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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之上 下册 定风波 第十九章 司法拍卖房产

所属书籍: 华灯之上

    叶之南招待郑好用的是果汁,何云团在茶水间现榨了送来,她每天都在喝果汁和奶茶,叶之南把她当小姑娘看待。

    何云团是叶之南老友的女儿,大学毕业在即,5月份,何父专程宴请叶之南,想让女儿跟着他学点东西。

    何云团说:“我想在叶总身边打杂。”

    说打杂,薪酬福利都没亏待她,但小姑娘家境好,很贪玩,真如她自己所言,是来贝斯特打杂的。郑好进来时,何云团要走,叶之南随便吩咐她做点小事,有个闹喳喳的女孩在场,郑好能放松些。

    叶之南说:“团子说,你前几天来找过我。”

    这样的开场白让郑好自在了一点:“是来过,何小姐说你在美国出差。我本来是想让你劝劝乐乐,她把这次拍卖会看得太重了,都有点偏执了。还好我没说,她还是做成了。”

    叶之南笑,在充分竞争的时代,大家水平都差不太多,不拿点狠劲出来,如何成功?昨晚之前,他以为乐有薇和郑好是中学同学:“原来你俩幼儿园就认识了。”

    一说起乐有薇,郑好就不慌了。第一眼看到乐有薇,她就觉得那是自己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女孩,有天她掏出一包糖豆请乐有薇吃,乐有薇倒出一颗,刚放进嘴里,班里有个男孩子恶作剧地一拍,乐有薇被噎住了,咳得满脸通红,被老师拍了半天。

    郑好内疚,猛地把男孩子推个趔趄,转身就跑,结果太慌张,把自己绊倒了,被男孩子骑在身上打了一顿,脸都磕青了。

    男孩子被罚站,老师给郑好涂了药。乐有薇两眼泪汪汪地说:“郑好,从今天开始,我也要喜欢你。”

    郑好害羞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你?”

    乐有薇泪中带笑,一脸小得意劲儿:“你总在看我,你还和你爸爸说,我是班里最好看的,我听到了。你还帮我擦桌子。你爸爸妈妈每次见到我都笑。”

    那么小,乐有薇就看得出来谁对她好:“午睡起来,别人把我的鞋子踢跑了,你捡起来,帮我放好,我都知道。”

    郑好说:“你都知道,但你没跟我说过。”

    乐有薇说:“因为你害羞呀。所以你不和我说,我先跟你说。郑好,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虽是童言稚语,但乐有薇说得郑重其事,从此没有变过。班里总有男孩子欺负乐有薇,那时乐有薇父母健在,她被欺负了会哭。后来就不哭了,她渐渐变成比郑好勇敢的人,随身揣个削笔刀,对郑好说,不要怕他们,刀一划,他们就傻了。

    大好几岁的男孩子欺负两人,乐有薇也敢硬来,去教师办公室偷墨水,泼到男孩子脸上:“给郑好道歉,我就给你道歉。”

    这两个女孩子,都懂得恩和义,叶之南动容:“有薇工作辛苦,是因为她在为以后打算,你呢?”

    郑好一直戴着口罩,心虚地说:“我也不能再混日子了。”

    叶之南笑道:“有薇两次拍卖会,你都为她做了大量资料查询和考证工作,做得很好,有没有想过,成为后台专家?”

    郑好迷茫:“后台专家?”

    叶之南让何云团也坐过来,跟她俩聊起贝斯特的历史沿革。当年,贝斯特没有经营和鉴定文物的基础,聘请了以顾德生为首的大师当顾问,随着公司业务繁重,大师们忙不过来,他们又多是高龄老者,力难从心,眼看顾德生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叶之南几番登门,请来了赵致远。

    赵致远入主贝斯特,基础鉴定交给他牵头,拿不定的才去请教大师们,是名器,要惜用。

    大师们日益凋零,让人痛惜。从长远角度来看,得着重于培养自己的专家队伍。叶之南很重视这一块,特聘了社会上的一流学者,还物色了一批通过收藏练就出的专家,交给赵致远带队,让他把两拨人组织起来,组成公司的核心鉴定团队。

    只做成交额,不能支撑一个拍卖行的未来竞争力。叶之南打算花个十几二十年时间,培养出各个领域的专属人才,建立一套较为完善的专家体制,对市场负责,对收藏家负责,对投资者负责。

    以前,叶之南既要做拍卖,还得管业务,精力不够,现在主要业务都移交给新来的谢东风,他有时间培养专家群了。

    郑好大学里读的是汉语言,有文化底蕴,且有多年书法功底,还是资深编辑,叶之南想让她走这条路。他说:“有薇比你早入行,成长得很快,你资质不错,正式入职后,我想派你出国进修一年。”

    郑好呆住了:“出国?”

    叶之南点头:“我有培优计划,将来书画和古籍善本方面,你得出大力气。”

    郑好求救般地看何云团,何云团甜甜地笑:“叶总对我爸也建议过,让我出去读艺术史,但我懒,英语又差,你要是去,我也考虑考虑哦。”

    叶之南笑看郑好:“公司中国书画部的席洁跟你经历很像,她大学读的也是中文,我派她去国外学了几年艺术史,拿到两个学位。团子,你把她喊来,跟郑好互相认识认识。”

    郑好绝望地看着何云团离开,办公室里只剩她和叶之南了,她嗫嚅:“我、我知道这是个好机会……要是我只想待在贝斯特,叶总会不会对我失望?”

    叶之南问:“要不要跟家里人商量了再决定?”

    郑好说:“他们都很惯着我。”

    叶之南不语,郑好知道自己不识抬举,但她是真的不想去一个见不到他的异国,哪怕是一年,她也不想。

    叶之南望着郑好腕间的伤疤,都是抑郁症发作时留下的痕迹,她割过腕,烫过烟疤,乐有薇没对他说过,但他知道。郑好是为了他,他都知道。

    场面僵了一下,叶之南说:“要么这样,我们和美国波士顿有个合作,七月底正式启动,你跟着我的团队去看看国外的环境,再做决定也不迟。”

    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品丰富,其中中国艺术品数量惊人,它将部分馆藏品委托给贝斯特拍卖,属于常规操作,既调整藏品结构,又实现资金周转。郑好听乐有薇提过:“好的,我想想。”

