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石回来时,已是冬阳烂漫的午后。
“道长怎么今日回来得这样早?”商绒搁下笔,一眼瞧见他身上那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布袋子。
梦石之前还说,他每日要在小学堂里待到黄昏时分才能回来。
“早晨忘了一样东西,回来的路上可巧,”梦石将那沉重的布袋子卸下来往桌上一放,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咕嘟喝了几大口,这才有功夫用衣袖擦擦额头的汗珠,对她温和一笑,“遇见了要赁这院子的那两人,他们实在太不小心,也不知怎么就摔到林子底下的沟渠里了,手脚都摔断了,动弹不得,我只好折返村中叫人来,一块儿将他们送回城中去。”
风吹得桌上写满娟秀字痕的宣纸边角摇晃,商绒用小石头压住,说:“是他们不小心,还是折竹不小心?”
梦石一愣,他原本是做了打算向她瞒下此事,毕竟她是如此柔弱的一个小姑娘,但似乎,折竹并没有向她隐瞒的意思。
“也不尽然,”思及此,梦石便也大大方方道,“我与折竹公子都有份。”
商绒闻言,面上骤添一丝惊愕。
“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这回硬要赁这院子,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梦石说着,视线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波光粼粼的水渠。
商绒一头雾水,才欲开口,却见于娘子和她夫君匆匆地从院外来了,两人都走得急,此时满头是汗的,于娘子也不歇口气,走近了便福了福身,问梦石道:“梦石先生,您说奴家夫妻二人将有大难,究竟何意?”
梦石从蜀青城中回来便先去了于娘子家中,只是她做木匠的夫君还未归,梦石便先交代她一声,要她等郎君回来后,便往竹林小院来。
“我记得于娘子曾说,那曲水流觞,是一位老先生的主意?”
梦石却反问道。
“是的,”于娘子虽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那水渠,但她也还是如实道,“是蜀青城积云巷的岑老先生,也就是今日那两位贵人想请去诗会的那位。”
“那你可知,那水渠旁边有什么?”梦石指向水渠一侧铺得极为平整的木板,那上面是零星几个蒲团。
“什么?”
于娘子身旁一直沉默的木匠面露疑惑,“那底下能有什么东西?”
他话音才落,乍听“吱呀”一声响,只见木阶上那道门开,少年眉眼干净,白衣宽袖,俨然一副文弱隽秀的书生模样。
他扶门走出,步履迟缓地像是腿上真有伤似的,对上于娘子夫妇的视线,他轻抬下颌,“看看不就知道了?”
“这……”
于娘子与她郎君相视一眼。
于木匠很快寻来了趁手的铁器,与梦石两人立在水渠里合力撬开来两块木板,商绒见状,不由好奇地往前走了几步。
然而一只手忽然挡在她的眼前,她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腕,正不知发生了何事,却听于娘子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她看不见,只能微微仰着头,询问一声。
“底下有个死人。”
少年慢悠悠地说。
“什么?”
商绒一惊,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她的睫毛在他掌心拂动两下,有点痒痒的,少年不动声色,静默地瞥向梦石,见他将包裹着尸体的油布重新遮盖起来,他松了手,看向那对吓得脸色煞白的夫妇:“两位可识得此人?”
油布将尸体裹得很紧,水渠漫出的水浸入木板地下阴差阳错将尸体密封得更为严实,所以这具死尸不但没有腐烂,也没有散出明显的腐臭味。
“不,不认得……”
于娘子颤抖着唇,双腿软得几乎要站不住,她怕得厉害,“奴家根本不知他是何时被埋在这儿的!”
“这水渠才弄好时,可有人在此居住?”梦石在水渠中净了手,站起身问。
“没人住,却有人在此集友论诗。”
于木匠扶着自己的妻子,勉强定了定神,说着,他又想起来,“便是今日那两位了!半月前,是他们二人在此会友!难道是他们?”
“我今日替他们接骨时也与他们交谈过,此次他们之所以如此着急地要这院子,是因那位岑老先生松了口,答应与他们在此论诗,”梦石回头再看那浸在水里的死尸,他方才已瞧见那尸体的面容,是个年约二十多岁的青年,“然而如今他二人伤筋动骨,这诗会想来也是开不成了,若他二人真是杀人者,此番想转移尸体不成,难保他们不会情急之下,让你们夫妇背上这杀人的罪名。”
“啊?”于木匠吓得脸颊肌肉抖动,他一时六神无主,慌乱极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于娘子险些要晕过去。
“你们不妨先行报官,莫教他们占了先机。”梦石一针见血。
“先生说的是,奴家,奴家这便与夫君去报官!”
于娘子紧紧抓着郎君的手,听了梦石这话,她此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当下也顾不得其他,魂不守舍地朝折竹三人福身行礼,随即便与于木匠相扶着匆匆去了。
流动的水声不断,商绒的目光从那夫妻二人的背影挪回水渠,激荡的水花越过石渠流入一旁原本掩藏于木板之下被隔档起来的暗格里,滴滴答答的,脆声一片。
“你说的好玩的事,”
商绒盯着露出水面的油布,忽然问,“就是这个吗?”
“一个死人,”
她听见身侧的少年开口,声线泠泠:“有什么好玩儿的?”
