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羽刚走出院子,阖上铁门。他妈妈于佩敏快步出了小楼,一边锁门,一边唤:“燕羽。”
燕羽停在门口。
于佩敏小跑出来,见小道旁一排种葱的盆子里突出了一小盆,不太齐整,拿脚踢了回去。
她说:“我要回店里去了,一起走走。”
母子俩走在巷子里,于佩敏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踩出砰砰哒哒的声响。
不少人家门口拿脸盆、泡沫盒子、废弃的厨房水池、破花盆装满泥土,种着各类易养活又不占地的蔬菜。
于佩敏说:“你看,张婆家的韭菜长得真好。”
燕羽看了一眼,没接话。
于佩敏又说:“打算去哪儿走走?”
燕羽:“随便。”
“去不去店里坐坐?兰阿姨说好些年没看到你了,你回来了这么久也没见着。”
燕羽摇了下头。
他无意望向一条巷子,小路两旁枫树茂盛,通往江堤。
他指了指,说:“我走了。”
但于佩敏跟着他转了弯,她的店并不往这个方向。
燕羽看了她一眼。
于佩敏微笑:“妈妈跟你再走会儿,聊聊天。”
燕羽说:“聊什么?”
“那个比赛,你真不去了?规模挺大的,含金量也高。”
“不去。”
“是不想去奚市?”
燕羽没说话,脚下踩着碎裂的水泥路,走了十来米了,说:“我讨厌那个地方,你们不知道吗?”
于佩敏半晌无言,过会儿,微笑说:“不去就不去。不过,艺校要停课了。你爸爸说,乐艺特别好,很多老师比江州艺校的都厉害。你爸爸想给你报名他们的集训班。”
“不想去。”燕羽说,“他们教不了我。”
话这么说,少年侧脸却安静,语气也温和。
于佩敏笑:“我知道,我儿子最厉害了。”
燕羽没接这话。
“但乐艺的场地和设施设备都很好啊。你总不能天天在家里、或跑去废船厂你外婆那个旧房子里训练吧?”
燕羽反问:“为什么不能?”
于佩敏顿了一下:“现在宫教授帮忙,偶尔带你上网课。但教授看见你练琴环境这么不专业,是不是不太好?”
“你想多了。”
“可你爸爸说——”
“你什么都听他说。”燕羽神情很淡,望了眼秋风吹过的树梢。
于佩敏闭了嘴,跟着望向天空,见不知谁家晾衣绳上晒着一排裤子,忙拉了燕羽手臂一下:“别往人裤子底下走过去,会倒霉的。”
燕羽很轻地挣开她的手,说:“走不走都那样。”
于佩敏一时没说话了,神色些微落寞。她是个漂亮的女人,相貌温柔而没有攻击性。往往只要眼帘一垂,面容就瞧着有些哀伤。
燕羽说:“你走吧,不用陪我。”
“也好。”于佩敏在大衣兜里掏了掏,拿出一小包肉干,“兰阿姨给我的,说很好吃。”
“不想吃。”
“拿着。中午就没吃多少东西。”她不由分说塞到燕羽手里,随后小快步走开。
待女人的高跟鞋声彻底消失在巷子里,四周就只剩下随着风来风去而阵起阵停的树叶窸窣声了。
回到江州这些天,燕羽始终觉得陌生。
他少小离家,小学三年级就转去奚音附小,寄宿二伯家。考上奚音附后,开始住校,生活环境单一而安静。
奚市是异乡,江州却也不似故乡。
幼时的记忆里,秋杨坊不曾这么喧嚣吵闹。
从早到晚的水流声、大人打架声、邻居辱骂声、搪瓷金属碗瓢撞击声、小孩喊叫哭闹声、汽笛摩托车轮声……不绝于耳。
他唯一喜欢的,也只有这风起时的树叶摩擦声和落雨时的雨水敲打声了。
燕羽一路往西走,经过小楼、矮屋、绿树、街道,直到某一刻,闻见清新的糯米香。
前头有一户二层小楼,楼背面开了间小作坊。卷帘门上挂一道褪色的红色招牌,“黎记”两字不细看已难以分辨,“糍粑、年糕、桂花糕”却还算清晰。
店里头,一个系着头巾围裙的女人正往桶状的大破壁机里倒糯米。女人四十多岁,样貌憔悴,额间有深深的川字纹。
透过小作坊另一头的门,能看见小楼前院里的树荫和停放在树下的自行车。
燕羽多看了一眼,何莲青抬头撞见他目光,说:“要买桂花糕吗?”
