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豪酒店一楼的咖啡茶座,秦杉和凌云对坐。拍卖会结束,乐有薇和江天去付款,秦杉紧随其后,凌云跑来截住他:“是木头吗?”
秦杉喊道:“凌凌。”
凌云有点开心,秦杉还记得她。她踌躇一下,把应酬客户都抛开:“喝杯咖啡好吗?”
秦杉看向支付处,乐有薇和江天排在队伍中间,他跟着凌云下楼。
服务员端来咖啡,但两人都没喝,长久无言。小时候的秦杉很活泼,凌云却总喊他木头,只因他的名字是一棵树,姓和名都有“木”字;小时候的凌云也很活泼,看谁不顺眼,小跟班们就帮她揍谁。
凌云顿了一顿:“去年见过你爸,他见老了。”
秦杉默不作声,凌云寻思还得说点他想听的:“他和你后妈结婚后,感情并不好,好像连公司大门都不让你后妈进去。”
秦杉无动于衷,凌云又说:“你后妈这两年也老得快,看起来过得不好,我听说……”
秦杉打断她:“我不关心。”
凌云立即闭口不言,她本意是想让秦杉听得好受些。换成别人,她会生气,但她不认为秦杉对她冷淡,她想,或许是太多年没见面了,也或许是秦杉在难过,他父亲和后妈关系再恶劣又如何,他的母亲已过世多年。
凌云还记得,有年冬天,父亲喝得踉踉跄跄地回家。母亲埋怨了几句,父亲说特殊情况,老秦心情差,他不能不陪。母亲大奇:“他心情差到要喝酒?”
秦望平时烟酒不沾,凌越海喝着醒酒茶,叹息:“阮冬青没了。”
母亲惊住:“什么时候的事?”
凌越海说:“去年下半年,她出了车祸。”
当年,阮冬青发觉秦望有外遇,决然和他离婚,带着儿子秦杉去国离乡,跟国内再无瓜葛。秦望搬了家,和凌家不再是邻居,但凌云一直还记得阮阿姨和木头,她哭了。母亲哄着她,问:“那他们家小杉怎么办?”
父亲回答:“阮老不给,说他早就跟秦家没关系了。”
阮冬青去世一年后,秦望才得知她的死讯,他会很难过吧。凌云为远在异国的秦杉痛哭,19岁赴英留学时,她还想过,要去美国看秦杉,可是次年她父亲就出了事。
秦杉放下咖啡杯:“我该走了。”
凌云问:“去哪儿?”
秦杉说:“回拍卖场。”
凌云抬腕看表:“下一场四点才开始,还早,你有目标吗?”
秦杉说没有,凌云望着他,思潮起伏。回不了的过去,见不着的人,无法预料的将来,彼此都一样。她甚至比秦杉幸运,秦母亡故,但自己的父亲只是身陷囹圄,她每个月都能去探监。
落花时节又逢君,凌云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对秦杉诉说这一路走来的辛苦。眼前这个人,是她童年时代的朋友,他仍像当年一样喊她凌凌。
凌云放下防备:“木头,我爸被判了14年。”
秦杉心中一恸:“为什么?”
凌云看到他眼中流露出悲伤,心下稍宽,她没看错秦杉,他还是她的朋友。她拿着勺子搅着咖啡,说起父亲出了事。跨江大桥事故太严重,牵连面太广,父亲数罪并罚,风烛残年才能出来。
秦杉恻然。小时候,凌越海是抱过他、拿胡楂扎他的可亲长辈。凌云看着他,哭了。秦杉肯听她不能与人言的伤痛,为她家的遭遇真切地难过,是她最快乐年代的故人。她许久没哭过了,难为情地去够抽纸,秦杉推给她。
凌云拿抽纸揩眼泪,秦杉遭遇之惨,更甚于己,除了自家亲人,秦杉是为数不多同情她遭遇的人,她还想跟他当朋友。但哭泣是失态举动,她有些窘迫,说起别的:“刚才你看上的那几幅作品,你都没拍到。”
秦杉摇头:“是小薇让我举牌的。”
凌云问:“谁?”
乐有薇身边没人喊她“小薇”吗?秦杉莫名一喜:“乐有薇。”
凌云惊讶:“为什么?”
秦杉又摇头。乐有薇为什么会帮自己?凌云再一想,懂了,乐有薇不是在帮她,叶之南管业务,拍品成交率高,对公司百利无一害。但秦杉对乐有薇喊得亲昵,她冷下脸:“你们很熟?”
秦杉笑:“嗯。”
一提到乐有薇,秦杉就表情生动,凌云郁闷:“她旁边那个叫江天,今生珠宝品牌的老板。”
秦杉点头:“我朋友。”
凌云本意是想提醒,乐有薇可能和江天是一对,但秦杉竟然和江天认识。
秦杉摁亮手机看时间,再次说:“我该走了。”
凌云只道久别重逢,秦杉感怀身世,故而少语,秦杉只道到底是旧识,不似他人嫌他闷,两人互相视对方为亲切之人,交换了联系方式。
秦杉回到五楼宴会厅一看,支付台已经撤了。他拨打江天电话,江天说金丝楠木自在观音像在贝斯特库房,得等乐有薇明后天带他去验收:“到手我送去江家林。”
进场的人越发多了,秦杉向乐有薇望去,她正和一群客户聊着天,笑得很明亮。凌云用胳膊肘碰碰他:“我带你坐员工席。”
秦杉说不用了,视线一刻没有离开乐有薇。乐有薇似有所感,看了过来,众人之中,她向秦杉颔首,没说一句话,可是目光之中,却像说了千言万语。
乐有薇一道眼波就能让秦杉魂不守舍,是为她动心了吧。凌云不由得看轻这位旧友,秦杉只是好色之徒,竟看不出那女人无非一朵狡猾的交际花,对人看似深情款款,其实全无心肝。她轻咳一声:“快开场了。”
秦杉转头:“凌凌,我走了。”
凌云意外:“不看了?”
