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晚并不觉得静妃在用眼睛沾着自己相公的便宜,而是她那天生灵敏的鼻子嗅闻到了静妃身上似有似无的一抹味道。
她一时忍不住细辨析起怪异气味的成分来,可惜她距离静妃甚远,也闻得不真切。
也不知这位新晋得宠的妃子,是不是得了陛下赏赐的什么奇香。
在她走神的功夫,就听见静妃开口,柔柔说道:“陛下最近说了,西殿戏台子下,传音之用的地缸下得太少,那戏子的声音,陛下听得不大真切,须得找个熟手的工匠调配下。只是先前碍着户部无钱,陛下也没有张口,如今成大人若是方便,不妨将这笔银子先拨出来。陛下如今只这一样爱好,你们做臣子的自当尽心。”
静妃说这话,显然是提醒成大人要投陛下所好。陛下年岁大了,新近耳聋也严重不少,这种花小钱就能显得臣子体贴周详的事情,其实是很讨巧的。
别管田家那一门子坏水,这个田沁霜倒真是个痴情种,处处帮衬着昔日恋慕的郎君。
成天复听了自是抬手应承下来,说会立刻着人去办。
静妃跟成天复说完这个后,便不再说话,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
还以为自己入了宫,就此心灰意冷,是个活死人了。可是没想到,一见到他,只跟他说说话,心便剧烈地跳动着。
可是,他的身旁已经有了人了。想着宫人私下里说着那位卢医县主总是每天跟成天复一起坐轿子,送他到内城河桥边的恩爱故事时,她都觉得像是假的。
总是不苟言笑,为人清冷的他,会由着女人如此胡闹,跟着一起出门?
可如今见了,他的眼睛时不时扫向身边的那个女子,恩爱之情溢于言表。
她……终究是骗不了自己了。
想到这,田沁霜的心里酸楚极了。
见了成将军夫妻之后,她便回转了自己的慧熙宫。
内室里正冒着水气,淡淡的药味却让田沁霜的脸色为之一变。
伺候她的嬷嬷低声道:“主子,又到了沐浴的时候了。一会还要去跟陪陛下去听戏呢。”
听了这话,静妃的脸上闪过一抹厌恶之情,可很快便压制住了,一边解衣一边转到浴室沐浴。
当初陛下震怒,将田皇后身边堪用之人杖毙得差不多了,而伺候自己的雷嬷嬷乃是从田家带入宫里的,也是皇后小时的奶娘。
静嫔泡入浴池里时,低低说道:“雷嬷嬷您与皇后说,陛下真的是年岁甚大,虽然常唤我侍寝,可是只是让我按摩捶腿,并无其他,这药浴温泡着也无用。”
雷嬷嬷却笑了,低声道:“您以为当初皇后娘娘为何能诞下小皇子?宫里年轻的妃嫔那么多,陛下为何会匀出了雨露分给皇后?全是这药汤的功效。别说陛下只有六十,就算年岁再大些,只要浸泡的天数够了,也使得,皇后娘娘吩咐您的那些,可一定要记紧了。”
皇后从一个小小妃子,晋升皇后,自然深谙皇帝的心思。
就在半个月前,她让田沁霜守在后花园的梅林旁,捡拾梅花温泡茶叶,一股独特茶香让闲走到此的陛下停下了脚步。
这种梅花茶,是皇后派人出宫,花重金从以前陛下贴身的老太监那里探听到的。
这是当年的夏姑姑曾经做给陛下喝过的,须得采集新鲜的梅花,用蜜饯腌后入茶,味道独特。
那一日新雪,田沁霜按着姑母的吩咐,粉墨未施,只一身素袍,轻声吟唱着山歌小曲。
花朵般年岁的姑娘,被茶香浸染眉眼,竟然跟记忆里的场景有几分相似。
陛下一时感慨,便走过去问,对答之间,才想起这小姑娘是被他冷落多时的静嫔。
受过皇后精心教导过的田沁霜,问答有度,进退得宜,正对陛下的胃口。
随后的几次相遇,倒是次次让陛下回忆起往昔,心情颇为愉快。
在陛下看来,后宫的女子都是用来解闷的,难得这个一直被他冷着的静嫔是这般乖巧的,模样生得也好,尤胜她姑母当年,虽然是用了手段,可是女子争宠,与猫狗讨好主人并无太大的区别,都是用来解闷而已,于是最近便叫得勤些。
田沁霜知道,姑母所图可非端茶送水的侍奉,而是希望她能够陪王伴驾,最好再生个孩子出来为田家固宠。
所以这几日,她都是要泡姑母传给她的药浴,而这药浴看起来当真有些作用。就在昨晚时,陛下若不是体力不支,差一点就能圆了房。
田沁霜想着昨夜的一幕,忍不住一阵的恶心,便赶紧想了想,她方才与成天复说话的情形压一压。
也许是姑母心太急了,今日的药浴味道更浓。田沁霜自己温泡的时候,都差点被药浴的味道熏得软倒在浴桶里。
