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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李桥 正文 第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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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桥

    我父亲叫李康仁,江城市健阳县人。爷爷起名省事,从出生地里取了个健字,他原叫李健仁。李健仁十四岁上江城当学徒,住在机床厂十人宿舍。

    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如火如荼,全社会掀起一波敢打敢拼闯出去的风潮。贫穷不再光荣,挣钱才是硬道理。那时的城市户口是高人一等的,城市人走路鼻子都朝天。乡下人叫乡巴佬,是没文化没见过世面上不得台面的。

    学徒们年纪轻,刚入社会火气旺,宿舍里,城里人乡下人免不了磕磕碰碰起冲突。前脚吵架后脚喝酒是常事。可每次吵架吧,“李健仁”这名字总给他拖后腿,叫他气不顺心不平。

    十七岁那年,李健仁托车间主任的关系,开证明给改了名字,从此叫李康仁。康仁,康仁,读快了听着像坑人。但不管怎样,坑人总比贱.人强。起码得有本事才能坑人。

    我父亲李康仁算不上吃苦耐劳,从某种程度上说有些懒散,可他脑子灵光,学东西上手快,很快当上车间小组长。手下一帮工人由他指挥,颇有农奴翻身的畅快,他野心膨胀,不仅要当组长,还要当科长,主任,厂长。

    他给科长主任鞍前马后,孝敬烟酒,谁见他不夸一句小伙子会来事,有奔头。眼看大好前途一片,厂子突然下发文件,停工裁员。机床厂效益江河日下,年年亏损。说是外头的厂子,全机器化的流水线,外国进口,成本低,质量好,竞争力强。

    李康仁说,简直是狗屁,成本低可能质量好?

    李康仁说,这不就跟种田一样简单的道理?你少犁一亩地,少施一趟肥,成本是低了,可稻子产量能增加就有鬼了。不过他很有底气,他是那批工人里能力最强的一个,谁下岗也轮不到他。

    偏偏就轮到了他。

    他们宿舍开了七个,只留三个。一个厂长妹夫的侄子,一个市工商局科长的表弟,另一个据说给副厂长送了厚礼。李康仁的叔伯姑姨都不是厂长,表兄弟妹也不是科长,更没钱准备厚礼。

    之前跟他关系亲厚称兄道弟的车间主任也翻脸不认人。李康仁第一次体会到了社会不公,他一肚子火,却没胆去闹事,只能咬碎了牙,卷铺盖走人。

    重新找工作没那么容易。那几年农村人跟江水涨潮似的往城里涌,渗进城市大街小巷每一条毛细血管。效益好的厂子排队也进不去,不好的厂子大举裁人。城市人跟农村人一同抢饭碗,连建筑工地搬砖都要拿号码牌。搬砖抹水泥再累,也比种田挣钱啊。

    李康仁死活不想回农村,心一横,去砌墙挑土,可现实因素摆在面前——他十九了,得相姑娘了。村里媒人问起来,在城里工地搬砖不好听。何况他不想娶乡下女,还是城里女子好。

    住机床厂宿舍那会儿,他下铺的小陈谈了个城里女子,叫珍珍。珍珍这名儿就好听,捧在心尖尖的宝贝似的。不像他们村,花啊菊啊香啊秀啊艳啊丽啊的,俗气。

    珍珍长得白白净净,黑发乌溜溜梳了个麻花辫。她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说话小声小气,见谁都眯着眼睛缝儿地笑。啧,温柔。她不是个大美人,但李康仁可以打包票,宿舍另外九个绝对肖想过珍珍。

    数不清的夜里,床板晃动,低绵吟哦,被子里漏出来的女子白得跟豆腐一样的脚丫子。年轻人血气方刚,谁不馋。城里妹子才有滋味。

    李康仁离了建筑工地,去了航运公司。他一开始在那儿打零工,给人打下手修理汽渡轮船。他想攒了经验去搞汽修,反正都是修,修船跟修车差不多,举一反三嘛。他为人大方,讲小仁小义,跟人关系处得不错。

    航运公司一个老师傅指点他,说这几年江城在发展,人流量大,货运车客运车流量也年年提升,航运公司要增加汽渡运力。上头开始重视安全,要规范渡口,汽渡驾驶员得重新学习,统一考证,分派工作。

