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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今夕何年 正文 第二十章 你的孩子(八)

所属书籍: 不知今夕何年

    靳夕记得大概两年多前她在西京电视台曾看过一个走访艾滋村的报道,记忆深刻。那部片子在阐述艾滋病人悲惨的生活现状同时,也揭露了造成他们患病的根本原因是无良血贩子利用村民的贫穷无知诱骗他们卖血。

    有些村民是为了给孩子攒学费卖血,有些村民是为了换部电视机,让靳夕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她卖血只是为了去村口烫一个漂亮的头发。而她最后去世的时候,头发掉落的只剩稀拉几撮,枯燥发黄如一把稻草。

    整个报道透露出一种荒诞愚昧的氛围,但看完你却笑不出来。

    当时还大二的靳夕看完报道恨不得马上收拾行李冲去艾滋村做义工。给靳红星吓得够呛,派人24小时盯着她不准出西京市,又派人捐了十万块钱过去才算平息了她的冲动。

    靳夕记得报道的每一个细节,却怎么都回忆不起这篇报道的记者是谁?只有回到台里的档案室翻出当年留存的录像带来看,看到最后字幕出现何年的名字,靳夕觉得两眼一黑。

    她想起何年一直戴着的口罩帽子;想起吃饭时,何年折断的一次性筷子;想起每次靠近时,他都反应很大的拉远距离。原来一切症结的源头在这里。

    靳夕一个猛地起身,冲去厕所不停的洗手。洗手液都用到见底,她还不停在搓手。说不恐惧都是假的,一起同事几个月,不经意地接触那么多。即使她清楚知道艾滋病的传染远比想象中概率小,也时刻提醒自己不应该对艾滋患者带有歧视,心中仍不可避免的感到后怕。

    现在想来当年的一腔热血不过是隔着屏幕的勇敢。真到现实世界中,她怕的要命。

    回到工位,靳夕呆坐在位置上。幺鸡下班从她旁边晃过,看到她在看这陈年报道。“咦。你在看《血债》?这是我们老大获奖作品呢。拿了当年的全国优秀新闻特等奖。”

    靳夕回过神来,“你也去了吗?我看到这上面也有你的名字。”

    “我算去了吧。”

    “什么叫算?”

    “当时我们一行去了三个人,还有一个记者现在已经转行不在深调组了,所以你不认识。但因为当地村民很反感媒体的介入,怕媒体一报道,自己得病的事全世界都知道了。所以我们虽然到了当地,但没能成功进入村里采访。”

    “那这个报道怎么来的?”

    “老大聪明呗。他知道村民戒心重,就让我们留在宾馆做后援。他自己戴个手持DV先从红丝带学校入手,通过熟悉患病学生再慢慢接触到他们的家人。成功获得了村民的信任后,在救助站和患者们同吃同住了一个月才做出这个报道。”

    “同吃同住?”靳夕原来一时冲动也只是想过去做义工帮助他们,24小时同吃同住的风险,她试问自己能不能做到?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由此对何年所产生的钦佩,让她对自己刚刚的恐惧感到羞愧。

    “那你们回来以后没有去做个体检什么的?”

    “做了啊。老天保佑,都是阴性。”

    靳夕疯狂跳动的心稍稍定了一点。许是出风疹而已,那个医生不过见了一眼,自己也有点大惊小怪了。

    后来几天何年都请了假,靳夕有心去探望才发现整个深调组没有一个人知道何年的住址。

    “需要这么神秘吗?”

    “你不知道,老大早年间做了一些报道是得罪大企业,大官僚的。寄到台里的恐吓信每年都不少,隐藏自己的信息是深调组的人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你没见咱们老大总是戴着口罩帽子吗?也是这个原因。”

    “原来是这样。那我是不是也得去买个墨镜什么的?”靳夕深感自己对深调组还是知之甚少。

    幺鸡瞥了她一眼,调笑道。“你不用,你老爹杵那呢。人家动你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分量。而且你还是主播,藏也藏不起来啊。对你而言,越有名越安全。”

    幺鸡说这话三分玩笑,七分认真。《她说》要想真正只做良心报道,得需要一个腰杆子硬的人撑着。她以前以为这个人当仁不让就是何年,但何年近来手把手教导靳夕的态度让幺鸡感到他是在培养她做接班人。

