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嘉侧身坐着,眼睛晶亮,而慕容檐也笑了笑,慢悠悠地将视线转过来。顶着这两人的视线,白蓉脊背上的冷汗都要出来了。现在给出的信息太少,她没法揣测出哪一盘是虞清嘉做的,哪一盘是公子做的。然而即便她揣测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她该爬哪一边的竿子?
虞清嘉是她以后要伺候的娘子,白蓉不至于没眼色到下虞清嘉的面子,可是若得罪公子……她也万万不敢。
白蓉脊背僵硬,眼珠飞快地转着,拼命想着用什么样的语言可以全身而退。她意识到自己的停顿太久了,可是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试探地说:“娘子和景桓主子的糕点做的都好看,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独具匠心的花瓣糕点。娘子若问哪一个好看,奴婢才疏学浅,还真评判不出来。”
虞清嘉显然对白蓉这样的说法不满,正好这时白芷进来,虞清嘉对白芷招手:“白芷,你过来。”
白芷走进,跪坐到虞清嘉身边,非常自然地替虞清嘉试了试头发湿度:“娘子,你头发还没干透,小心着凉。”
虞清嘉应了一声,随后指着糕点问:“你应该还记得阿娘的四季酥吧?你看这两盘糕点,哪一盘好看?”
白芷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好看?”
“对啊。”虞清嘉期待地看着白芷,白芷惊讶地回头,又看了看漆盘,奇道:“糕点不都是论好吃么,娘子怎么问起好看来了?好吃尚且能尝一尝,这好看……”
白蓉深有同感地点头,她刚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也很讶异,长得好看的人,内心世界也不可捉摸。虞清嘉不依不饶,摇了摇白芷的胳膊,问:“你且说就是。”
白芷只好凑近了看,说:“这一盘花瓣修长,边角捏的精细,花蕊也划的根根分明,论好看这一碟稍胜一筹。”
虞清嘉没有说话,只是有些幽怨地看向白芷,白蓉站在旁边立马看懂了。她飞快地瞥了慕容檐一眼,说:“要奴婢看,另一碟花型饱满可爱,色泽也艳丽,作为糕点更利于下口,也更让人有食欲。”
虞清嘉眼睛里的光跳动了一下,笑意马上亮起来,白蓉偷偷瞅慕容檐的神情,心道她果然赌对了。
白蓉心生感慨,看来以后想要讨好公子,就得先来讨好虞清嘉。公子是个多难说话的人啊,但是在虞六小姐面前,随和的不可思议。
虞清嘉心满意足,白蓉见此识趣地退下。白芷担心虞清嘉着凉,特意从里面取出一条干布来,烘热了来给虞清嘉擦头发。虞清嘉接过白布,示意她自己来就好,让白芷下去做自己的事。虞清嘉将长发拢到身侧,用干布缓慢擦拭。然而她头发长,这个姿势又不好使力,慕容檐看了一会,伸出手说:“给我吧。”
虞清嘉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棉布就被慕容檐抽走。擦头发这种事让另一个人来做果然顺畅许多,他挑起一缕头发,用干布包紧,慢慢擦拭,将头发里面的水分吸走。慕容檐的手指修长有力,穿梭在发丝里,带来轻微的酥麻感。
虞清嘉想起那次在西松镇客栈,她还不知道慕容檐是个男子,沐浴后毫无自觉地让慕容檐来帮她绞头发。那时慕容檐嫌弃地不得了,还是见她乒乒乓乓不断地碰落东西,才不情不愿地过来帮忙。那时候如果有人告诉她,慕容檐会轻柔细致地帮人擦头发,别说慕容檐,就是虞清嘉自己也不信。
慕容檐将她耳边的一缕头发挑起来,低声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之前的事情。”虞清嘉说,“你以前真的很讨厌,上次给我绞头发,都把我扯痛了。”
慕容檐也想起第一次替她拭发的场景,其实他一直没有变过,现在的他依然不是个有耐心有爱心的人,此时不过是因为对着虞清嘉而已。慕容檐声音含笑,问:“以前很讨厌,那现在呢?”
虞清嘉脸颊微红,眼如秋波,侧过脸用力瞪了他一眼:“现在更讨人厌。”
慕容檐轻笑,将她的所有头发放下,虞清嘉转了转头,长发立刻如黑瀑般散落在背上。虞清嘉正要起身,却被慕容檐按住:“你说今天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不然新的一年事事不顺。那你现在,要不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虞清嘉微怔:“光熹二年,对你很重要吗?”
“对啊。”慕容檐口气淡淡,说,“如果你拒绝了,可能这一年对我便不太顺利了。”
虞清嘉手指紧了紧,最后她粲然一笑,眼睛中闪出细碎的光来:“好啊,我答应你。”
慕容檐带着虞清嘉到梳妆台前,用齿梳将头发梳顺,乖巧地伏在慕容檐掌心。他从妆奁中取出一只鎏金发箍,将虞清嘉头发束起,却在尾端将她的头发折起来,一起束在发箍中。他在发间插上各色珠花发梳,最后,用一只白玉簪子将所有头发扎紧,方才的众多珠翠顿时都成了这一只簪子的点缀。
虞清嘉看到那只簪子时瞳孔一缩,发箍和珠花都是她的首饰,唯独这只白玉簪不是。虽然没有触碰,但是仅从色泽就能辨认出这只簪子材质上好,雕工浑然一体,一看就是出自大家之手,足以作为传家宝物代代流传。虞清嘉从镜子中默默看着自己全新的发髻,慕容檐左右端详了一会,对自己第一次给女子绾发的成果勉强满意。
未出阁的女子不能梳高髻,头发要自然披散,虞清嘉以前也只是将头发用发箍从中间固定,借着发箍的依托在头发左右插入珠花。但是今日慕容檐将她的发尾折叠几次,一同束在发箍中,又装饰了华丽的珠翠,这样一来,发髻介于少女和妇人之间,将两者的边界都模糊了。
虞清嘉当然知道头发独有的象征意义,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虞清嘉想问慕容檐那只白玉簪是什么来历,可是话到嘴边,她却放弃了。
正如慕容檐方才说光熹二年对他很重要一样,白玉簪的事情,本也不需要问。
慕容檐也看着镜子,无声地和虞清嘉对视,虞清嘉被看得局促,正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爆竹的声音。虞清嘉心里长长松了口气,轻巧地跃下坐塌,跑到窗前推开高大的木窗:“新年了。”
屋外爆竹声阵阵,青烟横亘在漆黑的夜幕上,整个城池都笼罩在红灯笼和硝火味之中。夜风袭来,虞清嘉耳边毛茸茸的碎发在风中轻轻飘舞,虞清嘉撑在窗户上看了一会,回头兴奋地对慕容檐说:“狐貍精,新年了!”