    业务部洪经理联系乐有薇,有一套司法拍卖房想交给她主槌。乐有薇把乌金石茶盘搬到汽车后备厢,回了公司。

    在洪经理办公室,乐有薇看到了法拍房图片,是个临湖独栋别墅,位于某个富豪扎堆的小区,市价是3000多万。

    官司的男主人公是几家上市公司股东,三年前,男人的女儿赴法国留学,太太过去陪读,男人在国内认识了一个年轻女孩,发展成婚外情。

    女孩为男人生下儿子,男人买了这套豪宅,作为奖励。太太发觉丈夫出轨,还对情人出手阔绰,怒而起诉了女孩。

    去年初,法院一审宣判,女孩向男人的太太返还3200万,但女孩坚称是男人自愿赠予,而且两人还生了儿子,就算分手,这房子也是儿子的。

    在终审裁定一年多后,豪宅被强制腾房。执行法官多次上门做工作,女孩既拒不执行也不还钱,所以只能进入司法程序拍卖。

    这类法院委托拍卖,通常通过电脑配对随机选定,3月份,这套豪宅上了网络拍卖平台,尽管围观者甚多,但一直没人报名参拍,最终流拍。

    今天早上,洪经理接到电话,他们想把二拍指定给贝斯特拍卖公司进行现场拍卖,还特地提到了昨晚的慈善拍卖晚会。

    这说明慈善拍卖晚会做出反响了,乐有薇很高兴,但时间上有冲突,她只能忍痛放弃:“我下周要去美国拜访客户,可能7月中下旬才能回来。”

    洪经理惊讶:“要去这么久?”

    乐有薇说:“得见好几位客户,有元青花和宋元书画,可能还有更值钱的,都得磨一阵。”

    洪经理很惋惜,对方提到慈善拍卖晚会,是点名想让乐有薇主槌,但眼下她只能回复对方,乐有薇要去美国进修,行程早就排好了云云。

    好一通交流后,洪经理放下手机:“还是交给我们,下次可别这么不赶巧了。”

    除了春秋拍,公司平时会有常规拍卖,直接分配给各位拍卖师。常规拍卖里,司法拍卖较为频繁,由两个主力拍卖师挑大梁,其余拍卖师轮值,乐有薇一直很希望通过司法拍卖积累实战经验,第一场来得如此之快,但只能推掉,她一阵扼腕。

    走出业务部大门,乐有薇猜测这次拍卖又会是柳成章的,老头对司法拍卖有瘾。去年有一套自建房本来交给柳老头拍卖,结果在拍卖前几天,被告一怒之下,趁着夜色发动挖掘机作业,把房子铲平大半,还逃之夭夭。

    执行干警赶到现场,二层小楼已被夷为平地。公安机关立案,追究被告拒执责任,一个月后,被告落网,履行了还款义务,但因为直接毁坏了执行标的物,致使法院判决、裁定无法实现,还逃不了刑事处罚。

    柳成章听说那套房子成了废墟,气得直拍大腿。领到拍卖任务当天,他带着罗盘观摩了现场,大赞风水好,自信能拍出高价,还让女儿帮他买了一双新皮鞋,拍卖会他要穿上。

    这次柳老头又能过把瘾了。乐有薇走进电梯,按了顶楼按键,去天台找郑好。

    从叶之南办公室出来,郑好就上了顶楼天台。公司每层楼都有抽烟区,但同事们更喜欢上天台谈天说地,视野开阔,谈天也不拘着。

    郑好把叶之南的出国建议原原本本地说了:“乐乐,我发现他对我的工作能力很肯定。玉器杂项拍卖会拍卖图录,我写了不少说明,他竟然能看出有些是我的手笔,他还看过我写的评论文章。他真的看过,他知道我擅长什么。”

    郑好两眼发亮,乐有薇了然,那是被点亮的光:“那当然了,喊他师兄,首先是师,他当得起。”

    乐有薇在慈善拍卖晚会上坦然说“倾慕敬爱叶先生”,郑好怔然,乐有薇从不掩饰她对叶之南怀有孺慕之情,自己要是也能落落大方就好了。她说:“乐乐,我总想着,默默喜欢他就行,但是喜欢本身,就是在给他压力吧,所以他想补偿我。”

    郑好毕业前,叶之南就想让郑好继续深造,但郑好说她喜欢当编辑。乐有薇明白,这次叶之南想送郑好出去留学,不完全是把郑好支开,是真心想为郑好的前程铺路,也想帮她减去重负,让她不必再把郑家三口的未来全部扛在肩上。

    注定会比郑好先离开这世界,将来,郑好得独力赡养父母,若不调整对工作的心态,人到中年会很吃力。乐有薇决心说点什么:“有人看到我做的慈善拍卖晚会,想把一套法拍房交给我做。”

    郑好哇了一声:“也是,做这种正面积极的活动,官方很容易注意到。”

    乐有薇说:“我在想,当你认真去做事,在一些关键节点意想不到就会得到指引,哪怕当时没有回馈,迟早也会给你。这次就是,好处很明显,是意外之喜,也是进阶之门。你帮我做事,只是想帮我分担,但是被师兄看到了。我想,你可以去信一信师兄指给你的路。”

    郑好犹豫不决:“公费留学,这是天大的好处,我拒绝就是不知好歹,但是万一我读不出来,既浪费名额,也辜负叶师兄好意。还有,一想到一个人在国外,我就很害怕。”

    乐有薇不逼她:“你找老爸老妈商量,我去找赵杰谈点工作。”

    郑好跟着乐有薇下楼,她想请赵杰吃饭,但赵杰婉拒了,郑好牙齿还没好,吃不了什么,郑好说:“我吃不吃无所谓,主要是想请你。”

    赵杰说:“改天吧,晚上我和女朋友有约会。”

    郑好得回杂志社搬个人物品,告别而去。乐有薇拿出平板电脑,向赵杰请教如何赏析江爷爷的作品。虽然在画廊接触过大量当代书画,但她只能泛泛而谈,想和江爷爷谈得投机而不露怯,还得多请教内行人士。

    事关江知行,赵杰很慎重。他昨晚回家,还和父亲商量过,唐烨辰委托拍卖的常玉作品只有两件,不成规模,不如等乐有薇谈下江知行再说。

    常玉祖籍四川,被西方公认为世界级绘画大家。赵杰兴致勃勃,赵致远正在谈一件赵无极的油画,等江知行也拿出几件作品上拍,阵仗就上去了,到时可以做个海外华人画家专场。

    赵无极是目前全球身价最高的华人艺术家,若由他的作品领衔,专场大有可为。乐有薇踌躇满志地想说服江爷爷,但赵杰依然惦记着她胡诌的徐渭人物图,她压力倍增。

    得知《南枝春早图》流拍和方瑶有关,赵杰搓着手:“我能做点什么?”

