把郑好堵在茶水间。他情商低,这是朋友公认的,可他没恶意。郑好是文人,有精神洁癖,他下次不乱说话了,这点小事,她还上纲上线,情商也不高嘛。
乐有薇进门,男人下意识地转头,眼睛顿时一亮。郑好说:“介绍一下,这位是我领导乐有薇,这位是王总。”
男人按手机:“乐小姐,加个好友?以后找你咨询古玩知识方便些。”
上次,郑好想拉乐有薇一起去和男人吃饭,乐有薇拒绝了,就是不希望让这种情况发生,但郑好很安然。从小到大,她都很习惯当乐有薇的陪衬,只要有乐有薇在场,男人们就不会理她了,哪怕跟她攀谈,也只是把她当桥梁。
乐有薇淡淡地问:“你图我朋友干净,我图你秃头大肚子吗?想咨询古玩知识,请找刘总切磋,失陪了。”
男人脸上一僵,乐有薇拉着郑好走了。她的玉器杂项秋拍初步定于12月初,截至本周五,全部拍品就会到位,有得忙了。
姚佳宁主持会议,工作都分配下去,乐有薇刚喘口气,洪经理就又找上她了。新任务是云州国际机场六块广告牌的经营权,原本7月份就由喻晓主槌拍出。汪震华涉案后,机场方面决定终止其集团的经营权。
拍卖时间定于一周后,乐有薇以筹备秋拍为由,推给凌云,洪经理很惊讶:“你们之间不是不大对付吗?”
乐有薇说:“也没有,我们是互相激励,互相促进。”
洪经理笑:“较着劲也好,但是综合来看,这场我只能交给你。”
下班后,洪经理在车库看到凌云,忍不住说起这件事。凌云很意外:“她被人骂成那样,这次就该是她的,得让他们知道,每次拍卖会都是正常工作,公司安排,拍卖师执行。”
机场官网对入围企业进行了公示,对企业的美誉度、知名度和后续发展都重点核查,入围企业绝大多数是上次拍卖会的落选者。上一任拍卖师喻晓把自己的案头工作转发给乐有薇。新增的五家竞买企业,团队众人也帮乐有薇做了收集和梳理。
拍卖师一要熟悉拍品的优势特点,二要洞察潜在买家心理,而且是不同买家的心理,乐有薇很忙。王姓男人找刘亚成要到她的电话,以请教玉器的理由约她。郑好称奇:“你那天不是当面给他难堪了吗?”
乐有薇哈哈一乐:“我就说吧,别怕得罪人,也别怕被报复,自己吓唬自己干吗?”
乐有薇拒绝约会,男人说:“我对你一见钟情,想和你多接触接触,我减肥还不行吗?”
乐有薇说:“我有男朋友,就快结婚了。”
男人仗着自己身价不俗,不依不饶:“相见恨晚,给我一个机会,我自信不比他差。”
乐有薇邀请他届时出席拍卖会,等他见着秦杉,就该知道人还是有点自知之明比较好。
秦杉提前一天来云州,他请大东师傅帮忙用紫檀残件做了托架,用来置放夏至送的汉代瓦当,乐有薇原本用沙漏支撑它,不稳当。
乐有薇送出给秦杉的礼物,是清代翻刻的《浙南民居》,品相非常漂亮。
它是上个月公司常规拍卖会的流拍品,乐有薇身为内部员工,有优先认购权。
分别以来,秦杉忙完工作,除了学习古玩和拍卖知识,有时抽出半小时给乐有薇画一种植物,在画面左下方盖上夏至送他的那枚白玉闲章:平生欢。
秦杉绘画全凭直觉,画得憨傻愉快,乐有薇一张张地看得高兴,翻到后面,还有两张她的速写肖像,热闹的、沉静的,都是她。她极喜欢,但秦杉不满意,在他心中,女朋友就像溪水里的光,动静皆如诗,神韵难描难绘。
以前送的那幅蔷薇花影被挂上乐有薇办公室墙壁,秦杉很开心,乐有薇说:“照你的速度,我很快就能挂满一面墙哦。”
第二天,拍卖会如期举行,但这次秦望没来。拍卖过半,有四家企业退出战斗,另外七家仍咬得很紧,其中三家上次惜败于幸程控股,这次铆足劲要拿下,其余四家本就有广告投放的计划,只是把明年的安排提前到本年度而已。
竞价不断攀升,乐有薇集中注意力,不错过竞买人的细微表情。突然,前排**起来,十几名西装男人面带不满,齐齐退场,还不断发牢骚:“举了半天牌子,硬是看不见吗?拍卖师水平太差了。该不会是被人收买了吧?”