秦杉说:“工作忙。”
凌云扬扬手机:“那我们网上联系。”
秦杉回头望,又有客户在喊乐有薇,他笑着离开拍卖场,忍不住抚过左手手背,心中又是一乱。
凌云的拍卖会上,秦杉右手拿着号牌,左手搭在座椅扶手上,乐有薇拿一支笔,笔帽轻轻划过他左手背,他就听命举起号牌,抬一抬价格。
在光天化日的拍卖场,于数百人当中,乐有薇隐秘地划过他的手背,轻如羽毛,却带有让人战栗的力量,秦杉心神异样,手心都是汗水。
这一趟很匆忙,但是见到了小薇,也见到了金丝楠木自在观音像,不虚此行。秦杉走向小面包车,陡生惆怅之感,在车里坐了片刻。乐有薇那天说,胡适所藏《红楼梦》甲戌本一度寄藏在康奈尔大学,他的思绪无边无际地**漾开去。
人生里总有很多相聚和别离,在相聚和别离之间,我们工作。秦杉发动汽车,离开云州。
离开场还有一刻钟,“故梦”中国古代书画拍卖场就几乎坐满了。乐有薇在员工席落座,郑好从杂志社请假来了,给她带了热可可。
手机上,秦杉留了言:“小薇,我回江家林了。雨季快到了,要趁着放晴多赶点进度。”
“下次见。”乐有薇简单回复了,眼角余光发现,同一排第二张座位上,凌云在看她。两人目光相对,凌云若无其事地转过头,跟助手交谈去了。
凌云几天之内开了两场拍卖会,看着开朗了些,在秦杉面前居然也能笑语可人,乐有薇正觉新奇,郑好悄声问:“她是谁?”
乐有薇顺着郑好的视线望去,看到副总赵致远的独子赵杰带着两个年轻女人入场,没坐员工席,坐的是贵宾区第一排。
乐有薇说:“左边是赵杰的女朋友,右边是方瑶。师兄和吴晓芸在逸庭轩宴请她入职,记得吧?她拜赵杰为师。”
乐有薇当天回家,称呼方瑶为白富美,郑好挑剔道:“比朋友圈的照片差远了,不白也不美。”
叶之南还没来,公司另外三个分管副总万琴、林蔚和赵致远都到了。赵致远正在和前副市长李冬明交谈,赵杰安顿了方瑶,起身向李冬明问好。
郑好凑到乐有薇耳边说:“色老头好像在看你,你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李冬明最早是云州一中的特级教师,从政后分管农林水和民政,业余练练毛笔字。乐有薇在本市书法协会会长家里见过这位副市长的墨宝,功底很深厚,字好得惊人。
李冬明去年正式退下来了,往书画类拍卖场跑得勤。贵宾刚才几乎都和他寒暄了一遍。
乐有薇悄声说:“你都说是色老头了,我去干吗?”
开场在即,齐染入场了,过来打个招呼:“有薇。”
乐有薇笑道:“齐染,好久不见。”
乐有薇读大学时就认识齐染了,齐染向各大画廊兜售自己的画作,屡屡碰壁,只有在画廊做兼职的乐有薇善待了她。那时,齐染连寄售费也交不起,落寞离开,乐有薇追出去说:“我很喜欢你的画,但我现在还说不上话,真是对不起。你一定要坚持画下去,我真的特别喜欢《牡丹很孤单》的风格,真的。”
齐染转身问:“你喜欢它什么?”
乐有薇想了一下,回答她:“说不出来,但是在你的画里,我看到我的梦,渴得像要烧起来。”
乐有薇当时是画廊里最普通的兼职接待员,后来她是拍卖行的员工,略微说上话了,张家兄妹捧着齐染的油画《秋意浓》问价,她收下了,终以十万成交。
这笔钱尽归张家兄妹所有,齐染作为赠送方,在金钱上没有获利,但被春风绿文化公司签到麾下,处境稍有改善,她专程到贝斯特跟乐有薇说了谢谢。
艺术市场太残酷,齐染被春风绿签下,画作风格大变,虽然依旧好看,但失去了当年《牡丹很孤单》的艳魅感。那天在黄山,乐有薇见山谷百花盛开,给她发了信息:“你以前说,《牡丹很孤单》是花在燃系列的第一幅,希望以后能看到更多。”
识于微时的人,交换了笑容,也交换了暖意。齐染拣了一个角落坐下了,乐有薇笑看她的背影,当年那句话,她既是在鼓励齐染,也是自勉,活在这世上,她渴望能说上一点话。
开场前,叶之南偕唐家兄妹而来,郑好的笑容僵住。唐莎左边是叶之南,右边是她二哥唐烨辰,唐烨辰和刘亚成相互致意,叶之南探身和一名中年男人说话,郑好问:“他是谁?”
乐有薇说:“方瑶她爸。”
方父是华达资产管理公司云州分公司的一把手,这种公司,收藏名画是寻常事。叶之南带弟子们去过好几家银行,在金库里,众人见到了若干如雷贯耳的名画。银行每逢有重要贵宾访问时,都会带他们去参观。
唐莎看起来是真心喜欢叶之南,方瑶和叶之南说话时,唐莎跟郑好一样,气呼呼地挂了相。
下午四点,贝斯特拍卖公司本年度的春拍压轴场——“故梦”中国古代书画拍卖会准时开场。夏至驾轻就熟,气氛很快热烈起来,举牌者此起彼伏。
乐有薇俯瞰拍卖场,群雄逐鹿,热火朝天。《冬雪饮冰图》为刘亚成拍得,转眼间,一件宋代书法作品被方博文代表公司收为己有。方家三口都很兴奋,方瑶靠近叶之南,浅笑低语。
紧接着,八大山人的作品禽鸟图亮相了,唐烨辰立刻举了第一下。很快,几个实力派展开围攻,热潮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唐烨辰咬住不放,终于得手。唐莎很激动,或是说存心向方瑶示威,开心得把手搭上叶之南的胳膊,忘了形一样。
所有目光都投过去,叶之南给了唐莎颜面,对她笑得和煦。郑好倍受刺激,险些哭出来,乐有薇压低声:“走吧。”
下一件是沈周的山水画,两人趁众人竞价时,悄悄离开。乐有薇回头看,唐烨辰对叶之南附耳交谈,眉舒目展,跟他在财经新闻里那张深冷面孔判若两人,唐莎也凑去听,三人相处得亲如一家人。乐有薇笑了笑,这一幕,一定会被公司的好事者解读成叶之南被唐莎家人认可,已是香港豪门的准驸马。
八大山人本名朱耷,是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九世孙,明亡后削发为僧。
他笔下的动物一概冷冷地翻着白眼,或是瞪着眼,有孤傲气。唐烨辰拍下的这件也是如此,一禽一鸟俱是既受欺又不屈的情态,齐齐睥睨这世间。
贵公子无视天价,对这样一件愤世嫉俗风格的画作穷追不舍,乐有薇笑叹,有意思。
走出拍卖场,郑好的眼泪在打转,乐有薇没奈何:“逛街去?”
