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景象都消失了,肮脏的街道、破败的城池、堆积的尸体,包括不断撺掇牧云归动手的言适、言语嘉,都是假象。江少辞用力圈住牧云归,脸颊埋在牧云归脖颈,问:“你就不怕我会杀了你?”
他手臂上力气太大,牧云归都不得不踮起脚尖。她轻轻叹了一声,说:“不会,我相信你不会做这种事。”
言适说过,万象镜自成乾坤,连施法之人都不能控制。牧云归刚刚进入这里时,确实怀疑过这是否是她的心魔。可是她看了半晌,始终坚信,她心目中的江少辞不会做这种事。
既然她自己都不相信,万象镜为什么要创造出这样一个幻境?这不是牧云归的心魔,便只能是他的。
幸好她没有认错。牧云归觉得鲛毒大概发作了,她晕乎乎抵住江少辞的肩膀,问:“你就不怕我是幻境虚构出来的人物吗?”
江少辞紧紧箍着牧云归的腰,心想他自然是怕的。他站在血泊中,自己都在怀疑自己的时候,牧云归突然像缕光一样出现。那时候江少辞无比佩服万象镜,它对人心的把握委实太精准了。
他明知道这很可能是幻境幻化出来的人物,先给他希望,然后再给他致命一击。可是他看到牧云归,实在忍不住靠近。他走过来的时候就想,如果牧云归攻击他,他也认了。这是他无法回避的弱点。
在牧云归冲过来推他离开的时候,江少辞终于敢确定这是真的。只有她才会这么傻,她这样容易轻信人的性格,他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走?
江少辞用尽全身力气抱着她,低声道:“我不该让你一个人来这里的。”
江少辞一只手覆在牧云归后腰,另一只手圈着她的背,牧云归被勒的都有些疼,只能不断靠近,最后两个人身体紧紧贴着,没有一丝缝隙。牧云归默然片刻,缓缓伸手,轻轻环住江少辞的腰。
他们两人不久前才不欢而散,江少辞气她偏向亲人,牧云归恼怒他咄咄逼人。他们连告别都没有说,各走各的。但是在遇到危险的时候,牧云归依然选择义无反顾地推开他。
事情至此,那晚的争吵已经不重要了。牧云归什么都没说,但江少辞已经得到了答案。
江少辞发现牧云归身体好像晃了一下,他立即警觉,低头扶起牧云归:“怎么了?”
牧云归伸手按住额头,皱着眉说:“有点晕。”
江少辞心中沉重,看来是鲛毒发作了。他接到霍礼的传信后立刻改道,并没有找到银霜天兰,牧云归体内的毒素渐渐压制不住了。江少辞握着牧云归的胳膊,说:“赶快离开这个地方,你的毒不能再拖了。”
牧云归点头。他们两人没走两步,又进入一个新的环境。周围环境变成雪地,风极大,像刀子一样割在人脸上,不知道是幻境模拟出来的还是外界真实的风暴。大地一片白茫茫,唯独石头边倒着一具尸体,鲜血被冻成冰碴,在雪地里极其刺眼。
牧云归四处看了看,对江少辞说:“小心,这不知道又是谁的心魔,注意分辨真假。”
江少辞点头,两人慢慢走到尸体边。那具尸体看起来刚死不久,流出来的血是鲜红的,血将积雪融化,又被寒风冻住,远远看去颇为狼狈。尸体的两个眼眶都空了,脸上表情狰狞,看得出来死前经受了很大痛苦。
尸体周围有很多脚印,此刻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雪,已经不太明显了。牧云归看看尸身,又看看脚印,皱眉道:“就算风大,脚印也不该这么浅。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江少辞看着那张狰狞血腥、已经辨认不出原本五官的脸,似有所思:“这张脸看起来有些眼熟。”
牧云归听到江少辞的话回头,她盯了一会,问:“你是说仇闻?”