退场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一排一排,集体拂袖而去。乐有薇脸白了,伽马刀治疗后,她的噩梦深处,就有眼前的景象。她站在台上,听不到那些人的言语,但这黑压压的退场场面太过壮观,记者和听众都举起了摄像机和手机,她完全能够想到他们会如何编排。
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乐有薇掐着手指,极尽平静,把众人的视线拉回来。随后的竞拍过程被她处理得圆满,最终以超出上次六百万的价格落槌。
乐有薇一宣布结束,秦杉、杨诚和郑好就冲过来。秦杉握住女朋友的手,冰凉凉的。
场内有男人高声大骂拍卖师弄虚作假,还有人七嘴八舌地指责拍卖师报价一塌糊涂,杨诚想去骂人,被乐有薇拉住了:“没用的。”
汪震华是热点人物,这场拍卖会涌进很多来看热闹的普通人,不乏第一次参加拍卖会的人,很容易就信以为真,投来鄙夷眼神,还感叹道:“这么重要的拍卖会,怎么弄个花瓶上来?”
王姓男人挤过来安慰:“太紧张了吧?没事,我眼睛都看不过来,你还得边看边报价,出点错,难免的。”
乐有薇咬牙:“我没出任何错。小杉,介绍一下,这位是郑好的客户王总。”
男人伸过手,秦杉不理,他一个外行,凭什么人云亦云说乐有薇出了错,比他还不会说话。
男人呵呵笑着,跟郑好聊了几句,转而去找刘亚成。叶之南走过来:“我去找唐烨辰谈谈。”
乐有薇接触过的所有有钱人都不喜被忤逆,唐烨辰也不会例外。去年在香港佳士得会场初见,她就领教过贵公子冷淡阴鸷的气场,在美国谈判时,唐烨辰那股冷面寡情的气势更甚,乐有薇语气强硬:“师兄,不用找他。我们不妥协,和他斗到底。”
这场拍卖会的竞买人得缴纳大额保证金,但退场的人连号牌都没拿,纯属恶意诋毁。团队成员尝试跟路人解释,但无济于事,跟风骂拍卖师不专业的路人越来越多。
几个很熟的客户都来安慰乐有薇,叶之南告别,乐有薇强调:“师兄别去找他,想让我们低头,他们不配。”
唐烨辰守诺,答应投资吴晓芸“表妹”的公司,于是吴晓芸建议他的助理斌伯动用了此招。唐烨辰约出吴晓芸:“慈善晚会,她被人公开发难都很淡定,这次的力度可不如那次。”
吴晓芸说:“台前人物的专业能力被质疑,比抨击私德致命。这行我比你熟,吃开口饭的人,一怕门可罗雀,二怕冷场,这种集体退场连搞几次,她就废了。”
唐烨辰明白吴晓芸的用意了,攻人攻心,打击一个人的自信心,让她怯场,她以后就上不了拍卖场了,前途尽毁。不过他有点费解:“但是这样一来,她可就只剩嫁入秦家一条路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吴晓芸笑道:“她嫁秦杉,我拦不住,我就是觉得唐总人不错,值得打交道。您投资我表妹的公司,我也得表示表示吧?”
有些话,吴晓芸不足为外人道:磨了乐有薇的傲气,等于剪了她的羽翼,老秦给她多少,就得重新考量了。一个失志之人,不堪重用。今天她看出来了,这种手段对乐有薇很有效,斌伯一定会多来几次,力度也会加码。
秦杉又带了一箱巧克力香槟,庆功宴上,乐有薇投入吃喝,团队成员同声共气地讲笑话,把她逗得前俯后仰。
饭后,程鹏飞无言地拍拍秦杉的肩,示意他重担在肩,秦杉有数:“小薇,我们回酒店吧。”
众人窃笑着跑得飞快,乐有薇也会错意:“啊?”
