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董长弓看,这成天复未必知道三清门与慈宁王府的关系,不然他也不会让军中的军医给自己诊治,不得立时捆绑起来?
不过自己身中九凉草之毒,便说明这诋毁盐水关军威的事情已经败露了,所以还是要及时知会王爷早做准备。
不过这密信也不能写得太露骨,免得落入人手大作文章。
所以董长弓想了又想,只写下了:“江口生意不畅,货物清缴,早做打算。”
这话里的意思,王爷一看便明白,只要别暴露出跟三清门的马脚,王爷也可以撇清关系。
他又细细交代了心腹一番之后,让他将密信缝在鞋垫子的夹层里面,这才让他借口去联络城外驻军,出城去回到均关后再飞鸽传给京城王府。
只是想到与王爷这一番精心的布置全然打了水漂,董长弓的心里一时恨极了。
他昨日要走的时候,成天复甚至亲自带人围住了他的兵营,说董将军的病不能见风,便跟月子里的妇人一般,须得安心静养,若是哪个让董将军见风,那么便军法处置。
现在陈玄借口着他病重不好挪动,将他扣在了盐水关里,就算城外有兵马也是投鼠忌器。
当章锡文又拎着满满一盆胰子水进来,准备用漏斗羊肠灌水给他洗肠子时,董长弓觉得自己脸颊都疼,又忍不住干呕起来,一时隐隐生恨: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让这么好的计策落空了?
还有那个貌美如花的药娘娘,到底是个什么鬼?
可惜那内线在人前跟他对词之后,便再不见踪影,想来也是被成天复给处置了。这满大营并无女子身影,董长弓就算想一探“药娘娘”的究竟,也不得入门了。
因为就在盐水关闭门关狗之时,知晚她们早已经踏上返程归路。
再过些日子,盐水关便是大战在即。
知晚原先是不想走了,她此番来到盐水关,与成天复相聚竟然连两日的时间都没有。
那震颤地皮的炮声阵阵,让人心悬,她想离得他近些,所以就在成天复让她走时,她一时心里闷气,赖在他的军帐不走。
可成天复坚决不让,就跟小时申斥她顽皮一样,一本正经地说:“我还没有入赘进你家,你就得听你表哥的!乖,回京城去,你的鸳鸯枕头,被面子做做样子也得亲手绣两针吧?总不能觉得招了入赘的女婿,便两手空空,什么都不准备了吧?”
他说得轻松,可柳知晚却笑不出来:“说得像我立刻要嫁给你似的……你在陛下面前吹过牛皮,若是不能赢下……”
说到这时,知晚竟然说不下去了。从小无依的成长经历使然,让她凡事打算的时候,先把最坏的结果考虑在前。
可是现在,她一点都不愿意想他落败的情形。
知晚虽然可以面不改色地给那些军帐里的伤病缝线包扎,可是想到若断了胳膊腿的是成天复,那般俊逸昂扬的男儿从此身残甚至送命……顿时眼泪如抖落的豆粒子,簌簌落落停歇不下来。
成天复原本还等着知晚奚落她,可没想到话说到一半,她却哭了出来,登时心柔得若丝绸一般——晚晚心疼他,生怕不能嫁给他呢!
抱着怀里馨香柔软的小表妹,成天复也是忍不住深呼吸——他真的该娶老婆了,一刻都不能等了……
在这军帐里,只他们二人,所以他便紧紧搂住了她,轻声说道:“没有若是,你放心,我可不会大吹牛皮吹跑自己的女人。你在京城等我,我定然娶你娶得风风光光!”
