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无私财,在长辈还在世的情况下独自分出去住,无疑是非常严重的事情。
虞文竣做出这个决定后,虽然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整个世族阶层的指责,可是他对此毫无害怕,甚至生出一种释然来。似乎,他早就该这样做了。
虞文竣说的风轻云淡,丝毫不提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说自己要出去住一段时间。虞文竣口吻太过随意,要不是虞清嘉知道这段时间家里发生了什么,她几乎以为虞文竣只是出去访友。
虞清嘉最开始听到这句话时非常惊讶,瞳孔自然放大。等反应过来后,她没有问发生了什么,更没有试图劝虞文竣,只是笑着点头,眼眸清浅:“好啊。”
父女二人谁都没有说那些煽情的话,他们心照不宣,虞清嘉回屋去收拾自己的东西,虞文竣也回到书房,简单给下人交代了几句,吩咐他们打包重要的书画,自己则坐到案前,提笔给好几人写信。
虞文竣今日突然决定脱离家族自己独住,虞老君逼着他续娶确实是导火索,然而关于局势的考量,也是促使虞文竣搬家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慕容檐身量日渐张开,骨架已经展露出明显的男子棱角,而且外界风云渐起,耿老将军果真卸了兵权,孤身回到邺城,直到现在邺城里都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然而这种关键时刻,没有消息已经表明了皇帝的态度。一旦他偏向尹轶琨,耿老将军危矣,边关十万军民听到这种消息,一个处理不当就会哗变。南朝虎视眈眈,北赵也时刻盯着两国边界,耿老将军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是齐朝军民的主心骨,如果耿家出事,北齐的局势必然要大动荡。
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耿老将军,可是东宫等待良久的机会,就在此时。还有什么时机比朝野百姓对皇帝失望到极点,北齐内外交困之际起兵更合适呢?前太子素有敦和仁爱之名,慕容檐打着清君侧、匡扶社稷的名义起兵,于情于理都站得住脚,到时候他们用舆论推动一二,不愁没人响应。
无论从安全还是大局出发,慕容檐都不该继续隐藏于世了。这段时间东宫众人交流越发频繁,许多事必须交由慕容檐出面。这种情况下,再继续住在人多眼杂的虞家祖宅无疑很不方便,虞文竣早就想过该如何让慕容檐名正言顺地搬出去,柳流苏的事情,正好提供了一个契机。
虞清嘉回屋,白芷正在熏衣服,白芨看到虞清嘉后,笑着上前问:“娘子,你回来了。娘子要不要和酪浆?我这就让厨房去做。”
“不必了。”虞清嘉说,“不必忙这些了,把我平常用的东西收拾起来,我们要出去了。”
“出去?”白芷将襦裙搭在熏笼上,走出来问,“娘子要去哪里?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要出去?”
虞清嘉神色非常平静,说:不是我要出门,而是父亲。父亲要搬到外面住。
寥寥几语透露出巨大的信息量,在场几个丫鬟都吓了一跳。白芷呆愣了一下,随即不可置信地问:“娘子,郎主要搬出去自己住?”
