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子噼啪作响,暗淡的光线铺满一窗。
少年面前那一碗热汤面的热雾上浮,清淡的香气闻着竟也令人颇有食欲,他捏起来瓷碟里那个白胖的面桃咬了一口。
香甜的红豆内馅令他不自禁地微弯唇角:“那我们说定了,我就当我是七月十九这一日的生辰。”
其实,长寿面也没有什么好吃的。
他师父的厨艺很差劲,他也从没将自己的生辰当回事。
“好吃吗?”
汤汁是那位嬷嬷调的,商绒并不知是什么味道,见他低头吃了一口面,她便好奇地问。
“嗯。”
折竹淡应一声,唇角却微翘。
他在市井巷陌吃过很多汤鲜味美的面食,这一碗清淡有味,却算不上有多美味,可他还是吃得很开心。
“折竹,生辰吉乐。”
忽的,折竹听见她的声音。
他握筷的手一顿,抬起眼帘。
雨丝斜飞入窗,细微的水珠在她乌黑柔软的发上,她拥有一张白皙无暇的脸,浓淡相宜的眉,一双柔亮清莹的眼。
她周身浸润在这般朦胧的光线里,倒真似孤高的月,半点不沾尘。
湿润的风吹着折竹纤长的眼睫微颤,他看起来似乎仍是这般冷静又沉稳的少年,然而他眸底碎光流转,终究泄露几分并不平静的底色。
他一点儿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这般认真的祝愿,他从未如此刻这般不知所措过。
他的心绪仿佛被裹在那片烟雨里,被冲刷得湿漉漉的,他极不自在的,将面桃递到她的面前:“要不要吃?”
“这是给你的寿桃。”
商绒看到了里面的红豆馅,她其实有点想,却又犹豫。
“很甜的。”
折竹轻抬下颌。
商绒禁不住少年这般沉澈嗓音的循循善诱,她张嘴,绵软的白面裹着香甜的红豆馅,一口下去,热热的,又香又甜。
折竹喂给她吃第二口,心甘情愿地让她吃掉所有的红豆内馅,又弯着眼睛看着她说:“你过生辰应该不止有这一个寿桃才是,怎么你却像是没吃腻似的。”
“我过生辰时那些寿桃都点了胭脂似的,红红的,一个个堆成一座小山,看起来特别好看,但我没吃过几回,那时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吃。”
商绒喝了一口他递来的水,又慢吞吞地继续道:“但是这会儿和你在这里,我又觉得它是好吃的。”
宫中万般精致糕点应有尽有,而寿桃不过是生辰宴上的一种点缀,从没有人在乎它究竟好不好吃。
她以前也不在乎。
但今日这个却不一样,她想了想说:“也许是因为它是我亲手捏出来的。”
雨声沙沙,折竹满腹的心事就这么被她随意拨弄,可他看着她,她似乎一点儿也不知道她这番话,这副神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匆忙撇过脸,喉结微动:“你还真是……”
后半句的话音不知为何淹没于唇齿。
“什么?”
商绒没听清。
晶莹的水珠从檐瓦如簇滴落,那影子映在少年乌黑的眼眸里,他静默地看了片刻,才回过头来:
“我说,你总是知道如何让我高兴。”
他的声音里藏了一分莫名的气闷,那是被人攥住整颗心,并随着她的字句或神情而忽喜忽悲,忽上忽下难以自控的,既烦恼,又欢喜的感受。
但这到底,是他最喜欢,最难忘的一个生辰。
回到寝殿中,商绒终于见到她心心念念的,要用往生湖的鱼才能交换的礼物,原来是一盏小小的灯笼。
用竹篾编的,四面裹着薄薄的绢纱,点缀着几只竹蝴蝶,灯笼底下坠着好多漂亮的金玉珠子。
与他玉葫芦上的那一串很像。
“这画的是什么?”
商绒始终看不出那绢纱上的彩墨究竟是什么轮廓。
“蝴蝶啊,不像吗?”
少年咬着糖丸,歪着脑袋与她相视。
“……”
商绒看着那一团颜色,实在说不出“像”这个字,但是他的竹编小蝴蝶却双翅轻盈又漂亮。
“还剩三面,你可以自己画。”
折竹一点儿没觉得不好意思,他伸出一根手指拨弄小灯笼,底下坠着的珠子碰在一块儿丁零当啷地响。
他骄傲地问她:“是不是比那盏昙花灯好看得多?”
灯笼里没有放蜡烛,那么小巧精致的一盏,挂在窗前便随着清风摇晃,那些竹蝴蝶也随着这一阵风而细微颤动,商绒轻轻点头:“嗯。”
她仍旧记得那一日的瓢泼夜雨。
记得她在河岸找了许久,方才找到一片湿透的,不够完整的灯笼纸。
她原以为再不会有了。
折竹听见她的声音,心满意足地仰望挂在窗上的竹灯笼,却听她又忽然问:“你用的是我的竹子?之前那根并没有丢,对吗?”
“随处长的野竹,你那么珍视做什么?”
折竹垂下眼帘来看她。
商绒不答他,抱着双膝与他坐在蒲团上。
“今夜若不不下雨,你等我回来,给你抓萤火虫放进灯笼里玩儿。”折竹一点儿也不在意她的沉默,又自顾自地说道。
“你要去哪儿?”