    乐有薇一笑:“装不知道。反正我揍都揍了。”

    《南枝春早图》流拍,同事们为之付出的努力白费,赵杰身为方瑶的直属领导,很不悦:“你跟她撕破脸,她肯定会通过家里向吴总施压,我得找她。”

    乐有薇以前和赵杰的往来仅限于工作,把他归为好相处的同事,但赵杰讲义气,她更想铆足劲拿到江爷爷的作品,说:“她家世是好,但吴总不只有她家一个大客户吧,她让吴总开除我,吴总就听?我们得相信大老板是有大格局的。”

    乐有薇开了个玩笑,赵杰明白她不想给他惹麻烦,心有触动。昨晚李冬明出现,他意识到乐有薇那声李叔叔没白叫,书房里必然发生了一点什么,但乐有薇是那样的身世,他不知该说什么。

    乐有薇手机提示音响起,点开查看,赵杰瞥见是叶之南在找她:“小乐在哪里?”

    乐有薇没回复信息,继续和赵杰谈江知行的版画。赵杰讲了几分钟,借口说女朋友找他有事,把乐有薇弄走了。绯闻男女昨晚那么尴尬,私下也该说点什么了。

    人情债不能越滚越多,乐有薇走到门边,回头道:“一定要忍住,我有办法对付方瑶。”

    门被关上,赵杰整理着茶具,翻起法拍房资料。业务部把这场交给他了,他半点兴趣也没有,一问竟还是父亲给他揽来的,推不掉,很烦。

    叶之南轻敲乐有薇办公室的门,无人应声。他输入电子密码,推门而入,看到办公桌上搁着一件绣品,是《南枝春早图》,因为买家没能支付善款,只能做流拍处理。

    叶之南食指抚过鲜红的图章,严碧玉。他忆起乐有薇写完“碧玉”,俏立在台上的模样,失神地想,小乐永远都有办法让他更爱她一些。

    上午看到善款公示,叶之南给昨天对《南枝春早图》出到第二高价的陈桑榆打了电话,但很遗憾,陈桑榆已身在机场,即将登机飞往重庆。

    出了拍卖场,再让人接手未能拍到的竞品,本就不合规矩,如此一来,更不能勉强。叶之南本有两分试探之意,都按下了,只当寻常问候故人。

    陈桑榆主动说起,昨晚在西餐厅吃饭,她听人议论慈善拍卖晚会,就点开直播看了几眼,乐有薇正在以《南枝春早图》为引子介绍顾绣,她离拍卖场很近,临时起意去看了看,说:“后来有点事赶着处理,发完信息一看,没了。”

    叶之南很遗憾:“早知道我代你举牌了。”

    陈桑榆叹气:“跟它欠了点缘分。”

    太夫人韩金枝是陈桑榆的同乡,韩家在当地赫赫有名,后人捐资修葺过韩氏宗祠。宗祠种有银杏和枫树,秋天时尤为繁茂,中学时代,陈桑榆和朋友们经常去游玩。

    陈桑榆此次回国,是陪她最好的朋友过生日,她说:“他屋后种了几棵梅花,所以想把《南枝春早图》拍下来送他,没拍到,今天另外买了一件礼物。”

    那边响起催促登机的广播提示,叶之南道别:“下次来云州再聚。”

    天热了起来,叶之南从冰箱里取出一罐铁罐酒酿,忽地想起丁文海。乐有薇上次玉器杂项拍卖会,丁文海送了花篮,这次来了现场,是后悔了吧。

    有幸和乐有薇相守,是丁文海的泼天大运,他却背叛了她,那一定是他此生做过的最糟糕的决定。叶之南发出信息:“小乐在哪里?”

    乐有薇输入密码进门:“师兄能帮我个忙吗?”

    叶之南正等着她说出曾元浩的名字,乐有薇却只说起慈善拍卖晚会,团队成员执行得很辛苦,最花费精力的《南枝春早图》却流拍了:“公司能不能象征性地给点表彰?通报表扬就行。”

    叶之南已有安排:“上午来公司,我就找过万琴,让她给佳宁她们发放奖金,下周就能收到。”

    乐有薇倒水烧茶,拼命找些事情来做,但室内气氛沉重,她只好拼命找些话来说:“中午和夏至见面,他要去日本谈《古文今藏》,师兄稍后也会去吧?”

    叶之南说:“我有别的事。谢东风下周就接管业务了,《古文今藏》作为他上任的第一件大事来抓。”

    谢东风在业内是响当当的人物,乐有薇问东问西,叶之南见她不提曾元浩,索性直说:“小乐,公司门口发生那样的恶性事件,开除了就是。”

    曾元浩是人力专员,万琴的嫡系,叶之南仅凭一份模糊的监控视频就开了他,他和万琴都不会善罢甘休。小人难缠,何必让叶之南闹心,乐有薇倒杯茶给他:“这点小事师兄就别费心了,我有办法。”

    叶之南知道她不想让他和万琴发生争执,但那又如何,保护不了心爱的女人算什么事。他说:“他申请劳动仲裁,跟公司对簿公堂,我们也奉陪到底。”

    乐有薇坚持说:“自己报仇才痛快。早说过我睚眦必报,你不想看看我怎么办到吗?”

    睚眦之怨必报这话不好听,其实前面还有一句,叶之南喝了几口茶,放下茶杯:“一饭之德必偿。小乐,送郑好去读书,不是补偿她对我的情感,只是,善待你的人,我想善待他们。”

    这意思很明确,郑家的恩,他会跟她一起报。乐有薇说:“郑好跟我说过了,她感觉受不起。”

    叶之南说:“受得起。郑好是可造之才,就是对人生太缺乏规划了。以前我就让她继续读书,她惰性重,现在既然是我的员工,就能给她一点外在压力了,你把这些话都转告给她。”

    叶之南注视着乐有薇,眼神明亮,一瞬间她心跳快了几秒。长久以来,为了扛起生活,她总是摆出一副见神杀神的样子,但叶之南对她好,对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很好。

    想想这世上,有几个人总是一团热心,事事为她着想?郑家三口,乐有薇都给过回报,唯独对待叶之南,她总在躲避他的情意。但他尊重她,努力把各个环节都铺排妥当,想为彼此谋求一个平和的未来。

    想要落泪的感觉是如此明晰,怎么办,难道就此沉溺吗?但是,沉溺多好啊。摩天轮上那一晚,这些天,乐有薇不知回想了多少次。

    叶之南看着乐有薇,她侧过头,下意识地扯散了头发,似乎想要藏住泪水。那一头长发浓密又蓬松,日光下泛着光泽,他想去抱她,但她还没准备好,还在挣扎,他也只能找些别的话说。

    优才计划分两方面,一是针对郑好这样的潜力员工,给予培养学习机会,二是联合画廊老板张茂林,做个支持年轻艺术家的活动。

    张茂林对此已经进行了两年多,叶之南太忙,只能做些辅助工作,等谢东风正式就位,他会把主要精力放在优才计划上,挖掘和扶持当代艺术界的新锐力量。

    一谈起工作,乐有薇就自在多了:“非营利性质?”

