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之扬
收拾完行李,郑警官电话来了。他说他刚经过公墓,给李桥妈妈的墓上送了灯和花。
我说,要送也不早一天送。
他说一时心起,又说,打捞员在捞起李康仁的地方扩大范围,找了方圆几公里,又在江底挖出一具尸骨。怀疑是李桥。
我愣了一下,说,不是吧。长江里头每年多少捞不起来的人,怎么就晓得这个是李桥。做DNA鉴定了?
郑警官说,结果没出来。其实这个问题,问夏青最直接。
我怀疑郑警官在诓我。李桥行踪不定,警方实在找不到了,又撬不开夏青的嘴,所以想让我找夏青。我自然不会上当。
整个下午,我坐立不安,在家里转来转去。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忍不住了,去了疗养院。护士让我在活动厅里等,我很紧张,神经质地走到窗边观察,寻找警方的眼线,院子里风停树静。我甚至把桌子上下检查了一边,没有窃听器。
我越来越不安的时候,夏青来了。她穿着白衣服,右手拎着一串风铃,风铃随着她的走动叮咚响。她的样貌让我的回忆变清晰,我的心平静了。夏青不看我,她坐在我对面,低着脑袋,摸风铃上的白羽毛。
我说,夏青。
她把脸抬起来,眼睛斜看着窗外。
我说,你认不认得我?
她说,时间从你身上穿过去了,秦之扬。
我突然想哭,说,是啊,我老了。你过得好不好?~思~兔~网~文~档~共~享~与~在~线~阅~读~
她仍是看着窗外,说,还有吴润其。
我说,你也记得她。
夏青说,她刚刚来了,坐在小月季花的那头。
我一愣,说,我来的时候没看到她。
夏青说,时间又把她卷走了。长椅子不动,有次,李桥也坐在那里。
我激动地说,我就知道他会来找你。
四周没人,我趴在桌上小声问,夏青,李桥现在在哪里?
夏青不讲话了,手指紧紧攥着风铃。
我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定保密。
她呼吸急促起来,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薄荷糖,撕开包装,拿出糖果,拇指和食指捏住,吮起来。我看包装袋,是李桥常吃的那种薄荷糖。
我说,李桥也很喜欢吃。
可她只是吮着糖果,再也不理我了。现在的她比年少时期更难交流。她吃完了糖,站起身,一句话不说,转身走开,没有看我一眼。或许在她眼里,如今的我只是一条短暂的事件。就像吴润其一样,转眼被时间卷走。
我问护士疗养院是否接受捐赠。护士说是公立的,但如果社会人士好心捐赠,自然欢迎。我立时捐了一万块。护士很惊讶,把院长叫来了。我说,拜托多照顾夏青。护士说,放心,比起其他病人,夏青特别省心。只是隔三差五,夜里在房间里跺地板。还好,这几天没跺。
吴润其也回江城了,还来了疗养院,但没进来。我无法推测她的想法,时隔多年,大家都不是当初的孩子,除了夏青。
四月六号上午,离家的时候,张秋苇老师还在书房批改卷子,她说,五一假期有时候就回来玩。
我说,看情况。
她低下头,继续看卷子。但我看见,她的手没有动,只是捏着红钢笔。
我说,张老师。
她抬起头,很奇怪我这么称呼她。
我说,你今年要退休了。回想一下,有没有感觉很遗憾的事?
她愣了一下,说,我对得起我的每个学生,没遗憾。
我说,哦。我问的不是你的工作。
她呆了一下。但我走了,没有多的话。我下了楼,出了小区,堂哥的车在路边等我。他们要回省城了,刚好把我顺去机场,晚上飞机回京。
路上接到我爸爸的电话,他说,你清明回江城给爷爷上坟了?
我说嗯。
他说,好。你五一放几天假。
我说,三天。
他说,来杭州玩。爸爸好久没见你了。
我说,到时候再说。
秦老板问了工作是否顺利之类的,又问,谈女朋友没有?
