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嘉走进院子,一进门,就听到屋里传来阵阵笑声。
虞清嘉转过屏风,里面的人看到她,声音静了静,随即丫鬟们簌簌站起来给她行礼:“六小姐。”
随着站起来的还有另一个女子,李氏看到对方的动作,不满地按住她的手:“表妹,你是长辈,哪有你站起来迎接的道理?”
那个女子穿着一身淡青色襦裙,虽然布料还算过得去,可是袖角有些短,边缘处甚至有陈旧的磨痕,可见已经穿了很久。女子看到虞清嘉很是惊讶了一下,她意识到自己出丑,连忙合住嘴低头:“我是丧母之人,承蒙表姐和老君不弃,愿意收留我,我辈分侥幸大些,可是年纪与四小姐相当,我又哪敢当真以长辈自居呢?”
虞老君今日的精神看起来还好,听到女子的话,沉沉说道:“长就是长,幼就是幼,哪能因为年纪轻就窜辈分。你是李氏的表妹,那就算是四娘和六娘的表姨,安心坐下吧。”
女子看看虞老君又看看李氏,一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虞清嘉见状在心里轻笑了一声,上前一步,主动说:“原来是表姨。六娘不曾见过表姨,方才不知道如何称呼,这才失礼了。”
女子主动避开虞清嘉行礼,随后敛衽回了半礼:“是我没有拜帖匆忙造访,叨扰了老君和娘子们。”说完后,女子又仔细地看了虞清嘉一眼,转头看向李氏,目露迟疑:“这位,便是府上六娘子了?”
虞清嘉点头应是,说:“我排行六,名清嘉。不知表姨如何称呼?”
“不敢当。”女子慌忙说,“我姓柳,名流苏。”
柳流苏,虞清嘉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笑着例行称赞,心里并没有多在意。兖州并没有姓柳的大族,以前李氏娘家来走动时也从没听说过这一门亲戚,再结合柳流苏虽然名贵可是已经显出陈旧的衣服,可以猜到这大概是她专门见客的服饰,已经穿了许久。综合起来不难想到,柳流苏的家族曾经鼎盛过,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到了柳流苏这一辈,衣服只能靠祖上积攒下的好料子撑场面,更甚至还需要千里投奔只沾了一点血缘的远房表姐李氏,可见柳流苏之身世。
虞清嘉并没有看不起柳流苏的意思,乱世间朝不保夕,一个家族的落败甚至毁灭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就如她梦中看到的那样,几年后钟鸣鼎食的虞家亦会在一夜之间葬身火海,多年积淀都付之一炬。虞家尚且如此,虞清嘉怎么会看不起柳流苏。只不过虞清嘉这个人非常小心眼,她对柳流苏没什么看法,可是柳流苏是李氏的表妹,仅凭这一点虞清嘉就不会和她交好。
相互问了名字后,虞清嘉礼貌地对柳流苏颔首笑笑,随后就收回视线。然而柳流苏这里,却还忍不住偷偷打量,心中惊叹。
她早就从母亲口中知道自己有一个远房表姐在虞家做长孙媳,这次投奔,她一早就做足了准备,换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妆容也精益求精,务必第一面就镇住虞家众人。她一直对自己的容貌十分自豪,这次精心装扮更是出彩,柳流苏一直憋着劲等待众人被她惊艳,可是虞家人看到她反应都平平。柳流苏正在兀自纳闷,依她看,虞老君已经垂垂老矣,李氏和虞清雅并不是多出众的长相,其他几位夫人小姐虽然比李氏母女好一点,但是世家都养尊处优,她们并没有高出多少来。在这种情境下,柳流苏的容貌风采应当会艳惊四座才是,可是为什么虞家人反应都平平?