秦杉闹个大红脸:“不是,我有事和你商量。”
回到酒店房间,秦杉打开笔记本电脑。他承诺过,今年乐有薇秋拍预展的陈列台交给他,工作闲下来换脑子的时候,他用软件摆弄,完成得七七八八了:“小薇,这里是不是要改进?换成这样呢?还有这样……”
秦杉自谦是外行,但一个建筑师操刀设计展览陈列,是杀鸡用牛刀,他展示一版又一版的模拟图,乐有薇眼睛很热。她被那些言辞所伤,秦杉捧出一颗心哄着她。她拿起桌上的笔,当成佩剑似的点着他的肩:“小老虎才貌双全,加冕你。想要什么奖励?”
秦杉指着自己的面颊,乐有薇吻他,真希望时光瞬间飞逝,现在就是手术三个月后。
秦杉又是大清早就得回江家林,两人谈天说地,相拥而眠。乐有薇坦白是有点受打击,这种事再重演几次,她在行业里的口碑堪忧,多数人本能地相信口口相传,而不是去了解拍卖师到底表现如何。
秦杉困惑:“普通人看不懂拍卖很正常,但同行不能根据你的表现,判断出你被人陷害吗?”
乐有薇说:“可能有,但是少数。”
都市中人,一个比一个压力大,各有各的情绪问题,能有多少人对陌生的普通人抱有温柔之心,去核实她是不是受了委屈?乐有薇咬牙:“他们越是阴险,我就越要挺下去,他们总不可能一辈子都把精力用来报复我吧?”
清晨,乐有薇送走秦杉,去光阴冢杂货店买画框,拎回公司。刚出电梯,她就看到了凌云。凌云背靠着墙,一只脚跷起,脚底踩着墙面,微微佝着背,抽着烟,像一个要带着情人远走天涯的少年。
凌云的办公室不在这一层,乐有薇疑心凌云是在等自己,放缓了脚步。但凌云没有喊住她,她往前走了几步,猛一回头,发现凌云正在看她。
凌云目光躲不及,乐有薇一笑:“别理他们了,我会忽略。”
继汪震华藏品拍卖会后,凌云这次又在网上为乐有薇舌战群儒,乐有薇发现了,但那是白费劲。很多网民不在意真相,只想找个由头骂人而已,骂谁都行。
凌云呆了呆,问:“为什么想把机场广告牌这场让给我?”
乐有薇从一开始就喜欢她,至今仍想原谅她,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样玄妙。她说:“不是让。方瑶欺负你,我想让你心里好受一点。”
凌云又是一呆,终究无言,低头跑向安全通道。到拐角处,乐有薇听见她说:“我也是。”
楼梯传来凌云跑下楼的脚步声,乐有薇停了停,回办公室,把自己扔在沙发上瘫着。幕后黑手打蛇打七寸,说明对她、对行业都有了解,他们绝不会放过秋拍,到时候可能会故技重施,暗箭难防,也防不住。
不想坐以待毙,更厌恶被动挨打,乐有薇的烦躁感挥之不去,骂她别的,她都能当耳旁风,但质疑她的业务能力,她不能忍,却百口莫辩。乌合之众热衷于起哄,不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人较真,骂就完事了,骂人总比劝架有乐趣。
手机响了,是齐染:“哪天见个面?”
乐有薇和齐染几个月没见面了,她把齐染约来办公室喝茶。光阴冢杂货店的店主查蜜帮她弄到两小罐老枞水仙,一罐送秦杉了,她还有小半罐没喝完。
齐染带来“花在燃”系列第二幅《茶花请上茶》,春风绿为她制作了50幅限量版画,她装裱了这件原作送给乐有薇。
乐有薇把画挂好,暗觉惋惜。上一幅《牡丹很孤单》漫溢着心火燎热之渴,如天外一剑,带给人石破天惊的惊艳,《茶花请上茶》也很出色,比别人好,但不比齐染自己的前作更好。可能是齐染恋情稳定,也可能是她画了几年《秋意浓》风格的作品,习惯了市场套路。
叶之南不再让何云团送小蔷薇,乐有薇自己订了一束。齐染嗅着花香,赞叹道:“怎么想到用陶罐当花器的?”