燕羽正要摇头离开,但何莲青已放下手里装糯米的木桶,手往围裙上擦拭两下,一副要迎客的姿态。
燕羽于是说:“有蒸好的糍粑吗?”
“有,要多少?”
“一块。”
何莲青揭开蒸笼盖,一大股蒸气翻涌而出。燕羽别过头去,咳嗽了两下。
何莲青夹了块蒸糍粑进纸碗,走到小料桌前,辣的调料有海带丝,酸笋,碎豇豆,肉末,木耳丝;甜的则是白糖,黑糖,豌豆粉,蜂蜜,红豆沙。
“要什么调料?”
燕羽捂着口鼻,又咳了一下:“白糖。”
何莲青确认:“只要白糖?”
“嗯。少一点。”
“和我女儿口味一样。”她说着,撒了一小勺白糖。
两块钱。
燕羽扫了码,接过纸碗和一次性筷子。碗里头,糍粑热气腾腾,颗粒状的白糖很快化成透明的糖汁。粘糯而清甜。
因边吃边走,他走得有点慢。秋槐坊跟秋杨坊是差不多的风景,横七竖八的巷子,高低错落的屋子,乱七八糟的电线,坑坑洼洼的地面。唯一不同是他们那边多种枫树和樱树,这边多种梨树和桂花树。时至国庆,空气中已飘有金桂的清香。
燕羽吃完那一小碗糍粑,碗筷扔进垃圾桶。那时,他已向西走到秋槐坊的尽头——蓝水河西段。小河上一道青石桥。桥对面是一条杂草丛生的弃道。自来水厂背面的围墙一字铺开,墙顶上,碎玻璃碎啤酒瓶片深扎在水泥里。
燕羽去了河对面,沿着弃道往北边走。草丛里忽传来一阵窸窣声,很快,一只又瘦又脏的花狸猫钻了出来。狸猫见了人,一瞬警惕,要后缩避开。但退了又没逃走,盯着燕羽看。
燕羽原地站着,跟它对视了会儿。
他想起糍粑刚吃完了。不过……猫也不吃糍粑。
他掏出那袋肉干,狸猫左右看看,要走。燕羽撕开包装,狸猫闻见味儿,又扭头望住他。
燕羽蹲下,拿出一条肉干递过去,放在它面前。小狸猫试探地嗅了嗅,随即啃咬起来,吃得很认真。
燕羽看着它吃,他并不跟猫儿说话,也不摸它,甚至不靠太近。只在它吃完开始舔爪子的时候,再递上去一条肉干。
递到第三条时,狸猫依然吃得很欢,大概是饿坏了。
青石桥上有五六个人朝这边走过来。为首的男生十九岁左右,一头黄毛,叼着根烟,搂着江艺表演班的班花。
燕羽在草丛边喂猫,并未注意到路人。那帮人纯属经过,也没在意他。
但班花很远就看到了燕羽,走近时,又偷看了他好几眼。
黄毛察觉了,看过去,燕羽蹲在路边,只看得到半张脸,但也是很帅的。周身的气质连氛围都很出众。
黄毛捏了下班花的脸,说:“当着我的面看帅哥,要死啊。”
班花笑笑:“看猫。”
“你看猫看人,老子不知道?”