商绒转过脸来看他,才发觉他鬓发微湿,额上不知何时已有细汗,唇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她立即去掀他的衣袖。
少年白皙有力的手臂上裹着的细布仍然干净,看着并没有什么血迹,她松了口气,抬头却对上他清亮的眼眸。
“瞧我这记性,”梦石将这一对少年少女无声的神情举止看在眼里,他英气的眉一扬,摸着胡须笑道,“今日公子还没换药,簌簌姑娘,我先将药煎了,你替我守一会儿炉子,那炉子不好用,你千万别自己动手添柴,若是有事,你便让我来。”
“好。”
商绒朝他点点头。
梦石十分熟练地将药煎上炉,将一把蒲扇递给商绒,又嘱咐她坐得不要那么近,当心火星子溅到她的身上,这才去屋中替折竹上药。
院内安静得只剩水渠流动的水声,以及商绒面前这一炉火时而迸发的噼啪声,没一会儿,她抬起头望过去。
她坐在这儿,缭绕的热雾带着苦涩的味道缭缭绕绕,她其实一点儿也看不清那具沉在水里的尸体。
人死了,就是这样安静。
握着蒲扇的手指一再收紧,商绒不可抑制地去想同样死在水里的淡霜。
“簌簌姑娘。”
梦石的声音蓦地传来,商绒回过头对上他那副眉眼,扇子脱了手。
她的神情有些不对,但梦石看她片刻,他俯身将地上的扇子捡起来,凛风吹动他乌黑的胡须,“那日是意外得见姑娘真容,还请姑娘信我,我绝无窥探你与折竹公子任何秘密的心思。”
“道长是不是可信之人,我心里明白,”商绒垂着眼睛,看着炉内烧红的炭火,“其实我也不怕的,左右不过是眼前这一条路,我也不知我能走多久,若走不过去,那我,就不走了。”
梦石何其聪慧,如何不懂她这一句“不走了”是什么意思。
他再将眼前这个姑娘打量一番,明明她的年纪还这样轻,可她的眉眼似乎总被她无人知的心事压得很重。
梦石将汤药倒入碗中,又对她道:“此刻风大了,姑娘进屋吧。”
一碗汤药送至折竹手边,他就在窗边坐着,一手撑着下巴,看见她在院子里收拾笔墨生宣,还不忘将她用来做镇纸的小石头也拿起来,他的眼睛微弯。
商绒抱着一堆东西进来,撞上他的目光,她低头瞧了一眼自己拿在手上的宣纸,她便一股脑儿地将所有的东西往桌上一放,拿着那几张写满了的纸来到他面前:“你要看吗?是《太清集》。”
他并不说话,却伸手接了过来,纤长的睫毛垂下去,他在满窗明亮的光线里,安静地打量纸上每一道墨痕。
“你一日最多能默多少?”他忽然问。
“三十页。”
商绒不知他为何问这个,却还是想了想,认真地答。
“一本《太清集》共有多少页?”
“《太清集》讲求一页一轮回,共三百六十五页。”
所谓一页一轮回,便是以人的生死轮转与时间来解释“道”的无止循环,商绒不止一次听凌霜大真人讲经,其中缘法她已能倒背如流。
折竹淡应一声,终于抬起头来看她。
“怎么了?”
商绒被他这样盯着看,她有些不太自在。
“黄昏时,我们出去玩儿。”
他忽然说。
商绒想也不想,摇头,“我不去,我还要默道经。”
“折竹,你也别去了。”
她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又说。
“院子里还有一具死尸,”折竹好整以暇,语气沉静地提醒她,“黄昏时于娘子就会带着官差上门,你是要留下,还是要跟我去玩儿?”
“簌簌姑娘,桃溪村里来了戏班子,我回来时就瞧见在搭戏台了,还有好些个卖糖葫芦卖糖画零食的货郎,可热闹了,你就去瞧瞧吧。”
梦石踏进门来正巧听见折竹的话,便也对她说道。
糖葫芦她知道。
红红的糖衣透亮如琥珀,她在裕岭镇的街市上见过,可糖画又是什么?
她忽然意识到,这原来就是折竹所说的,好玩的事。
再抬起眼,商绒迎向少年的目光,她抿了一下唇,小声说:
“好吧。”
说要等黄昏,商绒只在窗前提笔默了几页道经便轻易等来金乌西坠时满檐粼粼晃人眼的金光,山风吹拂林间枝影,她隐约听到几分丝竹管弦之音。
“你们先去,官差来了必是要问话的,我一会儿再去村中与你们一起看热闹。”梦石看商绒裹上披风与折竹一道出来,便对他们笑着说道。
商绒应了一声,跟随折竹的步履朝院外那片竹林里去。
冬日里的黄昏短暂,桃溪村中人早早地在檐下点起灯笼,今日村中人格外多,也许是因为来了戏班子,所以还有其它地方的人赶着来。
商绒对如此热闹的阵势有些无所适从,她想紧跟少年的脚步,便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少年步履一顿,却是什么也没说,由着她牵着他的衣袖往前去。
然而从身旁路过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个个面带欣喜,迫不及待地要往最热闹的地方去,商绒被一对疾奔的男女挤到一旁,他的衣袖从她手中滑出去。
溶溶夕阳与灯笼的光共织一色,衣衫雪白的少年回过头来,准确地在匆忙的人群内找到她,但仅一瞬,又侧过脸去打量四周。
村中每隔两户便有一处水缸,是用来防备走水的。
商绒看见他走到水缸前掬了水来慢条斯理地净手。
他的软剑缠在腰间的玉带里侧,只露出那竹绿的穗子在风中微荡,满耳嘈杂中,她看着他走到她的面前来,也看着他朝她伸出指骨修长又漂亮的一只手。
“牵着我。”
他说。
水珠从他指间滚落,她盯着他,发觉他满肩都是檐下灯笼里垂落的光影,而他的眉眼始终那样干净又张扬。
也不知是被什么驱使,她试探一般的,伸出手。
她牵住他湿润的,微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