乐有薇笑着说:“它毫无存在感。”
齐染夸乐有薇艺术感很好,越艳丽的花朵,越适合搭配拙器,下次季节合适,她买束牡丹来。乐有薇顺势谈起《牡丹很孤单》和《茶花请上茶》:“中间隔了几年,你是不是在创作上有了新的体会?”
齐染坐下喝茶,她知道自己被娴熟的商品路线影响了,对《茶花请上茶》并不满意,继续画下去便是。
真正有天赋的人都对自己有要求,乐有薇放了心,即使只维持《茶花请上茶》的水准,齐染仍超越一大批当红年轻画家,她不能对齐染太苛责。
“花在燃”系列第一幅《牡丹很孤单》原作被一家昂贵的度假酒店收藏,限量版画也很受欢迎。前阵子,春风绿文化公司把《茶花请上茶》和齐染另外数件作品送去国际金博会参展,被现场订购出多件,齐染开始走入顺境。
从前吃尽闭门羹,受挫太多,灵气和心气被消磨,齐染心有余悸:“有几年我失去了创作欲,整个人都废了,花了很久才调整过来。”
乐有薇抬头看《茶花请上茶》,都是浓笔重笔,没有闲笔淡笔,表达得太满,或许是因为压抑得太久,满腹心思急需出口。但是不要紧。还能画就好,下一幅会更好。
齐染说:“心态调过来,就想明白了,就算没一个人搭理,我想画的时候都在画,跟外界的评价不相干。你这行跟我不同,是面向大众,很需要看客,但我总想,心态不能倒。”
乐有薇明白齐染为何会来找她了,齐染在担心她。她给齐染倒茶:“茶花请上茶,是什么意思?”
创作者只管呈现作品,不负责额外解释,看客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如何理解作品,是看客的自由。但乐有薇发问,齐染便回答了:“它开花,但不产茶,你逼它,它也拿不出来。一解释,是不是就很无聊?”
乐有薇拊掌:“很有意思。”茶花以美貌待客,但有人偏要她奉茶,那场景挺好玩,她说,“眼福他们视而不见,口福才是他们要的实惠。”
齐染点头:“她们随随便便喝掉几十块钱的奶茶,但认为艺术场馆应该免费。”
齐染保留了艺术家的傲慢,但“庸俗大众”成为“庸俗大众”是有原因的,不是每个人都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也不是每个人在为生活奔波之余还有闲情。乐有薇谈起天空艺术空间,艺术氛围是能一点点去培养的,但这是漫长渗透的过程,不能太着急。
齐染笑道:“我和叶老师见过了。”
前段时间,齐染旅游归来,跟叶之南见了一面。叶之南和乐有薇一样,都非常喜欢《牡丹很孤单》,他找齐染预订了一件限量版画,整个“花在燃”系列,他会持续关注。
不仅如此,齐染拿出从未对外公布的几件草稿,叶之南也都看得懂她的表达,夸她的作品很有生命力,给予的条件很理想:包装、推广、展出和售卖,都不收取任何佣金,只让齐染安心主攻创作,不用去迎合市场,以保持作品的独立精神。
在一再受到冷遇的那些年,齐染得到最多的评价是作品风格不入时,小众冷门,欣赏起来门槛高。众代理机构都建议她尝试通俗路线,但叶之南觉得,如果每个创作者都迎合现有市场,文艺创新就不存在了,然而行业想要长足发展,必然得求新求变,拓宽空间。
齐染说:“大家都画差不多的东西,只会造成内斗,你吃我,我吃你。有人画不一样的,把触角伸出去,才能抓到更多受众,多占点地盘。但是你们真能不在乎我的东西卖不出去吗?”
叶之南问:“假如不考虑销售,你的艺术目标是什么?”