他们在桓曼荼的记忆里看到过仇闻,只不过那时候桓曼荼眼睛还没好,看人只有模模糊糊的轮廓。江少辞说:“他给容玠换过经脉,容玠多半认识。你放容玠出来认一下。”
牧云归拔剑,召唤出容玠。容玠从沉睡中苏醒,一见地上的尸体就冷了脸:“就是他。他收了容家高价报酬,却又出尔反尔,去一线天骗桓曼荼练习了邪修功法。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手刃此人,没想到,他竟然已经死了。”
和江少辞预料差不多,他看了看周围痕迹,说:“那就对了,应当是慕景派人杀了他。能在雪地上踩出这么浅的脚印,除了慕家,别无他人。”
牧云归刚才就觉得奇怪,没想到竟然是慕家的人。仇闻为了破妄瞳杀害了许多言家人,因此惹怒北境。前任皇帝慕景派人追杀多年,终于将仇闻击毙,作为报复,他们同样挖了仇闻的眼睛,让仇闻尝尽挖眼之痛后才杀了他。
结果现在,仇闻的人又回来报复言家,当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牧云归叹气,她将容玠收回,刚刚站好,后面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们怎么在这里?”
牧云归回头,看到言语嘉飞快跑过来:“小心,这里是那个邪修的心魔,族长刚刚就被邪修偷袭了。”
牧云归看到言语嘉,问:“你们一直在这里吗?”
“是啊。”言语嘉快步走来,说,“族长刚问完你为何会和江子谕在一起,你就消失了。我们落在这个幻境中,族长空有法宝却无法奈何邪修,幸好你们来了。”
牧云归点头,问:“族长在哪里?”
言语嘉指向一个方向:“在那边。你们快随我来,族长要撑不住了。”
言语嘉说着要来拉牧云归的手,江少辞忽然毫无预兆出剑,直直刺向言语嘉面门。言语嘉眼疾手快躲开,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牧云归叹道:“族长虽然问了他,但并没有说出名字,言语嘉不应该知道他是江子谕的。你太着急了。”
牧云归话音未落,江少辞的剑已经到了。“言语嘉”见事情败露,再不掩饰,很快露出真身。面前哪有什么言语嘉,而是一个脸上布满花纹的阴柔男子。
这应当就是言适所说的邪修了,男子一转身钻入山林。江少辞握着剑,飞快交代牧云归:“小心这个地方,必要时把剑灵召出来。”
牧云归点头,对江少辞说:“他是邪修,身上不知道有多少阴损招数,你自己千万小心!”
江少辞颔首,转瞬消失在雪地上。牧云归打量四周,打算搜查一下周围。万象镜实在神通,连入阵的人也能模拟出来。看来族长刚问完她为什么会遇到江少辞,两拨人就分开了。牧云归进入江少辞的幻境,族长和言语嘉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他们两个毫无自保之力,如果落单就麻烦了。
牧云归走入林子,看到雪地里有许多脚印,有大有小,像是逃跑时留下来的。牧云归顺着脚印走,没一会就看到一个人倒在雪地上。
牧云归看到对方的脸,心狠狠一沉:“言语嘉?”
言语嘉倒在雪地上,一动不动。牧云归蹲下试了试她的鼻息,指尖倏地一抖。
她已经死了。
难怪邪修要扮成言语嘉的形象,言语嘉遭遇不测,那其他人呢?这时候树后面似乎有动静,牧云归警惕地走过去,发现是那个小女孩,正抱着头缩在树根下,身体瑟瑟发抖。
牧云归扫过周围,轻声道:“不要怕,是我。族长呢?”
小女孩听到熟悉的声音,怯怯回头,看清牧云归后瑟缩了一下。牧云归说:“别担心,我是真人,不会伤害你的。这里只有你自己吗?”
小女孩又看了牧云归一眼,说:“有坏人追我们,族长受了伤,语嘉姐姐把我放在这里,让我不要出声。”
牧云归一听,忙问:“族长在哪里?你能带我去吗?”
小女孩怯怯点头,她扶着树干起身,刚走了一步就栽倒在雪里。她眼睛里包着泪,可怜兮兮说:“我腿麻了。”
一个孩子摔倒在雪地里,小脸蹭得脏兮兮的,看起来委实可怜。牧云归见状,轻轻靠近:“你不要哭,我来抱你吧。”
小女孩点头,乖巧地伸出双臂。牧云归俯身做出拥抱的动作,在接近她时,忽然拔剑。
刚才还摔倒的小女孩就地一滚,灵巧地躲开了牧云归的剑。她歪头,一脸天真无邪地问:“姐姐,你做什么?”
牧云归冷冷握着剑,道:“果然是你。言语嘉是你杀的?”