慕容檐慢慢走近,站在她身侧,陪她一同擡头去望深不见底的苍穹:“是啊,新的一年来了。”
虞清嘉听着满城爆竹声,侧头看向身边的慕容檐。她比慕容檐矮,得微仰着下巴才能正好和慕容檐对视。夜色如墨,带着独特火硝味的夜风绕过她发髻,将她头上的流苏撞得轻轻作响。在这样浓重的深夜中,虞清嘉的眼睛却比漫天星辰还要明亮,她微笑着,轻声说:“狐貍精,新年快乐。”
她不知道景桓是不是他的真名,可是她的狐貍精,全天下仅此一人。
慕容檐低头看着她,眼中也浮起细碎的笑意:“新年快乐。”
因为虞老君重病,虞家的新年过的极其寡淡死寂,除夕时分万家灯火全城轰动,然而虞家却静悄悄的,连爆竹也不敢多放,只是在门口扔了一串,权当辟邪除秽。虞清雅这段时间也过得不好,她刚开始时信誓旦旦,大包大揽地换了虞老君的药,可是虞老君服用解药后却不见好。阿尔法系列不愧是后世鼎鼎有名的毒杀之王,虞老君虽然解了阿尔法的毒,可是身体各器官却因为毒而引起一系列并发症,她躺在床上,汤水不断地足足养了三个月,才将将控制住。
然而即便如此,虞老君也只是吊着一口气了。一位世交夫人来探病,她看到虞老君的第一眼,心里就默默叹了口气。
显而易见,虞老君命不久矣,恐怕熬不了多久了。
世交夫人和虞老君说话:“老君这几日精神头好,正好最近都是晴天,老君若是有闲情,不妨去外面看看花鸟。”
世交夫人虽然内心里知道虞老君恐怕看不成外面的花了,但是面子上总要装一装,说些宽慰的话。
虞老君脸色蜡黄,声音如破旧的风箱一般,嗬拉嗬拉的:“原来都已经春天了。我恐怕没这福气,前些天不小心吹了风都头疼,哪里能出去看外面的春景。”
世交夫人自知说错话,连忙补救:“其实外面柳絮飞的到处都是,鸟也叽叽喳喳的,没什么好看的。老君暂且放宽心,待在室内慢慢将养,等身体好了再出去看也不迟。”
虞老君摇头,她比旁人更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活不长了。世交夫人见自己说错了话,不好再提这一茬,转移话题道:“老君您可是福泽深厚之人,四世同堂这种事,古往今来才有多少人实现过?您多子多福,晚辈也都孝顺,听说您生病这几天,孙子孙媳都衣不解带地留在您塌前伺候,曾孙女为了您的病,甚至都自学了医术。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福气呢。”
提起儿孙,虞老君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她说:“四娘那个丫头有心了,我这病缠缠绵绵总是好不起来,可是有她在身边,多少能轻松些。”
世交夫人十分懂颜色,见此迎合道:“可不是么,您就该放宽心,什么都不操心,安安静静养病。您子孙满堂,儿孙孝顺,福气还在后头呢。”
虞老君向来以四世同堂为傲,可是说起多子多福,却触及到虞老君的一块心病。虞老君活的长,可是她的儿孙却都早逝。她仅有两子,两个儿子子嗣都稀少,等长房长孙出意外死了之后,她的全部指望只剩虞文竣。而虞文竣,无论是在大房还是在二房,现在都还没有儿子。
隔扇外,丫鬟端着果盘从外面进来,看到眼前的人吃惊地唤了一声:“四小姐,您怎么站在这里?守门的丫头呢,怎么不请您进去?”
“没事。”虞清雅伸手止住丫鬟的话,说,“我只是过来看看老君的病情,既然老君有客,那我就不进去打扰了,一会再来一次就是。”
丫鬟觉得奇怪,但是不敢忤逆,只能低声应是,目送虞清雅悄无声息地来,又谁都不惊动地离开。
虞清雅快步走出院子,两旁花树开的灿烂,那样热烈的色泽刺地虞清雅眼睛疼。虞清雅想着方才偷听到的话,虞老君显然活不长了,若是虞老君一死,她和李氏最大的一座靠山就倒了,虞家再也没有人能名正言顺地指点虞清嘉。
今年已经光熹二年,虞清雅和虞清嘉都步入十五岁。虞清雅从前将希望寄托在虞老君身上,可是现在虞老君眼见活不动了,她不得不重新考虑婚事的问题。
前世她没有给虞老君下药,虞老君活的比这一世要长多了,虞清雅的婚事就是说动了虞老君,从虞清嘉哪里“调度”过来的。这一辈子,没有虞老君,还有谁能插手虞清嘉的婚事呢?