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润其
五号下午,我正收拾行囊,将两件衣服塞进背包,郑警官的电话来了。我一阵心虚,怕是这两天在街上晃荡被他撞见了。果然,他起头就问,你大后天上班?
我说是啊。他说,在哪儿玩?
我说,宅家里追剧。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感觉他有话想说,就问,郑警官,你有什么事?
他说,你没回江城?
我只好说,回了,但我真的不想再听案子来案子去的。该说的我早就说完了。李桥逃亡去哪里,有没有被警方抓到,我不想知道。你也别告诉我。
郑警官说,放心,他没被抓到。
我被他说中心事,面红耳赤。
郑警官说,放下也好。我以后就不给你打电话了。你好好的。
我知道他说到做到。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跟我提起李桥,夏青,秦之扬。
太阳转西,房间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我出门透气,漫无目的地走,见红灯就停,见绿灯就行。城市喧嚣褪去,回神时,人在一条幽静小道上,面前是江城精神疗养院的围墙。粉色的蔷薇爬满栏杆,茂盛而芳香,天然的屏障,看不清里头景象。有声音传来,护士们念着口号,带护着病人做操。我猫着腰,透过花枝往里瞄,草坪上一片白衣服,像天使。
我眼睛近视两百度,找不见夏青。
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发呆。
无论李桥,夏青,还是秦之扬,他们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了,像隔着沾了雨水的玻璃。
夏青说,我们本来就不存在,我们只是发生的事件。我坐在路边,没有事件发生,就像我不存在。
秦之扬说,夏青的眼睛能看见时间流动。我好像也看见了,树的影子从我的左脚缓缓爬去右脚,又爬上我的小腿,我的膝盖,我的腰。它要把我吞没,它爬到我的胸口,我快窒息了,我起身,朝喧嚣和夕阳跑去。
我跳上开往郊区的公交车,穿过街道和斜阳,跑进公墓。江城习俗,清明当天不上坟。墓园里冷冷清清,前几日留下的长明灯、清明吊子、瓜果鲜花、残香、纸钱堆新鲜而扎眼。
董姓警官说,李桥妈妈的墓没人祭拜。这时候一定会格外显眼。我专找冷清无祭品的墓,万万没想到,数量比我料想得多得多。
太多的墓碑无后人来祭。我找了一个多小时,太阳下山,失败而归。
回程的公交上,我筋疲力尽,失望至极。我知道我不会再来了。一开始我就不该回来。
四月六号这天,出发前我去了趟超市。在二楼厨房用品区的货架间找到了王菊香女士。她穿着超市的制服,站在梯子上,往货架顶上摆汤碗。梯子旁,还有几箱子待上架的货。
我想起读书那时候,有次去招待所找她,她刚好把一间客房的枕套被套床单毛巾整理出来,塞到清洁车上,床单上点点血迹和黄斑,她骂骂咧咧,推着车走向另一个客房。
她看见我,说,你怎么来了?
我说,跟你说声,我走了。
她放好汤碗,坐在货架上,喘了一口气,说,路上小心扒手,护好手机钱包。
我说,晓得了。她说,还是要找个男朋友成家,条件好不好不管,对你好就行。我说的话,你要放在心上,一个人在外头漂,不是个事。
我说,嗯。我走了。
她说,你吃早饭没有?陈阿姨在厨具那边煎饺子,你吃两个。
我说,吃过了。
她说,走吧。
她下梯子,捡纸箱里的货,我过去帮她拿,她打开我的手,说,哎呀做好事,你拈轻怕重的搞不好,别把我碗盘打落。
我说,妈妈,你没哪天说过我一次好。
她拿了大汤碗往梯子上爬,说,你矫情,走吧走吧,赶不到车了,票要重买。坐公交车啊,别打的士。钱没赚几个,先会享受了,跟你爸爸一模一样。
超市里头日光灯明亮,王菊香女士头上很多白发。
我心里突然有个孩子跑出来,说,妈妈,我知道生活不容易,可你为什么从来没想过保护我的自尊心,哪怕就一次。但最后,那个孩子没有讲话。
那个孩子早就离开了。
从新阳超市去渡口,坐18路公交。我坐最后一排靠窗。
窗外,杨树一根接一根倒退。前排座椅靠背的广告上写着“宝马4S店店庆大酬宾”。我高考完第二年,公交换了新车辆,我们几个在座椅后背广告纸上写的话,埋进了垃圾坑,腐烂。
我高考太紧张,发挥失利。也说不上失利,比平时少了二十分,比当年的三本线差一分。去了个个专科学校,学会计。
秦之扬是我们市的状元。我很惊讶,我知道他成绩好,不知道那么好。我还记得,有次参加同学的升学宴,看到了秦之扬。他同学在隔壁酒店办酒,在路边接待客人,秦之扬从出租车上下来。
我记得他那时候的样子,不穿三中校服了。他穿了件白衬衫,白得耀眼,牛仔裤,脚上是阿迪达斯最新的球鞋。他同学勾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悄悄话,他笑了起来。他往酒店里走,眼神往这边转,我吓一跳,赶紧躲起来。
