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润其
四月五号清明,早上起来,爸爸去上班了,妈妈在收拾,要出门。
她说,吴润其你也是福气好,睡到十点还不醒。
我说,明明九点二十,现在放假,你嘴巴能不能有一天不搁在我身上。
王菊香女士出人意料地收起了战斗号角,话题一岔,说,我们超市对门开了个大酒店,你晓得吧?
我说,银河酒店,早几年就开了,你今时才看到?
她说,对面酒店三天两头结婚摆酒抓周请客,好热闹。我一天天看别人嫁女儿,眼睛红。前天那个结婚的,姑娘99年,只20岁就嫁出去了。
我说,瞎讲,清明节办婚宴,脑壳不清白了。
王菊香女士咳了两声,说,那就是上星期。我天天清货,昏天暗地,搞不清楚日子了,上星期。
我说,你想收份子钱了?
她说,你不要提,这些年天天往外头随份子钱,没得收回来的时候。你爸的同事,今天老丈人祝寿,明天搬新屋吃酒,后天四十八岁也请客,人都不要脸了,翻起花来请客吃酒,就为了收份子钱。我至少不搞这些,盼你结婚怎么盼不得?
我不讲话。
王菊香女士又说,你跟我讲,有没有谈恋爱?
我说,没有。
她说,那你要谈啊,年纪不小啦,别人像你这年纪,孩子都抱起了。我天天急,晚上睡不着觉。
我说,结婚要买房,省城房子买不起。
她说,哪里的道理要女的买房?
我说,别人要是条件一般,得双方凑首付吧。
她说,那你不会找条件好的?王晓丽中专出来,在省城找了个有房的,你好歹读了大专,还没她有用?
我说,你再不走,迟到了要扣工钱。
她往外走,说,实在不行,在本地找一个,好生过日子。不要眼高手低,女人过几年老了,就掉价了,到时候后悔来不及。你现在以为自己不得了,以后怕连你妈都不如。
我冲了包黑芝麻糊当早餐。
窗外青空白日,采沙场早已不在,挖掘机在我的孩提时代挖了十多年,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石坑,坑大而深,坑底生了杂草和灌木。黄色的花儿爬了藤,从坑底冒出来。
窗口不再有发糕香、麦芽糖香味,现在的孩子不吃这些东西了。拾荒的老人、修自行车的老人接连在多年前过世。
我把房间整理一遭,旧书旧衣物清理了扔掉,意外从衣柜里翻出一条白裙子,真维斯的,读高中时穿过几次。换季时仔细洗了,小心收在柜子深处,后来竟转头忘了。
当年洗得多干净呐,可折痕处还是黄了,展开一看,不规则的黄痕,是被岁月来回砍了几刀。
……
五月一号,突然升温。我们几个第四次约会,在废弃的炼钢厂。
夏青说她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但从小就想进炼钢厂,看看里边什么状况。我借口中午在学校复习,没回家。
我换上白裙子,找不到镜子看自己模样,很不自在,走在街上觉得全世界都在看我。
我余光瞥见白色的影子从路边商店的玻璃门上飘过,白裙飘飘,我突然间很开心,我也有美好的时候。
快到炼钢厂了,秦之扬喊我,吴润其。
他从马路对面跑过来,笑了一下,说,你今天蛮好看。
我不好意思,脸很热,说,你吃中饭没有?
他说,在食堂吃了碗面,你呢?
我撒谎说,吃了面包。
他不信,从书包里掏出袋柠檬味夹心饼干给我,说,吃这个吧。
炼钢厂的红砖围墙年久失修,墙头长满青草。李桥和夏青在前面等我们,钢厂大铁门锈迹斑斑,挂着堆满铁锈的粗链子。大门上面开了扇小门,晃荡着敞开了,一眼望到头,尽是荒芜。
秦之扬说,厂子拆掉了?
李桥说,好多年了。经济效益不好,还污染环境。
我说,我小时候还看到过烟囱冒烟,吐白气呢。
夏青张开嘴巴,哈了一下。
我笑起来。
她说,我想爬到烟囱顶上。
夏青率先进入厂区。一条水泥大道,成排杨柳,叶片沾灰,精神不振。一边一个红砖砌成的大厂房,墙上几扇高高的玻璃窗,间隔刷上白底红字,红字掉了漆,一边是“精工冶炼,钢铁先锋”,另一边是“千秋伟业,志在必得”。
我们像掉进了文物坑,这地方刚出土,覆了几个世纪的灰尘,走在地上跟踩地毯似的。进了厂房,空荡荡。机器、生产线搬空了,只剩一道道阳光从高窗里斜下来,微尘飞舞。
夏青呜叫一声,有回声。
李桥说,喝!又是回声。
我和秦之扬笑起来,厂房跟着笑,笑声像圆皮球满地滚。突然,大家安静下来,四周也悄悄了。我感觉到阴凉,空气里有腐旧的生铁的味道。
我们站在巨大的厂房里,像足球场上的四颗皮球。
夏青摇了一下头,说,假话。
李桥说,什么假话?
