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
林奕扬没戴帽子没戴口罩,这地方不需要。有老翁牵着耕地一天的牛儿经过,并未多看他们一眼。
孟昀说:“你来干什么?”
林奕扬说:“不让我进去么?”
孟昀没讲话。
林奕扬问:“家里有人,不方便?”
孟昀不客气地看他一眼。他能找来这儿,肯定也打听到陈樾近期不在清林。她不想引人注意,侧了身。
林奕扬迈过门槛,小狸猫站在天井拐角处,冲他“喵嗷”一声龇牙,极凶。林奕扬停了一下。
“她又不咬人。”孟昀语气很难说不是奚落,上前捞起小狸猫抱进怀里摸摸头,猫咪乖觉了。
林奕扬跟在她身后,绕过走廊进了天井。
山里的夜,天空是墨蓝色的。照壁上方,云月相牵。
照壁两旁的堂屋都亮着灯,灯光交叉铺在天井里,石榴树的影子画在壁上。
林奕扬看了看景,说:“你不是不喜欢养猫么?”话一出,发觉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这猫必然——
孟昀说:“不是我养的。”
她走进西边那屋,林奕扬跟进去,环顾四周,木墙木窗木板木楼梯,有方桌,藤椅。吉他挂在墙上。
很干净,但也简陋。
林奕扬难以想象孟昀这种娇生惯养的人竟能在这种地方生活数月。他扭头看天井对面,那头的堂屋也亮着灯,没人,屋内很有生活气息,桌上堆满资料,书架上满满当当。楼梯台阶上摆了几双男士运动鞋,藤椅背上搭着一件男人的T恤。
孟昀坐在藤椅里撸猫,抬眼见他侧脸落寞,心里不太是滋味,语气缓了:“要喝水吗?”
林奕扬摇了下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孟昀将眼神移开,说:“坐吧,站着干什么?”
林奕扬却到墙边取下吉他,坐到桌边的藤椅里弹了两下和弦。
孟昀忽就想起曾在一起的日子。两人抱着吉他,能坐一天。
他们也曾有过说不完的话。他性格冷,跟着她学会了骂人,学会了刻薄,学会了偶尔的发泄,却只在她面前表露。是有过真心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再弹吉他又有什么用呢。
她把他看得透透的,不太爽快,说:“雅玲说你最近在写歌?”
“写得不好。”他简短说完,直接问,“你喜欢他什么?”
孟昀不想答他这问题,摸着猫耳朵,随口找了理由搪塞:“朝夕相处,自然就生了感情啰。”
林奕扬抬眸:“你是跟人朝夕相处就能生感情的人?”
孟昀不舒服了,说:“我是不吃回头草的人。”
林奕扬表情凝固了一下。曾经,他以为她只是生气了,以为哄她就能回来,所以那次在录音室,他那样轻挑冒犯地跟她讲话,可原来他们已经不熟了?他还不肯相信,问:“那微博小号——”
“忘了管。你介意,我会注销的。”
这下他彻底哑了口,面色差点儿绷不住。他是个性格很冷的人,轻易不示情绪,但孟昀捕捉到了,又有些难受,别过脸去,说:“你来干什么了林奕扬?”
夜里很静,他声音很低:“我错了,好不好?”
孟昀下颌微微绷紧,望着石榴树下的蓝雪花。
她想起和陈樾野餐那天,她身边的一束野花,无意间露出的一角笑容,以及陈樾的一点肩膀。
好半天了,她很清醒地说:“你看了我的视频,猜到我恋爱了吧,所以在录音室里那样反常地刺激我,所以特地追过来。要是我一直在空窗,你会觉得自己很安全吧?要是我没有新恋情,你还会等多久?等到你说的站稳脚跟?可现在好像也没到你心里的目标诶,就过来认错了。能怎么挽回呢?”
她说:“我爱你的时候,很愚蠢;不爱你了,就很精明。”
“昀昀,”林奕扬垂头捂着额,艰难地说,“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一定会堂堂正正地公开。你给我时间,两年,我一定努力,行不行?”