    “对,公益项目。”叶之南打交道的大型国际金融公司,比如唐烨辰的飞晨资本之类,每年都会拿出资金,支持体育、教育、扶贫、医疗和艺术,其实相当于承袭中国历史上贵族养门客的传统。叶之南和张茂林以艺术结交,所以一起做点相关事宜,他还打算拉上刘亚成等老友入伙。

    乐有薇在张茂林的画廊做兼职时就发现,市场越来越认可年轻一代,他们不贵,基础又庞大,能够持续带来新鲜感。她听得很感兴趣:“投资把宝押在年轻人身上,是正确选择,未来一定会有回报。”

    叶之南却说既然是公益项目,就不追求利润,最主要是激励新一代艺术家,让他们不因在市场遇冷而终止艺术创作。他们通过作品表达当代现实中国,这是身为创作者的可贵自觉,值得尊重和扶持。

    乐有薇为自己的功利想法失笑:“明白了,我们所处的时代,也会成为‘古代’。《清明上河图》在宋代也是当代艺术。”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方式和精神领地,值得被记录保存,既是在记录当今,也在创造历史。叶之南眼中笑意分明,乐有薇本想对他提起齐染,但若是《秋意浓》那种,不提也罢。齐染前几天说过,在创作花在燃系列第二幅《茶花请上茶》了,她想看到新作再说。

    乐有薇把话头咽下去,叶之南知道她想推介齐染。当他得知齐染的油画《秋意浓》为乐有薇惹了祸事后,就留意到这个画家了。

    昨晚的慈善拍卖晚会结束,叶之南找了齐染。齐染保有艺术家的风范,对他很平淡,说她和男朋友要去长途旅行,回云州再约见。

    叶之南抬腕看时间:“我和谢东风还得谈点事,晚上一起吃饭,还在逸庭轩可以吗?”

    叶之南殷殷期盼的目光,让乐有薇怀疑他想求婚,说出在会场没说出来的话,她顿感虚弱:“明天想回家,今天晚上要和郑好逛街,给她爸妈买礼物。”

    叶之南眼中一暗,乐有薇的心一牵一牵地痛着,生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快速地按下去。

    师兄有那么多事要做,不能拖他后腿。先去治病,回来和他默然相爱,并肩战斗。乐有薇跑向办公桌,拿起《南枝春早图》:“流拍了,归师兄了。”

    叶之南走来:“上午问过桑榆,还有没有意向,晚了一步。要是昨天开拍之前跟她沟通就好了。”

    乐有薇的手不自知地撑着桌沿,自成一国的防御姿态:“她是谁?”

    叶之南说:“价格出到36万那位,她竞拍我才看到她。”

    乐有薇记得那女子,生得花容月貌,身姿娇贵袅娜,一度也是他的女伴吗?

    叶之南察觉她的想法,笑着解释:“早年是同行,品云轩的当家花旦,没两年就改行做电子商务了。”

    乐有薇想起来了,她在财经网上看过陈桑榆的照片:“她好像做到了维兰网的副总裁,后来怎么辞职了?网上都说她跟网站大老板的儿子结婚了。”

    叶之南说:“以讹传讹。前年在美国见过她一次,她男朋友是她的帆船教练。她从网站辞职就是跑去考帆船证书了,你跟她倒是很有共同语言。”

    陈桑榆家里经营古玩城,叶之南以前在她的拍卖会上拍过几件小玩意儿,略有点私交。后来陈桑榆跳槽去了深圳,还改了行,两人来往少了。在维兰网工作数年后,陈桑榆出了国,长居于海上,皮筏帆船一一学来,江海寄余生的典范。

    叶之南端详着《南枝春早图》:“我再问问别人吧。”

    流拍了,再让人接手,将来他又得拿人情还了,乐有薇轻笑:“不行。中午就想好了,要送给师兄。”

    两人最近单独相处,动不动就僵住了,乐有薇难得恢复常态,叶之南便也放平心态:“为什么?”

    乐有薇说:“要不是师兄和豹哥合力抬价格,把《白雪翠荷图》抬到5万块,场子没那么快热起来。”

    叶之南笑:“我们是真喜欢它。小乐,开场前我就想把它拍下来送给阿豹。”

    《白雪翠荷图》并非取材于名画,而是梅子的个人创作,它画面怪异,冰天雪地里,荷叶幽绿,如同绿碗盛白雪。乐有薇猜测这件绣品是梅子的内心写照,她盲了一只眼睛,此生此世,都回不去明眸皓齿的少女时代了,就像大雪里的满池碧荷,是妄想。

    乐有薇介绍的时候,含蓄地说它是人世间一切想得不可得的美好,是梦境,更是仙境。其实画境漫溢着令人不安的幽冷,更像险境,她不喜欢。

    但艺术创作,不能因为你不喜欢,就不允许别人表达。她问:“为什么会喜欢它?”

    叶之南回答:“我堂妹名叫叶映雪。《白雪翠荷图》暗含了她的名字,阿豹和她互相喜欢。”

    “她名字很好听。”乐有薇没有多问,她第一次见到阿豹,就感觉他眼神里带有对她的挑剔,她颇觉不快。印象中,阿豹三天两头换女人,因此才没能和叶映雪修成正果吗?

    叶之南看出乐有薇的想法:“小雪16岁就不在了。她学了很多年书画,天赋很高,如果还活着,也会是当代艺术家吧。”

    叶之南的口吻很平静,或许是过去了很多年的缘故。乐有薇听来心惊:“豹哥看到《白雪翠荷图》会很难过吧?”