牧云归刚看到小女孩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奇怪,父母死了,孩子却幸存下来,这种事的可能性有多大?真正让牧云归确认的还是言语嘉的死状,言语嘉胸口受了致命一击,而且是从前方受袭。这个角度,只能是非常信任的人发出的。
比如,被言语嘉抱在怀里的小女孩。
小女孩咯咯咯笑起来,明明是小孩模样,声线却变成沙哑苍老的男人:“谁让她那么蠢。好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活不长的,我给她上一课,收她的性命做报酬,也不算过分吧?可笑,她临到死,都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牧云归默默抿紧嘴唇,她正要出剑,眼前却忽然一黑。牧云归的停顿很轻微,却没瞒过小女孩的眼睛。她看出来牧云归动作不连贯,一边笑着,一边转换位置:“姐姐,你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竟然没有人保护你吗?”
小女孩身形小巧,容貌甜美,说出来的话却是一个沙哑的男人音,委实割裂极了。小女孩转圈的速度越来越快,笑声在树林里神出鬼没,十分惊悚。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小,牧云归面色沉静,突然换了个剑招,斥道:“去。”
一个白衣男子从照影剑中飘出来,直冲着某个虚影的方向冲去。小女孩看到这一幕,很是吃了一惊:“你竟然有剑灵?”
容玠虽然变成剑灵,但是修为并没有减弱。牧云归收了剑,轻声道:“是啊。谁告诉你必须要自己动手的。”
小女孩看起来是孩童模样,实际上不知道活了多久,各种阴损宝物层出不穷。小女孩眼看容玠步步逼近,她不甘心自己一世英名竟然栽在这里,咬牙祭出保命底牌。
一阵浓郁的死气将树林笼罩,四周霎间变的伸手不见五指。容玠虽然是高阶修士,但修炼的一直是正道,遇到这种阴气、死气天然受限。阴森的笑声在黑雾中飞快晃过,时远时近:“小小年纪便不讲武德,自己打不过就让剑灵上。我看你现在还能怎么办?”
牧云归叹气,平静地召回容玠。小女孩见她收回剑灵,以为牧云归技穷,她心中得意,正要偷袭,忽然发现牧云归转了剑势,剑身上发出幽幽的黑光。
牧云归说:“不好意思,这样的剑灵,我有两个。”
牧云归话毕,剑身上的黑光忽然凝成实质,飞快朝小女孩藏身之处抓来。浓郁的死气在这阵黑雾的攻击下不堪一击,甚至反被对方吸入体内。黑雾一路摧枯拉朽,很快紧紧扼住小女孩咽喉。小女孩被高高举在空中,费力地蹬腿,黑雾逐渐凝聚,化成一个女子模样。
小女孩看到对方的脸,瞳孔不受控地放大,又赶快掩饰住。但桓曼荼已经认出她的气息了,桓曼荼冷笑一声,说:“郁溯,又见面了。”
“果然,仇闻只是你的假名。”雪林后面传来一道声音,江少辞提着另一具尸体,不疾不徐地走过来,“不过对于你这种人,每到一个地方就要换一个名字,恐怕也没什么真名假名之分了。”
牧云归看到江少辞,问:“这个人是谁?”
江少辞将尸体扔到地上,说:“一个傀儡,早就死了,尸体被他炼成死傀。难怪言家那些人没法用万象镜杀死他,一个傀儡,怎么会有心魔呢?”
牧云归想起刚进来时小女孩、言语嘉都被言适护在身边,心中了然。原来小女孩才是真正的邪修,路上那对夫妻也不是小女孩的父母,而是被她杀了,用来取信于言家人。
言适误以为小女孩是真的孩子,将他们放在保护圈内,不必遭受心魔困扰,被困在万象镜中的只有傀儡。然而一个死人怎么会有弱点呢,过了很久,万象镜都没法杀死对方。言适不明所以,同样被耗在里面,反而等来了风暴。
如果不是牧云归突然进来,恐怕小女孩就要对言适和言语嘉动手了吧。言适一心操控万象镜,言语嘉又对小女孩全不设防,邪修偷袭简直易如反掌。等言适死了,万象镜和破妄瞳一齐落入邪修手中,邪修就可以指挥傀儡化成言语嘉模样,两人混入言家队伍,好比狼进入羊群,简直是单方面的屠杀。
牧云归看到的景象便是邪修得手后的场景。幸好牧云归来得及时,对小女孩也始终抱有警惕,要不然,言家就危险了。
小女孩咯咯咯笑了,她被人掐着脖颈,脸上却毫无畏惧,那双孩童的眼睛中是毫不掩饰的恶意,简直让人毛骨悚然:“你们抓住我又如何,我修炼了神功,不死不灭。就算你们杀了我,我也能保留记忆投胎,然后换一个全新的身份回来报仇。你们杀不死我的,余生你们将一直生活在恐惧中,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甚至是你们自己的孩子,都有可能是我的转世。”
她说着猖狂大笑,笑声连桓曼荼这个厉鬼听着都觉得胆寒。江少辞笑了一声,示意桓曼荼放手,踱步走向小女孩。
小女孩扑通一声摔到地上,她看到江少辞走近,眼神依然毫无畏惧,嘲弄地说道:“就算你是江子谕又如何,你能拿我怎么样?”