知晚抹着眼泪,尽量屏住了哽咽,其实她也知自己不能久留了。
太子依着她的献计,很快筹集了新药。这些药材已经陆续送来,盐水关供给暂时无后顾之忧。
她能做的也就是快些离开此地,让成天复可以毫无顾忌地投入战斗。
所以当董长弓跟督军大人一路入关接受层层盘查的时候,她已经被人引着从小路绕行,回到了官道之上,继续由陈二爷的人护送,一路回转京城。
这一路归程依旧山高水长,原本不必像来时这般的急切,走得也略慢些也可以。
前线战况如何,也只能在赶路时,听些地方百姓的传言。
那些军事详情,百姓们自然不会知道,可民间的捕风捉影,人云亦云一向厉害,各中版本的盐水关激战也层出不穷。
一时是盐水关守军抵御不住,被叛军的炮火轰了大半,还有影传叛军大发神威,竟然杀了陈玄将军,马上就要直下冲击京城。
总之听得人心里没底。知晚也知道这些百姓谣传不靠谱,如此一来,她恨不得立刻回到京城,听到确凿的战报。
好不容易到了京城,知晚回到羡园简单洗漱一遍,跟舅舅和舅妈报了章家表哥一切平安之后,就准备回盛家探听消息。
祖母在秦家有兵部的人脉,一定能知表哥的消息。
等到了盛家时,才发现祖母她们不在,一问之下才知,祖母带着姑母桂娘,还有王芙和一对龙凤胎回叶城去了,只剩下了盛书云和盛香兰两兄妹在府里。
盛书云最近领职入了翰林院,虽然只是个编修,但也算是领了差事,正好在王芙父亲王大人手下办差,王大人最近高升一品,也算是四品有头脸的,照拂一下女儿的继子也是应当应分。
知晚觉得这不年不节的,祖母她们回老家很奇怪。
香兰撇嘴道:“没办法,近日上门求情的人多,我祖母怕姑母难做,说错话,所以干脆寻了回老家静养的借口,带着姑母去了乡下。不过母亲怕祖母年岁大,姑母一人照拂不来,所以便陪着一起回去了,等祖母安置下来,她再回来。”
她说这话时,是一脸喜色。
虽然她身边还有教养的婆子看护着,可是像这中府里无人管束的日子,真是惬意!所以当初祖母要带她一并走时,她以应下了好友生辰聚约,不能无故爽约为由,终于是留下来了。
知晚摇了摇头,祖母虽然总说是儿子盛宣禾娇宠坏了盛家的女儿,其实祖母在教养子女时,也是心大的,有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惫懒,竟然贸贸然将香兰一人留下,虽然家里也有书云相伴,而且嫡母马上就能回转,但也实在不妥。
香兰最近也不怎么在府里,每日都是大小茶宴不断,心都有些玩野了。不过这两天倒是罕见地老实留在家里,还让弟弟告假,在家里陪一陪她。
知晚一边接过丫鬟的递茶,一边问:“什么人来求情?”
香兰飞快地瞟了她一眼:“你不知道?不是说你只是去了外地查看铺子吗?怎么成表哥的事情一点都不关心?盐水关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一点都不知道?”
知晚的心里一沉,脸上都要微微起白了,这才听香兰说道:“原来慈宁王府世子妃的父亲董长弓与叛贼勾结,证据确凿!据说当时,事情败露的时候,陈将军只是打了董长弓五十军棍,可董长弓记恨在心,竟然命人刺杀陈玄上将军,还有表哥和三位督军大人。只不过表哥武艺高强,击杀了刺客,可是陈玄将军负了重伤,只能临阵托付帅印,让表哥掌了军权。”
知晚听得眼睛都瞪大起来,她离开盐水关之后,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儿?
香兰又接着道:“那些日子,几位督军不敢擅自回京,只能阵前提送奏折。董映珠那几日简直都要将姑母的门槛踏平,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群同姑母沾亲带故的人前来求告,说她爹爹冤枉,求着姑母给表哥写信,将她父亲押回京城再审。”
知晚知道董映珠的意思,只要能将董长弓押解回京,自然有斡旋之余地。她父亲毕竟也是有功之臣,若是再能辩驳一番,说不定又能像以前一样起死回生。
也难怪祖母急着带姑母回乡下,这样的泥坑子,可不是姑母那等耳根子软的人能沾染的。
“那……董长弓有没有押解回京?”
说到这,盛香兰依然心有余悸道:“听闻因为朝臣纷纷给董长弓求情,陛下也就发了圣旨要将他发回京城再审……可是表哥真够狠的!竟然赶在圣旨之前,就将董长弓斩首在了军旗之下了。就是昨日,那尸首刚送回来,算是回了陛下的圣旨,听说董映珠都要哭死在宫门前了。”
盛香兰原本茶宴戏耍得甚欢实,可就因为出了这档子事儿,吓得她都不敢出门了,生怕遇到索命的董家人,再把表哥的血债算到她这个表妹的头上来。
“你说你能想到表哥是这般铁血手腕的人物吗?那董将军大小也算是个将军,他怎可连问都不问陛下,就此刀斩大将?人家可是世子爷的岳丈,并非无品无阶的百姓,这胆子也太大了!怎么办?陛下不会降罪给表哥,再牵连我们盛家吧?姐姐,要不你也跟我一起回叶城去躲一躲吧?”
知晚听了却一脸坦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表哥既然承接帅印,主管大军一切,他董长弓若是身在盐水关之内,触犯军条,通敌卖国,行刺主帅,就是五马分尸甚至凌迟也不为过。只砍了他的头,倒是轻了。”
香兰本以为知晚会像她一样,吓得不知所措,可没想到她竟然眉梢都不动一下,冷冷说出这些话来。
什么凌迟分尸的?听着都发怵!她竟然一脸无所谓地说出来……香兰以前总纳闷自己为何怕这个假姐姐,现在算是闹明白了。
她的骨子里跟那个表面斯文的成表哥一样,都带着一股子敢冒天下大不韪的狠绝!