    叶之南摇头:“他很喜欢。那时我对他说,等小雪读了大学,你们再在一起不迟,后来我一直很后悔。”

    乐有薇连一位旧友陈桑榆都要过问,叶之南看着她,语调温柔下来:“再后来,我拜访一位藏家,认识了他女儿陈襄。她和小雪长得很像,还都长于书法,你和郑好见到她那天,是阿豹的生日,我请陈襄写一幅《春江花月夜》送他,小雪以前许诺过阿豹。当天晚上,我带陈襄去见阿豹,阿豹说,像她,但不是她。”

    湖水和月光都在他眼里,水汽氤氲,乐有薇心口一哽,叶之南继续说:“我家里人很喜欢陈襄,那时你想考去国外,我以为……你我从此就这样了。

    但她不是你,我还是做不到。我曾经想过,如果阿豹先见到她,结局可能会不一样,但阿豹说,也一样,她不是小雪,他不能骗自己。”

    那一抹伤感的微笑像是从梦里来,乐有薇神魂俱散,脚尖快速一点,办公椅椅背转向,她藏在椅背后面说:“别过来。师兄,你去忙吧,再给我一点点时间,等我回来。”

    叶之南站在原地,唯有缄默。乐有薇陷在椅子里,坐姿俨然,他知道她在哭。郑好说过,乐有薇哭的时候总是躲起来,从不发出声音,静悄悄的,一颗一颗眼泪掉落。

    那转头一瞬,乐有薇眼里烟水迷蒙,包裹着爱意,叶之南确定无误,命运对他是这般厚待。

    郑好昨天才因为乐有薇被人欺负成那样,乐有薇不可能在今天就接受他,但是,就快了,等她回来,等她自己走过来。叶之南拿上《南枝春早图》离去,既然想要最好的,就该付出最多耐心。

    乐有薇眼皮一跳,郑好对叶之南没办法,她有的是办法,智计百出,堪称撒豆成兵,她简直佩服自己。门被关上,她整个人都瘫下来了,身体虚软,脸很烫,手脚却是奇异地冰凉。她转头,看向“每临大事有静气”,尝试重新构建思辨能力,却力不从心。

    头疼得像要炸开,乐有薇忍着冷汗,起身去拿药,眼前忽然天旋地转,腿一软,扑倒在地,晕厥过去。

    几分钟后,乐有薇醒来,扶着桌腿,慢慢站起来,从包里摸出保温杯和降压药,一口吞尽。

    医生告诫过:“一定要避免情绪波动,控制好血压,随时就医检查。”但乐有薇没能做到,当她知道自己和叶之南生生错过了几年后,全身血液沸腾,直冲头顶。

    这世界荒谬绝伦,爱人本该只是心中一道不能言说的伤,但他步步进犯,变成一把抵在脑门的枪。

    乐有薇忍着头痛,跌跌撞撞地去卫生间洗脸,再拎包出门,想去看看医生,打开门,看到门边搁着一支香槟王。

    叶之南送来它,让她回故乡和家人好好庆祝。乐有薇对着香槟王掉眼泪,再去洗把脸,去找万琴请长假。

    午后,凌云和母亲吵翻,打车回到公司,听说乐有薇把韦虹和孟倩茹都逼得辞了职。她发现乐有薇果然还是实习期那个笑里藏刀的女人,该跪的时候不扭捏,该抡拳头的时候也不含糊。

    今天在咖啡座,乐有薇竟手下留情了,但也许是当着秦杉的面,她还得装一装。凌云在办公室坐了一下午,上楼找万琴。

    一见面,万琴就说起乐有薇,她故意通过何云团在公司造舆论,现在整个贝斯特都知道甲乙丙三人欺负了郑好。但乐有薇只敢对付甲乙,对曾元浩就不敢怎么样了,万琴说:“曾元浩是我部门的,谅她也不敢跟我叫板。”

    凌云不作声。万琴没少给乐有薇穿小鞋,乐有薇都忍了,不过是因为叶之南和万琴算平级,她不想让叶之南糟心罢了。但这次事关郑好,乐有薇必不会忍,昨晚在慈善拍卖晚会现场,谁都明白郑好和乐有薇是亲人。

    万琴把空调温度再调低些,对冰箱努努嘴,示意凌云去拿冰咖啡:“她啊,一向蹦得高也跪得欢。”

    凌云拿出两罐咖啡,万琴问:“你昨晚在现场?她台下是什么样的?”

    凌云不可能对万琴说幕后指使者是自己,简单地说:“跟台上一样。”

    万琴嘲笑:“不爱面子,真是个脱俗的人。对了,她对付韦虹和孟倩茹,是踹门扇脸坐地撒泼的打法,你想不到吧?”

    凌云没什么劲头,拉开冰咖啡喝,万琴不满她的态度:“昨天晚上都那样了,叶之南都不理她,她上不了位,心理失衡,就冲着小员工发邪火,可笑。”

    凌云突然就没忍住:“她反击那三个人,是为了她朋友吧。”

    万琴酸酸地笑了一声:“那她干吗不直接找叶之南,还不是清楚他不爱她,不然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凌云双手捧着咖啡罐,看着万琴嘴巴一张一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想,万琴可能永远都不懂,不是每个人都把爱情看得比天大,乐有薇维护郑好有什么可奇怪的。

    凌云心不在焉,万琴不耐烦了:“叶之南上午找我谈过,慈善拍卖晚会给公司形象带来正面反响,让我给乐有薇团队发点奖金。他说得一套套的,还不是为了那女人。”

    凌云说:“公司以前的公益项目也会发奖金啊。”

    万琴说:“那是公司行为,昨天是她自己的行为。她被叶之南那么晾在台上,他也就为她做这点事,不值啊。”

    万琴的语气幸灾乐祸,突然顿住了。凌云转过头,看到乐有薇出现在玻璃窗外,随即,门上响起敲门声。

    万琴说声请进,乐有薇拧开门进来。凌云眼睛直瞪瞪的,起身出去了,和她错身而过。

    乐有薇递上请假单,按她的工作年限,再加上是外地人,今年的年假是17天,她多请了一个月,预留出手术时间。

    万琴冷冷地说:“加起来快两个月,我没法批。”

    请假事由写的是赴美拜访大收藏家,但万琴视而不见,她认为再难磨的大客户,也不可能住在当地一磨两个月。乐有薇说:“那……这两个月我不领薪水吧。”

    万琴皮笑肉不笑:“这么久,请假结婚去啊?”