柳流苏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将原因归结为虞家乃是大族,无论主子还是婢女都训练有素,喜怒不形于色。直到柳流苏听到声音擡头,看到一个穿着白色上襦,姜黄色长裙的女子掀帘而入,满园春色在她身周晕出一圈白色的光晕,她眼睛看过来的那一瞬间,宛如月出东方,回风流雪,十里春风十里花。
柳流苏震撼到合不拢嘴,等她意识到后,连忙收敛起神色问好。后面虞清嘉笑容清浅,礼仪周全,但也说不上多么热情。柳流苏暗暗评估了好一会,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女子无论容貌身材还是谈吐仪态,都无可挑剔。柳流苏从前自恃美貌,可是放在虞清嘉面前她才知,什么叫萤火皓月,高下立现。
难怪,刚才虞家众人看到柳流苏都非常平静,如果他们天天见到此等美人,无怪乎会对清秀佳人无动于衷。
柳流苏深受震惊,许久都说不出话来。柳流苏第一次来虞家,众女眷少不得要陪着她坐一会,询问她父母家庭,路上经历。虞文竣并不知今日有客来,他照例来给虞老君请安,进门后看到满屋珠翠,都愣了愣。
虞清嘉保持微笑,只听不说,她最先察觉到虞文竣到来,笑着站起身:“阿父。”
“嘉嘉。”虞文竣走近,其他人陆陆续续站起来行礼。柳流苏方才被围在中间看不清,现在众人散开,柳流苏这个生人面孔一下子就凸显出来。虞文竣奇怪,问:“这位是……”
柳流苏是李氏的亲戚,李氏理所应当介绍道:“这是我的表妹,姓柳,闺名流苏。我表姨今年年初病逝,她孤苦无依,我便写信将她接了过来。别看流苏辈分大,其实她今年才十六呢。”
虞文竣“哦”了一声,点头和柳流苏问好,其余的也没有多在意。他和虞清嘉的想法一样,这是李氏的亲戚,反正虞家也不差多养一个人,接过来就接过来了,没什么可在意的。其实女子的闺名不能随意告诉外男,可是李氏许久未见到娘家人,突然看到一个表妹心里激动,便大大咧咧说了。在她心里,表妹不算外人,虞文竣自然也不算。
自从虞文竣进屋后,虞清雅眼睛左右移动,似笑非笑。柳流苏听到虞清嘉唤虞文竣为“阿父”,她很是吃了一惊,忍不住偷偷打量虞文竣。虞文竣身姿挺拔,双目湛湛,举手投足间气度过人,柳流苏本以为这位是虞家的哪位郎君,没想到竟然是虞清嘉和虞清雅的父亲。
柳流苏偷偷瞥了好几眼,她收回目光时,正好和虞清雅的眼睛对上。虞清雅似乎一直看着她,见此对她微微一笑,似乎了然什么,柳流苏怔了一下,脸颊烧红,连忙转过视线。
柳流苏刚来的时候虞老君精神奕奕,可是过了某个时间点后,她的精力突然急转直下,萎靡地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众女见状,纷纷告退。
柳流苏自然跟着李氏母女一起走,走入大房院落后,柳流苏不着痕迹地朝四周打量了一眼,问:“表姐,这是你们夫妇起居的地方,我住这里,方便吗?”
李氏一路上都兴奋地拉着柳流苏,听到这里,她脸上的笑猛地僵了僵:“自然方便。大郎这几日住在外院书房,你安心随我住着就行了。”
外院书房?柳流苏眉梢飞快地动了下,随即低头掩饰下来。她在路上就补习了虞家的功课,她知道虞家大郎兼祧两房,同时有大房和二房两门妻子。柳流苏原本以为李氏占了长,应当很有优势,现在看来,竟然连让丈夫到自己房里过夜都留不住?
既然李氏让柳流苏安心住下,可想而知,虞文竣恐怕不止是这几日住在书房。毕竟柳流苏是未嫁之身,即便名节没那么致命,但是撞到表姐夫也不是什么得体的事。
柳流苏若有所思,她被李氏安置到侧房。柳流苏看着案首的鹤袅袅吐出青烟,这样的场景只在柳流苏母亲的讲述中出现过。柳流苏盯着坐了一会,突然起身问:“还没拜会四小姐,四娘子住在何处?”
虞清雅正在屋里和系统说话,系统的声音突然停下,片刻后,它说道:“宿主,她来了。”
虞清雅收敛起神色,坐正了慢慢呷了一口茶。柳流苏进门,对着虞清雅笑:“四娘子,我突然想和你说说话,应该没有打搅到娘子吧?”