郑好蔫头耷脑:“没心情。”
乐有薇拍手:“游乐场!”
郑好想大笑一场,答应了:“走!”
两人跑向电梯,郑好忍不住回头望,却发现齐染也离场了:“以前总觉得齐染成天丧着脸,现在我能理解她了。”
乐有薇扭过头,齐染站在出口处的垃圾桶边抽烟,脸上现出讥诮的笑,她问:“为什么?”
交谈间电梯到了,郑好说:“心理不平衡嘛。你为了几箱破木头对秦杉讨好卖乖,有钱人花上几千万,买一幅看不懂名堂的字画,我心里也不平衡。”
乐有薇笑了:“也只能克服啊。”
游乐场人山人海,乐有薇拿着套票排队。从小到大,无论是生日,还是考到年级前五名,她的庆祝方式都很单一:到游乐场疯玩。
郑好坐在休闲区看热闹,她小时候玩过山车,吓得大哭,从此进游乐场只当看客,一边舔着冰激凌,一边欣赏别人的尖叫,不尝试任何项目。乐有薇则是越惊险刺激就玩得越起劲,连过山车都要玩足三遍。
轨道风驰电掣,突然俯冲,突然攀升,突然盘旋,乐有薇尽情大叫,体会着心脏失重时,血液在体内奔涌的感觉。
入夜,游乐场灯火通明,乐有薇从过山车上下来,郑好拎着晚餐迎接她,是三明治和一盒鲜切水果。
郑好刚吃过了,虎视眈眈地盯着乐有薇吃晚餐:“等我正式入职了,就能天天监督你吃饭了。”
乐有薇在路旁的休闲椅上吃东西,没告诉郑好她已经做过胆结石手术,不然郑好会自责,让她一个人跑去外地做手术。
夏至主槌的拍卖会结束了,章明宇为郑好直播答谢晚宴,哐哐哐发来一堆现场照片。郑好边看边笑:“吴晓芸也来了,打扮打扮还挺显年轻,看着才三十出头。呀,晚宴好丰盛,不过好像没什么人在吃……”
突然,郑好轻松的声音沉下去了。乐有薇侧脸一看,郑好手指划过一张图片,是叶之南和唐莎的合照:唐莎踮脚贴近,对叶之南耳语,叶之南端着一杯香槟,欠身倾听。
衣香鬓影,花好月圆。
乐有薇吃完了,从包里拿出保温杯和脑瘤药物。医生给她开了三种药,她装在药盒里,每天坚持服用,对郑好说是营养素。有些事她不跟郑好说,说了没用,但有些话是一定要说了。
郑好仍在发愣,乐有薇拽起她:“陪我散步消食。”
郑好心不在焉地走着,明知叶之南和别人在一起会对自己的情绪造成干扰,但她忍不住去看,一张张看,还拍了前方的摩天轮,不甘示弱地发到朋友圈:“我们吃得简单,玩得痛快。”
走了一会儿,乐有薇停下来,认真地问:“能不能为了我,放下师兄?”
郑好惊问:“为了你,什么意思?”
乐有薇心乱如麻:“你走不出来,我……我不安心。”
郑好吃了一惊:“你、你怎么了?”
乐有薇下意识地摸头:“终有一天我会离开你,在这之前,我想看到你不再自苦。”
郑好会错意了:“你打算和江天在一起了,要跟他回美国?”
乐有薇说:“差不多吧,我希望你能打开自己,试着去接触别人。”
郑好猝不及防:“啊?那、那我去美国看你,你也会回来看我和爸妈吧?”
乐有薇眼看着郑好伤感起来,硬下心肠:“人生是逐步失去的过程,所有人都会先后离开,你想过吗?”
郑好说:“我、我知道……怎么这么突然,你跟他没接触多久吧?昨天你一晚上都关机,该不会是在和他……”
真正想说的话很残忍,乐有薇挪开了目光。郑好急切地问:“你是在给我做心理建设吗?你会离开,叶师兄也会离开,又跟那年一样。他真的要和唐莎结婚了吗?”
香港很多街道和广场都是唐家家族的产业,人们都说,叶之南但凡还有点理智,就该收心跟唐莎谈婚论嫁了。
他们相视而笑的场面划过心头,乐有薇说:“师兄对我很好,对你也不差,但你得知道,你得不到他,就得接受他和你之外的任何人在一起。”
叶师兄33岁了,对男人来说正是好年纪,成家立业正当时,郑好眼泪迸出。乐有薇忍了忍,说下去了:“他和别人同出同进你就难受,更多的,你怎么面对?要是他从来没出现过呢,你能不能这样想?”
郑好极力忍泪:“可能会比现在好过。”
乐有薇按着她坐下,郑好改口说:“不行,我忍不了他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宁可像现在这样,总算见过。”
乐有薇无可奈何,郑好是她见过的最不怕受伤的人,自己捧着心往刀尖上撞,问:“叶师兄和唐莎结婚了,会去香港吗?”
这些年来,走过叶之南身边的女伴不知凡几,但唐莎似乎是很正式的一位,从她的社交网页来看,两人来往很频繁,公司的人都传两人好事将近。
然而,唐家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人家,叶之南如果和唐莎结婚,等同入赘。
乐有薇很担忧:“我不知道。”
郑好问:“你跟江天去了美国,还会做拍卖吗?”
乐有薇这才说实话:“假的,我和他是合作关系。我只是希望你放下师兄。他会结婚生子,远走天涯,你再放不下,也得接受。”
郑好又想哭:“你呢,你不会舍不得他吗?”
乐有薇抬起头,遥看天上的月亮:“舍不得,但我们对他的感情不一样。
你想得到他,但我更希望他过得世俗热闹,自在又有钱。我对他和对自己是一样的,可你对他的爱,超过了你自己。”
郑好自怨自艾:“单恋一个人七年,还执迷不悟,你很讨厌我这一点吧?