    乐有薇笑而不答,万琴也笑笑:“放着吧,我忙完再处理。”

    乐有薇出去了。万琴把请假单丢到一旁,乐有薇向叶之南告了一百次状,叶之南也没来找她一次,她用不着对乐有薇客气。她拿起手机召唤凌云,凌云走了干吗,她还有八卦想说。

    凌云在天台抽烟,没理万琴。她和万琴在歌剧院相识,本以为志趣相投,可以说说话,但和万琴谈天,她手上永远在忙东忙西,一会儿回信息,一会儿打断她,哐哐哐大说特说她自己。

    她轻慢你,不过是因为她不在乎得罪你,得罪了,你也不能对她怎么样,但是这样的人,总能专心致志地听比她社会地位高的人说话。

    凌云眼神冷下来,心也冷了,她忽然觉得,再跟万琴走动热络,没意思。

    秦杉说她对乐有薇有偏见,她理解成秦杉为爱盲目,但夏至清高自恃,昨晚竟然会为乐有薇拦住那两人。凌云想,也许因为乐有薇对他们也有真心,但她失去了和乐有薇继续当朋友的机会。

    “有本事,在拍卖上打败我。”凌云又摸出一支烟,比起韦虹和孟倩茹,乐有薇对她似乎是不同的。

    乐有薇能把一件事从无到有地做出来,自己也得这样,向她还以颜色。全世界就她乐有薇是对的,就她无所不能?

    乐有薇的头还在疼,匆匆去看急诊。医生做了详细诊断,情绪波动太大,颅压升高,导致脑出血。手术势在必行,但有难度,可能会引起大出血,从而影响到脑干功能,伽马刀的确是目前最安全的方式。

    这份爱已危及生命,走出医院,乐有薇心中无尽悲哀。生命太过苦短,那些彼此相爱,但两处沉吟互不知的岁月是多么令人惋惜。

    曾元浩还在当缩头乌龟,又或是仗着是万琴的人,有恃无恐。乐有薇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走,打车去找吴晓芸。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但你可以直接从他身上跨过去。

    昨晚,吴晓芸去过云豪酒店,被姚佳宁看到了。散场后,吃夜宵的同事在楼上的空中花园餐厅也见到她了,乐有薇推测她是去和李冬明打招呼的。

    贝斯特有欧庆华撑腰,吴晓芸以前不太巴着李冬明,但年初他的爱徒徐副局长成为实权人物,局面不一样了。

    中午送走秦杉和村妇一行,乐有薇就想到吴晓芸了。吴晓芸不可能没听过公司传闻,但那天在办公室,自己和叶之南几近拥吻,被吴晓芸看到,几乎是被撞破私情。

    乐有薇评估了一下,既然自己被吴晓芸视为合伙人的枕边人,再加上能搬来李冬明,若向吴晓芸告上一状,曾元浩的饭碗说砸就砸了。万琴追不到叶之南,时常酸上几句,对吴晓芸可不会多说什么。

    吴晓芸生意多,助理也多,乐有薇和其中几人有点私交,老板身边的人捧着点总没错。她中午就打听到,吴晓芸晚上要在她自己开的风艺美发造型做护理。

    到了门店,乐有薇洗完头发吹干,吴晓芸还没来。在发型师的建议下,乐有薇做了营养护理,不料都快做完了,吴晓芸仍未现身。

    店里的投屏循环播放着一个名为“青丝相助”的公益活动,捐助者剪去头发,活动组通过假发公司加工成假发,捐赠给因接受化疗而失去头发的女性。

    屏幕上,癌症患者穿着病号服,开开心心地试戴假发,乐有薇心一酸,也许有一天,她也会走上化疗之路。她查了相关规则,活动组愿意接收她这种只烫过发尾但从没染过的头发。

    刚做过护理,说剪就剪,发型师觉得客人脑子坏掉了。乐有薇留恋地摸摸头发,她发质很好,从小被人羡慕,且一直精心养护,将来收到这顶假发的女人也会开心吧。

    长发剪到齐肩,发型师询问:“想要哪种新发型?”

    乐有薇对图片上的造型都不满意,点开凌云的头像:“这种吧。”

    曾经把凌云当朋友,有天却疏远了。再然后,凌云和万琴同出同进,乐有薇和她的交情完了。各走各路也好,谁知昨晚,杀手凌云一剑封喉。但是一码归一码,今天在咖啡座看到凌云,乐有薇仍觉得她的寸头很迷人。

    发型师很惋惜,直叹美女有任性的权利。从镜子里,乐有薇终于看到吴晓芸进来了,身边带着几个跟班。

    按照秦杉的说法,秦望始终关注着他,秦杉再不认父亲,但秦望早晚会召回他吧。秦杉子承父业,学的是建筑,但吴晓芸和秦望的儿子好像还在读高中,争家产上不如秦杉有优势。

    吴晓芸岂能甘心,秦杉危矣。乐有薇脑中蹦出这个想法,笑了。发型师给她剪得精细,她趁机暗中窥探吴晓芸,秦杉对她够意思,她有责任帮自己人好好研究未来的对手。

    吴晓芸的发家史,贝斯特员工私底下议论过,乐有薇多少知道一点:售楼小姐攀上权贵家庭,打进梦寐以求的上流社会。据说秦望不让她掺和他的生意,但某人之妻的头衔也挺管用。

    吴晓芸有个会所,以安全低调闻名,在云州做得欣欣向荣。前几年,《蒙马特女郎》事件,吴晓芸投靠欧庆华,会所转给了阿豹,重新洗牌,乐有薇去过好几次,规规矩矩的样子。

    吴晓芸历任小男友都是半公开状态,每一任都顶着专职司机的身份,每一任都长得可圈可点。她不太避着人,可能是跟秦望较着劲,但两人一直没离婚。

    乐有薇刚进贝斯特,跟同事聚餐时,就有老员工讲起老板的风流韵事,说那秦望是大院子弟,且是很出色的建筑师,待人也宽厚,对他心怀绮念的女人不在少数。

    秦太太搞科研,绝少在公司出现。秦望人前是模范丈夫,相传背地里和几个女人都有过首尾,好聚好散,偏偏在吴晓芸这里翻了船。

    以秦望的财力和做派,遣散费想必给得丰厚,但吴晓芸的胃口比别的女人都大,她找上了秦太太。秦望离婚迎娶吴晓芸,当时她已身怀六甲。

    老同事都说,秦望恼恨吴晓芸挑破他在外面的事,否则他有办法瞒住太太一辈子,除了婚姻,他什么都不肯给吴晓芸。

    员工对老板的评价通常不高,乐有薇在画廊兼职的时候,也对吴晓芸这类在男人堆里打滚的女企业家有看法,更别提那些打着请教艺术的旗号约她出去的男老板了。但当她把他们当客户研究时,才发现人品归人品,他们能混到今天,多半都有两下子。

    吴晓芸经商很有头脑,她能把海市蜃楼卖出去,还让人大宴四方,庆贺入住在即,这种本事不是每个人都有。几年来,乐有薇通过观察她,偷师不少。

    吴晓芸洗完头发,她的两个朋友也到了,甲很胖大,乙个头很小,体型还算正常,但腰腹养出了肉,这也难免,毕竟人是很难跟年纪对抗的。

    吴晓芸人到中年,仍然身姿纤盈,是那种把时间花在健身房练出来的紧致,但被皮光水滑的胖大女人比着,她竟显出衰态了。

    早两年,吴晓芸的精神很饱满,很有些坏女人的暧昧风情,如今不能做大表情,否则有狰狞感,不像单纯的老态,更像生活发生了某些她无法控制的变故。乐有薇想,会和秦望对秦杉的安排有关吗?