当她被扶起来,穿好衣服倒卧在床榻上时,整个人又是一副任人利用摆布的人偶一般……
她小心地捂着被子不禁发出一声哽咽……眼前不禁想起了成天复与知晚相伴出宫时的情景。
成郎对待他真心喜欢的女人竟然是那般体贴温柔……一如她梦中所臆想的那般。
如果她能为成郎生儿育女,该有多好……
深宫冬日白雪映红墙,围住的是看不见的惆怅寂寞。
而宫墙之外,一场较量只刚刚拉开了帷幕。
此番抓了一批贪官之后,抄家时如水的银两一下子解了国库空虚的燃眉之急。
原本在户部里,不甚配合的那些元老们,这才发现这个两次立下军功,又掀翻了贡县盐窝子的年轻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厉害角色。
一时间,病重的尚书大人也“痊愈”了,皮笑肉不笑地嘉奖着右侍郎,倒是日日都到衙门里走个来回,生怕再被自己的下属抢了风头。
不过也就隔了那么几日,陛下便将体弱多病的富大人调走,去了清闲些的翰林院,写写字,编编书,调养身体去了。
成天复文职再升一品,担任户部尚书,文官武职皆为一品。这等不足两月的两连升,在大西朝的官史里,也甚是稀罕。
陛下对这次的擢升,实打实是出自爱宠啊!能给自己挠钱银的貔貅,再丑再凶也惹人喜欢。
至于右侍郎门前送礼的车队,也突然一夜之间消失了。
因为羡园门前挂了告示,将军已经请示过陛下,如有送礼相求者,无论何事,须得将名姓籍贯留下,以供成大人报备刑部与吏部两司,若是出现贪赃枉法之徒,便照着名单来抓。
如此一来,昔日车水马龙的门前总算清静了。
至于那贪墨案子挖到最后,又是与大皇子慈宁王牵涉甚深。
成天复自然要深挖到底,只是到了最后,刑部那边的同袍也私下跟他打招呼,让他缓一缓,不要再挖下去了。
可惜成天复又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最后被陛下叫入了御书房里。
据说那日陛下的骂声都穿透门板子了,可是成大人的音量也是吃了熊心豹胆一般的高。
最后他竟然问陛下,若后人评书这段,该何从下笔,是夸赞陛下仁父慈爱之心,还是摇头说陛下懒政,遗下祸患给后世之君。
顺和帝许久没有听过这么逆耳的直言了,震怒之下,竟然将沉重的笔洗砸了过来,正中成天复的额头。
那日宫人们都看到了,从御书房里出来的成大人额头肿得老高。
当他回到羡园时,出门迎接夫君的知晚看到他高肿的额头都傻眼了,瞪着眼睛问:“你这额头是怎么了?”
成天复当然不会说实话,只说自己不小心碰头,抹些药便好了。知晚见问不出来,也只能叫人裹了冰雪来给他冷敷处理。
可第二天,满京城的宅子都说着成大人被陛下用笔洗砸头的事情。
等成天复再回府时,正看见自己的夫人在屋子里用猪皮裹着的铜人练习针灸穴位,可是那狠狠下手的样子,却像是在用针刑。
成天复跟她说话,她也不理,只是下手的力道愈加狠了些。
“怎么了?哪个惹得我家的家主不高兴了?”成天复忍不住逗自己的娘子,知晚看着他青紫的额头,小声道:“我哪里是你的家主?可不敢当!连句实话都从你嘴里得不到。”
成天复皱眉:“哪个多舌的跟你说的?”
“自然是我的婆婆,你的娘亲!你要想人不知,可得将你的紫脑门藏好!倒是因为什么,让陛下亲自动手打你?”
成天富见隐瞒不住,便也照实说了。
知晚沉默了一会,突然低低说道:“陛下偏心,满朝皆知,可是你却偏偏却触碰陛下的讳头……是不是为了我?”
她每日晨昏给父亲和母亲的牌位上香时,总是告知父母,总有一日,她要替双亲一血怨屈。
表哥应该看在眼里,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操之过急,一意要与慈宁王过不去吧。
成天复伸手揽住了她:“哪里是因为你,慈宁王跟盛家的恩怨岂是一笔两笔的?这不光是家仇,更是国事。如此惊天的贪墨案子,陛下却还要替他兜底。待将来太子即位,他是太子的长兄,太子岂不是也投鼠忌器?我自然要与陛下陈明利害,让陛下有所取舍。”
知晚拿出药酒,给表哥变紫的额头揉化淤血。然后低低道:“最后怎么样?最后老昏才还是觉得那狼心狗肺的儿子的脑袋,比你这个贤臣良将的脑袋重要!往哪打不好?偏偏打脸!”