就是给一把刀,逼急了他们就能杀人的那中!
香兰赶紧喝了一杯水,吸着冷气道:“姐姐,你说得也太狠了!”
知晚却觉得自己说得太轻巧了。没有去过战场之人,哪里会想象到在前线浴血奋战,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将士疾苦?董长弓的所作所为诛灭九族都不为过!
表哥阵前砍死他,就是不希望这等国之蛀虫再有死灰复燃之际。表哥说得对,既然是发生阵前之事,自然阵前了结。
一旁的书云听了长姐的话,却连连点头:“还是大姐看得通透,我二姐还因为这事儿吓得不敢出去玩,推掉了好几个帖子呢!”
香兰看他揭短,不由得又一瞪眼睛。
知晚知道前线并无败像之后,微微松了一口气,就是不知道表哥又做了什么,竟然逼得董长弓狗急跳墙,图穷匕见。
知晚从香兰这也打听不出详情,便去见一见太子妃的,为了遮掩自己出京,太子与太子妃也费力不少。
到了东宫时,太子妃生下的小儿最近有些胀肚,正好也让知晚给推拿一下。
知晚以前在叶城时,有帮着嫡母照料着龙凤胎的经验,对于小儿推拿也很娴熟,将粉嫩的小龙孙面朝下放好,手抹了香油便开始轻缓揉捏小儿的后背。
小龙孙被按得舒服,歪着头吐泡泡。太子妃在一旁笑着道:“这皮猴就服你来按,别人按就跟毛球一般,拱着不让呢!”
二人说笑一番后,待皇孙按得舒服哄睡着了以后,太子妃让奶妈将孩子抱走,便跟知晚私下里说了说前线的情况。
原来那董长弓当初私送给王爷的那一封信,半路就被成天复的人截去了。
依着陈将军的意思,是要一并呈给督军,由着他们回去跟陛下禀明。
不过成天复却跟陈将军道,阵前事,最好阵前了。当兵的拼的是刀枪锋利,跟朝堂上的那些乌烂事情扯皮不起。
若是从前,陈玄是绝听不得这等自作主张之言,可是现在经历了杨梅疮之祸后,他觉得成天复说得有道理。
这事儿得亏是成天复的表妹一路冒死来报,不然的话,岂不是盐水关上下将士要蒙受不白之冤,整个陈家,连同太子与太子妃都要跟着抬不起头做人。
于是陈玄干脆放权,只让成天复自己斟酌着办。于是便有了后来在围堵清缴叛军辎重的时候,发现董长弓亲手书写的密信一事。
当初董长弓怕信被人搜去,写得是语焉不详,就连收信人也没有。只一句“江口生意不畅,货物清缴,早做打算”。
这原也让人拿不住把柄,可偏偏出现在了叛军的辎重里,加之成天复端了三清门的埠头窝点,清缴了大批火器补给,一下子就变成了铁证如山。
再加上三清门的人也交代有京城权贵联线,通过他们暗中资助叛军,明线暗线一时间全都兑上了。
所以成天复当天就将董长弓拿下,当着三位督军的面儿来提审。
董长弓死不承认,只说成天复在诬赖忠良。而公孙大人也在巧舌如簧,替董长弓开脱。
案子审到这里,若是没有别的意外,又要被做成无头冤案一场。
可偏偏这个节骨眼儿,成天复突然提出之前做赌欠下五十军棍的事情,不由分说,当着众位兵卒的面前,打了董长弓足足五十军棍。也许董长弓不够脸面,后来便出了陈玄将军被刺的事情,那刺客行刺时,嘴里还高呼着“若不放董将军,便要了你的狗命”一类的话。
结果行刺未成,刺客逃脱。陈玄将军,臂膀都被削下一片肉来,深可见骨,血流不止,算是彻底将董成功□□的罪证给坐实了。
陈将军不能处理政事,重伤昏迷前将一切全权交由成天复处置。
于是成天复便按军法,在圣旨传来之前,在三军面前,将董成功挥剑斩首。
他的那些属下见董长弓身首异处,也是吓破了胆儿,一时间又将董成功到处收罗烟花女子雇车运往盐水关的事情抖落出来。
如此巧于心机,只想着如何夺权的罪证条条状状写成厚厚一本,只待三位督军大人带回去呈给圣上。
太子妃如今完全是拿柳知晚当成了自己人,她也知道知晚刚从盐水关回来,替自己的四叔公陈玄解了大围,所以对她也也没隐瞒,便说了前线的战事。
知晚听着却觉得不对。
那董长弓竟如此愚蠢,居然在这样的节骨眼下,派刺客去行刺三军统帅?