    三个女人都选了最贵的护发套餐,渐渐聊到叶之南。小个子问吴晓芸,唐莎为何找她手下的人打听贝斯特市值,是不是想断了叶之南的后路,胖大女人嘎嘎笑:“入赘嘛,得有入赘的样子,有后路豪门信不过啊。”

    吴晓芸回答:“他在投资上很厉害,早就不靠我这里赚钱,我也没给他几个。他看重贝斯特,是因为我创立第二年他就来了,他付出很多,有感情。”

    小个子说:“会不会有阻力啊?他丈母娘在唐家根基不稳,说不定希望女儿找个世家子弟。”

    吴晓芸说:“业内王牌,懂投资,长得帅,身材好,重点大学毕业,双学位,心思缜密能成事,她能找到几个这样的世家子弟?”

    “对,对,大小姐长得磕碜,找他是赚了,就当借个种呗。签个婚前协议,将来分他一点钱,优质基因留下。”胖大女人爆发出粗笑声,小个子也跟着笑,吴晓芸仍然淡淡的,眼中闪过不悦,被乐有薇看到。

    发型师很满意他的新作品,掏出手机:“我能拍一张留作纪念吗?”

    “我自己会拍,回头发给你。”乐有薇和发型师交换微信,透过镜子看到吴晓芸在愣神。

    胖大女人和小个子聊起了别的,吴晓芸冷冷地想,19岁时的叶之南,就是个荷尔蒙很足的少年,岁月赋予他更多质感,别说唐家了,他过上任何一种传奇人生都不稀奇。

    在这个社会上,男人的路比女人顺畅太多。同等美貌度,男色比女色更能获得优待。那个午后,少年叶之南看过来,吴晓芸惊为天人,那时她就意识到,长了这样一张脸,叶之南的前途不可限量。

    14年来,叶之南完美地验证了吴晓芸的直觉,贝斯特能在国内拍卖行业排名前列,他居功至伟。小工请吴晓芸去冲洗头发,吴晓芸起身,目光一顿,再仔细一看:“有薇?”

    乐有薇假装偶遇,惊喜喊道:“吴总,您好。”

    乐有薇身穿高腰长裤,宽大衬衫扎进腰身里,平时乌发如云,纤腰款款,活脱脱一朵野蔷薇,剪了短发是另一种风格,俊俏又清冷。吴晓芸问:“那么好的头发,也舍得剪?”

    吴晓芸目光里竟有一丝同情,乐有薇登时了悟,大老板误会了。这误会正中下怀,她勉强笑笑,小声说:“天气太热了。”

    吴晓芸说:“我冲完水就过来。”

    乐有薇低头填写捐发信息表,她扭捏作态,在吴晓芸眼里,无疑是挥剑斩情丝。一个人每次出行都派头很足,说明很把自己当中心人物,她们通常最讨厌别人和她争论,也最喜欢替人主持公道,她给吴晓芸发挥空间便是了。

    吴晓芸洗完头出来,暗暗看乐有薇。乐有薇刚进贝斯特实习时,有次闲聊,赵致远特地说起,叶之南新收了一个助手很不错,一匹胭脂烈马。吴晓芸听那语气是盛赞,有天来公司见着了,是漂亮,但面孔偏硬,不柔美。

    贝斯特不缺漂亮姑娘,尤其是市场拓展部和客户服务部,一到下班就很热闹,外套一脱,各种争奇斗艳的小背心花裙子。赵致远却说:“用张大千的话说,一等美人肥白高,有薇占全了。”

    “肥?”吴晓芸侧目。这一代的女孩都不会太难看,学点化妆技术,一眼看过去,个个都养眼。乐有薇的长相不是最出众的,但她最好的就是身材,一米七三的个头,细腰翘臀蜜桃胸,站在人群里很突出,合照有优势。

    赵致远笑呵呵:“肥不是你理解的意思,是丰饶流艳。”

    吴晓芸只有一米六,不高,当时她不以为然,这会儿想起来,李冬明书画双绝,跟张大千一样,是艺术家审美,难免对乐有薇青眼有加。

    中午,方瑶母亲突然邀请一起吃饭,吴晓芸闲来无事就去了。方瑶控诉乐有薇过河拆桥,还施加暴力,吴晓芸心里有数,乐有薇很世故,擅长浑水摸鱼,左右逢源,以方家的家世,乐有薇都不肯斡旋,必然是被气狠了。

    吴晓芸假意生气:“这人违约了,就把他缴纳的保证金扣下来呗,哪能找你出气,啧。”

    方瑶脸色难看,不说话了。方母也听出来了,这事恐怕是自家女儿理亏,不然吴晓芸会多表几句态。

    方母示意小阿姨舀汤:“哎呀,我是外行,听都听不懂。”

    吴晓芸给方瑶拿了一只扇贝,笑眯眯:“月底有一批海关罚没资产,要不要上拍卖台锻炼锻炼?”

    乐有薇结完账,走来告别:“吴总再见。”

    她一双眼睛盈盈欲泣,欲走还留,吴晓芸问:“受委屈了?”

    她以为乐有薇会说起方瑶,乐有薇却欲言又止,吴晓芸看看她的短发,这跟削发明志似的,看来对叶之南动了真感情。

    男女之间糊涂账,哪里算得清说得明,吴晓芸豪气地说:“谁欺负你,我给你撑腰。”

    乐有薇犹豫着说起甲乙丙欺负郑好,点开手机相册,给吴晓芸看郑好的病历记录,痛悔不已:“她在杂志社做得好好的,负责的公众号也很有影响力,所以我才把她挖来公司,早知道……”

    这样的事,找叶之南就行了,乐有薇却宁可来这里等大老板,是昨晚拍卖场的事,让她对叶之南寒了心吧。吴晓芸问:“公司没处理吗?”

    曾元浩那种脚下使绊子的人,必须打趴下。乐有薇眼巴巴地看着吴晓芸:“我找过其中两个人,她们理亏,主动辞职了。曾元浩是主谋,可他是人力专员,吴总,您能帮我找万总说说吗?”