虞清嘉点头。白芷当真看到自己期待的答案,又惊又喜,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擦掉眼角沁出来的泪,连连点头笑道:“好,这简直太好了。郎主带着娘子到外面住,就和广陵郡一样,娘子自由自在,再也不必看人脸色。要是夫人还在,听到这个消息该有多欣慰啊……”
俞氏自从嫁人后,困在虞家祖宅里郁郁寡欢,直到亡故。如果她活着的时候,虞文竣带着她离开虞家,她不必伺候虞老君也不必每日看到李氏,想必她也不会那么早就香消玉殒了吧。虞清嘉想到这件事也低落,白芨撞了白芷一下,嗔道:“大好的日子,你和娘子说这些做什么。”
白芷喜极而泣,她用力擦掉脸色的泪,笑道:“是我太高兴了,连话都不会说了。我这就去把娘子的用具全打包起来。”
白芷白芨几个丫鬟都跟了虞清嘉许多年,现在得知能出去住不知道多高兴。虞清嘉见她们像是陀螺一样忙起来,只能提醒道:“把重要东西收拾起来就好了,剩下的出去再买也不要紧。动静不要太大,勿要惊动了别人。”
虞清嘉许多重要东西都放在虞家,如果被虞老君提前知道了她们要搬走,恐怕会横生枝节。白芷受教点头,说:“奴婢明白,奴这就去收拾行李。”白芷越说越急,立刻急匆匆转到后面去:“娘子的衣物必然要带,平时用的小玩意也要归拢起来,不然去外面买恐怕娘子用不惯。白芨,你快去书房收拾娘子的书画,动作快点,不要耽搁了时间。”
虞清嘉的院子立刻像是陀螺一般忙起来,每个丫鬟都忙得腾不出空了。虞清嘉反而成了闲人,丫鬟不让她插手,她站在这里只会耽误丫鬟们走路,虞清嘉只好静悄悄退到门外。
屋外廊庑上,慕容檐已经站在那里不知多久了。虞清嘉看到他,不由想起方才的事情。刚才在那种情景中还不觉得,现在回归正常,再看到他说不出的尴尬。
虞清嘉眼睛下垂,完全不好意思看慕容檐。两人静静对立在回廊上,风吹过屋外的树木,花瓣纷纷而落。虞清嘉看向外面的花雨,低声问:“我们一会就要走了,你不用回去收拾东西吗?”
“我对这里毫无牵挂,说得上重要的唯有一些书信而已。”慕容檐说着看了虞清嘉一眼,复又回头看着外面的花木,“还有你。”
虞家于他没有任何意义,甚至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事情慕容檐都不关心。他想带走的唯有虞清嘉而已。
虞清嘉依然看着外面不说话,可是低头时却有笑意从眼睛中流出,闪闪烁烁如星光一般。虞清嘉想起多日前虞文竣问她的话,你以后想要什么样的夫婿?
虞清嘉长久以来,给自己未来的丈夫设立了许多标准,她以为自己必然会喜欢如父亲一样的人,正直善良,孝顺恭敬,胸怀天下。可是喜欢就是这样不讲道理,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以前设立的标准,在他面前毫无效力。
慕容檐不正直,不善良,他甚至是一个在普世价值里非常危险的人。他和虞清嘉曾经的理想夫君背道而驰,可是谁让她喜欢他呢。
从前她的夫婿是一个模板,后来都成了一个人。
长风袭来,将虞清嘉的裙摆吹起,她不得不伸手按住自己的头发。等风结束后,虞清嘉松开手,从指尖拿出来一枚花瓣:“花都落了。”
虞清嘉的语气不无低落,慕容檐看到后问:“你很喜欢花?”