我自己也很讨厌,但我就是改不了。”
“改不了多痛啊,再试试看吧。”乐有薇不再多言,跳上激流勇进。
郑好在休闲椅上呆坐着,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个酸奶品牌的代理商,他很欣赏杂志公众号的文章,考虑投放广告,想谈合作。
郑好被领导委派重任,负责公众号的推广,但单位给不起推广费,阅读量没有太大起色。郑好对杂志社有感情,离职之前,仍想尽心尽责地做好每一件事,立刻响应了对方。
乐有薇从激流勇进下来,郑好给她一条巧克力:“我先撤了。”
乐有薇听了说:“谈合作也不能搞突然袭击吧,这都快八点了,特地绕开饭点,太没诚意了。”
乐有薇去玩激流勇进,给了郑好独处空间。郑好痛快地哭了一场,这会儿好受多了,急着要走:“财神爷送钱,你还挑剔?”
乐有薇说要陪郑好去,可她分明玩兴不减,郑好说:“你还有几个项目没玩呢。”
摩天轮是乐有薇的最爱,好比吃大餐,不以小甜点收尾就不尽兴,她联系团队成员章明宇,让他陪郑好见客户。章明宇开着车来了,郑好等他快到游乐场,赶去大门口和他会合。
乐有薇目送郑好离去。七年时间,仍没能让郑好放下,她只能寄希望于一个开朗的男人了。
跟一群孩子玩碰碰车的时候,有个小女孩很像江丽珍,结束后,乐有薇把郑好买的巧克力递给她,小女孩很快乐:“姐姐,谢谢你!”
摩天轮下,一对对情侣手牵着手,乐有薇向检票员走去,迎面却望见故人站在长灯里。
叶之南应该是从答谢晚宴上直接过来的,穿的是正装,人群里气质卓然。
夜色喧嚣,他沉敛地看着乐有薇,眼神是风雨欲来的慑人。
乐有薇立刻了悟,是郑好发在朋友圈的那张摩天轮图片引来了他。所谓品牌代理商,会不会是支开郑好的手段?她眼底泛起湿意,强行压下。叶之南对她有情,她怎会不明白?但她不能明白。
摩天轮落地,游客熙攘,奔出涌进。观景舱停在乐有薇面前,舱门打开,叶之南把两张票递给检票员,对乐有薇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眉间心上,无计可回避。乐有薇踏进舱内,却是相对而坐的情侣间,她暗暗叫苦。
叶之南跟进来,舱门合上。有笑自他唇边漾开来,无人打扰,很理想。
人前,他跟着大多数熟人喊她有薇,人后喊她小乐,她调侃过,说他像个国企领导。
小月亮。
她千娇百媚,余香袅袅,一笑眼睛就弯成两只小月亮。
全透明座舱,路灯光斜映进来,一声轻响,旋转开启。点缀在旋转轮上的灯光也瞬时亮起,光影游离,落在彼此脸上。
明知叶之南在看自己,但乐有薇只看外面,仿若事不关己。
观景舱缓缓升高,相距太近,能清晰地闻见男人身上的烟草味,以及很淡的酒味。乐有薇悄悄把手伸进包里,自从把江天视为最高等级的大客户,她就在手机通讯录里设置了快捷拨号,长按一个数字键即可。她盲拨了出去,约莫响了两声,她就摁掉了,但愿江天会回拨过来。
叶之南闲聊一般:“这次征到好物件了吗?”
乐有薇仍在观景,面容静如止水:“我想索取,别人不肯,那就算了吧,强求没意思。”
叶之南静下来,她知道他想说什么,抢先一步堵他的口。可是她以为,有人干不出强求的事吗?他早该强求了,她和丁文海在一起时,他就该强求。
相遇的时候,叶之南对乐有薇只是怜惜。乐有薇出席拍卖会,刘亚成打听她:“你真不下手?那我可就下手了。”
叶之南强调:“她有男朋友。”
刘亚成嗤笑:“毛头小子能给她什么?看我的。”
美太容易被人觊觎,也太容易被攀折。叶之南想起年轻时的一些事情,把乐有薇推荐去老友开的画廊做兼职,那里离她学校只有三站地。他想尽力维护她的洁白,教她不要因为生活困窘而低头。
一块古玉,乐有薇都要求洁白无瑕,何况是人?怪自己,初相识时,浪迹花丛,风月情浓,被她见到过。
也怪自己发觉对她的心意太迟。乐有薇大学二年级结束的那个暑假,得知她想出国留学,跟初恋少年卫峰团聚,叶之南心里一空,驱车去学校,却没见到她。乐有薇总有太多事要做,上课、去画廊打工、找外籍同学练口语……叶之南请乐有薇的同学吃饭,连请了几次,总算在阶梯教室堵到乐有薇了。她抱着书,去意坚决:“这两年在画廊打工,钱攒了不少。我想申请全额,得去图书馆做模拟题啦,offer下来再向师兄报喜哦。”
摩天轮来到了最顶端,乐有薇真的在专心看夜景了,灯影晃落,像黑夜的海面,潮水涌动,又退去。
外面的风大了些,观景舱晃动起来,铃音突兀响起,是江天。乐有薇立即摸出手机,接听:“我在游乐场摩天……”
叶之南欺身而近,按掉关机,狠狠地将乐有薇推在透明的舱壁上。观景舱瞬间激烈地颠簸起来,他的唇覆下来,可是乐有薇比他更快,她咬住唇,决绝抵抗的姿态。
吻停在了近处,叶之南脸上带了怒意,扣住了乐有薇右手腕,把她扯进怀里。
他给她时间,等她放下卫峰,她却转头去和丁文海在一起。他不放过她了。
叶之南的呼吸缠绕在颈间,乐有薇的血全聚在脑子里,全力收敛心神。叶之南揽着她后腰,手臂拢紧,把她牢牢地拘在怀里,脸轻贴着她的脸,鬓角至下巴很轻微地蹭着,粗粝,酥麻。
人都会贪恋柔情,但是两人之间势比人强。论天时,乐有薇刚查出身患重疾;论人和,叶之南是郑好的心上人;唯有这四百米的高空,不在尘世间,勉强能占个地利之便。
在这短暂的时刻,乐有薇让自己放下理性,左手环上叶之南的腰,娇声说:“师兄,我想和你说说话。”
她不想让方才那一幕再度发生,但是走不了,相安为好。
叶之南放松了些,不再钳制乐有薇的手腕,转而覆上手背。座下三千人,他都应对自如,但在一个人面前,他紧张得身体僵直,整晚都面孔端肃,当乐有薇左手贴在他的腰间,他整个人都柔化了,脸上有了笑容。
一只手用来相依,一只手用来拥抱。两张脸,紧密无隙地厮磨。
乐有薇注视着叶之南身后的远方,璀璨都市华灯千盏,她淡声说:“每当我有很开心和很不开心的事情,都会找个游乐场疯玩。”
第一次逛游乐场,是六岁生日的时候,爸爸妈妈陪乐有薇庆祝,摩天轮升到最高处,全城灯火如同星河,壮丽辽阔,乐有薇喜欢得不想走。