    如果连何年都退了,幺鸡觉着这个深调组待着也没意思了。

    探病的事作罢,靳夕看到包里属于林姝的诗集和画册,决定去霍超仪那里跑一趟。

    去的时间不太凑巧,林家老爷子正召集全家在开家庭会议。

    以往这种级别的会议绝对轮不到在林姝家里举办,也许是怜惜林姝的去世,林老爷子“屈尊”移步到他家里来开会。

    这次会议的主题是遗产分配问题。林老爷子丝毫不避讳谈及自己身后事,从这点来说倒是个很酷的老头。

    沙发上的霍超仪穿着成套的香奈儿套装,脖子上系着一条粉色丝巾。虽然神态有些憔悴,但看上去依然优雅。听到佣人过来通报靳夕上门,她和先生耳语了一句。亲自起身去门口迎接。

    “是小姝的事有什么消息了吗?”

    “算是吧。有些东西想给您看看。”

    霍超仪看了客厅里一眼,宾客云集,她显然脱不开身。

    “靳小姐先到二楼坐,等我一下。这边很快结束。”

    “霍姨,那个……方不方便让我进小姝的房间看一下?我想多了解一点她生平的事。

    霍超仪眉眼低垂,犹豫了一下,跟旁边的佣人说,“去拿钥匙带靳小姐上小姝房间里等我。”

    “谢谢霍姨。”

    “去吧。”林父在客厅朝霍超仪招手,似乎有急事叫她。霍超仪拍拍靳夕的手背,让她先上楼,自己迎着林爸爸走去。

    林姝的房间是反锁的,佣人说自从小姐过世后,太太每天晚上都要来小姐房里睡。白天这里反锁着不让任何人靠近,晚上霍超仪就在里面自舔伤口

    林姝的钢琴盖仍开着,琴谱也是翻开的,好像主人只是走开了一会儿。

    钢琴后面是一整面墙的书柜,原木色的,大到像图书馆的陈设。里面每本书都有翻动过的痕迹,对于一个初中生而言,她阅读量大的惊人。

    靳夕沿着林姝的书柜走了一圈,有了上次诗社的经验,她已经知道凡事不能看表面。比如说那些看着一本正经地教科书,谁知道下面藏着的不是一本禁忌小说。

    她饶有兴致地透过玻璃门打量着书柜里品类繁杂的书籍,想从中间一眼识穿林姝生前藏起的“宝贝”。仿佛在玩一个和逝者玩的游戏,林姝就站在旁边和她打赌能不能猜中。

    她抽出一本厚厚的全国中学生优秀作文,果然剥开封皮下面是一本太宰治的小说。林姝似乎钟情于日本文学,谨慎,温暖,又有些厌世。和她本人的感觉很像。

    讽刺的是林姝生前,她对这个密友的妹妹仅仅是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全部印象不过是一个乖巧的,成绩优异的好孩子。反而在她死后,了解到她的灵魂。

    靳夕随手翻了翻这本小说,早就读过的小说这种境遇下翻起又是另一番滋味。书翻到最后,靳夕看到边角有一句手抄的话。

    “同运的樱花,尽管飞扬的去吧。我随后就来,大家都一样。”

    靳夕觉得这句话十分眼熟,该是某个电影里的台词。但具体是哪个,一时也想不起来。于是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出自侯孝贤导演在1989年的台湾老电影《悲情城市》。

    滑到电影简介那一部分,靳夕眼睛越瞪越大。

    房门突然被推开,靳夕受到惊吓,书掉到地上。霍超仪也被她的反常吓了一跳。“怎么了吗?”

    “没事,没事……”靳夕蹲下来拾起书放回书柜里。

    霍超仪邀她一起坐到沙发上。“靳小姐,这段时间的调查有进展吗?”

    “有。”靳夕整理情绪,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林姝的画册和诗集。“您看看就知道了。”

    霍超仪先打开了画册,看到一幅幅逼真的素描。画建筑,画山水,画静物,唯独没有画人。

    “这是小姝画的?我从来不知道她画的这般好。”霍超仪还算耐心,一张一张翻过去。

    “这是小姝的同学拜托我转交的,她真的是个很有艺术天赋的孩子。”

    “那又怎么样?”霍超仪把画册一把合上,笑意吟吟直视着靳夕,看得她心底发毛。

    “您说什么?”