“对啊。”虞清嘉说,“以后我要在自己院子里种许多许多话,春有桃李,夏有藤萝,秋天种红菊和海棠,冬天种白梅。这样一年四季庭院里都有花盛开,等花落的时候,还可以将花瓣收集起来,既能做香囊,也能做糕点。”
慕容檐对花没有任何感情,皇宫的御花园搜罗各地名花,奇珍荟萃,在他眼里也不过一个背景板。但是现在,他却很喜欢听虞清嘉说:“还有呢。”
“我还要在湖边建一座小亭子,和自己的后院相连。这样夏天可以对着湖赏荷,冬天临雪烹茶。”虞清嘉越说越神采飞扬,然而她想到什么,无奈叹了口气,“不过我说再多也没用,现在虞家的事情乱七八糟,我们先赶紧搬出去,住处能落脚就好。庭院花园实在不应苛求。”
慕容檐笑了笑,并没有说话。这时白芷在屋里唤她,虞清嘉应了一声,回头对慕容檐说:“我先进去帮忙了,你也回去看一眼吧,不要遗落了重要东西。”
慕容檐点头。虞清嘉走出两步,不知为何回头,发现慕容檐还在看着她。虞清嘉忍不住笑了出来,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我走了,快回去办正事。”
自从虞文竣走后,虞老君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她心烦意乱,让丫鬟给她煲了凝神的羹汤,然而羹汤不过喝了两口,外面就有一个婆子急匆匆跑进来:“老君,出大事了。”
虞老君皱眉,骂道:“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又不是天塌了。”
婆子欲哭无泪:“老君,还当真是天塌了一般的大事。大郎不知何时吩咐人备好了车,现在要带着行李出去了。”
虞老君皱眉:“他出门访友是时常的事,收拾行李也不为怪。”
“并不止。”婆子哭丧着脸,说,“若大郎只是收拾了细软,奴婢何至于匆忙来惊扰老君。大郎将他的书籍、寝具、箱笼都放到车上了,这分明是出府另过的架势啊。”
“什么?”虞老君一惊,手中还冒着热气的羹汤应声而落,汤汤水水倾洒了一地。
李氏也接到了虞文竣要离家的消息。她刚听到时完全不信,虞文竣又不是傻,他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可是后面越来越多人说这是真的,李氏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连衣服都顾不得换,跻上鞋就赶快冲出来。
虞家侧门已经非常热闹,许多老奴想拦着虞文竣,然而虞文竣脸色冷峻,连看都不肯看。三辆马车已经收拾好了,李氏看到这个架势彻底慌了神,导致她都没来得及想,匆忙之间,虞文竣去哪里找来三辆马车。马车在现在十分稀罕,都足以作为资产,而虞文竣一天之内,就能同时拉来三辆。
李氏看到虞文竣当真要出去,惶恐无依。她往后扫了一眼,其中一辆马车护卫重重,门窗紧闭,明显是坐了人的模样,无需多说,这必然是虞清嘉的马车了。
李氏感到震惊,更多的是茫然。虞文竣带着虞清嘉离开,那她算什么?李氏全无大家夫人的仪态,惊慌道:“大郎,你这是要去哪儿?”
“老君强势能干,我与其待在虞家忤逆祖母,惹老君生气,不如干脆搬出去,省得老君一看我就心烦,大家一了百了。”
李氏上前两步,想拉住虞文竣:“可是大郎,父母在不远游,老君尚在人世,你怎么能独自出去住?”
虞文竣又朝祖宅的方向看了一眼,避开李氏的触碰,决然跨上马:“是我不孝,长辈若要追责,那我无话可说。可是祖宅我却绝对不会继续住了。”
李氏在大庭广众之下拉虞文竣却扑了空,她此刻连尴尬都顾不上,满脑子都是惊惶害怕。她追到虞文竣马下,近乎哀求地说:“那你走了,我怎么办?”
“大嫂该如何便继续如何。老君如此器重大嫂,还给大嫂新找了个伴。我如了你们的意,你们就开开心心过自己的日子吧。”
“大郎!”李氏哭了出来,哀求道,“你在气流苏的事情吗?若是你不喜欢,让老君不要纳妾了就是。你要是还记挂着俞氏,那二房正妻的位置就先空着,只要你好好留下,什么都好说。”
虞文竣冷笑,现在说这些也太晚了。这时候虞老君也在丫鬟的扶持下赶了出来,她老远看到虞文竣骑在马上,后面三辆马车整装待发。虞老君这时候终于生出虞文竣要离家远去的恐慌感,她慌忙喊道:“大郎你快下来,你说不续娶就不续娶,只要你留下,什么都好说。”
虞文竣居高临下,在马上最后回头看了虞老君一眼,决然道:“走吧。”
虞文竣率先拍马向前,后面三辆马车次第行驶。虞老君惊慌地想要让下人把马车拦下,可是赶车的车夫不知是何许人等,技术了得,态度强硬,没过多久就提起速度,在青石板路上跑起来,虞家的人再也追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