游乐场营业到晚上十点,爸爸妈妈就一次次带女儿重新乘坐。到家了,乐有薇还在回味,爸爸就把所有的灯都拿出来,点亮了,陪着她,他说今天是薇薇的生日,寿星最大。
爸爸在灯具厂修理部工作过,家里有很多做测试用的灯。乐有薇说:“那天晚上我在满屋子的灯里睡着,到现在也还是习惯开着灯睡觉,到现在也还会买摩天轮不限次数的票,坐在上面一圈一圈地转,不到散场就不离场。”
乐有薇总以笑脸示人,很少提及私事,叶之南只知道她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刚认识的时候,乐有薇才19岁,就打扮得很成熟美艳,但她说起父母,仍像小女孩似的,喊着爸爸妈妈。
摩天轮回到了地面。周围的观景舱有人进来,有人出去,两人保持着拥抱姿势,舱门开启,又关闭,慢悠悠地转动起来,周而复始。
厂里效益不好,爸爸下了岗,他和几个同事凑了钱,开了电器修理行。在修理行,爸爸的维修业务逐渐扩展到日常用灯、影视剧组的道具灯和咖啡馆的装饰灯。无意发觉其中的商机后,他开始有针对性地收旧货。
几十年上百年的老物件,用不了,很便宜就能收到,修补妥当,能当个像点样子的摆设卖掉,既是爸爸的兴趣所在,还能补贴家用。
乐有薇看了片刻的夜景,复又开口:“我过完生日没几天,爸爸妈妈去南属收货。他们有个朋友打算转行,在清理自家的旧货店。”
爸爸对店里的西洋台灯爱不释手,朋友说,以前这种灯很常见,很多都流落到周边大小城市,爸爸妈妈就都去看看。
从南属到康城,他们选择坐船。那个寒冷的冬夜,客轮翻沉在大海里。
叶之南的心绞痛起来,用力抱紧他的小乐,没能忍住泪。他回想和乐有薇历次出差,若是夜晚航班,乐有薇总选舷窗边的座位,起飞降落,她总在凝望地面上的灯光。若那时就知道她的童年情结,或许他能了解她多一些。
星光稀疏,灯火阑珊,叶之南张开手掌,一丝一丝地抚顺乐有薇蜷起的拳头,让它展开,再把自己的手指插进她的指间,交叉,攥紧。
完完整整的十指相扣。
万籁俱寂,只剩彼此的心跳声。乐有薇掌心有汗意,这样好的人,何必难为他,对他说实话吧:“师兄,在男女感情上,我出乎意料地胆怯,我只要我能要的。我要一生一世,你要一晌贪欢,我们现在的关系,是最好的关系,谁也不用拘着谁。”
叶之南更紧地抱着她,哑声说:“小乐,对你,我不是。我一直爱着你。”
乐有薇整个人整颗心都凝住了半晌,很疼,疼得几乎缩成一团。她死命忍着眼泪,死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稳:“有生之年,我有我的规划。我只想过得风平浪静,拥有的一切都舍不得放手,可你值得被人当成唯一。”
叶之南明白她在说什么:“小乐,不要因为顾及郑好就放弃我,给我时间,我会安排好。”
如果我没有时间……
乐有薇的眼泪溢了出来,她想说,也许我活不了多久。但是,说了会怎样?叶之南会陪她去看病,陷入做手术或不做的痛苦里,变成一个焦虑的人。
我已经睡不着了,不想再让你睡不着,你明明还有很多想去做的事情。或许,我能被治好?医生说过,三个月再复查,现在只剩一个多月了,很快就能确定病情是否稳定,稳定大概就能当个正常人了,不拖累别人……叶之南感知到动静,放开乐有薇。乐有薇扭过脸,不想让他看到泪水,努力忍了回去。叶之南扳过她的身子,她被迫面朝着他,他捧住她的脸,吻落在额上。
唇心灼热,疼惜而珍爱,旋即离开。他说:“小乐,别怕,都交给我。”
乐有薇凝望着叶之南,从他指缝中抽出手,抚过他的眉、他的鬓角……他不复26岁时的锐气,但拥有他如今年纪最好的模样。
岁月对他从善如流,他始终是让人神魂颠倒的美男子。
摩天轮又一次回到地面,舱门开了,乐有薇站起来:“走吧。”
叶之南买的是不限次数的套票,但两人只在摩天轮上待了两圈。乐有薇说过,不到散场就不离场,她没有做到。
先不给她施加压力了,顺着她一点。被掀翻的手机落在座椅角落,叶之南拾起,交还给乐有薇,和她一起离开观景舱。
摩天轮外,江天横眉怒目,冷冷地看着两人。乐有薇快步上前,江天一把拽过她的手,转身就走。叶之南站在原地,手握成拳,紧了又紧。
乐有薇脸色酡红,一额细汗,是显而易见的痴态。江天心中生恨,强自按捺:“车停在东出口,那边。”
乐有薇不语,手在江天手里动了动,却激起了江天的怒意。他将拇指抵在她手心,手指粗暴地插进她的指缝,恶意地想让她疼痛。乐有薇仍不吭声,往他那边靠过去,借助身体的遮挡,强行拿开自己的手。
在江天要发作之前,乐有薇的手挽进了他的臂弯。她比郑好高得多,郑好总喜欢挽着她走路,牵手是恋人之间,挽胳膊是好友之间,乐有薇总这么区分。
江天脸色稍霁,心知叶之南在看他们,故意凑到乐有薇耳旁:“你在利用我。”
乐有薇朝前走,刚才,她拎包里另一只手机一直在响,却没接,江天一定是担心了,才来得飞快,她低声说:“谢谢你肯来。”
江天嘴角一勾:“跟你师兄抢女人,很有乐趣。”
江天边说边回头,笑容凝住了。叶之南竟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穿花拂柳般意态从容,见江天望他,他淡淡一笑,似乎一点都不把对手放在眼里。江天气结,扭头在乐有薇面颊上啄了一下。
叶之南却笑了,江天不过是来救场的。乐有薇和江天的肢体语言不对,从一开始,乐有薇就在闪躲。
她也躲过他,但在他怀里,她心跳激越,身体又热又软,叶之南豁然开朗,紧紧跟住他们。
江天的突袭让乐有薇有明显不适,她走得快了些。左上臂有伤,她穿的是蝙蝠袖大衬衫,风来,吹得衣袖鼓起来,像振翅欲飞的鹤。
叶之南顿悟神话故事里,平凡男子藏起了仙女的羽衣。
摩天轮离东出口很近,江天的车停在路旁,车内空无一人,乐有薇问:“怎么不喊代驾?我来开。”
江天把车钥匙丢给她,没好气:“只喝了两杯,就接到你电话了。”
乐有薇坐上驾驶位,叶之南快步而来,单手撑着车顶,低身看她,近得迫人:“小乐,明天来公司。”
车已启动,乐有薇恍若未闻,绝尘离去。
叶之南静立于宽广的夏夜里,恍如初初遇见。郑好那时说,他像梦境一样。乐有薇从后视镜看他,江天问:“为什么喊我救驾,怕把持不住?”
