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王府书房内。
“奴婢已为公主止住了血,但她如今气虚体弱,既不肯吃东西,又不肯用药,只怕……”
隔着一道帘子,秋泓略有迟疑的声音落在帘内那中年道人的耳畔。
“她这是心病,”
案前满卷经文,他坐在书堆中,颓然自倚,青灰的宽袖下,手指紧握又松懈,“薛家的事一出,我便知她会受不了……”
薛淡霜比商绒年长三岁,自小便常常入宫陪伴商绒,她们二人算得是一起长大的挚友,既是挚友,薛淡霜又是因何要毒害她?
当初薛淡霜横死宫中,淳圣帝却并未迁怒于薛家其他人,反观此次,薛淡霜亲弟薛浓玉刺杀商绒不成,淳圣帝便大发雷霆,将薛家满门抄斩。
荣王心中早已有了猜测。
薛淡霜未必真有心毒害商绒,却彻彻底底地背上了毒害公主的罪名,也许从那时起,商绒心中便已背上了枷锁。
如今才回玉京,她又得知薛淡霜满门血亲再因谋杀她的罪名而死了个干净,那薛家的每一条人命都成了凌迟她的利刃。
“王爷,不若请王妃入宫?请她劝劝公主吧……”秋泓也实在担忧公主。
“你还不知王妃的脾性么?”
荣王轻轻摇头:“她本不是会轻言细语哄人的,她若得知此事,只怕更会更觉她的女儿软弱不知上进。”
“公主自戕兹事体大,若传出去,各方流言蜚语四起,终究不好。”
秋泓正欲说些什么,却听门外的侍卫唤了声“王妃”,她便立即转身,那道身着耦合衫裙的身影迈入门槛之际,她便双膝一屈,跪了下去。
丰兰与几名女婢簇拥着荣王妃进门,荣王妃瞥见脊背直挺,面向她而跪的秋泓,唇角一扯,却没半点笑意:“哟,跪我做什么?要跪,便跪你的真主子去。”
“王妃恕罪。”
秋泓垂首。
“神碧,”
荣王在帘内,“何苦怪她,她也只是奉了我的命。”
“我不怪她,难道还能怪王爷你?”
荣王妃也不掀帘,只隔着帘子去瞧那道在案前端坐如松的侧影:“我竟不知王爷在我身边还有这样一个眼线,当初明月在南州失踪,我也不见你有多少反应,我遣丰兰去跟着凌霄卫寻人,你也没叫这秋泓一块儿跟着去。”
荣王妃凌厉的目光轻扫秋泓,“怎么昨晚你听了明月要我代她向你问安,便忍不住将你这藏在我身边多年的人给抛出来了?”
荣王妃敏锐地察觉出其中的异样。
秋泓昨夜私自拿了她的玉牌入宫,究竟为何?
“如你所说,她这么多年来头一回问我,我也合该问一问她。”
荣王闭起眼,心平气和地打坐。
“也是,”
荣王妃嘲讽似的冷笑一声,“你也只敢在我身边安插个人替你瞧上几眼。”
荣王一言不发,恍若未闻。
“你我多年井水不犯河水,我也没有处置你的人的道理,”荣王妃说着,再瞥向跪在跟前的秋泓,“便让她继续留在我院中吧,放心,我若进宫,一样带着她。”
荣王与荣王妃貌合神离,分居两院多年,这本不是什么秘辛,他们二人言语间的疏离,此时房中的女婢早已是见怪不怪。
“只是我今日来,不单是与你说此事,”荣王妃说着,一双妙目轻睨帘中人,“你可知,你皇兄最初娶的那位元妻柳素贤?”
“你为何忽然提起她?”
