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怀抱又湿又冷,满是血腥味。
可是商绒却忘了顾及不能沾水的面具,冬雨萧瑟的夜,她满腹混乱心事难捱,只是回头看见他,也不知为何就往他怀里钻。
“岑照怠慢你了?”
少年隔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摇头,不说话。
“晚饭不好吃?”他的嗓音比雨水还要清泠动听。
商绒闻声,在他怀中抬起头,蓦地对上他那双漆黑的眼瞳,冬雨急促地拍打在栏杆,渐渐地,她的心跳也与下坠的雨珠一样乱。
她一下坐直身体。
灯笼在檐下摇摇晃晃,两人几乎同时侧过眼,不再看彼此。
“你有没有受伤?”
商绒想起他满怀的血腥味,还是转过头来看他。
昏黄光线里,少年玄黑的衣袍看不出有没有沾染血迹,但那张沾了雨水的脸却很苍白,连唇上也没有血色。
“不是我的血。”
少年一撩衣摆在廊椅上坐下,盯着她的脸:“此时岑照已在主院见田明芳,要去看看吗?”
商绒点点头,站起身。
“你把我的盒子放在哪儿了?”
最初被她忽然的一个拥抱打断的话,到此时他方才又问出声。
那盒子里,盛放着他提早做好的面具,如今也没剩几张了。
今夜雨急,折竹的面具早就不能用了,他以幕笠遮掩,在门口将田明芳交给岑府管家,便来找她拿回盒子。
两人收拾整理好再到厅堂中时,岑照正在其中宽慰那名素衣布裙,容貌清丽秀致的年轻女子:“明芳姑娘,无论如何,你还活着便是一件幸事。”
“可显郎他却……”
那女子低垂着眼眉,露出来一截后颈,其上竟满是乌青的淤伤。
“此案已挪至后日开堂审理,要将钱曦元绳之以法,姑娘便是最好的人证。”岑照说道。
“作证……”
田明芳迟钝地反应了片刻,嘴里无声地揉捻这两字,片刻后,她抬起头看向岑照:“那岂不是我受人折辱,清白尽失的事,也将人尽皆知?”
岑照一怔,他审视着田明芳那张苍白消瘦的脸,看见她颈间满布的血痂,他眉间的褶痕深邃了些,徐徐一叹:“我知姑娘受尽了苦楚,也能明白姑娘的难处,若你不愿,我也绝不强求,张显一事,我再另寻他法。”
岑照唤来了女婢,将神情恍惚的田明芳扶去厢房安置。
商绒回过头,看着田明芳步履蹒跚的,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被那女婢扶着走出门去。
岑照见那一对少年少女进来,便让一旁的女婢给他们看茶,随即又对那少年道:“多亏了公子你,我如今才真正确认了害死张显的,真是那钱曦元。”
当日诗会,钱曦元便在其中。
钱曦元是个举人,在蜀青的家业也尤其丰厚,他与那日想要强赁竹林小院的两人走得最近,是极好的交情。
“可惜,她竟不愿作证。”
少年此时已换了一身干净的浅青衣袍,端着茶碗没喝,眼眉间浮出一分不可思议。
明明他在钱府密室找到那田明芳时,她初听张显已死的消息便哭得肝肠寸断。
“公子瞧着年纪还轻,”
岑照打量着少年暗淡有瑕的一张脸,“你尚不知这世道,女子的名节到底意味着什么,即便她们什么也没做错,却一样要面对诸多指点,诸多偏见,历来被‘清白’二字困死的女子数不胜数。”
商绒与折竹撑一把伞由女婢领着往暂住的楼阁去,穿过月洞门,雨水滴滴答答地濯洗着大片油绿的枝叶。
商绒在淋漓的雨幕里借着灯火打量那些颤颤巍巍的枝叶,鼻间满是湿润的草木香,她心里想着方才在厅堂内见过的田明芳,耳边满是岑照所说的话。
她抬起头,去望身畔的少年:“折竹,我们还能救得出梦石道长吗?”
依晴山先生所言,后日便是最后的审理期限,想必牢内的那些人一定会让梦石道长和于娘子夫妇在后日到来之前尝尽苦头。
“田明芳这条路走不通,我们便换一条,”少年撑着伞迎向自伞檐外斜吹来的雨丝,他语气沉静,“岑照也并非是一般人,会有办法的。”
一夜风雨如晦,满窗喧嚣难止。
折竹不在阁楼住,商绒夜里时梦时醒,睡得并不安稳,清晨起身时她便在镜中看见自己眼下的浅青,但经由薄薄的面具遮掩,也淡去许多。
她推开门出去,白茫茫的雾气缭绕在栏杆内外,她在其中看见一名女子的身形,她坐在软凳上,一动不动。
是田明芳。
原来她就住在隔壁的房内。
田明芳早听见动静,却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那双空洞的眼盯住商绒,半晌没动。
商绒再一次看见她颈间一道道的伤痕。
“你……见过他吗?”