乐有薇很轻地点了点头,缓慢吐出一口气。
她动了情,面上的红潮还没褪干净,江天气恼:“坦白得不像话。不过你已经把持不住了,自己照照镜子。”他扳了一下后视镜,“被他勾引成这样了,为什么不接受他?”
乐有薇笑了笑:“哪样了?他对女人有吸引力,吾乃血肉之躯,正常反应。”
还能开玩笑,看来她的脑子还算清醒,江天嗤然:“从你打电话,到我接到你,快一个小时了,他还没使你就范,吸引力有限。”
乐有薇恢复了一些,顺手打开手机:“我意志力顽强。”
江天哈哈笑:“我晚来十分钟就失守了吗?”
乐有薇开着车,目光森然:“不会。”
她严肃得让人陌生,江天说:“还好这里是郊外,而且不是周末,时间也不早了,不堵车。我狂飙到140码才赶上,怎么谢我?”
乐有薇说:“请你吃夜宵,好吗?”
江天烦闷:“没心情,在等广告公司的新方案,一次比一次差,我头大。”
私用的手机开机,很多条信息跳出来,都是郑好。那位“品牌代理商”请郑好和章明宇在慢摇酒吧消遣,郑好发来一大堆照片:“夜景美,酒也好喝,你肯定喜欢。我拍了牌子,回来查查。”
乐有薇不想面对郑好,发出语音信息:“我在跟江总谈工作,你少喝点,玩好了让章明宇喊代驾送你回家。”
今晚的事,只字不提。乐有薇变道,沿右侧行驶,那边是今生珠宝所在的华夏广场方向:“去你公司看看广告方案。”
江天从车窗探出头向后望,叶之南仍站在原地。他伸出手,在浩浩****的风里,对叶之南比个胜利手势。
江天发出示威的信号,叶之南面色平静。乐有薇和江天不是情侣关系,他确定了。
在医院、贝斯特和逸庭轩,几度相逢,江天都挑衅过他,若看到女朋友和别的男人拉扯,江天能忍着不发脾气?
阿豹从暗处走来,东出口有一棵古老的大榕树,浓荫将他藏得很好,他拍叶之南的肩:“喝酒去。”
叶之南摇头:“明天一早跟国外有个视频会议。”
阿豹说:“都这样了,别撑了,走吧——”
叶之南冷淡地问:“哪样了?”
路口的绿灯亮了,他们的车停下来。车内,乐有薇和江天互视彼此,似在说笑,女人笑得那么甜。
阿豹皱眉:“他从酒吧直接杀来的,沿路我都想逼停他,但是担心起冲突,闹到交警那里,查出酒驾就麻烦了。有薇胳膊的伤还没好吧,还帮他开车,你还想什么,算了吧。”
眼见不一定为实,乐有薇在自己怀里的反应骗不了人。叶之南忽然想到,他抱得太紧,很可能碰到了乐有薇左上臂的伤,可她伏在他胸前,那么温柔那么安静。
叶之南眼中酸涩,孤女常来看望这万家灯火,他想给她一个家。他细想乐有薇在摩天轮上说过的话,不算是拒绝,相反,她在提要求。
她想要一个永远不离开她、让她不担心会失去的人,但她信不过她的师兄。冒着失去郑好,或是给郑好带来一生伤痛的风险,跟他在一起三五个月或是大半年,她怎么肯?
乐有薇自幼失去双亲,习惯了自己扛事,绝少开口求人。有一年,郑好的父亲要做个手术,郑母担惊受怕累倒了,乐有薇和郑好换班陪护。
病房紧张,她们在床头支了一张行军床,叶之南去探病,望见乐有薇长手长脚地蜷着,责备道:“怎么不告诉我?”
病房解决后,郑家父母很感激,叶之南说:“郑好是我校友,又经常参与贝斯特拍卖图录的编辑工作,算是内部员工,一点小事,不要放在心上。”
乐有薇转头就买来礼物,她向来礼数周全,换言之,她在见外。今晚她却提要求了,曲折地表达了她的矛盾。叶之南很高兴,他想成为被乐有薇依赖的人,他等到了这一刻。
叶之南的表情阴晴不定,阿豹为他不甘:“到现在还养不熟,是块石头也化了。”
叶之南淡淡地问:“我女人多吗?”
阿豹不以为然:“你对她们又没真心。”
叶之南说:“她会认为我对她也是一样。”
阿豹愤愤不平:“她自己也不安分,我就不信她分不清真情假意。”
叶之南脸色一寒:“闭嘴。”
华夏广场门口人来人往,乐有薇把车停在露天停车位。江天的女助理榨了橙汁,乐有薇边喝边看电脑上的几版广告方案,赞赏几句:“你的品牌名取得好,今生,非你不可,非我莫属。”
江天笑开:“这句当广告词太好了!”