夏青往墙上指,你看,千秋伟业,志在必得。哪里有千秋伟业?十几年就倒了。哼。
秦之扬说,世上没有永恒的东西。一切都只是不断变化的事件。
我说,小时候听我妈妈讲,炼钢厂最风光,工人不愁找老婆,是铁饭碗。
李桥说,钢铁厂都能拆了,铁饭碗算个球。
秦之扬说,我妈妈老是跟我说,好好读书,考好大学就好了。哪有那么简单。人生太复杂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我说,连你都这么说,我更没救了。
夏青仰起头,眼睛闭上,过了会儿,嘴巴抿了一下,像在笑,但更像是抽搐嘴角,她说,我看到了。
她睁开眼,黑眼珠闪闪发亮,往我身边一指,说,十年前,吴润其站的位置,很多原材料,堆起像小山,有铁,有碳,还有氧气瓶,这么高!传送带把原料运过来,混合,到秦之扬那里,冶炼,精炼。
她仰起脑袋,往上空指,红色的铁水倒进熔炉,加氧气,烧啊烧,炉子倾倒,哗,出钢水,一个个模具排队,像放学回家的小学生,移过来,接住钢水,冷却成型,唰唰,移走。
我跟着她的手指,看见了热火朝天的炼钢厂房,工人忙碌来回,铁水钢水缓缓流动。
我说,跟女娲捏人差不多。人也是生产线上蹦出来的。
夏青说,钢可以废物回收利用,人不行。
我们都笑起来。
秦之扬说,现在学校里骂人,流行说回炉重造。
我说,人的命运是不是天生定好的,跟生产钢铁一样,出厂的时候,质量、规格、用途,已经定好了。有的是劣质钢,假冒伪劣,拿去建豆腐渣;有的是优等钢,能修摩天大楼,长江大桥;有的更好啦,特种钢,造火箭卫星哩。
李桥抽着烟,笑道,那我是实打实的劣质钢。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做出来是豆腐渣工程。
夏青脑袋转过来,望起眼睛,一板一眼地说,可以做艺术品。像精品店里卖的撞珠。我喜欢撞珠。
李桥还在笑,说,我谢谢你。
秦之扬是特种钢,他没有顺着话题讲,问,那你们觉得,钢的质量,是看原材料,还是看生产线,看工艺?
我说,我是原材料不好,工人不负责,机器便宜,工艺也差。
李桥说,我的厂子无人监管,自动运作。
秦之扬说,厂长跟火箭商谈好了单子,但我想做潜艇。
夏青面无表情,她听不懂我们的话,也不关心。
她往前走,说,我要爬烟囱。
我们顺着楼梯,走到烟囱底下,往上望。烟囱直径有五米长,是个巨大的黑洞,尽头有白光。我说,居然这么大。回声在烟囱里荡开。
秦之扬压低了声音,说,从远处看好小。可他的声音还是被烟囱捉到了,好小好小好小……
夏青眼睛发亮,敞开嗓子,说,有人吗?
烟囱叫了起来。
李桥捂住她嘴巴,低声说,你想把厂子外的人招来?
烟囱跟着他说悄悄话。
夏青眼睛笑得弯起来,点点头。
李桥松开她,说,从现在开始,只准讲悄悄话。
我忧愁地想,钻完烟囱,我的白裙子铁定废了。
大家很快决定,沿烟囱内|壁的环形楼梯往上爬。李桥推了几下楼梯,空置多年,不够结实。烟囱像一口深井,我有点怕,但我更想爬到光亮的出口。李桥用绳子把四个人的腰绑上,他走在最前边,夏青跟着他,我跟上,秦之扬断后。楼梯沿着烟囱内|壁,螺旋向上,钢铁的踏板,踩在脚下木头一样松软。
越往上爬,光线越少,四周越黑暗,脚变成了手,在黑暗中摸索梯子。
李桥问,怕不怕?
夏青说,不怕。
听她的语气是真不怕。我羡慕她,永远没有烦恼和恐惧。
李桥说,就知道你不怕,你是个憨包。
秦之扬说,夏青,以后李桥这么说你,你就这么说他,说他是憨包。
夏青说,可他不是憨包。
秦之扬说,不是也可以说。
我们每讲一句话,烟囱都配上立体环声特效。
秦之扬说,吴润其你怕不怕?
我浑身是汗,说,还行。
李桥说,不怕,你要掉下去,我们四个一起掉。
我说,那就不能死成风铃了。
秦之扬说,是一串肉饼。
夏青说,下去了我要吃烤肉饼。
李桥说,好。
我们摸黑往上走,喘着气,讲着话,慢慢,头顶上光亮照下来。
我激动地回头冲秦之扬笑,他一头的汗,笑容灿烂。
我们继续往上走,越走,越有光。烟囱变窄,露出暗红砖色,阳光铺天盖地。我们爬到顶端,钻出烟囱。高空风大,吹得我们睁不开眼。我们在江城的最高处。脚下街道横七竖八,绿意盎然,缀了繁花;房子像模型积木在棋盘上排开。江景山、栖鹭山绵延起伏;长江是一条绿丝带。我们是天地间一团小点。
我们四个挤在一处,谁都没有讲话。江城是很美的。我看到了我的家,采沙场,渡口;看到了我的学校,秦之扬、李桥的学校;看到了城市的边界,无尽的农田,油菜花一片金黄。
秦之扬说,不知道别的城市是什么样子。我有时候想,是不是江城的问题。江城太小了,荒蛮,素质低。要是在省城,在北京,比如在科学家家里,他们锻造小孩的工艺就不一样。
我赞同他,说,我觉得会。或许北京的父母不会为了钱天天吵架。
李桥说,有本事的男人,不会打女人。
秦之扬说,对,也没有人天天指责小孩,骂小孩。
只有夏青说,万一不是呢。
我和秦之扬不讲话了。
李桥说,是不是都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我们也不能再出生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