商绒终于开口。
“我师父有个师弟在玉京,之前得了一点他的消息,想去探个究竟。”折竹也并不瞒她。
商绒闻言,心知他师父的事自然重要,便道:“那你一定要小心。”
天色暗淡下来,梦石借着去星罗观进香的由头,带着折竹出了禁宫,彼时仍有小雨,马车在一处昏暗的旧巷里停下,梦石掀帘去唤那才下了马车的少年:“折竹公子,万事小心,若有我可帮衬的,千万要与我说。”
雨丝落在少年乌黑的发髻,那一叶银簪被雨水濯洗得更为清亮,他扯唇,淡声道:“你我之间,我一向是不会客气的。”
梦石瞧着那脱去侍卫衣装的少年走去巷尾的身影颀长而清瘦,极浓的水雾很快掩去他的身形,他放下帘子,在马车中坐定,对随行的侍卫道:“走吧。”
晦暗的天色里,街上行人甚少,折竹循着印记穿街过巷,在一间酒肆前站定。
“公子,那红叶巷的堆云坊是卖酒的,这便是堆云坊卖的最好的酒,”姜缨说着,指向桌上的酒坛,“玉京大大小小的酒肆,少有不卖这个的。”
折竹视线停驻在那酒坛红纸之上,“秋夜白”三字墨色浑厚。
记忆里,那断了臂的中年男人临着瀑布躺在一方巨石上,仰头灌了几口酒,露出快慰的笑容来看着他:“小子,什么宫廷玉液都比不得这一坛秋夜白,虽说这酒是极费银子,但架不住你师父我有人脉,人家有求于我,我自然天天有这好酒喝,你也不必太担忧咱们会吃不起饭,再不济,还有你元喜师叔让咱们两个吃白饭。”
“公子?”
姜缨见坐在对面的黑衣少年久无反应,便小心翼翼地道:“这堆云坊,您真要去吗?”
他心中始终有些不大安宁。
当然作为杀手,他们这些人的心也少有真正安宁的时候。
“去,当然要去。”
折竹端起面前的酒碗来,轻嗅一下,果然酒香清冽,不似凡品,难怪那老酒鬼心心念念,时常痛饮。
他本不该在此时,当着旁人喝酒,他极强的戒心从不允许他在任何人面前有暴露自己弱点的可能,但此刻,他想起那个酒鬼临终前的模样。
心中终究好奇,他试探着,抿了一口。
但也仅仅只是这一口。
“只不过,我不该这样去。”
他沾了一分酒意的嗓音低靡而不可测。
夜里雨势仍不见大,细细的雨丝飘飞,落在檐瓦的声音很轻,街巷点缀着灯笼的火光,如今正是消夜的好时候。
红叶巷里,多的是卖光了酒又忙着再来买的酒肆的跑腿。
就近消夜的摊子并不少,巷子里充斥着酒香与食物的香气,一名脸色蜡黄,眼尾与颊边挤着几道皱痕,弓腰驼背的中年男子提着一坛子酒,像是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堆云坊的酒已经卖罢,小厮才挂了牌,要关门,却闻到极浓的酒气临近,随即一道影子从他身边挤进了门去。
小厮愣了一下,忙唤:“诶你是谁啊?”
“酒……”
那中年男子的声音压得极低,有些含混发哑,他像是醉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朝小厮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子。
“咱们堆云坊的酒可不散卖,你快出去!”小厮不是没见过这样的醉鬼,这红叶巷里多的是,他也没多少工夫与这醉鬼纠缠,便要上前将他拽出去。
中年男子一边与小厮推搡,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打量起这酒坊内的情形,楼梯上忽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他半睁着眼,在那楼梯转角的墙壁上看见多道人影,随即一名身姿袅娜的赤衣女子下来。
“掌柜的,是个酒鬼。”
小厮朝那中年女子道。
“这位爷,我们这里是不卖散酒的,您还是快些走吧。”那女子手执一团扇,面上带着敷衍的笑。
“他……他说有。”
中年男子好似神情恍惚般,晃了晃脑袋。
“您可莫再纠缠,否则奴家便要报官了。”
女子根本无心听他说些什么,话罢便要小厮将他打发出去,却见那男子颜色发暗的手掌里静躺着半块玉章。
“有……”他的声音嘶哑。
女子一见这玉章,神情立即变得不一样了,她当即问道:“这东西是谁给你的?那少年在哪儿?”
中年男子尚未说明这东西是如何来的,更没说什么少年,可这女子却脱口而出,他被胡须遮掩的唇隐隐一扬,却一下调转方向,伸出手指来指去好一会儿,最终停在对面那条灯火昏暗的窄巷:“那儿。”
“给他拿一坛酒。”
女子得到想要的答案便匆匆对小厮说了一声,随即便赶紧上楼去,而中年男子则暗自用余光轻瞥她的背影。
小厮取了酒,接了他的钱。
这一刻,楼上似乎有些冰冷器物的轻微声响。
中年男子摇摇晃晃地出了门,在满巷的热闹里,谁也没发现他很快隐于一片黑暗的角落。
“公子。”
姜缨在檐上见到那道身影便低唤一声。
折竹一边撕掉脸上的胡子与面具,一边将刚得来的那坛秋夜白放在一旁,他捧了瓦中积蓄的雨水慢条斯理地清洗着手上涂抹的檀色妆粉。
“姜缨,人来了。”
忽的,少年听清前面那条窄巷里纷杂的声音,旋即在高檐上站起身来,夜风吹拂他玄黑的衣袂,白皙的指骨上滴答着水珠,他面无表情地抽出腰间的软剑:
“那个女人留着,其他的,都杀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