乐有薇心中一动:“我突然想到一个有点俗的创意。”
郑好的碎发被项链卡住,叶之南为她拿出,这细微的小举动,却让女人面若红霞,夜不能寐。乐有薇对江天略微讲了讲这件事,略过郑好的名字不提。
自古以来,发丝总和情丝纠缠,化为绕指柔。红拂女在窗前梳发,看呆了豪侠虬髯客,与之结交,赠予全数家产,助她夫婿李靖成就大业;杨贵妃忤旨被唐明皇送回家,只剪下一缕头发让人带给他,就让他回心转意,迎回宫中;就连古礼成婚,也会行男左女右共髻束发的仪式,结发夫妻一词被沿用至今。
乐有薇描述的场面让江天啧啧叹:“被心上人这么抚弄,女人都会脸红心跳吧?”
抚弄。乐有薇嘴角一抽,这位美籍华人对中文的运用堪称鬼斧神工。
江天拿起电话:“我让广告公司感悟精髓,好好想想!”
给男人的手部来个特写,是能直接导向**的,乐有薇说:“让广告公司抓住核心要素,发散出一则前世今生的故事吧,前世结发共白首,今生疼你一丝不苟。”
她这句话很有画面感,江天摁了电话,没拨出去:“多跟我说点!今生就要刚才那种感觉,为她戴项链,拈去碎发,前世呢?”
乐有薇思索片刻:“我随便说说吧。洞房花烛夜,褪下玉镯当发环,两人的黑发一同穿过发环,结发同枕席,黑夜到白昼的光影间,青丝成雪,百年共枕眠。”
短短几秒,蒙太奇画面描绘出前世的情深意长,失落感涌上江天心头,他还能上哪儿找到长得这么对胃口的好帮手?他感叹:“乐,你要不做拍卖,去广告公司绝对是好手。”
乐有薇笑声如铃:“然后碰到你这样难搞的甲方吗?”
江天不服气:“货主就不难搞吗?我打赌,你想让女明星出手白玉双鱼佩就很难。”
乐有薇说:“再难搞,我也能看看好东西养养眼。在广告公司,看到最多的是甲方发来的狗屎意见。”
乐有薇没在广告公司做过,但郑好有过实习经验,熬夜熬疯了,打车费是能报,收入也还行,却纯属精神损失费。那段时间,郑好每天睁眼醒来,都要做一下心理建设再去上班。
大四那年,郑好本想跟广告公司签约,项目多,钱也多,被乐有薇拦下来:“房租我来,你不用管。”
郑好白她一眼:“你的钱我就不心疼?”
“我的钱不想拿去给你治病。”乐有薇很听郑好的,郑好也听她的,拒绝了广告公司,选择了大学时做特约编辑的杂志社。
如今,叶之南正式挑明了心意,郑好怎么办?乐有薇正思忖,江天忽然说:“乐,跟我在一起吧。”
乐有薇抬起头,江天双眼含情:“我对你是认真的。”
乐有薇存心问:“我只想谈可以结婚的恋爱,你觉得你是吗?”
江天很坦率:“这我现在不能保证。我对你很有好感,想和你交往,可是结婚,我想我们需要多花点时间去看待它。能不能走到那里,是我们共同的决定,你觉得呢?”
江天几次三番示好,乐有薇都回避了,但他不退反进。乐有薇笑看他,纵然情境到了,他也不愿应景表态,这跟那些轻易对她许下诺言的男人不同。她便也真诚相待:“我们还是当赚钱的搭子吧。跟我合作,比跟我恋爱,你得到的会更多。”
江天烦了:“你连交往的机会都不给我,是因为叶吗?”
乐有薇短促地笑了:“第一次见到他那天,我就不考虑他。”
江天嘴一撇,不信她。这女人长相英气明艳,个子也高,是那种能扛着弹匣子去冲锋的女人,可她在叶之南面前仍像少女,娇滴滴地喊他师兄。
一个女人若不爱一个男人,不会那样满面柔情地望着他,以至于江天醋意满腔:“他朝三暮四,你不相信跟他能长久,对吧?”
乐有薇垂睫:“公司传我和他的绯闻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总经理吴晓芸,你在逸庭轩也见过,她要是男人,传说中我跟的可就是她了。”
江天问:“只是绯闻?你不爱他?”
乐有薇淡淡地说:“我在公司声名狼藉。很多人都说,我能征到珍宝,是一路睡过去的。”
江天含情脉脉:“声名狼藉,其实是芳名远播。我喜欢的女人,当然是有魅力的。乐,我是真喜欢你,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乐有薇朗然笑了:“都一样。想要好的生活,还想要一心一意的男人,我们都一样。”
江天笑她:“又在说瞎话了,我家有点钱,你不为金钱所动;你师兄长得帅,你不为美色所动,还敢说跟那些女人一样?”
乐有薇嗔道:“谁说不动,动得厉害,你不也嘲笑我了吗?”
“美色当前,没几个人能坐怀不乱,我理解。”江天双眼紧盯乐有薇,“乐,给我个机会。”
乐有薇抚过江天T恤领口的一抹口红印,显然是他在酒吧的时候,女人伏在他怀里留下的,她笑:“美色当前,没几个人能坐怀不乱,我理解。”
江天顿时尴尬:“只是,只是……”
一个未接电话,就把江天从夜场喊走,飙去摩天轮。江天不说,乐有薇也知道,他是担心张家兄妹事件再度重演。他这份心,乐有薇领情,不再只把他当成大客户,从心里想把他当成朋友。她说:“你撇下别人去救我,我很感激。但是江总,我的时间精力有限,只想多做点事、多赚点钱。”
乐有薇说得很坦诚,江天泄气了。如果一个女人不为你吃醋,那你是真的没有机会。他不死心地多问一句:“那你会跟你师兄在一起吗?”
乐有薇答得干脆:“你刚才说对了,我要长久。”
江天如同大仇得报,很痛快:“不选他是对的,长成他那样,不可能不浪**。”
乐有薇语气很淡:“公司很多人说,他要收山了。”不等江天表态,她换了话头,“广告创意是我瞎说的,未必对路子,你交给专业人士评估看看。”
乐有薇不认为自己提供给江天的创意有多好,其实是很俗套的。但新品牌推广,直白通俗比新颖更利于传播。此情不渝,至死方休,这样炽热的誓言,信众如麻。
江天说:“我不能白拿你的广告创意,按照市价支付费用吧。”
乐有薇摆手:“不用了,你赶去游乐场救我,我就拿这个谢你吧。”
江天拿起手机要转账:“两回事。”
乐有薇按住他手机:“下次再说,你先跟广告公司谈谈。”
江天很坚持:“当我的女朋友,我得花钱给你买这买那,不当女朋友,就更得花钱了。为我工作,就得付费。”
他爷爷是大收藏家,有的是好物,她得放长线钓大鱼,一步步加深交情。
乐有薇假意思索:“小打小闹没劲,这个广告我当成项目深度参与,真做出贡献了,再算酬劳,可以吗?”