田明芳忽然开口,嗓音异常喑哑。
商绒先是一怔,随即又想是折竹昨夜去救她时一定告诉了她什么,以此来抵消她的警惕之心。
“也不算见过。”
商绒走近她,想了想说,“我见到他时,他就在那间院子的水池里,裹着油布,我并未看清。”
“水池……”
田明芳喃喃着这两字,她那双已经哭得红肿的眼又无声浸出泪花来:“他一定很冷。”
“明芳姑娘。”
商绒犹豫片刻,在她的面前蹲下身去,裙边轻拂地面,她仰望着田明芳的脸,从袖中抽出自己的帕子来,小心翼翼地替她擦眼泪:“不要哭了。”
田明芳有片刻怔忡,她看着这个蹲在自己身前的小姑娘,脸上轻柔的擦拭令她有些恍惚:“别弄脏了你的帕子。”
“只是你的眼泪,”
商绒摇头,“一点也不脏。”
田明芳的泪意却更汹涌,她躲开商绒的手,“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我明知他是为我而死,”她那双没有一点神采的眸子盯住栏杆外的浓雾,“可我却因为怕人知道我的清白不再,不敢上堂替他作证,我知道我不应该,可是我真的很害怕。”
“可清白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人人都要怕它?”
商绒并不能理解。
田明芳的目光再落到她的脸上,“因为人的喉舌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我娘是个寡妇,明明她什么也没做过,可人们总是盯着她的一言一行,挑拣她的错处,审视她的贞洁。”
“如今我成了这副模样,若是被人知道了,我无论生或死都要背负他们的风言风语,我受不了,真的……”
田明芳紧紧地揪住自己的衣襟,她仿佛已经想象到那一双双打量她的眼睛,以及那些有关于她的污言秽语。
“可是明芳姑娘,”
商绒静默地望她片刻,说,“这并不是你的错。”
田明芳满眼是泪,此时她并看不清面前这个姑娘,但听见她这样一句话,她反应了许久,才哽咽似的,轻声道:“是不是我的错,有人在乎吗?”
女婢上楼的脚步声清晰,不消片刻便露出来半个身影,她们先向商绒行了礼,才扶着眼神涣散的田明芳回房去。
后头颤颤巍巍跟着上来的那位老大夫也提着药箱进去了。
商绒蹲着时还没察觉,此时要起身小腿便麻得厉害,她才要去抓红漆的栏杆,却不防面前忽然伸来一只手。
少年衣袖如云,她抬起头,望见他的脸。
他一只手抱了满怀的油纸袋,嘴里还咬着一块蜜饯,一双眼睛像是被清晨的雾气濯洗过,湿润又清亮。
商绒握住他的手,忍着不适站起身。
“你昨夜做什么了?”
房内,少年一手撑着下颌,盯住她眼下未被遮掩干净的倦怠。
“你离我很远,我睡不着。”
商绒吃着热腾腾的米糕,小声说。
岑府里男客与女客所住的院子一南一北,实在不接近。
可在这样陌生的地方,她根本不习惯自己一个人,何况梦石还在牢中,她又如何能睡得好。
她垂着脑袋没有看他,也全然不知少年此时因她这样一句话而神情稍滞,他捏着半块米糕,漂亮的眸子盯她片刻。
他咬下去一口米糕,浓密的眼睫眨动一下,淡应一声:“哦。”
“折竹。”
商绒还在想放在田明芳同她说的那些话,她慢慢地吃着米糕,问他:“清白对于一个女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折竹杀人的手段有千百,却一向不理解这些什么清白不清白的东西,他又如何能给她一个像样的答案。
他不理她,却在桌上的油纸袋里随手捡出来一只包子给她,自己将剩下的半块米糕扔进嘴里。
商绒接了包子抬起头,她实在想不明白田明芳所说的那些话,便疑惑地问他:“我与你同住一间屋子,同吃三餐饭,这也是不对的吗?”
肤色暗淡的面具遮掩不住少年天生隽秀干净的眉眼,湿润的雾气在他身后时浓时淡。
他嗓音清泠而冷静:
“旁人觉得对或不对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心里如何想。”
“我没觉得不对。”
商绒认真地说。
少年闻言,轻抬起眼帘看她,“那就好好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