齐染回答:“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够留下来,传下去。”
艺术工作者迎合市场去创作,可能会获得安全稳定的经济收益,但总有些人的个人追求不一样。叶之南很看好齐染,在艺术领域,大江大湖万类霜天,各有各的受众,天空艺术空间要做的,是把她推到她的受众面前去,让他们看到,而不是让她去做无谓的迎合。
齐染和春风绿文化公司签了十年独家代理合约,如今刚过五年,叶之南问清赔偿条款,愿为齐染支付这笔费用。齐染惊诧:“我只管创作,其余费用全免,还掏这么多钱给我赎身,你们有什么好处?”
叶之南告诉她,金钱资助艺术,艺术燃烧金钱,古来有之,免费并不特别。这一点,齐染其实也有数,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家也是被宫廷和教会供养,为权力和金钱服务,她问:“所以你们是想体会豢养门人食客的乐趣?”
人类进入现代社会之前,大多艺术品都是“订件”,或满足庆典祭祀等公共职能,或为权贵装点生活,齐染故意问得尖刻,叶之南答得清淡:“文艺工作者保有创造力,很珍贵。让所谓小众创作者得到关注,赚到钱,活下去,我们从业者和广大艺术爱好者才能看到更多更新的东西。”
齐染说:“但你明知道,这是很难的。”
有些事,只能坦然以对,这不是一个人能改变的,但在能力范围内,想多尽尽人事,叶之南说:“事情总要有人做,很多人都在做。”
叶之南是知音,齐染很想跟他合作,但她最缺钱的时候,是被春风绿文化公司发掘的,她得遵守契约和道义,到期后再投奔天空艺术空间。叶之南没有强求:“等你和他们的合同到期之前,我们再谈。”
当天,齐染和叶之南谈了一下午。晚饭后,叶之南送她出门,叮嘱她在履行春风绿文化公司要求的纯商业路子之外,务必坚持自己的风格,尽可能多出作品。
齐染下笔极度谨慎,偶尔画完,不满意就随手丢弃,成品很少。叶之南认为她很珍视自己的才华,这不是坏事,但才华是要拿出来使用的。现阶段,完成比完美重要,他建议齐染在摸索中前进,齐染谨记于心。
齐染向来狷介,但很明显极欣赏叶之南,乐有薇笑问:“相见恨晚?”
叶之南能让那么多人倾心于他,原来不只是样貌出众,齐染给出盛赞:“他一定经历过很多事,依然很高洁,皎皎如月。”
有人好似白月光,乐有薇微笑:“当然。”
以前,偶尔有人找齐染谈合作,貌似客气,但再无下文。就算有后续,不过是空手套白狼,一分钱不花,就想签下她终生,分成是二八开,她拿二成。
天空艺术空间各方面礼遇有加,叶之南的艺术素养也让齐染折服,却只能婉拒,她内心伤怀,在乐有薇跟前才真情流露:“叶老师说,有些人以艺术家自居,但作品是大路货,他能看到我的野心,还说作品里有没有投入情感,是看得出来的。有薇,我要是能早点让他看到我的作品就好了。”
乐有薇说:“叶总以前太忙了,我们新来的谢总分担了他的工作,他才有空主理天空艺术空间。你在那边还剩五年,就当积累沉淀吧。”
人在被折辱时,会仇恨这世界,齐染的生活日渐顺利,在朋友面前放下怒与怨,不再笑得讥诮。乐有薇送她出门,她回头看那幅“每临大事有静气”:“艺术是骗术,你相信吗?”
乐有薇点头:“信啊,它在生活之外构建了一个世界,让人陶醉沉浸,牵肠挂肚,相信那个世界的存在,这么理解是没错。”
到了电梯口,齐染按下按键:“有薇,我经常觉得你吃了长相的亏。”
乐有薇一怔:“什么?”