江天痛快地答应:“我马上找广告公司。”
乐有薇告别:“明天我带你去验收自在观音像。”
夜色中,乐有薇走出大楼,江天站在窗前喝橙汁,望向楼下,乐有薇拉开网约车坐了上去。想到从游乐场接她出来,她被叶之南撩得春情满面,江天一阵胸闷。
一晚上拒绝两个男人,这女人够狠。给她钱,她都不拿,只说先记着,她要的只会更多,他想好好看看。
郑好到家时,乐有薇已经卸完妆。郑好欢声笑语,晚上见的老板姓钱,钱老板为人豪爽,约她和章明宇在云州最热门的慢摇吧谈事,订的是最好的观景位,点的酒水小食也是最贵的。不过郑好牢记乐有薇以前的叮咛,跟陌生人不喝酒,要了果汁。
钱老板的女儿从中学起就喜欢郑好所在的杂志,还投过稿。杂志停刊后,只做电子杂志,女儿很伤心,所以这次钱老板拿下了一个品牌代理,想在自媒体上投广告,就想到它了。
交谈中,郑好发现钱老板对古玩很有几分兴趣。她踌躇满志,力争把钱老板发展成客户,等到月底跳槽去贝斯特,就努力多做点外联工作,为乐有薇分忧。
郑好越心疼乐有薇,乐有薇就越心虚。从小到大,郑好都很耿直,完全没心眼,她的叶师兄对乐有薇有情,她看不出来,一来因为她不是个机灵人,而且没谈过恋爱,看事情只能看到表象,二来叶之南不仅对乐有薇,对她同样很关照。
每次叶之南拿了白手套,郑好送出贺礼,叶之南总会回赠一张购物卡,足够她和乐有薇都添置一季新衣物。郑好读大学时就能当上杂志社的特约编辑,也是叶之南跟社里广告总监打的招呼,毕业后她才能顺利转为正职。
乐有薇没法直言钱老板很可能是叶之南的人,郑好佯怒:“我都在学着搞应酬了,你也不夸夸我?”
乐有薇递上手机,给郑好看银行账户余额。这一周,她的玉器杂项拍卖会酬劳先后到账了,除了拍卖师劳务费,还有征集拍品的提成,她一笔一笔对给郑好看:“我们没那么缺钱。”
郑好摇头:“都是血汗钱。我不能一直躲在你背后过日子,让你一个人累。”
杂志社的文字编辑不大跟业务沾边,今晚跟钱老板会面,郑好才发觉跟大老板打交道有多费劲,连章明宇也说有点怯,她发誓要锻炼出来。乐有薇不依她:“我主外你主内,说好了的。”
郑好仍很坚持,乐有薇就把广告公司提交的几版创意方案拿给她看。郑好很不明白,每一版都很不错,为什么得不到江天的认可?
乐有薇在江天办公室翻看时,也暗暗为对方叫屈。江天花了钱,就想得到惊世之作,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广告公司没处说理,因为江天不会听他们的。
电光石火间,乐有薇觑到了机会。同一件事,不同的人说有不同的效果,江天是广告公司的甲方,有权威心态,但她和江天混成了朋友,量级对等,她说的话,江天肯听一听。
郑好明白了:“说白了,他把你当回事,你们才能平等交流。跟你拿出的方案好坏没多大关系,就是看你这个人是不是入了他的眼。”
乐有薇点头:“广告公司想继续赚他的钱,就会把我那个不怎么样的创意执行下去。所以说,搞应酬不容易,你别急,先把自己擅长的事做好。”
乐有薇的创意让郑好想起那晚在店堂,叶之南的手拂过她颈间的画面,她失眠了。明明第一百次告诫自己不准手贱,但她仍点开了唐莎的社交网页。很意外,唐莎没有更新。
答谢晚宴结束,唐莎和叶之南去了别的地方吗?郑好无法再想下去。乐有薇在游乐场的规劝折磨着她的心:“他会结婚生子,远走天涯,放不下,也得接受。”
接受比放下简单一点吧,郑好扑在枕头上哭了。
钱振纲狐疑地离开叶之南办公室。晚上七点多,他接到阿豹的电话,指派他去哄一个女人,务必把对方奉为座上宾,高规格款待。
在慢摇吧等待郑好时,钱振纲快速研究了杂志公众号。他跟着阿豹做生意有年头了,扮演一个品牌代理商是拿手小菜,那两个小年轻毫不起疑,一口一个钱老板地喊着。
钱振纲向阿豹大略汇报完,正想去打麻将,阿豹的电话又来了,叶之南想见他。
阿豹和叶之南是过命的交情,钱振纲在阿豹手下混饭吃,对叶之南也熟,立刻赶到贝斯特。
在酒吧时,郑好说到一张紫檀八仙桌,还说她未来的上司鉴定是好物,但拿不下来,叶之南问:“郑好和那男孩关系怎么样?”
钱振纲说:“男的对女的挺照顾,但一看就对女的没意思,女的看着跟他也不来电。”
叶之南吩咐:“你在公众号上投个小广告吧。”
钱振纲应承而去,阿豹忍无可忍:“她只长成那样,还没风情,没几个男的看得上她,你撮合没用。不如直接跟她说了,让她死个痛快,死地后生。”
叶之南反问:“你会和我抢女人吗?真那样,小乐只怕转头就去跟别人结婚了。”
阿豹骂骂咧咧地走了。叶之南靠在窗边,饮尽一杯伏特加。烈酒过喉,很辛辣,他仍在想摩天轮上乐有薇说的话:“每当我有很开心和很不开心的事情,都会找个游乐场疯玩。”
下午在拍卖场,叶之南一进去就在找乐有薇,却瞥见她心浮气躁。拍卖过半,回头一望,她不见了。她今天很不开心,就因为没拿下紫檀八仙桌?不像。乐有薇给他当助手,经历过太多棘手的工作,却从未像今天下午那样失神,到底是什么事令她烦扰?
在江天的车边对她说,明天来公司。她会来吧?他还有很多话想告诉她。
这一晚太漫长,也太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