这个名字,于荣王,于荣王妃都是不陌生的。
昔年,荣王还是楚王府的世子,他母亲早逝,父亲只有一位侧妃,那便是淳圣帝的生母林氏,淳圣帝本是庶子,但因楚王那时已缠绵病榻许久,怕自己说不清何时便去了,出于怜惜之意,便将林氏抬为正妻,让淳圣帝从庶子成为了嫡子,如此也好有个郡王的爵位。
哪知先帝春闱时骑马摔伤,不治身亡,又并未留有血脉,这皇位便稀里糊涂地落到了楚王头上。
可惜他还未坐上那个位子,便病重离世。
淳圣帝才承袭郡王位时,从母命娶了淮通柳氏素贤。
“当年你的人在南州截杀他夫妇二人,柳素贤身怀六甲,为保他而甘愿赴死,谁都以为,她与她腹中的孩儿已死在乱剑之下,却不想,今日有一位自称是柳素贤血脉的殿下忽然出现了。”
荣王妃说着,瞧见帘内的人蓦地睁眼,她便牵唇又道:“王爷可知有趣的是什么?那位殿下便是在明月流落民间时与她从南州到蜀青,照顾了她一路的人。”
荣王近乎失神般,定定地望着书卷上的字痕良久,才叹:“神碧,你也很恨我吧?”
“我恨你做什么?”
荣王妃哼笑一声,细细弯弯的眉一扬:“你知道,我最恨的人是他与柳素贤,否则你我也不会走到一处,做这夫妻。”
“柳素贤还真是阴魂不散,她死了,她的儿子却命长,如今,竟还与我的明月牵扯起来,你说,他究竟是真心与明月亲近,还是憎恨你,当年害得他母亲惨死?”
荣王闻言,面上未动,一手却攥住案角。
“王爷,当年你一时仁慈,可想过今日这般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苟活的滋味?”
荣王妃孤清的眉眼不带丝毫温情,“你要如何是你的事,但我绝不容许明月有一丁点儿像你。”
荣王妃说罢,便命丰兰将秋泓身上的玉牌取回,随即转身走出书房。
“王爷!”
秋泓久未听见帘内有动静,她转过头便见荣王已伏趴在案上,也顾不上腿麻,她站起身便进去熟练地拿来金针要替他施针,却发觉他并未昏迷,只是枕着手臂,双目凝着浑浊的影子,动也不动。
“秋泓,若纯灵宫中传信,我会去要王妃的玉牌,”
良久,秋泓方才听见他疲惫的,颓丧的声音:
“你一定要守着绒绒,别让她……再做傻事。”
——
荣王妃说要再入宫探望,然而盛夏炽热的日光在重重宫巷里这么郎朗耀眼地灼烧了大半日,她也始终没有踏足纯灵宫。
商绒早已习惯她的食言,以往会因此而失落难过的心绪在今日却再也没有半点波澜。
清晨时淳圣帝命人送来了许多的赏赐,他亦亲自过来探望商绒,商绒不肯让太医诊脉,他也不气恼,惦念她许是因为胡贵妃替她验身一事心中屈辱,他心中不免愧疚,自然想弥补更多。
也是那时,商绒才知胡贵妃被禁足两月。
黄昏正用晚膳的时候,梦石提了食盒再踏进纯灵宫中,鹤紫等人被他挥退,殿内便只余下他与商绒两人。
一道圆窗外重楼飞阁树影婆娑,天边烧红的流霞融化了一半的夕阳,剩下另一半将圆未圆,余晖落来,满眼满身。
“簌簌,我保证每一样都是你爱吃的菜。”
梦石将食盒内的菜一道道摆上桌案,又倒给她一杯清茶。
四荤一素一汤,糖醋鱼,白切鸡,红烧肉,白灼虾,最后一道炒时蔬,以及一碗山药排骨玉米汤。
商绒垂着眼睛望着,迟迟不动筷。
梦石拿起筷子学着当初在竹林小院中那少年的举动,挑起一块鱼肉在汤汁里裹了裹,才夹到她碗中:“吃吧。”
她盯着小碗里裹满红色浓郁的汤汁的鱼肉,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到捏起筷子。
几月不曾见过荤腥,熟悉的味道一入嘴,却不知为何,鼻尖越来越酸,她本能地抿紧嘴唇。
“梦石叔叔。”
即便他如今已名正言顺成为她的堂兄,商绒也仍下意识地这样唤他。
她说:“您别让他来,求您了。”
梦石才端起的茶碗转瞬放下,他凝视对面这个小姑娘消瘦苍白的面庞,那些压在心底的,酸涩的情绪一时又涌上来,他想开口,却又沉默。
半晌,他才道:“我做好打算回玉京时,便与他见过面,他与我说,他一定会来。”
“也是他让我入京后,先去星罗观。”
如今太子位空悬,梦石自决定来玉京时,便也决心要争一争那位置,若不能争,他又回来做什么?岂非空负这段离奇的身世。
他曾过得浑噩,又从未到过玉京,并不知京中风云变幻,而折竹出身栉风楼,楼中眼线遍布大燕,自然也知朝中因太子之位而分出的两方派系。
他们扶植自己心仪的皇子多年,又如何肯因梦石这么一个半路杀出的文孝皇后的血脉而轻易放弃?