太子妃听了这话,含笑不语,意味深长道:“我四叔公昏迷不醒,难道还有假?”
柳知晚没有再问下去。因为她猜测,这大约便是苦肉计一场。
督军在关内,陈玄将军受伤肯定不能做假。
但是他说不定是豁出去自己的一条臂膀,也要剪灭掉慈宁王的左膀右臂。
这不是私人恩怨。而是太子一系与大皇子慈宁王之间的博弈。这是兵不血刃的沙场。稍有迟疑,便失了先机。
若是将事情摊开,在外人看来,成天复倒显得缺心眼儿了,竟替陈玄将军做他想做而不能做之事。
毕竟陈家也算是外戚,跟慈宁王也算亲戚,若是由陈玄下令,杀了慈宁王的亲信兼亲家。闹到了皇上那边,脸面上也过不去。
可成天复却不同。
他是谁?是几次三番言语冲撞了陛下的楞头青,是曾经被发配到川中当七品知县的孤臣。
他在朝中毫无根基,做起这脏活来也全无顾忌,自然比陈玄更加合适。
所以太子妃说到后来心里也是略有歉意,温和说道:“此番成将军忠肝义胆,扫除奸佞,只是怕陛下那边会怪罪于他。若是受了牵连,只怕你们的婚事……”
知晚却微微一笑,出言说道:“表哥做事,都依着法纪。那董长弓的罪,哪一样都不算冤枉他!陛下……又非昏聩之君,自然能明辨是非。至于受不受牵连的,也只能听天由命,大不了辞官不做,我又不是养不起他。”
这番未婚小姑娘养汉子的豪言壮语,让太子妃也一时失语,回去跟太子学时,太子倒是颇为羡慕道:“成卿有此红颜知己,这辈子也算足矣。”
如今三位督军还在路上,可是关于董长弓的条条桩桩,已经通过回调的兵马,陆陆续续传到了朝堂上来。
当初陛下委派督军时,有两位御史跟兵部侍郎同往,那两位御史都是陛下的老臣,也是秉正之人,待回来时,必定会主导御史们的言语风向。
太子并不担心成天复被弹劾,毕竟他阵前斩将,有法可循,朝中的文武也干涉不得。
最重要的是,他杀了董长弓之后能不能力挽狂澜,拿下失地迎州!
柳知晚其实也明白这一点。人若想做些狂妄的事情,就得有狂妄的资本。
所以成天复杀了董长弓并不打紧,但要紧的是,他能不能一力承担下盐水关调度重任,取得最后的胜利。
在京城里等待的日子,便显得尤为漫长,一转眼,才过去了两个月而已。
柳知晚也不怎么出府,让凝烟替她挑了上好的红绸与绿绸的被面,然后选了好看的牡丹与鸳鸯的花样开始绣喜被。
成天复说她有空手套“郎”的嫌疑,她也得表一表诚心,至少准备些绣品出来。
所谓红男绿女,这喜被子也要成双成对,薄厚四季的一共准备六套。
这可费时费力,也怪难有钱些的人家都是招了绣娘来做。
可是知晚如今并无订婚,贸然招绣娘进来绣喜被子,定然遭人非议。所以她打算亲手绣出自己成婚那日铺用的,余下的,就在京城绣房里,匿名交定银子定下就是了。
而且做这类枯燥单调,又不容分神的活,能分分她的精力,缝上一天,累得腰酸背痛的,躺在床上能睡得快些,不用分神再去想盐水关的冷风寒苦,烽火连天。
这些日子里,据说那董家人跟疯了一般,四处动员人脉,要在朝廷上咬死成天复。
香兰有次出去时,不巧看到了董映珠,当场就被她毫不留情面的痛斥骂哭了。
她虽然在家里嘴巴厉害,可就是个窝里横,被董家人欺负了,便哭哭啼啼地来找知晚告状。
知晚听了浑不在意,一边绣着花边,一边说:“嫡母不是回来了?你也少出去,在家里帮着带带弟弟妹妹,若闲得无聊,就邀请些要好的姐妹,来我的院子里玩。”
香兰一听这话,有些恹恹道:“你还当你的园子香呢?死了那么多人,别人看你的宅子都冒黑气……你也不请些高僧来做法事冲一冲,真是可惜了这园子了……”
说完这话时,她盯着知晚手里的红帕子看。
因为香兰来了,她倒没有绣喜被,不过绣着的大红巾帕,怎么看也不像日常的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