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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李桥 正文 第一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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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之扬

    四月四号那天下午,我坐公交去大伯家。

    我上大学那年,江城的公交车换了面目。以前由小客车改装,路边竖个铁牌子就是站台。后来统一换成正规公交车,有司机驾驶间、投币筒、行李放置处、拉环、轮椅处,敞亮又气派;连公交站也建起了站亭,家具城的广告铺在亭上。

    一上车,我发觉公交司机有点眼熟,确认一眼,是吴润其的爸爸。不过他不认识我。不是上下班时间,公交上没什么人。

    我坐在靠前门的座位上,想着要不要问他吴润其的联系方式。

    十年前,我加过吴润其的Q.Q,但她高中毕业后Q.Q停用。现在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用微信的多。我还在人人网上找过她,可我不知道她考了哪个学校,网上叫吴润其的有九百多个。

    再说,人人网后来也倒闭了。

    说起来,当年我们四个也是一起筹谋过大事情的人,事关生死。没想居然杳无音讯了。不过就算联系上,也难以热络。

    说到底,没那么熟。

    我的站快到了,再不跟司机开口,没机会了。要停站了,开口吧。

    我操.你妈的X!司机突然刹车,冲着车门方向破口大骂,你赶着去火葬场吧,捅你先人!

    一个横穿马路的人跑到路边,回头冲车里骂,老子操.你祖宗!

    司机拉上手刹,指着他,你跟老子过来!

    那人不过来,隔着老远对骂。

    我头顶着骂声下了车,走开老远了,骂声不绝,回头一看,路人围得密密麻麻,全在看热闹。

    江城这地方,人像炮仗,一点就爆。我就不该请假回来。罢了,十多年不回老家过清明,这次只当好好给爷爷上个坟。

    现如今,也只有我能给他挂清明吊子了。毕竟我妈不会去,我爸去不了。

    我的父母都是教师。

    母亲张秋苇是江城重点高中市三中的重点班班主任,全国特级教师,省正高级教师,证书奖杯摆满书柜。津贴奖金补助更是不在话下。

    我父亲秦正宇是市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负责残障儿童、自闭症等精神疾病儿童的教育。

    特殊教育是一块被正常人遗忘的角落,他的工作和奉献也无人问津。所有奖励都是精神上的,物质上没有。

    母亲是土生土长的江城青桐县人,祖上是地主,她爷爷的爷爷是清朝的秀才,据说阅书万卷。上世纪六十年代,家底没了。

    她爷爷说,金银钱财乃身外之物,贼偷得走,土匪抢得走,败家子孙花得尽。只有墨水装在肚子里头,任凭谁都拿不走,到死了也跟起你。

    高考恢复后,我外公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只有我母亲一根独苗会读书,门门功课拿一百。外公对她寄予厚望,什么种田插秧挑粪拾菜,全落在另外四个孩子头上。

    三个舅舅和一个姨妈怨气冲天,我外公说,你们这群眼皮子浅的家伙,我们家出一个会读书的,以后飞黄腾达,你们还怕沾不上光?我二舅舅说,张秋苇你要考不上清华北大,对不起我这些年捡的鸡屎!

    母亲不知是心理压力太大还是别的,考砸了,别说清华北大,北京的学校边儿没摸上,在省城读了个师范大学。外公让她再试一年,她受不了几个兄弟姊妹的白眼,背着一床棉被去了省城。

