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
郑警官走了。
我走出活动区,穿过走廊,溜回我的小房间,锁上房门。
我的心砰砰直跳,我拉开衣柜,李桥看着我,笑了。
我捉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他身上有薄荷糖的香气。
我们走路很小声,一起坐到床上。
我从口袋捞出藏了一路的苹果和蛋糕,说,你吃。
他把它们放到桌子上,说我不饿。
我说,那好吧。
我和他趴在窗边,窗外一片绿色,像窗帘。
楼下是疗养院的小花园。李桥说,今天几号?
我说,4月4号。你要不要去给妈妈上坟?
李桥说,不去。人死了,就不要牵挂了。
我说,你死了,我会记挂你,一直。
李桥说,还是忘了好。
我忽然很难过,一滴眼泪掉下来。我说,不。
他摸摸我的头,说,我说错了,好不好?
我说,好吧。
李桥笑了,手臂箍着我的肩膀,他闻起来像窗外的枫树。
他说,吃不吃薄荷糖?
我吃了一颗薄荷糖,又开心起来。我说,我想起你,就吃薄荷糖。
他说,下次多抓一把给你。
我说,好。你什么时候走?
李桥说,你想我什么时候走?
我说,我想你不走。
风来树动,窸窸窣窣。
李桥说,青青,我在外头飘荡的时候,一起风,就想起你。
我说,我知道。你上次说过了。
李桥说,那我再说一遍。
……
我喜欢风。
风会唱歌。它会轻轻地唱,树叶沙沙,白纸跳舞,唱欢了,屋里的塑料袋也跟着刷刷响;它会生气地唱,吼,窗户哐哐哐敲鼓;它还跟雨一起唱,滴,答,呼,啦,滴滴答答呼呼轰!我也会唱歌,我跟着风学。呜呜呜,呼呼呼,哗哗哗,啦啦啦,吼吼吼。
我有很多听众。
有八十九粒白米,站在小木桌的桌边上。它们站成一条线,随时准备从桌上跳下来。后排站着二十颗飞行棋棋子,红色和红色的站在一起,蓝色和蓝色的站在一起,还有绿色和黄色,他们从不站错,也不站歪。
我还唱给爷爷听,但他听不懂。我的话他都听不懂。他的话,我也听不懂。他说话就像熏艾草时一样呜呜哇哇。
李桥是第一个听懂我唱歌的人。
我趴在窗边唱歌,呼~呼~呼~
李桥说,你在学风吗?
我唱,呼~呼~
李桥从他家里拿来一个盒子,从盒子里拿出一个奇怪的东西。一根草绳子系着圆圆的铁片,铁片周围又挂着四个细小的铁棍棍,中心一根长线,吊着一片白色的羽毛。
李桥说,你见过吗?这叫风铃。
我点头,说,风泥。
李桥说,你是个憨包,话都说不好。风!铃!
我也吸一大口气,鼓起胸膛,握紧拳头,大声,用力地喊,风!宁!
他满意地点头,搬两个小板凳放在窗边,他踩到一个小板凳上,我踩到另一个小板凳上。
我们趴在窗台上,把肩膀和脑袋伸出去。
风吹来,清清爽爽。
哇,我从来没有见过筒子楼的背面,数不清的竹竿,许多人家的衣服晾晒在窗外,像飘扬的小彩旗,真好看。
楼下是一小长条荒地,长满杂草,看着有我和李桥那么高,要是我们掉下去,就掉进了森林。
有的草结了很多小小的红果子,李桥说那是蛇果,说明草丛下头有蛇。墙角还有牵牛花,小喇叭爬上院墙,院墙上沾满碎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谁要去爬,就会被划出血。但牵牛花不怕碎玻璃,它开得可漂亮了。
院墙外是一条臭水沟,岸边的垃圾堆走进沟里,沉进去,时不时从绿油油的水面钻出来,苍蝇乱飞,有只癞□□在水里游;
垃圾走上岸,堆到另一条岸上,被沟那边高高的院墙堵住去路。那头院墙外,是炼钢厂的厂房,巨大的烟囱把天空劈成两半,烟囱口正在朝天吐白烟。
我也张开嘴巴,哈了一大口气。可是,到冬天我才会吐白烟,夏天不行。
烟囱很厉害,它夏天也能吐,天天都能吐白烟。
我不喜欢它的白烟,很臭。
李桥手上提着风铃,他把整只手臂伸出窗外。我不敢,我抱着窗台。风铃一动也不动,只有那片白羽毛在飘。
他好像在表演魔术。我是一个很好的观众,我一直盯着风铃。
他说,刚才都有风的,现在怎么没有了?
我说,刚才啦啦啦啦,啦啦啦嗯没有了。
他说,你不要学我说话。
我说,哦,不说。
他说,你不要盯着它看,就是因为你看,才没有风的。
我说,为什么?
他说,风都被你吓跑了。
我把脑袋扭过去,拿眼角偷偷地看。就看见他恶凶凶地瞪着我。我只好又转过去,眼角都看不到啦。
等啊等。咝~微风来了,吹得头发在我脸上挠,好痒,风变大了,叮叮叮,零零,叮铃当~
风铃摇摇晃晃,撞成一团。
原来风铃是风的乐器,它用风铃弹奏出最美妙的音乐,羽毛还为它旋转伴舞呢。真好听呀。我跟着唱,叮叮叮,零零,叮铃当~
李桥瞪圆了眼睛看着我,说,夏青,你记得住风铃的声音?