“你还是不够了解我。”江少辞手指覆在小女孩天灵盖上,眼睛漠然睨着她,“我平生最讨厌别人在我面前装,尤其是你这种不男不女的东西。要不是你说,我还想不起来。幸亏你提醒我了。”
江少辞手指忽然用力,他手心化出一股黑色旋涡,浓郁的魔气变成一条黑龙,咆哮着吞噬它碰到的一切东西。小女孩眼睛惊恐地放大,嘴唇蠕动:“你,你竟然……”
她话没说完,身体已经被黑龙缠上。小女孩都来不及发出声音就被魔气吞噬干净,从身体到神魂,一丝不剩。
黑龙吞噬了小女孩后,身体壮大了好一截,乖巧地飞回江少辞手心。江少辞捏了捏手指,冷冰冰道:“敢拿孩子威胁我,上赶着找死。”
桓曼荼看向牧云归,露出一种了然神色,识趣地飞回照影剑。牧云归被桓曼荼那一眼看的有些毛,欲言又止,百口莫辩。
邪修死了,幻境逐渐消散,外面的风灌进来,立刻将牧云归吹得站立不稳。牧云归看了眼沙漏,也没时间追究江少辞的话了,快速道:“风暴要来了,快找言族长,赶紧走。”
牧云归和江少辞已经渡过心魔,而其他几人死的死伤的伤,万象镜中再无幻境。牧云归很快看到受了重伤的言适,她快步赶过去,问:“言族长,你怎么样?”
言适捂着伤口,鲜血染红了半边身体。他看到牧云归,眼神在她身后那人身上落了一下,心知其他话已不必再问了。言适说:“我命不久矣,你们不必管我,快走!”
“真啰嗦。”江少辞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拎起言适,把万象镜扔给牧云归,说,“你在前面先走,记得接应的车在西南方。”
牧云归点头,没有再浪费时间,转身就往外奔去。他们出来的时间已经比预计迟了,外界狂风呼啸,飞沙走石,根本看不清路。其他人已经撤离,牧云归将步法运行到极致,一路踩着飞石,像朵羽毛一样,看着迎风飘忽摇摇欲坠,但速度却极快,一眨眼就飞出好一段距离。
大风擎天撼地,黑浪滚滚,随时会将他们吞没,他们却每次都能虎口脱身,险险保持在风口浪尖。车上的人看着都替他们捏一把汗,终于,牧云归跳到车上,她立刻回身接过言适,江少辞随即上车,说:“走!”
在江少辞说话之前,辇车就已经开动了。车后留下一串滚滚沙尘,车像蚂蚁一样,擦着风暴的边,逐步和风墙拉开距离,汇入前方的车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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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沙毁天灭地,然而等风过后,夜空却明净如洗,星子遍布在夜幕上,灿烂的仿佛随时会倾泻下来。江少辞停在沙子上看星象,霍礼慢慢从后面走过来,说:“别看了,大漠上瞬息万变,没人知道风会不会再来。”
江少辞问:“救回来了吗?”
“还在里面,我不知道。”霍礼似乎是笑了一声,说,“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他们防我还来不及,怎么会让我进去。”
江少辞点点头,道:“防着你是对的。他们要是对谁都有这样的防心就好了。”
霍礼被人这样说也不恼,问:“他为什么会重伤?”