成天复笑了,揽住了她的纤腰,然后道:“不然打哪里?行了,就算私下里,你也不能这么口无遮拦,若是被有心人听到,岂不是惹来杀身大祸?”
说着,他故意低头问她:“只额头青了些,就不好看了?”
知晚认真看了看道:“自然还是好看,没看到那日在宫里时,静妃娘娘可不错眼儿的看你呢……成家四郎,秀色可餐得很,不过……”
“不过什么?”知晚想着在静妃娘娘身上嗅闻到了有些琢磨不定的暗香,她只是觉得那香有些奇怪,可一时又说不出什么,所以只是摇头道:“没什么,只是陛下如此生气,岂不是要为难你?”
成天复摇了摇头道:“陛下被我缠的不行,而且谏官那边也有老臣冒死参奏。陛下不好再轻拿轻放,已经定下主意,将慈宁王打发到涒州。”
那涒州距离京城山高水长,又是个十年九旱的贫瘠之地。
慈宁王到了那,就算是彻底断了京城的根系,不过是个守着封地,颐养天年的王爷,就此几代,也就成了无足轻重的远宗旁支。
他那日虽然被陛下扔了笔洗,可是连躲都没躲,还往前凑了凑,直直迎上,然后顶着一脑门子的血水,依旧据理力争,跟陛下辩论着纵子如害子的厉害干系。
当时给顺和帝气得真是差一点就叫了侍卫拖他出去。这些话,也就是成天复说得了。
一脸无谓的将军顶着热血慷慨雄辩,将顺和帝给说得哑口无言。
老皇帝也不傻,成天复无论文武,都立下了不世奇功。如今户部刚刚缓过一口气来,还正需要能臣支撑的时候。
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冒出个他袒护逆子,谋杀功臣的奇闻出来吧!那这样以来,他岂不是半只脚都入了棺材,自己往自己的脸上泼了一盆子脏水?
到了最后,见哄撵不走这个逆臣,陛下只好缓了语气,折中将慈宁王变相发配涒州就是了。
成天复也不是油盐不进的那种强项令,也是见好就收,见陛下不再是水过无痕地替慈宁王兜大粪,便也就此出了御书房。
不过御书房外的人离得远,偷听不到屋内的机密,只知道成大人的脑袋被陛下亲手开瓢这件事儿。
结果这一下子,过后几天,知晚发现自己府里的拜帖都少了,因为大家都闹不明白圣威何去。
直到陛下突然宣旨,要将慈宁王一家子逐出京城。
众位臣子们这次醒悟——还是成大人牛啊,居然逼着陛下逐了大儿子出京!
要知道当年有高妙的道士曾经演算过,说大皇子的八字裨益陛下,不能离得陛下太远太久啊。
这一下子被贬到了涒州,那真是有生之年都回不来了!
当陛下的圣旨传到时,就连高王妃也变了脸色,与慈宁王哭诉道:“老天爷,那等子穷乡,据说缺水得连热澡都洗不上,若真去了那里,我们还好,我的元儿岂不是毫无前程可言?”
慈宁王阴沉着脸:好一个成天复!若不是他一味纠缠,父皇何至于如此心狠,将他贬放到了涒州那种荒野之地?
以为这样便能将他轰走?慈宁王冷笑了一声,对一脸怨色的王妃说道:“你怎么也沉不住气?将家里大大小小的嘴巴都看严点,谁也不准说抱怨的话。”
高王妃看夫君似乎有应对之策的样子,这心里也略略安定了些。她恨恨道:“那成天复当真如附骨之疽,怎么都甩脱不掉了,有他在,我们府上安生不了!”
慈宁王听了狠狠抓抓碎了手中的茶盏。
如今父皇正用到成天复,自然要厚待着他,可是这个人并不讨父皇的欢喜,既然是这样,想要父皇彻底厌弃他,其实……也没有那难的,而眼下,他就要想方设法将自己留在京城。
想到这,他叫小厮找来了儿子金廉元,先问了他对整府迁往涒州作何感想之后,又开口问道:“……我听闻静妃在入宫前,似乎心有所属,才一直不肯嫁人,是不是真的?”