我一点也不烦,习惯了,也理解。他们爱问这个问题,是因为除了这个,父母与成年的孩子已没话可讲。
我说没有。
他说,你妈过得怎么样,升职没有?他这话刻薄,他明知她要退休了。
我说,她要退休了。
他笑了一下,说,亏得我来杭州了,当老师没前途。
我没说话。
他说,爸爸给你买辆车吧?
我说,你不如把我妈妈当初给人的赔偿金先还给她。
秦老板停了少许,说,还还还,明天给她打一百万。
堂哥在开车,说,扬扬,叔叔那件事,我跟我爸想法不一样。我觉得你妈妈做得对。哎,当初爷爷不肯给补偿费,还是你妈妈给的。要我说,爷爷爸爸,脑子都不清白。
堂嫂说,哎呀你话多,不要议论长辈,晓得吧。
快到渡口,汽车排队过江,堵车了。
我看路边有奶茶店,说,嫂子这个月份能不能喝奶茶?
堂嫂说,可以,常温少糖。
堂哥说,给我也带一杯。冰的。
我说,你们别等我,往前走。过会儿我走过去,船上汇合。
我点了三杯奶茶,几个高中女生从店门口经过,其中一个穿着白裙子。太阳很大,照得她从头到脚白花花的,刺眼。店员说,三杯奶茶好了。
我拿了茶,说,墙上能写字?
店员说,便利贴和笔在抽屉里。
我想起坐在长椅上的吴润其,不是滋味,写了一行字,撕下来,贴在墙上。
今天天气很好,不热,也不凉。黄槐花金灿灿,一路盛开到江边,江水青蓝。汽渡轮船靠岸了。船上的车上岸,岸上的车上船。
我上了船,沿着船舷走,找我堂哥的车。手机又响了。是郑警官的电话,说,你走了?
我说,在渡口,刚上船。DNA比对出来了?
郑警官说,是李桥的尸骨。
我站在原地,脑子嗡嗡响,像过了一阵大风。
郑警官说,喂?秦之扬?喂?信号不好吗?喂?
我说,啊?谁?
郑警官说,是李桥,死了十年了。
我说,是不是搞错了?
郑警官说,错不了。
我说,不可能。夏青跟他有联系。她没跟你说,但她告诉我了,李桥去找过她!
郑警官说,夏青脑筋不正常,是幻觉。
我说不出话来,手脚发凉,是江风吹的。
郑警官说,我们推测,最大的可能是李桥和夏青一直像流浪汉一样夜里住在船上。李康仁发现后,殴打夏青。父子起了争执。李桥把李康仁推落江里,看他快淹死,又跳下去想救他,结果自己也被江水卷起走了。夏青看见李桥跳江,晕倒了。这只是可能性最大的一种推测。也可能李桥和他父亲一起掉进江里,不过那个流浪汉没有听到呼救,所以我倾向前一种。说来说去,都是猜想。
我说,哦。
郑警官说,案子暂时这样了。你节哀。
我说,我没事。
他说,一路顺风。
我喉咙里苦,说,等一下,那串数字什么意思?
郑警官说,什么数字?
我说,什么一七什么。
郑警官说,170504啊,我算了蛮久,李桥死的那天,17岁5个月零4天。
一切存在过的物质都可以用数字衡量。李桥落进长江的时候,17岁5个月零4天。这个数字永恒不变。
轮船鸣笛,甲板上车停得满满当当,要开船了。我手脚打抖,呆站了一会儿。堂哥的电话来了,说,你上船没有。
我说,上了,马上过来。
我找到堂哥的车,上车,把奶茶给他们。堂嫂说想下车走走。我留守车上,看着他们两个走去船舷边。二楼的驾驶室里,一个穿制服的中年驾驶员正开船,玻璃窗旁红旗飘飘。突然,吴润其从挡风玻璃前走过去。我吓了一跳。
的确是吴润其,穿了件白色外套,还是留短发,比高中时候高了一点点。她在车辆间穿梭,最后上了一辆开往省城的大巴。
轮船在江上行驶,我内心翻江倒海。最后,我没有去找她。
船笛轰鸣,笃——笃笃——
汽渡靠岸,小型车辆先启动。我从大巴车的窗户上看到了她的侧脸。轿车上岸,加速,很快,大巴车甩去树荫后,不见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