一旁,男生A瞅了眼,笑说:“包若琳,这你们学校新转来那个吧,什么奚音附的大神,长得很好看那个?”
班花包若琳脸色一变。
男生B杵了杵男生A:“哪壶不开提哪壶。”
男生C岔开话题:“带打火机没,过会儿去江边烧野火?”
男生D:“烧野火好玩。”
黄毛已不客气地看向包若琳:“这就是你最近很迷的那男的?”
包若琳:“你听人乱说。”
“是乱说吗?我怎么听一堆人说你回回下课往他窗户口经过去上厕所,是不是真的?老子最近没让你尿路感染吧?”
后面这句话太下流,几个男生全都不怀好意地笑了。
包若琳又羞又气,怒道:“他清高得要死,根本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黄毛:“你连别人清不清高都知道?”
“你会听人说,我不会听人说啊。都是他班上同学说的。”包若琳反应很快,“你要是不相信,那分手啊。分了你给我好好看着,我是追他,还是跟别人谈?到时你别后悔!”
她陡然强硬反攻,黄毛倒不好说什么了,抽着一口烟,恼火地看了眼蹲在路边的人,接着,不悦地眯起了眼。
其他人也察觉出了异样。
这边起了争执,燕羽那边竟完全不予理会,甚至连回头看他们一眼的兴趣都无。
连那猫儿都半路受了点惊吓,想要退缩,但小动物估计受了燕羽气场影响,又开始专心啃肉干了。
男生A不爽道:“确实够拽的哦。”
男生B也嗤笑:“他这是不屑呢,还是无视呢?”
黄毛吐出一口烟,烟蒂扔地上,脚狠狠一碾了,朝燕羽走过去:“喂,你叫什么?”
燕羽正朝小狸猫递第五条肉干,但猫儿看见靠近的黄毛,惊得一下跳进草丛里不见了。
燕羽将肉干放在地上,又把袋子里剩下的几条都倒在一起,人起了身,空包装袋塞进兜里,目不斜视就要走。
“我去。他妈的瞧不起谁呢你?”黄毛挡在燕羽面前,伸手就推他肩膀,但燕羽轻微一偏,黄毛没碰上。
周围安静了。
燕羽看黄毛一眼,表情很平静,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他绕过他走开。黄毛将他的淡漠视为轻蔑,怒气直升,一掌推在燕羽后背上,燕羽往前踉跄了两步。黄毛的另外几个朋友已一窝蜂围上来,堵住燕羽的去路。
黄毛看包若琳一眼,说:“揍他你心疼吗?”
班花抱着手,急于划清关系:“关我屁事!”
黄毛呵呵一笑,对燕羽说:“小子,今天哥教你点儿规矩——”
“滴!滴!”两声短促的摩托车笛。
众人看过去。这次,燕羽也回了头。
黎里的摩托刚下青石桥,从十几米开外直冲而来。
这帮人黎里不能说认识,但都脸熟。
黄毛是江艺上一届的毕业生,叫高晓飞,学民乐大鼓的。读书那会儿他就爱跟职高那帮人混。高考后去了演艺职业学院读专科,成天在外头混荡。剩下几个除了器乐一班的王思奇,其余要么江艺要么职高毕业,都是毕业后没书读的。
至于表演班班花,跟徐灿灿熟。黎里跟她没讲过几句话。
摩托车刹停在一帮人面前,黎里左脚点地,右手捏着刹车。
她上下打量一眼满头黄毛的高晓飞,哼一声:“你都多大了,还搞带头大哥那套,丑不丑哦?”