“他们在路上救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小女孩,结果被暗算,一死一伤。”
霍礼听到小女孩的时候就挑眉,等听完后面,毫不意外:“在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活着的弱者呢。”
“是啊。”江少辞讽道,“一个个弱的不堪一击,却总想着救人。大概是祖传的傻吧。”
霍礼深以为然,但他耳朵动了下,忽然正色说:“也未必,他们只是本性善良而已。”
江少辞回头,心想霍礼疯了吗。结果一转身就听到不远处的门响动,牧云归和言家人的脸随之出现在后方。
江少辞盯着霍礼,眼睛眯起,心里已经想杀人了。霍礼从容地笑了笑,转身温和问:“言族长醒来了吗?”
“是。”牧云归扫了这两人一眼,说,“族长想见你们。”
霍礼和江少辞入内,言适靠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周围血腥味浓重。言语冰跪坐在榻前,正低头垂泪。她看到另两人进来,起身让开位置。
江少辞一看言适的脸色就知道结果了。言适身上已经止了血,但邪修那一掌正中命门,即便是神医也无力回天。言适已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看到江少辞和霍礼,费力起身:“多谢救命之恩。”
霍礼伸手止住言适的动作,谦和道:“这是我应该做的,族长不必多礼,快请坐好。”
言适动作稍微大些就咳嗽,言语冰连忙扶住言适,搀着他缓慢坐好。江少辞磨了磨牙,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霍礼:“救命之恩,你?”
言适谢的分明是他,霍礼认什么认?车内气氛略有些尴尬,言适忙道:“多谢二位救命之恩。两位都对言家有大恩,老朽在此谢过。”
霍礼让人扶住,说:“不敢当。先前晚辈冒进,多有得罪,请族长谅解。”
霍礼实在怕极了言语冰再想不开,此刻对着言适客气至极。言适不想探究霍礼态度为何变化,他看向言语冰,说:“语冰,为父无能,你没事吧?”
言语冰一直强忍着眼泪,一听到言适的话,眼泪又簌簌往下落。言适长叹一口气,说:“生老病死乃是常情,没什么可惜的。这一千年我时刻都能看到自己的死状,如今能死在亲族身边,已比我想象的强了许多。语冰,我先前对你说重话,只是想让你离开,哪料到你竟然寻了短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以后,断不可如此行事了。”
言语冰点头,哭得根本说不出话来。言适交待完女儿,又看向牧云归。他眼睛中似有怀念,道:“今日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姑娘对言家有大恩,我此生已了,只能下辈子再报。不知,姑娘名字是哪三个字?”
牧云归叹气,在床榻边沿写下自己的名字。言适看到竟然是这个“牧”字,微微怔松:“敢问令慈名讳?”
“牧笳。”
言适愣住,看起来他也有些意外。牧云归看到言适的表情不对,问:“族长,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言适摇头,看着牧云归,几次欲言又止,“姑娘也有破妄瞳,应当有言家血脉。只是我们这一系并没有姓牧之人,姑娘若想查明身份,多半得去问嫡系。”
牧云归问:“族长是指言瑶?”
言适点头:“没错。我曾听闻言霁堂叔和言瑶堂妹已回到帝御城,然这些年消息断绝,具体情况我也不知。”
江少辞听到帝御城,眉尖动了动,突然说:“你该不会是想把我们引到帝御城吧?”
江少辞对北境的人天生有疑心。看言适的表现,他显然认出来江少辞了,但言适却不点破,而是跟牧云归兜圈子,看似说了很多,其实什么消息都没给,话里话外都暗示牧云归去帝御城。他们以为江少辞不知道帝御城里有谁吗?
言家虽然被流放,但还心心念念想回帝御城。这群人引牧云归到帝御城,到底想做什么?
言适叹气,说:“我已是将死之人,何必说谎。我确实不知牧笳是何人,这很有可能是她的化名。要想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能去找嫡系回溯血脉。至于江仙尊,您一万年前做了什么,不必我说。您要真想化干戈为玉帛,帝御城那一关,总是要过的。”
言适说完,江少辞沉默了。江少辞是没理也不饶人的性格,他沉默必没有好事。牧云归回头,问:“你做了什么?”
江少辞摇头,不说。言适咳嗽了一声,将他们的视线吸引过来,说:“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姑娘对言家有恩,我无以为报,唯有将传家之宝赠与姑娘。”
周围人听到言适的话,惊讶地直起身:“族长?”