我不知道。
他把风铃拿近了,抓住羽毛用力摇晃,这下,风铃又撞起来,咚叮叮,当当当当,零零零。
我觉得,他弹奏的,没有风弹奏的好听。
但我还是跟着唱,咚叮叮,当当当当,零零零。
他又晃一晃,零零当,叮叮咚咚,叮叮铃。
我又唱,零零当,叮叮咚咚,叮叮铃。
他兴奋地说,我们要发财了!
他从小板凳上跳下来,我也跳下来。
他一手拿着风铃,一手牵着我下楼,挨家挨户敲门。
不管碰到大人,还是小孩,他都骄傲地说,你摇一下这个风铃,夏青可以学它唱出来,一模一样,你信不信?不信你试试,要是她唱出来,你就给我两角钱。要是唱不出来,我就给你五角钱。怎么样?
他从口袋里掏出五角钱摇了摇。
第一个小孩摇了风铃,第二个小孩,第三个大人,第四个小孩……
李桥蹲在地上数钞票,他赚了六块钱,分给我三块。我捧着一堆一角两角的钞票,觉得我是个富翁。
我说,发财了。
李桥说,明天我带你继续发财。
我说好。
他走了,把风铃挂在我家的窗户上。
夜里,我睡在床上,听见风在弹奏,叮铃铃,叮铃铃,叮叮铃铃铃。还是风弹的好听,比大家摇的都好听。
第二天,我吃完午饭就坐在小板凳上,等着李桥带我去发财。但李桥不去发财了。
他说,我妈妈说再去就把我屁股打肿。
好吧。我可不想他的屁股被打肿。
李桥很听他妈妈的话。他妈妈说要对人有礼貌,不能学脏话,不能打人。
李桥跟我说,他只对好人礼貌,才不对不喜欢的人礼貌呢;不好的人,他不喜欢的人,他就翻白眼;他还偷偷说脏话,不让他妈妈听到;但他不打人。
他说,妈妈最讨厌打人的人,只有没本事的人才打人。
不过,李桥不记得了呢,他也打人。
我蹲在空地上,把弹珠塞进土里,摆成五角星。
住在三楼的亮亮跑过来,抠我的弹珠。我摁着弹珠不给他,我尖叫,他捂着耳朵站起来,把我推坐在地上,拿小石块小泥块砸我的脑袋,说,你是个宝器!是个憨包!
李桥冲过来,像电视里的黄飞鸿一样,飞起一脚把亮亮踹翻在地上。
李桥指着他说,你是一头猪!你比夏青笨一千倍!
李桥打人了,李桥的妈妈没有打他,李桥的爸爸打他了。
我听爷爷说的,爷爷再也不让我去空地上玩了。
我只好坐在家里玩弹珠,可地板是水泥地坪,弹珠抠不进地里去。
很快,暑假过去了,李桥去上学了。
一直等到快冬天了,他才来找我玩。他给我看他的课本,我看不懂。
我说,你爸爸打你,疼不疼?
他说,啊?什么时候啊?
他早就不记得了。
李桥的爸爸不仅打李桥,还打李桥的妈妈。
爷爷说,男人打女人很正常,但我不喜欢。我很害怕有人打架,如果我看到了,我就会尖叫。我觉得,还是像我这样不正常的想法更好。
我说,爷爷怎么不打我?
爷爷抱着我,拿他粗糙的脸贴贴我的脸,说,青青是爷爷的心肝宝贝,爷爷怎么舍得打你呢?
那一定是因为,李桥和他的妈妈不是李叔叔的心肝宝贝。
爷爷说,不管他们家的事,日子都是这么过的。青青,你要去上学了。
爷爷送我去上学。
我不喜欢秦老师,他的眼睛是三角形。爷爷一走,我就尖叫。
爷爷就说,有没有别的老师?
特殊学校里有个姓徐的女老师,眼睛圆圆的。我喜欢圆形。爷爷把我交给了她。
我也能上学了。
一上学,我们就搬家了。
我把李桥的风铃带着。
我说,李桥,你放假了找我玩。
李桥说,好啊,你住在哪里?
我说,12路车,终点站,对面。
李桥没有来找我。
我有几次想去找他,但我不敢,我不敢一个人坐公交车。
街上的汽笛声,嘈杂声,让我害怕。
我试过一次,自己走去,走到客运站,大客车小客车挤在马路上,水泄不通,像巨大的钢铁怪物扯着嗓子叫。
售货员大喊,你让一下!让我先掉个头!
司机喊,老子先出来的,你怎么不让老子?
乘客喊,等一下!等我上车!
小轿车不停摁喇叭,走不走的啦?
骑自行车的回头骂,催你先人!
我在原地打转,不敢呼吸,晕了过去。
还好,我喜欢上学。
我喜欢看书,看好多好多的书。
我们学校没有讨厌的小孩。我们学校的小孩都很特殊,爷爷说,特殊就是特别的意思。他们有的看不见,有的听不见,有的不会说话,还有的不说话。他们都很好,从来不吓唬我,欺负我,也不说我是宝器。
徐老师说我很聪明,她说她从来没见过看书能过目不忘的小孩。
我不相信她的话。
她还说苗苗很棒呢。苗苗是个每天都流口水的孩子,表格上说她是智力障碍,说我是天生自闭。苗苗说1+1=2,徐老师说她是个天才。所以我不相信徐老师。
可是,我也不知道别的小孩是怎么样,我们这里没有像李桥和亮亮那样不特殊的小孩子。
为什么李桥不是特殊的小孩呢,我觉得他是特殊的。
我想,如果李桥说了,我才相信。
李桥不会说谎的。虽然他没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