“老子解决自己的事呢,你他妈少插嘴。”高晓飞指了指她,“老子不跟女的动手。”
黎里表情凉淡,也没多的废话,就三个字:“报警了。”
高晓飞登时冷笑:“你他妈敢。”
黎里微叹气:“我说我已经报警了。”
这下,另外几个男生慌了。
男生C:“算了,走吧。我爸要知道了,宰了我。”
男生D:“我妈还以为我今天在培训班呢。”
“听她瞎JB扯呢。”高晓飞说,“老子不信她报了警。”
包若琳看了眼燕羽,他仍是安静淡漠的模样,却看着黎里。
包若琳当即一笑:“我也不信她报警了。”
几个男生情绪缓和了点儿,疑神疑鬼地看黎里:“你到底报没报?”
“江州的接警时间是七分钟。”黎里看一眼手机屏幕,“还有三分钟。”
这话一出,几个男的又紧张了。
王思奇:“算了,走吧。”
男生B:“万一她真的报警了。我去年就被教育过一次,我爸没把我打死。”
高晓飞脸色铁青,却突然往路桩上一坐,冲黎里扬言:“老子今天就在这儿等着,看警察来不来。不来你今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黎里唇角不屑地一勾,伸手一拧,熄了摩托车火,拔了车钥匙插兜里,脚利落一踢,摩托车撑腿立稳了。
她脚踩踏板,双手插兜,姿态散漫坐在车上,淡淡瞧着他们。
她没说一个字,连表情都很淡,可几个人开始站立不安。
包若琳瞧她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的潇洒样儿,怀疑她真报警了。
高晓飞没吭声,盯着她看,像是单方面在跟她对峙。
男生B对包若琳说:“派出所都是有接警记录的。”
包若琳:“什么意思啊?”
黎里:“意思就是,等你考上表演学院当明星了,我就爆你黑历史。我会在警察笔录里写,你跟校外的混混男友一起霸凌同学。哦,还吓唬猫。”
包若琳:“我怎么了我?黎里,我没害过你吧,你说这种瞎话!”
黎里不答,划开手机,冲她摇了摇。屏幕上的倒计时还有一分半钟。
包若琳立刻去拉高晓飞:“走啦!”
高晓飞不肯起身,死要面子地骂:“老子不走,我赌她敢!”
“要我爸妈知道我跟你们混,你以后别见我了。”包若琳看其他人,“来拉人呀!”
几个男生也知道高晓飞要台阶,赶紧涌上去拽人。
“飞哥走啦。晚上还跟帆哥去打球呢,走了走了。”
“放开!老子不走!”
“走了走了!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别让老子下次碰到你们!”
“是是是,走吧走吧,什么东西。”
几人拉扯着,推搡着,很快消失在路的转角,不见了。
燕羽跟黎里留在原地。
弃道上,水泥路中央一簇一簇地生着青草。低矮的石桩护栏外,蓝水河的水缓缓流淌。
草丛里又起了窸窣声。那只猫儿听天地寂静,重新溜回来了,吃着燕羽留在路边的肉干。
燕羽看着那只猫。
黎里问:“你经常来喂它?”
燕羽摇了下头:“刚认识。”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她。
黎里不说话了,钥匙插进锁孔,拧开油门,踢开车撑。要走,又没走。
她捏着车把手,松了紧,紧了又放开,忽说:“对不起。”
燕羽看向她了,眼眸清黑。
黎里不太自在,道:“传话的事,错怪你了。还有群里照片的事,虽然不是我发到大群里的。”
燕羽“嗯”了一声,隔了几秒,说:“刚才,谢谢。”
黎里肩膀松泛了:“小事。”
燕羽说:“你没报警吧?”
黎里把手机屏幕给他看,倒计时3,2,1。
停止。
河水在流淌。
没有警车,甚至连警铃都听不到。方圆内没有动静,只有风在梧桐树上盘旋。
黎里说:“诈他们一下,又不要紧。”
燕羽看着她,问:“要是没诈到,他们不走呢?”
黎里耸一耸肩:“打架呗。”
她说:“要不然,我干嘛熄火拔钥匙把车先停稳?”
燕羽一愣,一贯安静无波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可思议;只一瞬,他转过头去,唇角弯起了极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