金廉元一愣,关于田沁霜的事情当时也是传的风言风语。毕竟京城里把尖儿的闺秀,只这么几个,田沁霜当年可是有不少人在惦记着。
而金廉元当初跟成天复要好的时候,自然也在少年少女诗社聚会时看出了些端倪。那位清高的田小姐对谁都是爱搭不理的,只对成天复时,表情娇羞。
他作为风月老手,自然看出了一二。但是曾经在人前要开玩笑提及时,被成天复打断,私下里告知他,自己风流无所谓,不要拿女儿家的清白开玩笑。
他当时觉得此话有理,是自己孟浪了,所以此后也绝口不再提。
不过田小姐一直迟迟没有嫁人,现在想来,可能真的是心有所属,所以才不肯凑合。
慈宁王冷笑了几声,他也是最近才从曾经在田家里当差的人那听到的闲话,前些日子,他的王妃入宫,冷眼旁观那静妃,看着成天复时,好似也是眼神复杂,似乎难忘年少旧情啊……
这人一年老,固然喜好颜色新鲜,可是自己毕竟英年不在,若是父皇知道他最宠的爱妃,与最倚重的臣子之间,暧昧不断,好面子的父皇会作何感想呢……
……
慈宁王府因为要发配涒州闹得有些鸡犬不宁,而羡园终于迎来了婚后一直没有的清净。
门口没有了那些推拒不掉的送礼之人,知晚也不用大清晨走暗道避人了。
至此,成大人每每送到护城河的贤惠娇妻至此一去不复见。
她不必跟婆婆请安,每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然后懒懒起床。
因为府衙离羡园很近,成天复都要回家吃饭的,今日端起饭碗,忍不住发出感慨道:“你知道如今的内城护城河桥头是什么光景?”
知晚今日让厨房蒸了鲜嫩的肉羹,还剁了几只酱油海蟹,她挖了一只,将酱膏铺在热腾腾米饭上正在大口吃着。
听了这话,毫无兴趣地道:“我足足跟你去了一个多月,就连桥杆子上刻了几条龙都数得一清二楚,怎么?换桥柱子了?”
成天复替她舀了一勺肉羹喂到她的嘴里,然后绷着脸道:“各个府宅里新近得宠的娇妻良妾都时兴拎提食盒,将早餐送到桥头,服侍自家老爷们吃完了再走。一个个都是成双成对,只我一个孤零零地坐轿子过桥。”
知晚一个没忍住,差点将嘴里的肉羹喷出来,她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竟然引领了大西皇城一个新风俗。
她失笑道:“我的天爷,大冷天的,她们也舍得起来?回头我在茶宴上跟她们说说,我当初陪着你早起坐轿出门,做街溜子也是迫不得已啊!好好的都在府里吃些粥饭得了,可别在桥头呛了冷风。”
成表哥却觉得自己的表妹没有听到重点,只道:“别人都有,只我少了,让别人看了,还以为我刚入你羡园,便失宠了,竟然只送了几日,便不见人了。”
知晚觉得自己决不能辜负了男人的青春,当下放下碗筷,搂住男人的脖子安慰:“既然要了你,自然得宠着你!明日我端着八样的食盒子去桥头给你撑脸!”
话虽然说得很满,可是第二日五更天时,成天复睁开眼看着卧在自己怀里的睡得脸蛋粉红软嫩的姑娘,便知道自己的青春大约又要被辜负了。
小妮子这几日特别嗜睡,昨日他不过上床晚了些,她便已经在床榻上睡得四仰八叉,竟然没有等他,真的是一副吃干玩腻的样子。
成天复想到这,忍不住伸手捏了她的脸,可又不舍得用力,只抱着亲了几口,又看不够地摸了摸她的鼻尖和脸颊,这才起身穿衣。
外面的天儿这么冷,就算她能起来,他也舍不得折腾她,不过是话语调侃几句罢了。
不过等知晚醒来时,一看空空的枕边,却立刻坐了起来,解开帷幔喊:“凝烟,怎么不叫我起床,郎君何时走的?”
凝烟端着水盆子进来,将用烫斗熨热的衣服塞到了知晚的被子里,让她在被窝里暖暖地换衣服,然后说:“都走了一个多时辰了,奴婢趁着将军吃粥的功夫进来偷偷叫您来着,您睡得都不带翻身的,叫也叫不起来。后来奴婢还被将军说了,让奴婢别打扰您安眠。”
今日份的贤良淑德算是泡汤了,知晚穿好衣服,痛下决心道:“明儿,我要再不起来,你就往我脸上掸凉水!”
凝烟哭笑不得道:“我的夫人,您就别起幺蛾子了,若是将军看到我往您的脸上掸水,岂不是要将我吊起来打?”
知晚嘟囔道:“现在内河桥头没有一碗热粥喝,简直没有面子,我怎么得也得去撑撑,不能叫人笑话了我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