孟昀听不得他这示弱的语气,不舒服地看向别处,张口:“我知道。你不容易。”她有些惘然,“所以我从来没怪过你。但我什么性格你不清楚吗?我这人天生就这样,受不得一点儿委屈。你当时不澄清,我或许被你哄一哄,就继续地下恋了。但澄清了,我跟你也两清了。”
“你恨我?”
孟昀摇头:“从来就不恨。相反,我看你这样,很难过。但是,我真的不爱你了。你来的路上看到了很多山吧,我已经路过你了。”
林奕扬盯着她看了会儿,抿紧唇,又低下头去拂吉他弦了。
短促的几声。
额发遮住他的眼,看不出情绪,过了会儿,还是那个问题:“那你又喜欢他什么?”
孟昀没答话,云朵忽然从她腿上站起,跳下去。她怀里一下空了。
“他懂你的歌,能欣赏你吗?生活能跟你同步?我希望他是真的喜欢你,不是图你什么。我也不希望你是因为我,就随便找了个人在一起。你爱一个人就爱得太认真,我怕你最后又吃亏。”他突然开始扮演起好友的角色,看似关心,实则戳心。
孟昀觉得他话说得阴险,可还是中了招,莫名烦闷地皱了眉,说:“时候不早了。”
林奕扬瞥见她表情,人倒放松了点,抱着吉他起身,走到墙边。
孟昀说:“林奕扬。”
他停住,等她开口。
她说:“能不能多拍点这里好看的照片,发微博宣传一下。”
他眼中光芒暗淡下去。
孟昀解释:“我知道导演组会在节目里把清林镇拍得很美的,但宣传不怕多。清林镇的旅游环境刚建起来……”
“我知道了。”林奕扬打断。
孟昀说:“谢谢。”
这时,屋檐上传来猫爪疾跑的声响。下一秒,角门吱呀一声推开,随后阖上。
有人进来了。
孟昀担心是柏树或李桐,给了林奕扬一个眼神让他别动。她快步出屋,竟见陈樾拉着行李箱进了天井。
云朵两只前爪在他牛仔裤腿上狂扒拉,喵呜直叫。
陈樾拎着个蛋糕盒子,松了行李箱,弯下腰一面摸它脑袋,一面抬头目光找孟昀,冲她一笑:“买了你喜欢吃的蛋糕,不知道路上挤坏没有。”
孟昀又惊又喜:“你不是说最早要明晚回吗?”
陈樾笑得有些腼腆,说:“你不是说想我早点回来么?”她天天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于是他加了两个晚上的班。
孟昀拿过蛋糕盒,说:“鬼才想你。”
陈樾低头,正想碰一下她的脸,有人拨动了吉他,孟昀堂屋里传出一段悠悠扬扬的和弦。
陈樾循声看去,一道高高瘦瘦的人影从木窗上划过。他下意识握紧了孟昀的手腕。屋里,吉他挂上了墙,影子穿过木窗、木门。
林奕扬走出来了。
院子里安静了一瞬。云朵扒拉着跳上陈樾的行李箱,拿猫爪挠头。
孟昀的手与陈樾十指相扣,对林奕扬说:“陈樾,我男朋友。”
她没跟陈樾介绍林奕扬。林奕扬便知,陈樾认识他,或许早就知道他和孟昀的事。这个认知叫他不太爽快。且由于孟昀没介绍他,先打招呼的礼仪就落在他头上。他怀疑孟昀是故意的,为了报复他刚才故意弹的和弦。
林奕扬没有伸手,只简短说了句:“你好。”
陈樾说:“你好。”
没话了。
两个男人不动声色打量着彼此。
陈樾很随意的一身T恤牛仔裤,个头身型都与林奕扬相当,当然了,比不上他会打扮,简单的衬衣就穿得很有明星范儿。陈樾长相是帅的,五官立体,俊朗中带点儿清隽,眼睛明亮不说,尤其眼神纯净,又因常在野外,肤色晒得健康偏黑,有种内敛的性感。林奕扬则是白白嫩嫩很符合当下幼龄审美的明星。