若要不受排挤,若要从这两方势力的博弈中另辟蹊径,凌霜大真人便是最好的选择。
“皇帝信道,而你出身白玉紫昌观,这最适合造一个‘宿命’之说给他,”那日,折竹拨弄着浴桶里的水声,与他说,“凌霜大真人既喜欢《太清集》这样的东西,想必宠信他的皇帝自然也对这宿命轮回颇为信服,你母亲是因他而死,听闻他当年登位后便立即追封你母亲为文孝皇后,第二任的刘皇后死了都没你母亲冥寿的排场大,可见他对你母亲并不一般。”
“他若知你大难不死,且有汀州名观的道法机缘,你说,他会不会很高兴?”
“可道士是不能入朝的,自然也不能插手朝中事,我即便拉拢了凌霜大真人,又有何用?”
梦石当时还有些迟疑。
“那大真人虽不能插手朝中事,可我不信玄风当道,朝堂里就没有为讨皇帝欢心而上赶着信道写青词的。”
氤氲热雾里,折竹声线低靡:“虽是些墙头草,可也都是人精,梦石,你既然敢回去,就要想一想,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那些人听话。”
梦石才要提桶出门之际,却又听那少年道:“她既与你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你的身世,想必你也应该知道了她的父亲荣王正是当年害死你母亲的人。”
“皇权争斗,原本如此。”
梦石没回头,“我若说我不怨,那便对不住我的母亲,但簌簌何其无辜,我不会将上一辈的恩怨算计到她的头上。”
“但愿你记得你今日所言。”
少年望向他,声音极轻:“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明明他还年少,但梦石却早已领略过他的心计与手段,愚钝之辈才愿与他为敌,何况……梦石此时回过神来,再度看向面前的商绒,他忽然道:
“簌簌,我知道在你心中这里一点也不好,你知我不愿拘束,所以才甘愿为我留条后路,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往日我不知自己的身世,无法改变任何我想改变的事,故而只能顺其自然,但如今却不一样,我并非是单纯为你来到这里,所以你不必因此而难过。”
“你曾问我,我漂泊多年哪里才算是我的根,哪里又是杳杳的根,”梦石说着,见她抬起眼来,便对她笑了笑,“我如今要告诉你,我要让玉京成为我的根,我要让这里成为杳杳的根,让你,在这里也可以自由自在。”
天色暗下来,殿外一片灯影鳞次栉比。
漆黑的内殿里,鹤紫靠做在床边打瞌睡,自公主割腕后,她便恨不能时时守在公主身边,寸步不离。
夏夜炎热,商绒身上只盖着一张薄被。
“我要让你在这里也可以自由自在。”
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梦石的话,一双眼盯着那片映有暖黄灯火的窗纱。
玉京的酷热持续了半月,梦石作为方才归来的皇子,本有许多事要做,却仍不忘每日都来纯灵宫中探望商绒。
每日午时的一餐,总是梦石提着食盒过来与她一道吃,谁也不知他是在偷偷给她带荤食。
淳圣帝也乐得他们二人如此亲近,又知商绒自回来后便断断续续地病着,故而这半月内,他也并不准凌霜大真人往纯灵宫送青词道经来让她抄写。
今夜玉京难得的下起雨来,消去几分白日里的暑气。
商绒在窗前坐着,下巴枕着放在窗棂的手臂,听着清脆滴答的雨声,去望那倚靠山石的几根零星的竹子。
清清幽幽,挺拔傲直。
在南巡前,住在这宫中十几年,她从未留意过自己的殿外原来还有几根竹。
“鹤紫。”
她忽然开口。
一直守在一旁的鹤紫忙应声:“公主,奴婢在。”
“这里,我想要一整片竹林。”
雨珠沾湿商绒白皙纤细的手指。
鹤紫疑惑,不知公主为何忽然要什么竹林,但她仍旧温声说:“公主想要,奴婢便寻人为公主移栽。”
商绒轻轻地“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能快一些吗?”