    她学习刻苦,成绩优异,以为毕业分配工作能留在省城,不想同班几个本地学生托关系占了坑,她被分配到江城第三高级中学。

    作为江城三中学历最高的新老师,她很受校长器重,第一年就当了班主任。她讲课新颖,深入浅出,学生喜欢她,成绩也提高快。

    工作这事是个循环。反馈越好,越有成就感,越琢磨付出,反馈又越好。

    张秋苇一门心思扎在教育事业上,忽略了个人问题。她带的学生从高一到高三,跟种稻谷似的收了两茬了,她才发现自己还没开花结果。

    学校男老师少,大都就业时已携家带口。

    那时江城上过大学的不多,到了这年纪还没结婚的更是没有。后来连校长都急了,四处张罗,给介绍了特殊教育学校的秦正宇。

    秦老师是江城本地人,读的师范中专,学历虽然差了她一点儿,也比绝大多数人强多了。张秋苇不想拂校长的面子,去相了亲。

    相亲地点在江景山公园。

    那天,秦正宇穿了衬衫西裤,头发打了摩丝,梳得油光水滑。张秋苇一身碎花衬衫,扎在牛仔裤里。两人站一起挺般配。

    初次见面,张秋苇话不多,秦正宇说要教她手语,一边学手语,一边走到了山顶上,长江像一卷青色的地毯铺在天地间。天高江阔,张秋苇忽然问,你最喜欢什么书?

    秦正宇答,《约翰·克利斯朵夫》。

    张秋苇笑了一下。这段姻缘就成了。

    秦正宇踏实可靠、爽快开朗、尊重女人、干家务不含糊、还烧得一手好菜,张秋苇觉得他和校长说的一样好,只一点他撒了谎,他根本没读过《约翰·克利斯朵夫》,结婚后的十几年也一直没读过。

    都说严父慈母。我们家是反着的。

    秦正宇是我的爸爸,张秋苇是我的家庭老师。我在上学前班之前会读会写三百个汉字,背得所有常见唐诗宋词,还背得英文字母表。哪怕当时小学根本没有英语这门课。

    我除了写学校布置的作业,还要写她布置的作业,读她规定读的书并写读后感。她一声令下,我严格执行。不然就吃藤条炒肉。

    她教育我要强大,只有强大的人才能成功。抵抗零食游戏漫画书的诱惑,这是强大;不坚持,懈怠懒散,这叫意志力软弱。

    小学三年级暑假,我想去楼下玩弹珠,但《窗边的小豆豆》还没读完。她非让我读完,楼下的小伙伴不会等我呀,我把书扔在地上。她让我捡起来,我不捡。

    她拿出经常抽我的藤条,逼我捡起来。我知道藤条抽在身上是什么滋味,可我死活不捡。我要反抗。

    我说,你是个大巫婆!

    她狠狠地抽,狠狠地打,藤条打断了,我手臂上血痕斑斑。

    她扔下条子,又抱着我痛哭起来,说,扬扬,妈妈也是为你好啊。不好好学习,考不上好大学,你以后会苦一辈子的。扬扬,你这么聪明,这么好的苗子,你要是松懈了你会后悔的。妈妈打你,妈妈比你更疼啊扬扬。

    她又没挨鞭子,她怎么会比我更疼呢?可她哭得伤心欲绝,那她一定比我更疼。

    我也哭了,说,妈妈,你别哭,我以后一定听话。

    我哭得就好像是我拿藤条打了她一样。

    我爸爸的教育方式跟张老师不同。我爸说,教普通孩子跟教特殊孩子是一样的,都需要耐心,需要关爱,需要信任和自由。

    张老师不听他那套。秦老师拗不过她,于是给我奖励——放风筝,抓鱼,钓龙虾……我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快乐记忆都是他给的。

    初中我考到实验中学重点班,竞争压力骤增,我不习惯上课节奏,第一次期中考试没考到期望的名次。张老师拿到成绩单之后,说,现在知道钢是铁打的了吧,比你优秀的人多的是,你不努力,以后连三中都考不上。

    我爸把我拉出门。我们一直走,走去长江边,看见采沙场的货车载着江沙远去;看见夜幕渐沉,汽渡轮船靠岸。

    我爸说,扬扬,你看,那个开货车的,那个挑菜篮子坐船回去的,那个开轮渡的。他们跟我这当老师的,没什么两样。天亮了起来工作,天黑了下班回家,一样赚了钱,吃喝拉撒,养活一家人就够了。扬扬,你要是去开轮船,开货车,都不要紧。但你要是不想,你想干些别的,你得很努力。这不是为你妈妈,是为你自己。因为你聪明,有天赋,我和你妈妈才把你逼得紧,更不想你浪费了。

    那时我想,做他的学生一定很幸运。如果他一直是这样的父亲就好了。

    可惜他不是。

    在父亲和教师这两个角色的另一面,他还是个伪君子。他猥.亵了他手下的四个残障女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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