言适擡手,止住他们的话:“我意已决。我们这些老东西不腾位置,新人何时能出头?我已经活够了,这双眼睛,就传与新人吧。”
言适睁大双眼,他虽然容貌已老,可是眼睛依然熠熠生辉,此刻,他左眼中的星辉像是会移动一般,慢慢凝聚成一粒宝石,从他的眼眶中脱出。宝石离体的那一瞬,言适的左眼失去光彩,虽然形态和往常无二,但已经看不见了。
言适托着流光溢彩的宝石,递到牧云归面前,语气中似有感怀:“这还是多年前,言霁堂叔亲手为我融入的。先帝追杀多年,终于找到盗走破妄瞳的邪修,亲手将他的眼睛挖出。先帝找回破妄瞳后,赐还给言家。言家视如至宝,族中经过商议后,将此眼赐予我。”
“当年言霁师叔为我护法,众多兄弟姐妹齐聚一堂,连宫中都派了人来观礼。可惜我无能,继承了先辈的眼睛,却无法像先祖一样预天下大势,只能疲于奔命。如今我将此眼传给你,望你能挣脱言家的命运,真正做到让预言为你所用,而不是被其奴役。”
似乎是想到了往事,言适长长叹气:“可惜,先帝只找回一只破妄瞳,另一只不知所踪。”
牧云归听到,心中轻轻一动。她从储物项链中拿出一枚璀璨的墨色晶石,问:“是否是这一只?”
灯光照到牧云归手上,折射出璀璨的光辉。言家人看到惊呼,言适大喜过望,连连呼道:“这正是我们丢失已久的破妄瞳!言家几代人寻觅多年都没有结果,没想到,竟然落到你手上。看来,这就是天意啊!”
言适叹完,郑重地将自己的那枚破妄瞳放入牧云归手中。两枚晶石靠近后,仿佛产生某种感应,内里的光芒如星辰一般流动起来。
言语冰看到这一幕莫名觉得眼酸。这仿佛是某种预兆,纠缠言家数千年的悲剧命运终于要结束了。言语冰悄悄拭去眼睛中的泪,对牧云归说:“恭喜。破妄瞳完整后,修炼会更快。我此生与修炼一途无缘,你一定要好好修炼,勿要辜负了你的天资。”
言家生来体质不同,可以用独特的功法修炼眼睛。后来不知从哪一代开始,父辈临终前会把自己的眼睛传给最出息的子女,让子女在自己的基础上修炼。如此一代代相传,这双眼睛越来越珍贵,能看到的预言场景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年,新的继承者被邪修暗算,失去了性命和破妄瞳。
邪修抢走了一双眼睛,后来逃窜到极东大陆,像恶作剧一样把其中一只送给桓曼荼。结果殷城沉没,桓曼荼埋葬海底,容玠镇压海怪,世间再没人知道破妄瞳的踪迹。邪修带着剩下的一只破妄瞳躲藏多年,最终被北境击杀,然而慕景只带回去一只眼睛,却永远失去了另一只的消息。
阴差阳错,牧云归在多年后接受师门任务,来到殷城。她本来也会死在殷城,却因为自己一念之善,唤醒了江少辞,机缘巧合活了下来。后来他们两人来到流沙城,遇到了言语冰,由此找到了另一只破妄瞳。
牧云归看着掌心两枚漂亮的晶石,只觉得叹息。这上面不知道沾染了多少鲜血,难怪言语冰不喜欢别人称赞她眼睛漂亮。拥有这样的血脉,到底是幸运还是悲惨呢?
言适问:“牧姑娘可有修炼功法?”
牧云归摇头:“没有。我母亲从没有和我说过这些事情,后来某个巧合,我才发现我可以看到未来的景象。”
言适叹了一声,道:“不知道也好。我明白我没有资格这样说,家族没有将破妄瞳赐予嫡系,而是传给我,已经是对我的恩赐,我如何能挑挑拣拣?但我自从得到这只破妄瞳后,就再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没看到预言时我担心会不会有危险,等看到后又时刻注意着预言中的场景什么时候发生,再也无法享受生活。如今,我终于解脱了。”
言适瞎了一只眼睛,脸上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或许如他所言,他再也不必战战兢兢,永远活在对未来的惶恐里,终于能获得平静了。言适拿出一枚玉简,说:“这是多年前我在本家得到的修炼功法,我不敢疏忽,时刻携带左右。上面还有我的一些修炼心得,姑娘对我、对小女都有大恩,我腆颜将这些东西赠与姑娘,望牧姑娘不嫌。”
牧云归连忙道“不敢”,双手恭敬接过玉简。江少辞看着言适黯淡下去的左眼,突然问:“等等,这双破妄瞳曾经落入邪修之手,你们检查过吗?”