齐染走进电梯,摆手一笑:“长得花枝招展,看着很虚情假意,其实是个理想主义者。”
电梯门合上。乐有薇愣了一下,跟文艺工作者打交道往往如此,他们会说些神叨叨的话,而且解释欠奉,但她很明确,齐染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齐染,那幅《牡丹很孤单》替她描绘了对叶之南难言的欲念,仿佛是她曾经反反复复的梦境。
回到办公室,乐有薇又看了看《茶花请上茶》,齐染也看到那些负面评价了,所以才送来这件新作品,想用自己的切肤之痛警醒她,志气不可堕。
乐有薇懂得这道理,但画家拿起笔就自成世界,不受外界侵扰,拍卖师操持的是交易,是交易,就要和他人互动。她忍住不再看网页,但齐染身为局外人都知道,事情闹大了。
下次再主槌拍卖会,他们还会继续闹。砸破颅骨和踩碎人心都太容易,一定不能让他们如愿。乐有薇从拎包里翻出秦杉送的紫檀托架,把夏至送的汉代瓦当摆好,然后带着秦杉设计的展陈图去找宣传部的同事商量预展,投入秋拍工作。
玉器杂项预展开展当天很热闹,拍照的人也多,黎翘楚的那批烛台更是让人惊叹,它们不算贵,但非常美观。乐有薇把现场实况发给秦杉,下周就是她的生日,不用等到拍卖会,就能见面了。
秦杉提前几天来云州给乐有薇庆生,送的生日礼物是一件青金石太平有象摆件,他在苏富比官方网站上寻得,托外公帮他去现场拍到。
摆件以青金石琢制,大象四肢直立,回首俯视,卷鼻,鼻尖做祥云状,象身驮一宝瓶,瓶身系有飘带,内装五谷,寓意为太平盛世之年,吉祥富足。
乐有薇尤其喜欢青金石的色彩,主调是夜空般的深蓝色,又间杂着一闪一闪的金色星点,如同繁星丽天的景象。她收好礼物,带秦杉去飞行俱乐部玩双人动力滑翔伞。
傍晚,游玩的人很多,像一群大鸟在高空飞翔。滑翔伞掠过城市上空,乐有薇和秦杉相拥看日落,风声呼啸。
深秋夜晚黑得快,茫茫夜色像浩瀚海洋,危险又迷人。接近地面时,风声小了些,秦杉搂着乐有薇,大声说:“下次来玩夜间飞行!”
全程由专业飞行员教练带飞,落地时,乐有薇才发觉自己双腿发软,踉跄了两下,飞行员想扶她一把,秦杉立刻把她打横抱起。走出老远,乐有薇笑闹着下来:“我们去吃海鲜!”
第二天是周末,乐有薇捎上郑好,一同回郑家。秦杉很紧张:“你父母都喜欢什么,我要说什么?”
郑好半开玩笑半鼓励:“你就负责笑。猫猫狗狗喵喵汪汪叫两声就很可爱了,不用说话。”
秦杉如今和项目团队的人都能说些话了,跟郭立川等人的一般交流也没大问题了,乐有薇问:“会打麻将吗?”
秦杉摇头,乐有薇说:“那就行了。”
秦杉问:“什么意思?”
乐有薇笑嘻嘻:“有你垫底,老妈就高兴了。”
郑好在后座拆台:“新手手气好,你没听过?”
秦杉说:“摸到好牌,我都不知道怎么才算赢。”
乐有薇哈哈笑,郑好说:“能跟乐乐谈恋爱,你赢大发了。”
乐有薇和秦杉同声共气:“对。”
秦杉的上门礼是乐有薇帮着参谋的,两件品牌羽绒服,郑家父母各一件,另外还给郑爸爸买了皮带,给陶妈妈买了一套护肤品,都是实在的东西。
准女婿上门,郑家父母头一天就把家里打扫得彻底,一大早就去买菜。三人到家时,郑爸爸和陶妈妈一起迎出来:“快坐快坐,吃水果啊!”
锅里炖着鱼汤,陶妈妈跑去看火候,郑爸爸也撤了:“小秦别太拘束啊!”