好一会儿,她又说。
“能,一定能。”鹤紫这半月来,从未见公主对何人何事如此迫切难待,她不忍看这小公主低垂眼眉又变得安安静静,便连忙应她。
商绒闻声,又认真地去观满窗夜雨。
若她拥有整片竹林,在这里每日看上一看,是不是也算见过他?
夜渐深,鹤紫服侍公主沐浴,换上一身单薄雪白的寝衣,便铺好床,请公主睡下。
而她则照旧在一旁的小榻上浅眠。
雨夜淅沥嘈杂,商绒原本便睡不好,每一夜她都要花费许久的时间去煎熬,才能睡上一会儿。
今夜,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她伴着一盏孤灯睁着眼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寝殿靠后的那扇窗传来细微的声响。
是鹤紫没有关好窗?
但再听那声音,又并非像是被风吹出的拍打声。
她坐起身,却听吱吱呀呀地响,这一次,真的是风,帘子也被那一阵风吹开,摇曳如粼波。
昏黄的灯影照见一只指节苍白的手撑在窗棂,商绒吃了一惊,正欲唤鹤紫,却见忽然被闪电照彻的窗外,是少年湿润的眉眼。
幻梦一般,淋漓的雨声急促而盛大,那黑衣少年轻盈地落入窗内,被雨水浸湿的发尾与袍角都在滴答着水珠。
他的脸苍白又俊俏,如同一只从海水里出来,方才幻化成人形的海妖。
他的步履几乎没有声音,被吹开的帘子眼看便要落下掩去他的身形,商绒唯恐这是再见不到他的一场梦,便掀开被子要下床。
但她的脚还未落在地面,却见他掀开帘子进来,随即双指在躺在小榻上的鹤紫颈间一点,方才被响声惊动就要睁眼的鹤紫顷刻又陷入昏睡。
潮湿的雨夜,少年临近她榻前,带着混合竹叶清香的水气。
“折竹?”
商绒仰望他,不敢置信般,喃喃。
“嗯。”
黑衣少年无声审视她消瘦的脸。
这一瞬,商绒仿佛因他的声音而找到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她不顾他浑身湿透,扑进他怀里。
她像个小孩一样哭,起初还抿紧嘴唇忍着,后来就忍不住呜咽出声。
折竹不说话,却已能十分轻柔地轻抚她的脑袋,即便她将他抱得再紧,也许已弄破他布满伤口的后背,他也一点儿都不在乎。
鹤紫在一旁熟睡,夜雨落了满窗。
商绒哭了很久。
“你过得好吗?”
她抽噎着,却不知自己紧抱着他的双手沾满的不是他身上湿润的雨水,而是他的血。
“好。”
折竹与她相拥,轻声道:“你呢?”
灯影摇晃着,拉长了两个人的影子。
商绒在他怀中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漆黑漂亮的眸子,她想对他笑,却又不知怎么才算是笑。
她说:“我也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