陈樾对林奕扬的印象是——的确精致,像橱窗里的奢侈商品。
而在林奕扬看来,陈樾和他想象中太不一样。说具体点,比他设想的要好太多了。也是,孟昀能看上眼的,哪里会差呢。她又哪里会随随便便喜欢上一个人。
他突然就说:“我跟昀只是朋友见面,你别误会。”
孟昀觉得他今天阴险得有点反常,他以往私下跟她嘴贱,但绝不会对他人不礼貌。她要说什么,陈樾已开口:“不会。”
他说不会,就能让人看出来是真的不会,而不是强装样子。他说:“我了解孟昀。”
林奕扬说:“那就好。”他莫名有种再跟他多对垒几句会露怯的窘迫,看向孟昀,说:“下次再聊。”这话说出口,他觉得很失败。
孟昀送他到门口,两人单独一处,林奕扬低声说:“我明天上午就走了。”
孟昀说:“一路顺风。”
林奕扬看着她,目色怅然,最终却无话可说,转身走进夜色。
孟昀关了门,回到堂屋。陈樾正在整理行李箱里的衣物和资料,见她进来,说:“先把蛋糕吃了吧,上面有水果,怕明天不新鲜了。”
孟昀打开盒子。陈樾问:“没挤坏吧?”
“没有。”
他没话了。
孟昀吃着蛋糕,发现陈樾有点安静。他以往也安静,但她能感受到细微的差别。他手上一直在忙,一直在收东西,且不看她。
她觉着他反常,边吃蛋糕边盯着他看。他可能感应到了,仍只是收拾东西,云朵围着他的腿绕圈圈。他走到哪儿,小黑云飘到哪儿。
两人一猫在堂屋里,只有他的脚步声跟猫儿喵叫声。她蛋糕吃到一半,他去洗澡了。他手机里响了几下信息提示声。
孟昀听到浴室门阖上,没忍住偷笑。她心情不错地去逗猫。但这下,主人回来了的云朵不搭理她了,居然翻了个白眼躲开她,踩着猫步躺去台阶上。
孟昀:“???”
她说:“你这破猫,等哪天陈樾不在,看我喂不喂你。吃老鼠去吧你!”
云朵拿背影对她,尾巴不屑地打了个卷儿。
陈樾洗完澡回来,见到手机里的消息,都是工作上的事。孟昀蛋糕吃完,他正开电脑,见了,笑问:“好吃吗?”
孟昀说好吃,她发现他洗了澡回来,人已经正常了,又有点小遗憾,还想多看他不正常一会儿呢,便主动说:“林奕扬刚好是这期的嘉宾,来这儿坐坐。他自己跑来的,不是我让他来的。”
陈樾从电脑里侧眸看她一眼,说:“嗯,我知道。”
孟昀:“……”
陈樾感觉到她在瞪他,很快关了电脑,过来她身边,说:“因为提前一天回来,有点工作没转交清楚。现在弄好了。”
“谁跟你讲这个。”孟昀起身凑近他,“说,你刚才是不是吃醋了?”
陈樾一愣:“没有。”
孟昀一根食指戳他肩膀:“没有?诶,你不在家,我三更半夜跟前男友在一起,还弹吉他呢,你不吃醋的呀?也不问我跟他在干嘛?”
陈樾垂了下眼睛,没什么情绪,说:“你不是说了,朋友坐坐么。”
孟昀嘁一声:“我说你就信?”
陈樾抬眸:“那我不该信你说的话吗?”
“该信。”孟昀仰脸贴近他,一根手指摸摸他下巴,慢慢说,“要你今晚没回来,我就跟你说,林奕扬没来过。你也信哦。”
陈樾盯着她的眼睛看,那近在咫尺的小狐狸一样的眼神。孟昀激他:“你怎么不问问我们说了什么,你就一点儿都不好奇,陈樾同学?”