    老师傅说,来我们公司好,搞汽修有什么奔头?几个人家里有车?李康仁心想,听老人的没错。他抓住这个机会,考了个轮船驾驶证,成了航运公司的正式员工。

    李康仁说,那时候汽渡驾驶员是很威风的。

    江城三区六县,有一区二县在长江对岸,汽渡的桥梁作用不言而喻。更别说他终于落了城市户口,有了铁饭碗,以后有国家给养老。

    汽渡给他带来了户口,生计,尊严,也给他带来了爱情和家庭。就是在渡轮上,他认识了我妈妈。

    他们相遇的故事我爸爸从没讲过,但我听妈妈讲过很多回。

    故事很简单,有年夏天,十八岁的江城女孩林卉从江对岸探亲回来,搭船过江。渡轮上整整齐齐停满了车辆,行人不多,三三两两。

    她独自站在船舷边,舷外江水滔滔。

    那天江风爽朗,她穿了一件白裙子。我父亲坐在高高的渡轮驾驶室里,透过雨渍还没擦干净的挡风玻璃看到了她。

    我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毫不怀疑他会对她一见钟情,因为她是个美人。

    我母亲林卉出身工人家庭,外公外婆是钢厂的工人。她认识我父亲时,在市第二服装厂上班。我父亲李康仁对她一见倾心,打听到她的厂子后,展开了漫长而热情的追求。

    他特地买了辆自行车接送她上下班,还专门买了套西装穿上。他玉树临风地站在厂子门口等她,引得上下班的女工纷纷侧目。虽然他模样不错,但我母亲林卉被他这攻势吓到了。

    她不上他的车,他很聪明,就推着自行车跟在她旁边走,给她讲笑话,邀她看电影,请她吃冰棍。

    我长大后知道了一个道理,有些女生很难追,可一旦追到手,她就会对你死心塌地,把之前你对她的好加倍地还给你。

    我母亲林卉就是这样的女人。

    被追求了一年后,她爱上了李康仁,爱得深沉,爱到领证前因一件小事争吵他打了个她五个耳光她都原谅了,最后还是跟他结了婚,为他生育了孩子。

    我从出生就住在航运公司的职工筒子楼里。

    筒子楼有六层,一层□□户人家,一条笔直的走廊上两个楼梯间。不论你走到哪里,都跟鬼打墙一样。清一色的晒洗制服,左胸印着蓝色的“江城航运”字样。清一色的木窗、印花玻璃、白绿墙壁,堆满了煤球的楼梯间。

    哪怕随意走进一扇门,眼前也是统一的一个大开间,兼具厨房客厅餐厅小孩房的功能,外加一个卧室。开间摆设都一样,铁煤炉,火钳,半球电饭煲,带纱窗的木碗橱,缠着麻绳的洗脸架,架子上搭着毛巾,上层放着一家人共用的脸盆,手边香皂架,下层放着脚盆。

    窗户外,伸出一根晾衣杆,汗衫、短裤迎风招摇。卧室里一张矮木床,有的家庭是席梦思,再加一个衣柜,一个五斗柜,齐全了。走过一扇扇窗,家家户户这般模样。

    筒子楼前头有块大空地,空地再往外是江堤,堤坝外头又是空地,再过去是防波堤和渡口。

    傍晚是最热闹的时候。职工们下班回家了,各家各户炒菜做饭,青椒炒肉丝,香干炒腊肉,锅碗瓢盆乒乓响。

    孩子们全涌到空地上玩耍,女孩们跳绳跳房子,男孩们打弹珠、集英雄卡、砸沙包,叫闹声把太阳吵落江了也不散。楼上妈妈们扯着嗓子喊吃饭,孩子们才跟鸡崽似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有个女孩从来不跟我们玩。

    那天我打飞镖赢了别人十张英雄卡,正大杀四方呢,我妈的喊声从六楼降下来,李桥!吃饭!

    我收了卡片,满头大汗地跑上楼。

    跑到四楼,一个和我同岁的女孩站在走廊上。这楼里还没有我不认识的小孩,可我不认识她。她歪着脑袋,斜着眼睛盯着地面,神经病一样啃着右手,她另一只手抓紧裙子,脑袋一下一下抽搐着,不知在看地上的什么东西。

    可地上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张踩进泥里早已褪色的脏兮兮的大白兔奶糖包装纸。

    她脚上拴着一条铁链子。

    我问,你是谁?

    她好像没听见,瞪着眼睛执着地咬手指。

    我说,聋子。

    说完就走。

    背后,她含糊不清地说,你是谁?聋子。

    我说,你干嘛学我说话?

    可她不看我,歪着脑袋拿耳朵对着我,好像她的耳朵才是眼睛。

    我知道了,我说,你是个瞎子。

    我跑上楼去了。

    吃饭时我跟我妈说,四楼新搬来一个女伢子,脚拴起了,是个瞎子。

    我妈叹了口气,说,她不瞎,也不是新来的。她一直住在这里。

    我说,鬼话。我怎么不知道?

    我妈盛着饭,不答话。可能觉得小孩的话不需要认真对待。

    我说,你说她一直住在这里,那你说她叫什么。

    妈妈说,叫夏青。

    我不信,我听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爸接着说,夏青是个宝器。

    用我们江城话说,宝器就是智障,白痴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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