阳台上的花开得正好,秦杉一眼认出:“加百列大天使。”
陶妈妈厨艺好,秦杉吃得眉开眼笑,陶妈妈越发喜欢,吃饭香的男孩子心思单纯,好啊。至于个中有没有逻辑,她是不管的。
乐有薇的男朋友,陶妈妈都见过,以这个最佳。刚才在厨房,她和丈夫讨论了半天,乐有薇对男人的审美很固定,秦杉乍一眼看去很像卫峰,但交谈下来就看出区别了。卫峰是天之骄子,中学时拿遍全国数理化竞赛大奖,少年锋芒很盛,秦杉钝些,也平和些,老知识分子把他教育得好,招人疼。
郑好订了蛋糕,一家人把它当主食吃,乐有薇许完愿,郑好捏捏她的脸,再捏捏她的腰:“岁岁朝朝,都有如此美貌如此腰。”
郑爸爸的祝语很简单:“快快乐乐。”
陶妈妈的祝语也简单:“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秦杉说:“金山银山,一直好看,并且永远和我有关。”
秦杉一说完,众人都拍掌笑,郑好夸他:“很有文采啊。”
秦杉怪不好意思地摸头:“从知道她生日那天就想起。”
饭后,郑好去切水果,秦杉帮陶妈妈收拾碗筷,陶妈妈连忙说:“我来,我来,哪能让客人干活?”
秦杉答道:“您休息。网上说了,到女朋友家里做客,眼里要有活儿。”
家人集体笑倒,秦杉对乐有薇说:“现在才不怎么紧张了。”
乐有薇打发他去厨房洗碗,自己靠着门框和他聊天。陶妈妈泡着茶,小声埋怨:“你还真不跟他客气啊?”
乐有薇笑道:“他从小就帮长辈打下手,习惯了。”
秦杉把活儿都干完,灶台也擦得干干净净:“陶阿姨,您来收个尾吧。”
饭碗、汤碗和菜盘子都分门别类地摆好,陶妈妈拉开橱柜,把它们一一归位,秦杉看在眼里,下次他就知道放在哪里了。
乐有薇拉着秦杉出来喝茶,然后带他去逛密园,闭馆后两人一起去旧居。
这里7月初就开始装修了,郑爸爸督工,如今已在收尾,秦杉回忆着乐有薇发给他的视频:“这里以前有个五斗柜。你的杉木床在这里?”
乐有薇指了指:“再靠右一点。”
秦杉抱住她,小房子比他想象的还破旧简陋,但就是从这里飞出了他的小蝴蝶。
离开旧居,走在巷子里,秦杉一五一十地算,他在大学里参加过比赛,还参与过导师的项目,攒了一点钱。江爷爷个人艺术馆的预付他也拿到了,但想在贝斯特拍卖公司附近买房子,还得再攒攒,云州房价太高了。
乐有薇给他看自己买的那套小公寓沙盘,它是小户型,而且离交房时间还早:“等你做完艺术馆,估计就盖好了。小是小了点,我俩住够了。”
秦杉摇头:“你喜欢花,我们买个一楼带小院的房子吧,顶楼带露台也行。云州挺多这样的,还有大平层,我看了很多。”
乐有薇问:“什么时候看的?”
秦杉说:“就是告诉你我想去云州工作那天,就看了。”
乐有薇笑他:“那时候就有自信和我在一起?”
秦杉回答:“没有自信,但是一直想。”他慢慢算,“我们买有三间房的,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你练字我画图,还有一间做你的衣帽间,我来设计。”
乐有薇笑起来:“三间不够。”
秦杉脸红了:“儿童房吗?我以为那是下一步的事,那我得再多攒点。”
乐有薇揪揪他的耳朵:“笨蛋,外公外婆住哪儿?你在云州安家,把他们扔在美国吗?”
秦杉说:“他们说年轻人大多不愿意跟老人长住,他们也有些积蓄,买同一个小区就行。”
乐有薇说:“愿意。”不过这人都规划得这么具体了,并且还没她什么事,这不对,她拍拍胸口,“你女朋友我,也是能赚钱的。”
秦杉笑了又笑,小薇很愿意和他有个家。乐有薇摸着头也笑了,她应该还能再活一些年,拥有一个大家庭,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
晚饭后,陶妈妈支开麻将桌,秦杉坐了乐有薇的位置,乐有薇吃着橘子当看客,不时喂他一瓣。陶妈妈警告:“乐乐不准教他记牌!”
打到第二圈,秦杉吃透规则,赚了一把大的,尾巴翘到天上去了。陶妈妈说:“狗屎运!”
郑好说:“我就说吧,新人手气好。”
新人这个词好听,秦杉幻想着结婚那天,要给郑爸爸和陶妈妈敬茶,这是他在网上看到的,他想得兀自乐出了声,陶妈妈很警惕:“听牌了要通报!”