陈樾没吭声了。
事实上,他不用问。
他猜得到。
她是那种会让男人后悔,让男人想要回头的女人。何况,哪里就那么巧,林奕扬偏偏就是这期邀请的嘉宾呢。
所以,刚才他一丝不苟地整理东西都没能让自己平复,反而是余光见她胃口不错地吃蛋糕,才开解了些。而现在因为她的挑衅逗弄,心里又安稳不少。
他于是说:“不好奇。”
她立马轻打他肩膀:“哼,你不好奇我也要告诉你。他想跟我和好!”
陈樾虽猜到,但听到这句明确的话,心里仍是刺了一下,目光锁着她眼睛:“那你怎么说?”
孟昀瞧出他紧张,这下舒服了,笑眯眯反问:“你觉得我会怎么说?”
陈樾看她一秒,移开眼神看天井:“不想知道。”
他下颌绷紧了一瞬又松开,她开心死了,推着他坐进藤椅里,自己也挤进椅子跨坐他身上,食指轻戳他嘴唇,跟胜利者品尝战利品似的得意洋洋:“跟我撒谎了哦?你也会自己生闷气哦,我还以为你不会生我气呢。”
陈樾嘴唇掠过她手指,说:“没生你的气。”
孟昀狡黠一笑:“那是生他的气了。”
“没有。”陈樾仍是不看她。
孟昀轻轻笑,搂他脖子撒娇:“给我讲讲你进院子后的心路历程好不好,给我讲讲,给我讲讲。”她赖在他身上扭扭,在他耳边吹气,“我想听呢。”
陈樾看她:“下去。”
“你真要我下去呀,”孟昀蹭蹭,柔声,“怎么个下法?”
她搂着他的腰。
西瓜红的睡裙,花一样铺开在藤椅上。
他感受到了,面色微僵,不开口。她含咬他下巴:“你说不说?不说,我也不让你好受~”
她手指从他脸颊上滑下去,因坐在他身上而居高临下俯视他,问:“说,你是不是心慌了?说说嘛。”她似乎坐得不太舒服,缓慢地挪一下位置。
女孩的唇柔软,湿热。
“孟昀你——”
陈樾身子僵了一下,呼吸隐忍地急促起来,他咽了下嗓子。
精神身体在受双层煎熬。
“说嘛。嗯——”她呼吸细长。
他红了脸,哑声:“那时候……就想抓住你。”
当时他的确条件反射般抓紧了她的手,她记得清楚,心里笑了,娇声:“继续啊……”
她也继续磨他。
“想,万一你跟他走,我该做什么?”
孟昀的手臂复而绕上他脖颈,手指轻抓着他喉结处的肌肤:“想到了嘛,怎么办呀,要是我跟他走?”
“就想,把一切都给你,让你拿走。但我也没什么东西,给不了你什么,就慌……”
孟昀忽然就心疼了,不想听了,吻住他的嘴唇,不让他讲了。
这一瞬,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不愿管,什么都不愿计较了。稀里糊涂也罢。
她吻到他耳边,软声说:“陈樾,我什么都不要。你好好爱我吧。我只要你爱我。要很爱很爱我噢~”
我也会很爱你的。
她如上瘾了般深深压着他,与他交缠,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定他对她的爱意,藏在每一寸亲吻里,每一丝隐秘里。
他托住她,仰起头亲吻她的唇,她的脖颈。
白炽灯照着她,散着粉粉的柔光。
夏夜,吊扇在头顶上方转动,扇不去亲密的灼热。
孟昀歪头靠在他肩上,看见他们的影子缠绵在一起,铺在天井里。
有夜风吹过,石榴树叶唰唰作响。
云朵把自己挂在门槛上,小猫屁股对着他俩,摇了下猫尾巴。
她听见自己柔弱的声音,细碎的,散进了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