    吴晓芸拿起手机找万琴,直奔主题:“听说公司门口发生了斗殴?……哦,三个员工欺负新入职的。新入职的以前是媒体人员,这事都传到我这里了。三个人都直接开了吧,按劳务合同赔点钱。”

    万琴在总部只是办公室副主任,吴晓芸给个总监职位她都能满意,结果给的是副总之位,吴晓芸发话,她当然听。乐有薇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吴总……”

    吴晓芸笑了笑:“小事。慈善晚会做得很好,以后继续努力。”

    借刀杀人达成,乐有薇开心了:“谢谢吴总。”

    吴晓芸颔首,乐有薇道声再见,被店员送出门外。吴晓芸呼出一口气,乐有薇要是请求领导帮着教育负心人,倒不像她了。

    爱归爱,但爱这件事,跟她怎么生存下来相比太过渺小。风尘知己各取所需,双双攀附豪门去也,说到底,都是各人自己的选择。

    敌人都消灭了,乐有薇心情大好,选了一个昂贵餐厅吃晚餐。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借吴晓芸之手弄走曾元浩,就不用担心他报复到叶之南头上了。

    秦杉发来短信,他已回到善思堂。乐有薇想说我和你后妈过了一招,转念一想,何必惹他不开心,于是回复道:“我明天回家看郑爸爸陶妈妈。”

    郑好不适应乐有薇的短发,惋叹不已。乐有薇翻出公司员工通讯录,拨出曾元浩的手机号码,确认是他本人,说道:“我是乐有薇,我晚上在美发店碰到吴总了,我找她告了你的状。”

    乐有薇说完就挂了,把曾元浩的手机号拉黑。郑好问:“他是万琴的人,万琴会记仇吧?”

    乐有薇不以为然:“我不得罪她,她也没对我好过,得罪就得罪了。”

    听到乐有薇连方瑶都揍了,郑好赞道:“我们乐乐最不怕事。”

    乐有薇手一摆,神气得很:“也是分析过的。我想弄走曾元浩费劲,方瑶想动我,我就是那么好动的?公司年轻一辈的拍卖师里,我综合能力排名靠前,上升空间大,我对公司有价值,又是师兄的亲兵,吴晓芸不给他面子?”

    郑好迟疑地问:“叶师兄昨天说找你,你们今天见面了吗?”

    乐有薇撒个谎:“见了,主要是谈工作。有些话没必要说,说了尴尬。”

    郑好帮忙涂左上臂的祛疤药,乐有薇详细说起天空艺术空间,它是个用于展览和交流的机构,由画廊老板张茂林牵头,叶之南投了资,将会把很多时间精力放到那边。郑好问是不是天马行空的意思,乐有薇点头:“我也这么想,师兄说天空包容一切。”

    郑好咂摸着,明白叶之南的意思了。天空包罗万象,太阳星辰月亮雷电霞光,还有永远不可名状形态各异的云朵,再变成各种规模的雨点,落在这世上。文艺作品也该如此,百花齐放,兼收并蓄。

    天空艺术空间主要工作分两部分,一是网罗艺术家进行创作,二是招揽像郑好这样的人才,负责赏鉴评析等。乐有薇把叶之南让她转告的话语一并说了,郑好百感交集。她自甘平庸,但叶之南能看到她的光彩,她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注意到的。

    乐有薇游说她:“所以别以为送你出国,只是师兄给自己人弄点福利而已。他要做事,当然需要好用的合作者。”

    郑好说:“爸妈让我自己拿主意,我再想想吧。”

    得知乐有薇下周要去美国见江爷爷,而且一去两个月,郑好呆了。乐有薇以前出差,最多几天就回了,她想不通:“为什么要待那么久?”

    见完脑科专家,还得等待伽马刀排期,乐有薇说:“美国有好几个大客户,这次一口气都见了。”

    郑好担心:“马不停蹄,也太累了。”

    “有钱赚,不累。”去美国做完治疗,剩下的存款可能不多了,乐有薇摸摸短发,钱是以后跟人生谈判的筹码,是一次次对抗病魔的武器,但郑好不必知道。

    郑好问:“凌云怎么办?”

    乐有薇漫不经心地抬抬手,郑好惊讶:“算了?要是我,我就不放过她。”

    乐有薇说:“实习期我和她走得最近,她无地自容,我心软了。”

    中午,乐有薇问:“你安排那些人,就是想让秦杉看清我的真面目,拆了我的登天梯吗?”

    凌云答道:“如果我说我还想成全你和叶总呢?”

    乐有薇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她是因为这句话放过凌云的。实习期,她第一眼看到凌云就喜欢,凌云是她主动去靠近的人,但郑好不是,是郑好选了她。

    乐有薇被闹钟吵醒时,凌云正踏着晨光回到家。母亲等了她一晚上,在沙发上睡着了。

    昨天下午,母亲给凌云转发了两篇文章。一篇是某个女明星“四大绝招勾住千亿阔少”:貌美如花,身材火辣,笑容满面,体贴知心。另一篇是做人要保持乐观:人生在世,焦虑难免,但要有乐观精神,这样人看起来可爱,前途也更明亮。

    母亲是在缓和关系,凌云没理睬。她心里有事,在母亲的追问下告诉了她,想得到一些安慰,结果母亲东一处西一处指出她的不足,真是谢谢了。

    事业没有起色,情感没有出口,凌云去了酒吧。人群中顺眼的某甲在看她,她也看对方,目光邂逅,试探,调情,一夜尽兴。

    凌云在外面的事,母亲猜到一点,吵架时口不择言过:“落着什么了?”

    母亲这种认为身体是用来换点什么的人,永远理解不了在夜店勾搭一个人,第二天转身就走的那种快活。

    性能缓解焦虑。凌云洗完澡,换了衣服出来,母亲还没醒。她端详着母亲,人最怕中年无运,老得很快的。

    凌云为母亲悲哀,她的女儿前程渺茫,不能使她过得好一点;她也为自己悲哀,她接近秦杉,某种程度是妥协于母亲那一套了,不再相信能靠自己出头,真的太难了。

    乐有薇说,你会做这样的事,我很……遗憾。凌云回想起她当时的表情,又惭愧起来。她慌不择路,在歧路上走了一段,其实,她依然只想走自己想走的那条路。

    找个人照顾你、宠你,有个好归宿,这些说法很无稽,母亲就是前车之鉴。凌云非常想念父亲,父亲珍视她的梦想,也能和她谈天说地。乐有薇6岁就失去了父母,她是怎么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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