秦杉越想越深入,很快把刚才赢的都输出去了,此后有输有赢。郑爸爸宣布最后一圈时,他恋恋不舍:“这就不打了?”
陶妈妈算钱,秦杉小赢50块,想推辞,乐有薇不让:“明天的早餐归你请。”
秦杉收下几张钱,郑爸爸递来红包:“也拿着。”
秦杉推让,乐有薇说:“拿着吧,就跟外公外婆给我的一个性质。”
秦杉接了。郑爸爸眼见气氛大好,开起了家庭会议,乐有薇半个月内遭人两番暗算,他和陶妈妈都很担心,自家人最清楚乐有薇有多在意事业。
唐家人的目的必然是摧垮乐有薇的意志力,让她惧于再上场,只能改做幕后工作,但成为优秀拍卖师是乐有薇的职业理想,从19岁时就定下了。陶妈妈问:“乐乐怎么想的?”
乐有薇很苦恼,决定权不在她手上,若被人反复捉弄,将不会有多少人坚信她的业务能力。人们会因为道听途说,误以为那就是结论,质疑声往往没有骂声更响亮,她以后还怎么在行业内立足?
秦杉这些天也在思索此事:“你这行精英多,他们有自己的眼光,能识人。”
陶妈妈很赞同:“对,路人看不出好坏,但好点的拍卖师都能看出来。”
秦杉说:“小薇,你以前说过,人们参与竞买,不是冲着拍卖师,而是想要有所收获。”
乐有薇听得心念一闪,她的确是把自我看得太重了些,被再多人诋毁又如何,只要还有一个伯乐肯启用她,让她站到拍卖台上,那些拍品就能再次成就她,为她正名。
郑爸爸说:“拍卖师是稀缺人才,只要你精神不垮,就有人愿意用你。”
郑好说:“对!哪怕所有人都不帮你,叶师兄是一定会帮你的,他在这行人脉广,给你一个机会,你就又站起来了。”
乐有薇咬咬牙:“我不想到那一步,我要一直站着,不被他们击垮。”
郑爸爸颔首,给她讲了几个历史故事,乐有薇笑倒在秦杉怀里。她决定不再为未发生的事忧心,从业之路走到今天,是她一点点拼来的,只要保持状态,精进能力,有心人自会明白,你不是他们歪曲的那样,不会亏待你。
秦杉拿着赢来的钱请一家人吃早餐,路过银行,乐有薇让他把红包拿出来。昨晚两人就看了,红包里头是银行卡,还别了一张便笺纸,写着密码是乐乐生日。
他们没放现金,金额必定不菲。自动柜员机屏幕上,秦杉数了数:“这么多钱!”
乐有薇心里不好受,秦杉的外公外婆送她一万零一块美金,父母不想怠慢秦杉,免得她在秦杉家人面前气短。但是从买回旧居到装修,父母手头很紧,这66666元钱,他们肯定还找亲戚借了。
秦杉问:“怎么办?”
乐有薇用头蹭蹭他的脸:“我们好好工作,好好赚钱。”
秦杉心事重重,郑家从装修到家具都很清贫,这笔钱本可以把地板和橱柜都换一换。他想不出个所以然,用编辑器快速涂了几张效果图。
乐有薇发表意见,秦杉了解着她的偏好,从整体到细节都记在心里:“我们多攒些钱买别墅吧,外公外婆住一楼,郑好他们住二楼,我们在三楼。”
乐有薇本想把老家旧居的房贷一口气还清,但秦杉想买别墅,房贷就先不还了,一起凑个首付。两人计划已定,说说笑笑地去乐有薇就读过的中学校园闲逛。
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秦杉新奇不已,这是少女乐有薇每天走过的地方,如果那时相识就好了。
11月24号是乐有薇父母的忌日,秦杉说过每年都会陪乐有薇过。郑好回云州上班,他和乐有薇在家多住了几天。乐有薇带他去扫墓,路上买了一艘帆船模型,在父母坟前烧掉了。肉身只是渡船,只要有人还记得亡者,他们就灵魂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