    “我说,她有艺术天赋又怎么样?她这些画是画的不错,但也只是不错,比她有灵气的多了去了。她的话在市场上能卖多少钱?几百还是几千?有意义吗?”

    “霍姨,我想你可能有什么误会。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用钱衡量的。”

    霍超仪做出一个止住的姿势。“小夕,无意冒犯。但能说出这种话的人,都是从来不担心钱的人。恕我直言,你爸爸是西南地区最大的珠宝商,你从出生开始就把宝石当石头玩。如果把你放到和别人一样的起跑线,你未必比的赢其他人。我们家是比普通人家好一点,但就在林家也只是下下等。你亲眼看到的,林姝她拼尽全力跑也比不上林淼淼什么也不做。她还这样挥霍自己的时间做这些没意义的事,我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靳夕虽然觉得受到侮辱,却也无法反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心静气。“林太太,每个孩子有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自由。她不是你的附属品,更不是你用来争夺林家资源的工具。”

    “你当然可以这样说了。如果让她自己选择,最后失败了,是你负责吗?你根本负不了责!别人只会责怪我这个做母亲的。你看,我把她教的这样好,她还是说自杀就自杀,这就是尊重她的选择?”

    霍超仪抓狂的站起来,从床头柜里抽出一本相册放到靳夕面前。“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了她做到什么地步!”

    靳夕展开相册,看到林姝小时候的照片。但很奇怪,她的头发剪的极短,穿的都是男孩子的衣服。V领POLO衫,马球裤,像个小公子。

    “这是小姝?”

    “我本来怀的是一对龙凤胎。生产的时候出了意外,当时情况十分紧急,医生说只能保住一个。林家所有人包括她爸爸都毫不犹豫说保住哥哥。是我求医生,如果能同时保住他们两个,不用管我,我愿意去死!我用我自己的命给她博来了一线生机,代价是我摘除了整个子宫。当时两个孩子都救回来了,但哥哥最终还是没有熬过危险期。”

    “道观里的道士说,是林姝命太硬,和她哥哥只能二活一。所以她7岁读书之前,我一直给她作男孩子打扮。这是她欠她哥哥的。7岁之前她是作为哥哥而活,7岁之后她才是林姝。”

    靳夕心中暗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稚子无辜,她那时候又懂得什么呢?只是拼命活下来都成了罪。

    在林姝对性别刚刚有启蒙意识的时候,她的母亲给她灌输了错误的认知。她此后的人生都活在混乱的性别认知中,这对青少年而言是毁灭性的伤害。而她的母亲还沉浸在自我牺牲的错觉中。

    靳夕本来一直没想好怎么和她母亲开口说林姝有可能是同性恋这件事。她的自大,让靳夕彻底放下了心理包袱。

    “你知不知道小姝是同性恋?”靳夕翻到诗集的最后一页给霍超仪看。

    “不可能。小姝不可能是同性恋!她还那么小,她怎么会懂自己的性取向。只是觉得这样很酷,故意在模仿而已。”霍超仪把诗集一页一页撕的粉碎,但靳夕从她的神情中读出霍超仪可能早就知道这件事。只是不能接受而装聋作哑而已。

    “妈妈,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和成绩有关吗?”

    “没有……”

    “那就先不要说了。妈妈现在很忙,卖房子的事还有很多手续没弄完。”

    “妈!我觉得我不喜欢男生!”

    霍超仪顿了一下,回头摸了摸阴影中女孩子的头发。“不喜欢就对了,你这个年龄应该把所有精力放在学习上。”

    她从钱夹里随手摸出一小叠大钞放在林姝手里。“拿着,和好朋友出去玩一玩。别胡思乱想。”

    霍超仪转身的时候,嘴角依然噙着笑容,仿佛没有听到背后撕裂的哀嚎。

    我的女儿很好,她是完美的小公主。

    “你爱小姝吗?你根本不爱她,你爱的是一个作为伟大母亲对孩子绝对控制的快感。”

    靳夕的话犹如一把大锤,砸碎了镜中穿着红色洋装完美公主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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