我羞于见他。那天我穿了他送给我的白裙子。
爬烟囱后,我洗了两小时,可裙子吸收了洗衣皂的颜色,太阳一照,没了最初的洁白。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秦之扬。
我胆小,畏缩,什么都怕。真正去死,我是不敢的。可是除了去死,我和他、和李桥夏青再没有可聊的,也就没有再见的必要。就像最后那次去他家聚会,我们在超市疯狂购物,我走进他充满书香的家,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吃着我很少买的零食,看着我看不懂的电影。
我们四个一直看电影,看了一整天,但我们不聊天了。
高考后我在江边散步,听说了航运公司李姓父子的失踪事件。据说警方在一艘汽渡轮船的船舷边发现了可疑的打斗脚印,极有可能有一人落水。我吓了一跳,怕是李桥把他父亲推进江里,逃跑了。我希望他逃跑了,永远不回来。约定的“离开计划”,我退出了。可如果计划实施,他就不会变成嫌疑犯。
我又担忧,又害怕,又庆幸,又内疚。我不得不承认,五月三号那天,对于死亡我是犹豫的。郑警官说,吴润其,你真的想过自杀吗,跟他们一起?没有。我只是喜欢和他们一起计划离开,喜欢做菱形的一条边,风铃的一条铃。⊿本⊿作⊿品⊿由⊿思⊿兔⊿网⊿提⊿供⊿线⊿上⊿阅⊿读⊿
计划昙花一现,活着成了一潭死水。
我的大学生活乏善可陈,有一两个好友,与恋爱绝缘。没有人喜欢我,我也没有喜欢的人。头一年寒假回江城,我想去找夏青。虽然她说话奇奇怪怪,但我觉得我们可以聊天。可我一直没找她。没有任何原因。时间越久,动力越无。久到最后想起这个人,她仅仅成为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和当初的她,当初的四个人,没有任何关系了。
毕业后我在省城一家小型民营运输公司做会计,公司七八个人,一做就是六年。工资能养活自己吃穿住行,再无其他。除了追剧,我没有别的爱好。这些年网上流行精致女孩生活,旅行化妆健身烘焙画画展览乐器这些,我一没那个金钱,二没那个兴趣。三年前,有只小狸猫爬到我窗口,我吃什么,喂它什么,结果她赖在我家不走了,作了我的伴。白天我上班,她守屋,晚上我追剧,她陪看。
公司同事给我介绍过相亲,有一位男士,我蛮有好感。之江人,在省城读大学后留在本地。他不热情,也不冷淡,戴一副眼镜,见面那天穿白衬衫,面相斯文而踏实。我不善跟人聊天,他也比较腼腆,一顿饭吃下来,说话不多。我们互相留了微信,但他没有联系过我。我猜,他对我没感觉。
同事说,其其,你别多想,他没有说你不好。半点都没有。
我说,我懂,也没有觉得好,对吧。
同事很尴尬,说,哎呀,这种事情要看缘分。
妈妈总在电话里说,早点回江城吧,趁年轻早些结婚,现在网上说的那些独立女性,都是骗人的。你年纪一天天大了,在外头不是个事。
我说,我自己养活自己,不要你管。
她说,你那叫养活自己?月初发工资,月尾用完。你说你到现在攒了多少钱?你死活不听过来人的话,还不找人结婚,以后有你苦日子过。
我说,结婚有什么意思,天天为买菜几分钱吃酒几分钱吵架,吵一辈子,有意思没?
妈妈语塞,说,那是你妈妈没本事,你是坐办公室的,难道会走我的老路?年代不一样,你们这代还是比我们幸福些。
我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我跟你一样,没得本事。幸福见了我也绕远路走。
妈妈气得挂了电话。
我没有讽刺她,我是说真话。
有时候我很羡慕李桥,消失得无影无踪,远离生他养他的家,远离江城的一切人和事。我羡慕,但没胆。活该过成如今这样子,往前看,往后看,皆是一眼到底。如果我跟身边的陌生人讲故事,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可讲,除了和他们三人的那一段,证明回忆里曾有过起伏和爆发。
我原以为长大了离家了,一切就会好起来,未来会有无限可能。我已经把“未来”走过,才知道我依旧懦弱。
公交车到站了。我下了车。
站台离渡口还有一小段路,路边一家奶茶店,藏身绿荫后。我进去买了杯奶茶。小店装饰精美,最近流行的清新ins风。玻璃门旁刷了面水绿色的墙,五颜六色便利贴满。
这地方离渡口近,留言多是离别之人。诸如“XXX我走了。”“XX以后我们,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后。”“XXX你还会等我吗?”
我忽然看见了我的名字。一张粉色便利贴上,写了一行字,吴润其,你还喜欢白色吗?——秦之扬。2019.04.06
街边黄槐花开了,光线明亮,我拿起一支笔,想了很久,写道,
一直喜欢。——吴润其2019.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