虞清雅笑:“没有,怎么会?表姨坐吧。”
虞清雅挥手让红鸾给柳流苏上酪浆。柳流苏跪坐到虞清雅对面,擡手抿了一口酪浆,用帕子按住嘴,说:“四娘子,我贸然上门,今日给你们添麻烦了。”
“表姨这是说什么话。”虞清雅看着柳流苏,眼中带着莫名的笑意,“我阿娘唯有我一个独女,我身边没有兄弟姐妹,突然有一个年轻好看的表姨来陪我,我和阿娘开心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你麻烦呢?”
“四娘子不嫌我烦就好。”柳流苏手里握着杯子,状似无意地提起,“今日虞家所见真让我大开眼界。虞家不愧是兖州大族,簪缨世家,这一路走来不光风景秀丽,连人也格外钟灵毓秀,虞家众位郎君娘子更是其中翘楚。”
“表姨这话客气,我可不敢当。”虞清雅笑着推辞,紧接着她话音一转,说,“不过不是我恬不知耻,吹捧自家姐妹,我自己不敢当,可是我的六妹当真秀外慧中,担得起表姨所说的钟灵毓秀之名。”
柳流苏接话道:“四娘自谦,不过说起六小姐,今日一见当真是惊为天人。不知六小姐母亲为何人,能生出这样美貌的女儿,恐怕这位夫人也是极其出众的美人了罢?”
“婶母俞氏已经过世了,如今二房只有六妹一个孩子,并无女主人。”
“哦?”柳流苏眼珠子转动,不动声色问,“俞夫人竟然已经病逝了,实在可惜。不过我今日所见,大郎年纪正盛,风姿出众,俞夫人是刚刚去世不成?不然为何大郎不再续娶?”
“婶母五年前就去世了。”虞清雅说着笑了笑,“至于父亲为何不再续娶,这我也不知。可能是,不放心六妹妹吧。”
柳流苏没有说话,她眼睑下垂,遮住了眼睛,看不清神色,可是能看到睫毛快速颤动,显然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柳流苏擡起头,笑道:“六娘子乖巧又漂亮,我第一次见她就想亲近,怎么会有人舍得苛待她呢?大郎真是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可不是么。”虞清雅笑着说,“婶母去的早,除了六妹妹一人,并无其他子嗣。这两天老君也在烦心呢,父亲到现在都没有儿子,膝下虽有六妹妹,可是六妹妹是外嫁女,终究要离开,算不得自家香火。而且等六妹妹出嫁,二房没人操持,这可怎么办呢。”
柳流苏眼珠动了动,笑着不说话。这一场谈话两人都心照不宣,虞清雅看火候差不多了,让红鸾拿了一个盒子出来,说:“说出来表姨可能不信,我一见你就觉得亲近,仿佛是相识多年的故人一般。这是几年前婶母送我的首饰,我带着不太合适,现在一看,这分明就是个表姨留着的。表姨你戴上试试看。”
柳流苏连忙推辞,可是虞清雅却执意,柳流苏推辞不过,半推半就地接过来,簪到自己头上。虞清雅左右看了看,点头称赞道:“表姨果真国色天香,丽质天成。这只簪子极为适合表姨,仿佛天生就该属于表姨呢。”
柳流苏扶了下发簪,低头道:“哪里,四娘子又在打趣我。”
“我此话可当真。”虞清雅拿起扇子拍了拍,意有所指地说道,“这只发簪很配表姨,恐怕连原主人都不如。婶母身前最爱穿淡蓝色的衣裙,但是那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哪如表姨年轻鲜妍,活色生香?”
柳流苏默默念了一句,忍不住擡手扶了下发簪,擡头看向虞清雅,轻轻一笑:“多谢四娘。”
“哪里,我也是为了给老君解忧。”
第二天,虞清嘉照例去请安。婢女给她掀帘子时,似乎飞快地瞥了她一样,随即就低下头。虞清嘉心里觉得奇怪,她暗自记下这件事,不懂声色地走进虞老君的屋子。刚一擡头,虞清嘉的瞳孔骤然缩紧。
柳流苏簪着母亲曾经的发簪,身上还穿了一身浅蓝,穿衣风格极像俞氏。虞清嘉眼睛在柳流苏鬓间的簪子上停留了一会,马上什么都明白了。
怪不得昨日虞老君的精神突然变好,硬撑着让众人见完了柳流苏,怪不得昨日虞清雅像个花蝴蝶般,眼神一直乱瞟。
原来,她的目的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