江少辞的话像是警钟,骤然惊醒了言适。言适怔松,道:“原来如此。我就说为什么他总能找到我们的踪迹,原来是因为这只眼睛!”
江少辞心想这一家简直祖传傻白甜,但是看在牧云归的面上,江少辞没有说出来,而是委婉道:“现在仇闻,或者郁溯,反正随便什么名字都已经死绝了。但邪修过手的东西,谁也不敢保证没有后患,怎么样可以彻底清洗这双破妄瞳?”
言适想了想,犹犹豫豫开口:“我知道有一种异花名佛叶莲,可以洗涤世上一切污垢。但是,它十分稀少,并且一百年只开一次,恐怕未必找得到。”
银霜天兰还没有找到,现在又增添了一样东西。江少辞叹气,道:“说吧,在哪儿。”
“在沂山西麓。”
江少辞挑眉,定定盯着言适。言适仅剩的一只眼睛坦然回望:“仙尊去过那里,应当知道北境秘宝都长在沂山。信与不信,仙尊自便。”
牧云归默不作声,眼睛悄悄看向江少辞。江少辞咬了咬牙,最后道:“好,长什么样子?”
言适本来想自己画,但是他说了这么久的话,气力逐渐不继。他扫过周围,忽然说:“语冰,你可记得佛叶莲?”
言语冰怔了下,飞快咬唇,说:“我记得。”
“你去外面,把佛叶莲的习性、模样,一五一十誊给二位。”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言适在故意支开言语冰,言语冰眼睛里含了泪,顺从地起身。牧云归和江少辞静静走到外面,出来后,牧云归特意留意了一下,霍礼没有出来。
言语冰握着笔,一边画画一边流泪。她眼睛都花的看不见了,依然不肯放下笔。牧云归叹了口气,轻轻复住言语冰的肩膀。
言语冰将画好的佛叶莲交给牧云归,而这时,外面也传来细微的哭声。
言适走了。
言适最后和霍礼说了什么不得而知,牧云归又在西流沙上停驻了几日,终于找到银霜天兰。霍礼邀请他们回流沙城休养,牧云归拒绝了。她解了毒,和言语冰告别,背对着茫茫大漠,头也不回走向北方。
言语冰在沙漠上站了良久,一直到那两个人的身影化成黑点,再也看不见。霍礼静静站在她身侧,为她挡去风沙。最后,霍礼将外衣披到言语冰肩膀上,说:“回去吧。”
没人知道言适和霍礼说了什么,言语冰只知道,最终言家没有加入流沙城,霍礼也没有为难报复。唯一的代价,大概就是她。
父亲已经死了,言家这一支的族长换成婶母。言语冰和婶母关系很普通,她在言家瞬间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最后大概是默认,言语冰留在了流沙城。她依然可以和言家人通信,只要她不害怕暴露言家的踪迹。
事实上,言语冰也没什么人可联系。霍礼仿佛就成了她唯一的归处。
未曾同生,终将共死。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言语冰握紧手指,她想起父亲去世那天,牧云归去外面叫江少辞和霍礼时,父亲悄悄对她说的话。
这是她唯一瞒牧云归的地方。
言适写了一封信,昨日深夜,在牧云归解毒、江少辞无暇关注外界的时候,她亲手将那封信发往北境。如今,大概已进入沂山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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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山,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里仿佛是一块被四季遗忘的地方,积雪终年不化,放眼望去天地皆白。
一封传讯符飞快掠过雪地。上面用鲜血画了符,如果有北境的人路过就会发现,这乃是言家独特的禁制,必须用心头血绘制,代表着至高机密。
信里面字迹寥寥,只写着几句话。
“陛下万安:
罪臣言适,给陛下请安。臣自知祖上擅作主张,冒犯皇命,罪无可恕。臣斗胆来信,不敢求陛下开恩,唯望陛下念言家劳苦,暂信此中之言,莫付之一炬。
臣于苍洱遇一少女,年十九,肖似陛下。臣以佛叶莲之名,引其前往沂山西麓。臣已交待小女,在其出发前一日发出此信。
遥祝陛下圣安,太后康泰。
——罪臣言适敬上。”
——《同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